[大觀讀書]張宏傑:從「笨拙愚鈍」到「老奸巨猾」——曾國藩的脫胎換骨(下)
江西之困與家居兩年後的「大悔大悟」
湘軍的意外崛起,使黃泉路近的大清王朝又看到了起死回生的希望。一時間,朝廷褒獎,紳民歡呼,曾國藩成了滔滔天下的中流砥柱。
按理說,此時的曾國藩應該會呼風喚雨、八面逢源了吧?不是。曾國藩的日子仍不好過。因為體制仍然不順,餉項仍須自籌。曾國藩仍常和他人發生衝突,以致肝氣上升,時常處於焦灼憤懣之中。問題的焦點在於曾國藩沒有實權。大清王朝各省的實權掌握在省長們也就是總督和巡撫們的手中,他們是全省官僚系統的絕對主人。下級官員的身家性命掌握在他們手中,對他們唯命是從。
曾國藩需要實權,這一點皇帝心裡很明白。然而,目光短淺的咸豐卻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以前只知曾國藩膽子大,這次才知此人本領大,振臂一呼,即集兵數萬,所向披靡。如果他打敗了太平軍後反戈朝廷,那豈不是比太平軍還難對付?即使他不反戈,但由漢人立下拯救王朝之全功,以後滿洲八旗的威信何在?皇帝的如意算盤是讓曾國藩游擊野戰,殲滅太平軍有生力量,最後仍由盤踞在天京腳下的滿族將領收功。因此雖然屢獲大勝,湘軍與清王朝體制上的矛盾仍未理順,曾國藩的處境仍然十分艱難。這種艱難在江西表現得最為充分。
鑒於湘軍是唯一有戰鬥力的部隊,咸豐皇帝命曾國藩出省作戰,支援困境中的江西。
湘軍出省作戰實行的是「就地籌餉」,江西官僚系統負有供餉之責。其時江西巡撫是陳啟邁,此人氣度狹隘,寸權必爭。他對曾國藩指手畫腳,呼來喝去,而所下命令又朝三暮四,令人左右為難。對這樣一個毫不知兵的巡撫,曾國藩實在無法敷衍,只好拒不從命。這下子惹火了陳啟邁,對曾國藩「多方掣肘,動以不肯給餉為詞」。曾國藩只好自己想辦法在江西籌餉,這又侵犯了陳啟邁的財政權。在他的帶領下,江西通省官員與曾國藩針鋒相對。
曾國藩忍無可忍,於咸豐五年六月十二日,以陳啟邁「劣跡太多,恐怕貽誤大局」,上奏參劾。陳啟邁所作所為確實讓人無法為之辯解,咸豐皇帝閱之大怒,立刻將陳革職查辦。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又重複了湖南的經驗,這次參劾不但沒有使其他江西官員束手,反而令他們變本加厲。接替陳啟邁任江西巡撫的文俊行事一如陳氏,江西官員在他的率領下團結起來處處給曾國藩下絆子設障礙。甚至曾國藩的兵勇也被人毒罵痛打,遭受侮辱。曾後來形容當時的苦況說:「士飢將困,窘若拘囚,群疑眾侮,積淚漲江,以奪此一關而不可得,何其苦也。」當然,使他「積淚漲江」的根本原因,不是江西官員的個人素質,而是咸豐皇帝對自己不信任。
這就是曾國藩所說的「為江西所唾罵」,以及「又參撫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紳人人目笑存之」的難堪經歷。
正在曾國藩痛苦萬分之時,他接到父親的訃告。這個噩耗此刻倒成了擺脫困境的良機。他立刻上疏要求回家守孝,並且不等皇帝的回復,把軍隊拋在江西,徑直回了湖南老家。
皇帝當然不會批准他在家守孝三年,在回復中催他立刻回到軍中。曾國藩給皇帝上了一封奏摺,一股腦兒地把自己壓抑已久的愁苦憤懣都說了出來,期望皇帝體諒他的苦衷,授予他職權。沒想到逞婦人之智的咸豐帝卻和曾國藩較上了勁。適值此時天京內訌之後,太平軍內部分裂,勢力大衰,看起來已指日可平,有沒有曾國藩好像也沒有大礙。於是順水推舟,批准他在家守制三年,實際上解除了曾的兵權。
這當頭一棒差點把曾國藩打昏。他萬沒料到苦戰數年竟是這樣一個結果。更讓曾國藩痛苦的是,建立不世大勛的千載良機眼睜睜地從自己眼前溜走了。此際正當太平軍由盛轉衰的轉折點,而他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了家。他的許多部下,都因軍功飛黃騰達。比如以知府投身於他的胡林翼早當上了湖北巡撫,而他卻仍是一個在籍侍郎,職位沒有任何升遷。
原本自詡硬漢的曾國藩這回有點挺不住了,舉動大異常態,整日生悶氣,「心殊憂鬱」,動不動就罵人,理學家的風度蕩然無存。在極端痛苦中,他拿起了朋友向他推薦的老莊著作。幾千年前的聖人之言給了他意想不到的啟示,讓他恍然見到了另一片天地。他像一個閉關的和尚一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坐就是一整天,把自己起兵以來的種種情形在大腦中一遍遍過電影,漸漸靜下心來。
曾國藩反思,在官場上一再碰壁,碰得鼻青臉腫,不光是皇帝小心眼,大臣多私心。自己的個性、脾氣、氣質、風格上的諸多缺陷,也是重要原因。回想自己以前為人處世,總是懷著強烈的道德優越感,自以為居心正大,人濁我清,因此高己卑人,鋒芒畢露,說話太沖,辦事太直,當然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
曾國藩終於認識到,行事過於方剛者,表面上似乎是強者,實際上卻是弱者。這片土地上真正的強者,是表面上看起來柔弱退讓之人。所謂「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中國社會的潛規則是不可能一下子被掃蕩的,那些他以前所看不起的虛偽、麻木、圓滑、機詐,是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必需手段。只有必要時合光同塵,圓滑柔軟,才能順利通過一個個困難的隘口。只有海納百川,藏污納垢,才能調動各方面的力量,到達勝利的彼岸。
曾國藩把家居的兩年稱為「大悔大悟」之年,他的思維方式在這裡發生了重大轉變。
人算不如天算。曾國藩本以為平定太平天國之戰與自己沒有關係了,不想在天京內訌之後,太平天國勢力又迴光返照,攻破了清軍江南江北大營。咸豐八年皇帝不得不重新起用曾國藩。大喜過望的曾國藩再不提任何條件,立刻出山。
曾國藩的朋友們驚訝地發現,曾國藩變了,變得他們幾乎不認識了:他變得和氣、謙虛、周到了;對皇帝不再那麼直言不諱,而是學會了打太極拳;他不再痛恨「濫舉」(邀功時拚命保舉下屬,拉攏人脈),而是「同流合污」了;治軍不再一味從嚴,而是寬嚴相濟了……
晚年的「老奸巨猾」
經過數十年歷練,到了晚年,曾國藩已經稱得上「老奸巨猾」了。
最能表現曾國藩「老奸巨猾」的,當屬李秀成案的處理手段。
李秀成被俘之後,曾國藩首先對他進行攻心,套取資料情報。他幾次面訊李秀成,雖稱「訊」,卻態度謙和,言語體貼。和李秀成交談過程中,他也表現出一派真實不欺、推心置腹的神態,對李的才華表示讚賞,對他「誤入歧途」則深表惋惜。李秀成為曾國藩的魅力所傾倒,在自述中說曾國藩「有仁愛」、「有德化之心」,對他「恩情厚義」。從李秀成「昨夜深惠厚情」等話語來判斷,曾國藩當對李秀成有過暗示,比如許諾將為他向朝廷乞恩。這令李秀成抱有幻想,一時意志動搖,從而寫下了數萬言的自述書。
然而拿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後,曾國藩卻迫不及待地違反朝廷獻俘北京的命令,提前在南京殺了李秀成。因為一旦將李獻俘到京城,湘軍中一些不可告人的機密也許就會曝光。當然,提殺李秀成的過程仍然進行得周到而富於人情味兒。曾國藩特意派自己的高級幕僚李鴻裔面見李秀成,向他通報「國法難逭,不能開脫」,告訴他將於當天被處死。這一行動既表達了對李秀成的尊重,也展示了自己那「直言不諱」、「開誠布公」的作風。曾國藩也並未按自己彙報中所說的那樣將李千刀萬剮,而是斬首了事。事後將李氏之頭傳首諸軍,屍體仍賞給棺材一口,進行葬殮。李秀成臨死前對曾仍毫無怨意,說:「中堂厚德,銘刻不忘。今世已誤,來生圖報!」
曾國藩生平以「誠」自命,然而在向朝廷抄錄李秀成自述時,他卻多處作偽。經羅爾綱等人考證,曾國藩在李秀成原稿上進行了以下幾處關鍵修改:
一是關於洪秀全死因。李秀成手跡本稱「天王斯時已病甚重,此人之病,不食藥方,任病任好,不好亦不服藥也,是以四月廿一日亡」,說明洪秀全病死。曾國藩為了誇大曾國荃的戰功,將此段話改為:「因九帥(曾國荃)之兵,處處地道近城,天王斯時焦慮,日日煩躁,即以五月二十七日服毒而亡。」以證明洪氏直接死於曾國荃的軍事壓力之下。
二是李秀成被俘經過。李秀成是在隻身一人逃難過程中被「兩個奸民」捉獲,解送清營。如果照此彙報,則李秀成之被俘與湘軍本無關係。曾國藩在原稿上用硃筆把「是以被兩個奸民」七字勾去,「獲拿」兩字倒調,改為「遂被曾帥官兵拿獲」。到抄送清廷及付印時,又改為「遂被曾帥追兵拿獲」。
三是李秀成衝出天京的時間。李秀成的原話是:「初更之後,舍死領頭衝鋒,由九帥放倒城牆而出,君臣捨命衝出關來。」而曾國藩用墨筆把「初」字改為「四」字,把「初更」改為「四更」。初更是傍晚十九時至二十時之間,天剛黑,就被太平軍衝出,曾國荃是要受處分的,而改到四更(第二天一時),就減輕了他的責任。
第四是刪改「天朝十誤」之第十誤。《李秀成自述》中總結了太平天國政治的十大失誤,第十誤原稿為「誤立政無章」。曾國藩將這一條改為:「十、誤不應專保天京,扯動各處兵馬。」這樣一改,不但誇大了曾國荃攻克天京的首功,又把李鴻章攻陷江蘇和左宗棠攻陷浙江之功都解釋為太平軍把江、浙的軍隊調回保衛天京。
吳方在《傳送思想的能量與局限——由曾國藩看歷史的來龍去脈》中對曾國藩的複雜性有過精彩的分析:「曾國藩的成功主要在於他把握住了傳統政治文化的精髓,有原則也有靈活性,亦即宗經而不舍權變。他有『兩手』、『三手』而不是只有『一手』」,「降及晚清,這種『兩手』式的格局(儒學法家化或者儒法合流一表一里),又由曾國藩來實踐了一回。說他那理學姿態是假的也罷,情況確實壞到『不假不成』的地步,因此曾國藩又可以說『真誠的偽飾』。這大概是中國政治思想史的一種尷尬的真相。」
雖然後世史家揪出了曾國藩這麼多「作偽」的證據,但是平心而論,我們不得不承認,曾國藩在晚清封疆大吏中仍是對朝廷最忠誠的。除了極少數涉及其家族、兄弟及故舊利益之處外,絕大多數時候,他對上對下,都貫徹了以誠相待、以拙勝巧的原則。在涉及國家根本利益的大事上,他一貫不計自身利害,以身報國。比如在處理天津教案過程中,他為了國家利益,就不惜負起「賣國」罪名,甘當「替罪羊」,使自己多年英名毀於一旦。以至李鴻章在信中說:「吾師蒞津後,章疏皆系老實話,每為人所挾持,此鴻章所不敢出者。」
曾國藩雖然掌握了官場生存的秘密,有時也使用權詐手段,但內心操守卻依然分明,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從不含糊。所以他在晚清官場,並不特別得心應手。
最能表現曾國藩晚年風骨的是這樣一件事:曾國藩調任直隸總督後,醇親王奕譞托曾國藩的好友朱學勤轉來一封信,信中對曾國藩大加恭維,意圖結好。但曾國藩數次峻拒。歷代王朝皆嚴禁親王與外藩之間私下交通,曾國藩維護了這個政治原則,卻深深得罪了醇親王。所以在天津教案之後,他及他的派系對曾國藩之攻擊不遺餘力。
曾國藩早年是一個典型的「憤青」,單線思維、憤世嫉俗、傲岸不群;做起事來手段單一、風格強硬、一往無前。因此處處碰壁,動輒得咎。中年以後,曾國藩終於在與世界的戰鬥中變得圓融了。然而這種圓融不是他本性中所有,是靠不屈不撓的精神從一次又一次跌倒中悟出來的,是從質樸方剛中升發來的。這是曾國藩與別人的不同之處,所以他的圓融是質樸剛正為基礎的,與世俗的油滑機智不可同日而語。歷經千折百磨之後,曾國藩的初衷並無任何變化,他的志向仍然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他不再認為通過雷霆手段能迅速達到目的,然而他還是相信通過浸潤之功,日將月就,終會實現這個理想。他的計劃是從自己做起,浸潤周圍,培養出一批正人君子,佔據要津,通過這些人逐漸影響整個社會風氣,實現社會的良性發展。他在給胡林翼的信中說:「默察天下大局,萬難挽回,待與公之力所能勉者,引用一班正人,培養幾個好官,以為種子。」因此曾國藩在做官的同時,還花了大量精力育人,對自己的屬下親信進行道德學問方面的培養,用心之深,用力之勤,幾為中國歷史上無人可比。
曾國藩晚年的秘書趙烈文說過一句話:
(曾國藩)歷年辛苦,與賊戰者不過十之三四,與世俗文法戰者不啻十之五六。
也就是說,曾國藩的一生,與農民軍作戰所花費精力不過十分之三四,而與官場作戰所花費的精力卻是十分之五六。
這話說得沉痛而又深刻。這是任何一個想在中國做事的人不得不付出的慘烈代價。許多方正之士被中國社會的「特色」磨得一事無成。曾國藩卻沒有被挫折打垮,他在與世界的一次次衝突中斬關奪隘,終於伸縮如意,本領大長。
梁啟超說:曾文正者……在並時諸賢傑中稱最鈍拙,其所遭值事會,亦終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鑠今,而莫與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於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歷百千艱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銖積寸累,受之以虛,將之以勤,植之以剛,貞之以恆,帥之以誠,勇猛精進,堅苦卓絕。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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