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的閱讀、傳播史

 

 

 

 

 

《百年孤獨》有三個著名的中文版,范曄的新譯本將對前輩發起挑戰。

 

    1982年10月21日,瑞典皇家學院宣布加西亞?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2011年5月30日,當時的獲獎作品《百年孤獨》的正式授權版終於來到中國。從拉丁美洲到中國,從爆炸、震撼到變成出版人的夢想,一本書的版權路走了30年。這30年里,有過對這本書的集體熱潮,有過爆炸後的盜版橫行,有過到處都買不到書的閱讀斷層,當然也有了如今用時間和天價版稅換回來的正版圖書。回首三十年,大概沒有第二本外國人寫的書在中國引起過如此的轟動,其經歷又如此富於戲劇性。

    1982-1991 一本小說的震撼

    【關鍵詞 爆炸、模仿】

    1984年底,正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院讀書的莫言,從一個河北保定來的朋友那裡第一次聽說了《百年孤獨》。他和幾個同學一起去王府井新華書店買到了這本書,1塊6毛錢,對於那時一個月有七八十塊錢工資的他來說至少不算便宜。回到學校他翻開書,才看第一頁他就拍案而起———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除了震撼、佩服之外,莫言心裡也有一些不服氣,他覺得自己生活中有更豐富的東西,老百姓坐在一起吹牛皮編造的故事,原來也能變成神聖小說的素材。

    看到第5、6頁的時候,莫言已經按捺不住要用自己得到的新方法寫小說了,他立即合上書,提筆寫起了新小說。從此,他拋棄了政治宣傳話語,而是將已經刻在生命里的故事調動起來,構建屬於自己的高密文學王國。

    這一年,中國大陸冒出了兩個版本的《百年孤獨》,一本是上海譯文版的西語直譯版,在8月推出,也就是莫言買到的版本。一個月後,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了高長榮由英譯本和俄譯本轉譯過來的《百年孤獨》。儘管當時歷史條件所限,兩個版本在內容上都有不同程度刪減,卻無疑成就了一批像莫言這樣的文學人口的震撼,一批今日已經成名的作家,都承認自己受到了這本書的影響。

    就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不久,《世界文學》雜誌抓住機會,在1982年第6期上節譯了《百年孤獨》的第六章,譯者是沈國正、黃錦炎和陳泉,這是《百年孤獨》第一次和中國大陸讀者見面。同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加西亞?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集》,這也成為了大陸翻譯出版的首部馬爾克斯作品集。

    其實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第一次在大陸被提及還要提早兩年,在1980年第3期的《外國文藝》上,刊發了劉習良等人翻譯的馬爾克斯4篇短篇小說,即《格蘭德大媽的葬禮》、《咱們鎮上沒有小偷》、《禮拜二午睡時刻》和《紙做的玫瑰花》。

    回憶起那個時代,拉美文學研究專家陳眾議用了「中國作家言必稱《百年孤獨》,言必稱魔幻。」這樣的形容,「好像中國作家不讀這本書,在當時就沒有了話語權。」前兩年他在中南海做過一系列外國文學的座談,江澤民還跟他提到,當年很多朋友都向自己推薦這本書,所以《百年孤獨》在當時的影響力早已跨越了文學界。

    劉心武當時在社科院的一場講座上說:「現在有一股馬爾克斯熱,《百年孤獨》熱,有一個青年作家到南極去,沿途帶的書就是《百年孤獨》。他在日記中不斷寫道:我又開始看《百年孤獨》了……很多文學青年也是一樣,以胳膊下夾一本《百年孤獨》為榮,作為文學達到檔次的標誌。」

    在書店裡,《百年孤獨》一度成為搶手貨,《文學報》當時的統計顯示,在1986年3月27日這一天里,《百年孤獨》在上海徐家匯書店售出了三百冊,這個數字即使放在今天看,也依舊是一本超級暢銷書。

    中國許多在今天已經成名的作家在當時都直言不諱道出了自己對這本書的喜愛,賈平凹說:「讀了馬爾克斯的書,就永遠記住了《百年孤獨》四個字。」余華則說:「加西亞?馬爾克斯是無可爭議的大師。」

    這種情況在港台同樣如此,1982年,三毛在《聯合報》上撰文《我所知道的馬奎斯》,文中稱「馬奎斯是近年來世界性受歡迎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只在西班牙語地區得到普遍的歡迎,同時在世界各地只要對近代文學略有涉獵的人都不應該不知道他。」作家張大春當時被台灣評論家稱為是馬爾克斯的螟蛉義子,他也的確在80年代的《將軍碑》、《最後的先知》和《病變》中對「義父」的風格進行了徹底模仿。

    在香港,最早為馬爾克斯搖旗吶喊的是西西和也斯,而且早在1972年,也斯已經撰文介紹包括馬爾克斯在內的多位拉美小說家。二人也曾經對這種魔幻性進行了模仿,比如也斯早期的作品《養龍人師門》,比如西西在家裡馬桶蓋上完成的《我城》。

    而在中國大陸,在《百年孤獨》獲獎的第一個十年,更是出現了集體性的模仿熱潮。莫言在看了5、6頁即合上書,馬上提筆寫的兩篇小說。一篇講的是一個總幻想自己要飛起來的老頭,身上貼了很多羽毛,這顯然模仿了馬爾克斯魔幻的部分。而另一篇名為《金髮嬰兒》的小說,大量使用了「多年以後,許多天之後」類似的句子。

    莫言兩篇作品的模仿,其實也代表了在當時中國作家模仿《百年孤獨》的不同方向,要麼是對開篇句式的模仿,比如韓少功的《女女女》、蘇童的《平靜如水》等等,也有人認為莫言的《紅高粱》也模仿了《百年孤獨》的經典句式,但莫言本人卻不認同,他強調《紅高粱》的寫作在《百年孤獨》譯本來到之前已經完成。

    而在開篇句式之外,中國文壇出現的尋根文學和故鄉書寫也被認為是受了《百年孤獨》的影響,比如賈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又或者言說家族故事小鎮書寫如張煒的《古船》、扎西達娃的《西藏,隱秘歲月》都在此時開始成形。

    回顧《百年孤獨》獲獎後在中國的第一個十年引發的熱潮,陳眾議認為最大的原因在中國本身。「當時對世界上的東西都感到新鮮,感到好奇,而拉美跟西方的強勢文化又有區別,在背景、社會歷史狀況和中國更接近。」

 30年間,中國引進了大量馬爾克斯的作品,相關研究也成果頗豐。

  1992-2001 從流行轉入研究

    【關鍵詞 傳記、盜版】

    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在北大西語系讀書的范曄第一次讀了《百年孤獨》一書。這其實不是他最喜歡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本書,他最喜歡的是《愛情及其他魔鬼》。但是《百年孤獨》讀完,他感覺到作者的西語非常漂亮,讓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其對語言的控制和把握都很到位。更多的印象范曄其實已經印象不深,對於當時在讀大學的他來說,《百年孤獨》就是眾多名著中的一部,早已不再有80年代那種集體性的熱潮。

    范曄讀的是1993年雲南人民出版社的吳健恆譯本,也是從西班牙語直譯過來,是當時內容最全面的一本《百年孤獨》。但是這個譯本的影響力卻明顯不如80年代的兩個譯本,曾利君在其著作《加西亞?馬爾克斯作品的漢譯傳播與接受》中分析說,這個譯本的出現時間是魔幻熱潮已經消褪的90年代,且作家們大都已經讀過前兩個譯本。

    就像范曄和曾利君所言,在《百年孤獨》獲獎的第二個十年中,其影響雖然還在但是已經逐漸退回到文學圈內部。儘管1999年《中華讀書報》在評選「二十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作品」時,《百年孤獨》僅次於《阿Q正傳》名列第二。

    這段時期里,馬爾克斯的作品繼續出版,比如1995年其中篇小說《降靈節》就刊在《當代外國文學》雜誌上,《兩百年的孤獨———加西亞?馬爾克斯談創作》類似的創作談圖書也由雲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馬爾克斯在當時的幾乎全部作品都譯介到了中國大陸,當然這裡面有著濃重的版權陰影。

    陳眾議曾經和馬爾克斯有過兩面之緣,第一次是1989年在一個私人派對上,馬爾克斯聽說《百年孤獨》在中國非常受歡迎時很開心。「他是一個很平易近人的人,身上充滿了加勒比人的淳樸,是個挺不錯的老頭,紅鼻頭,說話謙和風趣。」但是第二次見面顯然就不那麼愉快了,那是幾年後在西班牙舉行的馬爾克斯一本新書的發布會上,馬爾克斯已經開始公開批評中國的盜版行為,且措辭激烈。

    直到1992年中國加入世界版權公約,馬爾克斯作品在中國的無版權出版現象才逐漸減少。可就在同一時間段,馬爾克斯正式授權了其作品在台灣的版權,像《迷宮中的將軍》、《霍亂時期的愛情》等馬爾克斯的其他代表作,在這一時期都是台灣的正規出版物。

    雖然《百年孤獨》此時在公眾中的影響力已經減弱,但關於馬爾克斯的研究成果卻在此時的中國大陸大量出現,比如陳眾議就先後出版了《魔幻現實主義大師———加西亞?馬爾克斯》、《加西亞?馬爾克斯評傳》,林一安也寫作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研究》。陳眾議為馬爾克斯寫的專輯,甚至比後來拉美作家達索?薩爾迪瓦爾的傳記問世還早了近10年。在這段時期,研究者也並沒有把馬爾克斯的創作當成一個孤立現象,而是將馬爾克斯與拉美其他作家,以及中國作家的作品聯繫起來進行闡發。

    同一時期,中國作家並沒有停止對經典《百年孤獨》的句式和故事模仿,余華2001年的《兄弟》和陳忠實1992年的作品《白鹿原》開頭都被認為還是模仿了「多年以後……」的句式。格非分析著名的該句式特點就是中間敘事,「敘事可以從開頭開始講,也可以從最後開始講,《百年孤獨》採取的是中間切入的敘事,是最典型的提前敘事。在現在敘事的時間點上,把未來的事情提前說出,讓讀者處於某種緊張的期待之中。這在敘事學裡並不稀奇,但是《百年孤獨》第一句就用了這種方法,用一個如此繁複的句子,讓人覺得氣勢不凡。」

    李銳在1993年的作品《舊址》中,也用了一個這樣的開頭,李銳後來說他不是有意做這樣的模仿,但鬼使神差就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林一安認為,《百年孤獨》在這個十年中,和其他拉美小說一樣依然有獨特魅力,但的確當時引進和借鑒的東西多了起來。

2002-2011 當《百年孤獨》變成夢想

    【關鍵詞 斷層、期待】

    讓我們再把目光放回到莫言和范曄身上,2007年,莫言已經成為知名作家,他要去日本參加一個筆會,從會議組織者處得知,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將出席會議。從第一次接觸到《百年孤獨》到如今已有二十餘年,莫言卻一直沒有把這本書讀完,一聽說即將見到馬爾克斯,且自己的確從其作品中汲取許多營養,自己沒有讀完這本書實在不像話,於是在2007的6月,他花了兩個星期終於讀完了《百年孤獨》。

    2010年,身在西班牙南部一座小鎮做當地一所孔子學院院長的范曄,收到新經典文化公司給他發的一封郵件,詢問是否願意翻譯《百年孤獨》一書,結果當然是他接受了。

    莫言在讀完《百年孤獨》後,被告知馬爾克斯生病不能來參加筆會,「但是我認為沒有白讀,我可以非常狂妄地說,讀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即便是大師,即便是經典,即便是被千萬人承認的世界性經典,依然有這樣那樣的缺憾。這本書第19和20章,老馬先生有點沒話找話說了,這本書完全可以到18章的時候就結束。」

    而范曄在翻譯過後也對當年自己感知的馬爾克斯有了新的認識,「以前對馬爾克斯有一些先入為主的印象,覺得這位語言的大師有些聰明人的冷漠,但這次讀完之後,還是能看到溫情流露的地方。」

    如果說莫言和范曄對《百年孤獨》的評價有什麼相似之處的話,大概就是將作品和作家本人回歸到了人的位置,而不再僅僅是第一個十年中的神。如果說在第一個十年里,作家們是在拚命模仿,到了第三個十年,人們應該是紛紛開始努力離開。

    「馬爾克斯就像磁鐵一樣,我們全跟著去,很快我要掙脫這個磁力,寫得再好,中國的馬爾克斯,有什麼意思?別人就是讚揚你,寫了半天也是中國的馬爾克斯,那沒有什麼意思的。」莫言說回過頭看這二十年,始終是在跟馬爾克斯搏鬥,努力遠離,其間又發現不知不覺又貼了上去。

    在這個十年里,《百年孤獨》離公眾視野卻越來越遠,書店裡幾乎不再能買到《百年孤獨》。曾經有個寫作者為自己起了「馬孔多」這樣的筆名,以表達自己對《百年孤獨》的敬意,但他年輕的同事卻不知其中的典故由來。

    但這些都不妨礙這本書已經成為經典的事實,在2007年,《百年孤獨》問世40周年,馬爾克斯誕辰80周年之際,這本書繼續在中國收穫榮譽。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將1984年黃錦炎等翻譯的版本指定為「大學生必讀書目100本」之一。同年,北京9區縣高中語文課本大換血時,《百年孤獨》也被收入其中。這一年又出爐了一項新的統計數字,自1967年《百年孤獨》在阿根廷出版以來,銷量已達3000萬冊,僅40周年紀念版就售出30萬冊。

    而中國出版社爭取正版《百年孤獨》的行程其實並未間斷過,但大都被高額的版稅嚇退,馬爾克斯及其版權代理人卡門,顯然依舊對中國的大量盜版耿耿於懷。

    新經典文化公司也在爭取之列,2005年春夏,公司副總編輯猿渡靜子寫了第一封信到卡門的公司,但石沉大海;2006年,她繼續寫信,依然沒有迴音;2007年,她附上詳細營銷方案,還特意翻譯成西班牙文,才得到卡門公司的回信,最後直到2010年2月14日,終於有了「令人狂喜的結局。」

    在《百年孤獨》獲獎時隔30年後,中國讀者終於有機會讀到該書的正版,這個時機這樣一本書的出版,人們也是各有看法。比如格非認為,《百年孤獨》是既優秀,又暢銷的奇蹟作品,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陳眾議也認為,「對於現在的80後、90後來說,因為大眾文化給予的精神食糧,大量的都是快餐文化,讀這麼厚重的作品,還是有難度。」

    而新經典總編輯陳明俊至今也不肯透露到底花了多少錢買到了正版的《百年孤獨》,但是可以肯定數字絕對不低。莫言曾經說是120萬美元,也有傳言是110萬美元,即便是後者,有人給陳明俊算過一筆賬,那也要賣到至少200萬冊才可以回本。對此他顯得並不是非常在意,梁文道曾經說,八年前陳明俊成立新經典就是為了將來可以出版《百年孤獨》,陳明俊自己則說,賺不賺錢已經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年輕時曾經有機會讀到這本書,並且從中獲益良多,今天的年輕人如果看不到,會是個遺憾。2011年06月07日 10:11:19  來源: 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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