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特朗普的「厭女症」?

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後,一個冷僻辭彙「厭女症」忽然出櫃,堂皇現身於各種媒體和公共討論。特朗普在社交圈對女性發表的那些評論自不必說,競選辯論中他打斷希拉里時說的那句「這個卑鄙齷齪的女人」被認為是明證。

何謂「厭女症」?最簡單地說,是從男性的角度對婦女持極端負面的態度。它的表現形式非常多樣,從社會意義上的消極否定到生理意義上的恐懼厭惡,從把婦女從公共生活中排除出去,到在私人生活中迴避和婦女接觸。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心理和生理現象的領域,但從男性中心主義意識形態的角度分析,其根源在於男性對於女性性別力量的恐懼,關係到社會及私人生活中男女性別權力的分配。

一個男權佔壓倒優勢的社會,會採用各種手段壓制甚至閹割婦女的社會、心智和生理力量,維護自己的性別權力,從古代中國社會的纏足到非洲部落的女性割禮,從不給婦女教育權到不給她們選舉權。其表現形式有時是相互矛盾的,有的「厭女症」患者傾向於迴避女性,有的又在兩性關係上貪得無厭,端視有沒有足夠的權力支配女性;但其共同點是對女性整體持蔑視態度,把她們完全物化和商品化——特朗普是後者,妻妾成群,佳麗三千的古今東西帝王和、權貴也是如此。

特朗普現象真正讓人不安之處

特朗普現象顛覆了相當一個時期以來主流輿論對美國社會一些基本狀況的看法。此前,美國社會性別關係討論中常見的是性別歧視和性別主義這兩個問題。前者是法律上男女平權的社會中仍然存在的對女性不利的觀念和制度;後者比較中性,因為它包含了女性可以利用性別身份分享更多機會甚至權力的可能,是當代社會身份政治的一個側面。例如,很多人支持希拉里就和她的性別有關,他們希望美國產生一個女總統,希拉里本人也深知這一點。

性別歧視與性別主義共存,後者漸佔上風,這可能是很多人對美國社會性別關係現狀的印象。很多人甚至認為性別主義已走火入魔,要矯枉過正了。但「厭女症」的出現讓很多人錯愕,彷彿時光倒流,女權運動前功盡棄,那麼多人暴露了他們的真面目:原來他們還生活在前女權運動時代。

特朗普現象當然並未改變美國社會性別關係的現狀,正如它也還沒有改變這個社會種族關係的現狀。我們所驚愕的,是那些平時被主流輿論壓制的「政治不正確」找到機會突然大量釋放出來,就像一場大雨後陰溝里往外冒髒水,本身並不特別可怕。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令人驚愕的有關「性別」和「種族」的「政治不正確」話語同時現身於自命「讓美國重新偉大」的夸夸其談中,和宏大的「國家」以及「人民」相對應,讓人窺見特朗普主義意識形態讓人不安的因素。

種族和性別問題密切相關

種族主義和男權主義這兩對概念的平行,在世界歷史和美國歷史上都有先例,實為不祥之兆。

在世界歷史上,種族主義和男性權力本來就是孿生子。種族主義就是男性沙文主義,它讚美的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種族力量和智慧,關心的是男性種族血脈的延續。女性在這個男性沙文主義世界中的位置首先是承擔種族延續的生物性使命,其次是供男性徵服和玩賞的性使命,處於被使用和被支配的地位。一個種族主義者基本上就是一個男性中心主義者,反之亦然。

男性中心主義的話語中,「國家」和「民族」又常常高踞於個人和群體之上。可以理解的是,種族話語和男性話語常常把社會問題轉換成種族危機和國家危機,藉此壓制平等主義和自由主義話語。這個傾向,在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的某些言論中已見端倪。

所以,種族權力和性別權力有內在的聯繫,如果理論上一時還難以理解的話,至少很多歷史經驗已經證明了其相關性。在不同種族關係中,信奉種族主義的男人對被他們認為是低劣種族或者敵對種族的男性和自己種族的女性交往特別義憤填膺,因為這種交往不但玷污了自己種族的血液,而且分享了自己對本種族女性的佔有,染指了自己的男性權力。納粹德國如此,其他所有國家的男性沙文主義者都是如此。

美國歷史上,種族問題和性別問題更是密切相關。無論是《獨立宣言》還是《美國憲法》,當初昭告天下時其中提到的「人」都既不包括黑奴、也不包括婦女。雖然婦女有獨立人格,受法律保護,但沒有選舉權,其公民權利中的政治權利就被剝奪了。多數州的法律規定已婚婦女沒有產權,產權都是丈夫的,但婦女卻要按人頭交稅。納稅卻沒有代表權,這是和美國革命的原則相衝突的,但男權主義的社會對此又無動於衷了。今天讚美美國制度的人不應忘記:美國歷史上和奴隸制並存的還有男權制。正因此,廢奴運動和女權運動從一開始就是平行的社會運動,成為天然盟友。很多女權主義者不但是積極的也是激進的廢奴主義者。在她們對廢奴運動的熱情中,樸素的人道主義因素要多於政治權謀的考慮。

1830年代,有一對叫薩拉·格林卡和安吉麗娜·格林卡的白人姐妹在北部一些州巡迴演說,大聲疾呼廢除奴隸制度。她們出身於蓄奴的南卡羅來納州,父親是州法官,但廢奴主義政見使得她們無法在南方待下去,只得逃到北方。她們的廢奴活動既擴大了廢奴運動的影響,也引發了男權社會輿論的擔憂甚至對抗,認為她們的社會政治活動有悖婦女的角色和德性,潛意識裡是她們侵入了男性的權力領地。她們巡迴演說的有些城市甚至發生了暴力衝突。

面對奴隸制和男權社會並存的現實,格林卡姐妹終於認識到二者的本質關聯。薩拉發表了一系列文章,後來集結成冊,書名就是《關於兩性平等的通信》。安吉麗娜更是喊出了「除了人權,我不承認任何權利」這個超越種族和性別局限的人權口號。

美國內戰後,黑人成為公民,有了法律上的投票權,但婦女卻等了半個多世紀才得到投票權,這個歷史被很多人忽視了。和西歐相比,在歷史上,美國在種族和性別問題上都是相對落後的,一直到上世紀60年代才發生逆轉——種族和性別成為當時民權運動中兩個交互的主題,直到上升為「政治正確性」而大行其道,成為主流。

堅持法律面前平等更重要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特朗普的所謂「厭女症」,反映的不止是個人道德品質問題,應該和他的種族主義傾向放在一起來討論。這二者是有內在聯繫的,在觀念和實踐上都密切相關,代表了美國社會中被壓制已久的一部分白人男性的權力慾望和權力話語在社會危機下的沉渣泛起。他們以克服經濟和社會危機為許諾,換取選民的容忍和默認。這才是特朗普現象中真正讓人不安的一幅圖景,與其說它是未來的和模糊的,不如說也是歷史的和清晰的。

剖析特朗普現象的種族主義和男性權力話語,並不是對美國和西方社會中身份政治及更廣泛的所謂「政治正確性」現狀的完全肯定。特朗普獲得的相當的大眾支持只能從這個角度來解讀:要解決人類社會的種族和性別不平等,在原則上和從長遠來說,不能依靠玩弄身份政治的遊戲,用國家權力對某個群體的身份特權予取予奪,那樣的話最終會造成社會分裂。正確的做法是堅持法律面前無論種族和性別人人平等,具體政策實踐不能違背這個原則;損害和貶低某個種族和性別的言論也應被視為對公民權利和尊嚴的侵犯。堅守這個原則,也就瓦解了以復活種族主義和男性權力來謀取政治權力的任何特朗普主義和運動的社會基礎。

文/程映虹  美國特拉華州立大學歷史系教授

編輯/漆菲  美編/虎妹

本文刊載於《鳳凰周刊》2017年第1期,總第6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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