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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胖推薦序(十三)

作者:埃蒙德.巴恪思

原文作者:Sir Edmund Trelawny Backhouse

譯者:王笑歌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1年07月20日

讓人眼瞎目盲的愛之太虛幻境

  今年四月上旬,客寓香港,某日應《亞洲周刊》江迅大哥之約,搭地鐵至荃灣一敘。假日下午人潮洶湧,與香港大多數地鐵站周邊印象無異,主要是我抽菸,這在香港要找到一處可悠閒坐著抽菸聊兩句之處,則難矣。而江迅大哥電話中笑說他知道一處好地方,可謂吸菸者的天堂。碰面時發現另有一位先生,個頭極高(江也是個高個子,我身高一米七七,在平常與人聚會中算高大的,然我們三人一起過馬路時,我發現我是其中最矮小者),江迅替我們互相介紹,乃知此人是曾經出版轟動一時之《趙紫陽回憶錄》的鮑樸先生。

  鮑先生寡言,江迅大哥素來話不多,我們仨走進一靜巷裡茶餐廳旁的桌位(這就是他所謂的「吸菸者的天堂」?)頂上一棵老榕濃蔭覆蔽,確實無比幽靜,江說他平日得空便是在此看書寫稿。我們各自掏菸出來愜意地抽著。這時鮑先生從他的背包裡拿出兩本用膠膜封住的新書,一本給江,一本給我,說是他最近出的一本回憶錄:《太后與我》。作者是埃蒙德.特拉內.巴恪思爵士,他祖上是英國顯赫的奎克家族。這個人是個怪人,他是個同性戀,也是個語言天才,會法語、拉丁語、俄語、希臘語、日語,他一八九八年來到北京,不到一年便熟練北京的中文。這個人曾和另一位《泰晤士報》的記者布蘭德,合作寫了一本《太后統治下的中國》,此書在當時非常轟動,據說他在義和團暴動的混亂中,發現了一份「景善日記」。之後,他們又合著了《北京宮廷回憶錄》,很長一段時間西方學術界欲研究、理解晚清太后統治的歷史現場還原,幾乎是必要引用的資料。但是在一九七六年,有個叫特雷弗羅珀的傢伙,出了一本《北京隱士》,整個把已過世幾十年的巴恪思的人格、著作、他所有作品的真實性,全打入地獄。包括那本神祕的「景善日記」,也是偽造的。而特雷弗羅珀在書中,更提到巴恪思在臨終前一年完成的自傳體著作《往日已逝》與《太后與我》(就是我們手中那剛出爐的中譯本),簡直是傷風敗俗之淫書,作為一個歐洲男同性戀,整本書鉅細靡遺寫他到了中國,在北京男妓館和諸多中國男妓淫蕩性愛的故事。更驚人的是,這本《太后與我》揭祕了巴恪思在三十多歲時,被祕宣進宮,成為慈禧太后的性寵物的往事,大量栩栩如生的細節。特雷弗羅珀以他在史學界的權威,將巴恪思和他的作品定調:「這轟動一時的自傳,不過是一部色情小說而已……無論文筆如何有才情,也無法掩蓋這種病態的淫蕩,它們不過是一個自閉的同性戀的淫穢想像,是他壓抑扭曲的性慾的最後發洩……」

  在四月香港黃梅天卻不降雨的濕悶空氣裡,在那樹影翻飛的茶餐廳外座,我們聽著鮑樸先生剴切激憤地說著,《北京隱士》這本書及巴恪思對中國學術所有的貢獻,全被打成了瘋子、同性戀、偽造的騙子,說實話當時我深感鮑樸先生以一種超過了出版者,而是著迷於歷史研究或考據癡的激情,在向我們描述一個(像深海打撈的一艘封印了太多謎團之沉船)極複雜、裹脅了史料學術界的暗黑走廊、性別或政治正確主義、自傳內容揭開一個太過巨大卻鮮少同等級視鏡證據以檢驗對照的幽祕世界(太后的性!)一個歐洲同性戀貴族對十九世紀末滿州人同性戀文明的自由之傾慕和考察;書中許多內容,如果為真,等於是清末幾個重大懸案的翻案(包括光緒之死、慈禧之死)……這種複雜的「描述、重新定位這本書」之激情,對我這樣的門外漢來說,就像看著渾天星斗聽天文學學家講解各星團之生成、形態、結構、與我們之距離;或聽高段棋士講解一盤奇之又奇的棋局形勢……我的解析程度只見一團紊亂。

  我相信這是一本奇書。這些搞歷史考據者的夢幻逸品。後來鮑樸先生起身向我們道歉,說另外和朋友有約,得先告辭,也許那邊結束了,再過來和我們一起用餐。

  接下來那兩、三小時吧,剩下我和江迅大哥,坐在那靜巷茶餐廳旁,各自翻看手上那本中文版《太后與我》。怎麼說呢?我想我已有好多年不曾有類似經驗:讀了某一篇文章,進入那像藏密壇城一圈一圈幻夢中築棧道將你渡引至另一個物理學、另一個時空重力、另一個繁花簇放完全不同瞳距或邏輯的奇異宇宙。等你的意識從書中拉回你置身的真實世界,你覺得「世界的光調被調暗了」,你腦核中的什麼被這本書轟炸過了,類似某些吸毒者描述那難以言喻的,「像宇宙生成、演化論般的快轉影片」,那種至福,目睹過天國景象,靈魂被灼傷的眼睛。幾個小時後,鮑樸先生又回來和我們會面。我記得我(以一個初識者而言顯得冒昧)眼神發直喉嚨乾澀地對他說:

  「我沒有資格和能力胡說此書是真是偽。但如果以波赫士的維度,我覺得這本書是真的。對我而言,它作為史料的辯誣與可信度並不那麼重要了。這是一本偉大的小說。如果全書是他瞎掰的,那這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

  *

  巴恪思的文體,常有一種和我們想像中的清廷、慈禧、王公貴冑、群宦、戲子……這些金碧輝煌、東方主義,權威神祕卻又淫穢的「全景幻燈」不一樣的置入感:首先是他那像夏多布里昂《墓畔回憶錄》般的浪漫主義回憶錄風格,極度重視光和影對各篇故事的魔術效果。譬如有一章寫他與太后遊湖後正進行性愛祕會時,另一對侍女與戲子在交歡中活活被雷電劈死,其風雲變色、球形閃電的空闊與恐怖;或是太后諸人在宮中聽術士以水晶球預卜未來的事件──就像丟勒(Duren)樂於描繪的畫面:昏暗而神祕的燈光映出太后的輪廓。或如太后親手鎮壓了一次宮廷內的流產政變……

  你很難不被他強大的氣氛烘染力、戲劇性的掌握,近乎電影的流暢、強烈風格運鏡給顛倒迷惑。而他又不時加入一種離題的引語(吊書袋)或典故。然大部分是安提諾烏斯這樣的羅馬皇帝的漂亮情人、希臘神話、尼采、西塞羅、大仲馬、莎士比亞……諸多歐洲經典之名句或人物名。那形成一種被視畫面與回憶凝視者旁白的奇幻離異。他追憶的那些光怪陸離的幻燈畫片,於是既宛如現場,卻又有一種「想像性限制的漂離」。這時我們總被他的碎念嘮叨提醒:這是一個七十多歲將死老人,不,孤獨匿跡在大清覆滅後又過了三十年的北京城的,當年得太后臨幸的「洋侯(猴)」,一個同性戀面對時光的唏噓自語,甚至他在像昆蟲學者般鉅細靡遺精密記錄那些十九世紀末北京的公侯貝子們和男妓們之間的各式「感官世界」、「索多瑪一百二十天」之餘,突然冒出一段感傷、典雅、充滿哲思的詩句或摘句,會突然讓讀者覺得滑稽。

  在這書中的慈禧就是稱讚這「洋猴」、「機驚巧辯」,擅於阿諛、華麗詞藻、幽默風趣……。

  那也同時形成這回憶錄懺情體揉合的耽溺回望過去,但常又露出在華麗高蹈話語下的嘲謔鬼臉。

  這種奇異的、形成一種閱讀的貌似裝腔作勢,一本正經;卻一轉瞬變成嬉弄涎臉,「文學的打嗝」,一種西方愛吊書袋的「洋鬼子」同時是同性戀,卻混進了習以為常,滿州貴族將蓄臠童、狎男娼僅為一種特殊階層層瓣複雜的昂貴娛樂,像耽於票戲、玩古董、養鳥養金魚牡丹……這些極精緻知識、品器,系統化了的遊樂場域。

  那種薩德侯爵、波特萊爾式的「惡之華」,意識自己正瀆神的激求與極限之瘋魔追求,常常不見了。變成一種有奴僕,有同好哥們,有實境空間擺設和魔術契約的遊樂場(只要付錢,每一種色情都切割成可議價的定例消費),追求的極限光爆不見了,變成一種〈海上花〉式的嫖客(通常是王公貴族)間的社交;嫖客與男娼在床笫間聽他們傳遞的皇親八卦,主僕之間、僕傭之間的關係暗影,奉承、輕蔑、所屬階級的套式應酬語言,不會有逾距或「超出的情感」。那形成一「命運交織的城堡」──某一時代小說語言的語境搓牌洗牌與牌陣:只是它的場景是晚清北京的男妓館、夜宴圖、狂野之夜,成了無限交織的話語網路:西方式視覺的性、中國春宮畫的陰暗狎暱、嫖客間的權力交涉與人際攀揉、傳統豔詞或戲曲愛情傳承的陳腔濫調。譬如在〈榮祿大人〉這章,他一路從榮府大門往內走,像電影運鏡穿過迷宮般的庭院,擺著嘴臉收「門賞」掂來客「知禮否」的門房僕役,穿廊入園,「微物之神」般的攝像之眼:

  「榮祿的書房裡掛著太后手書的卷軸:『國朝護衛』和皇上的『國家干城』。稍後他慶祝六十七歲生日之時,老佛爺賞賜了金盤玉笏。房子還有一座玉製「須彌山」,兩個華麗的黃色雍正碗,一個郎窯瓶,許多商代青銅器。藏書主要是史部書籍,一套精美的明版《左傳》上留有榮祿的評注……傢俱與房內裝飾相諧,多為明紫檀;西牆是乾隆年間的掛毯「帝王狩獵圖」,像由耶穌會士指導下織造的仿哥白林樣式。……我很喜歡另外一件出自皇室的禮物,按下一個按鈕,鐘內會出現一個穿凡爾賽宮廷服裝戴假髮的玩偶,手持毛筆,在紙板上寫出字形優美筆劃準確的『頌文華殿大學士壽若不老松』……我還注意到一件精緻的喀什地毯。京師的伊斯蘭教團體將其送給榮祿,以感謝他在拳民暴動中提供保護。……侍者告訴我,那個刻工精湛的黑檀木架全身衣鏡也是老佛爺賞賜,是一七九三年馬戛爾尼爵士帶到京師的「貢品」之一。此鏡並未出現在喬治三世送給中國皇帝的宮方禮品清單之上,我猜想,它是馬戛爾尼爵士或其同行者喬治.斯當東爵士在廣州所得……」

  我大膽地說,如果是一位對清代宮廷或王府建築擺設講究;或這些傢俱器皿背後的清代貴族審美趣味、藏在物件後的宇宙觀、華洋夾混的誇耀「世界」之交接證物,著迷、研究、收藏者,讀到這類段落,會像用鼻子品鑑葡萄酒真偽年份的專家,略去那些重大懸案之版本爭議,僅從這些班雅明式的「物」的,層次翻湧的描述「靈光一現」,會嘆氣道:「他寫的是真的。」

  會面之後,榮祿對北京拳亂時期,清廷中樞的模糊兩手策略,對洋人的既憤又怯辱(後來又歡慶洋人承認慈禧在中國境內不可替代的統治力),對太后的難以言喻之幾十年前舊情悵惘,與對當今太后內化之忠貞不二的信臣之觀看角度(包括他數度提到李蓮英,都是將之暗中插刀,似乎拳亂之形成,毓賢在山西誅殺洋人,都與李有關);他似乎在對巴恪思(這個想像中會回去向他的同胞宣傳的英國貴族)進行一場非正式的外交演說,交待之前噩夢般的反文明、或成為國際蠢笑話的太后形象細微修正。但又是中國人所謂的權力密室層層心機、權力交涉的「交朋友」!如果只是一本情色追憶錄的小說,其實過場無需進入這複雜的迴路。這種能將回憶畫面全景流動的光、晨曦、空氣、草木翻湧的能力;能將夜闇鸞殿內的古董擺設,各有來歷的字畫、屏風、瓷花瓶、如意、燈盞全立體參差顯影的復現視覺;男妓院間那些眼花撩亂的索多瑪淫交的亂針刺繡的美麗少年;滿清親王貴族之間的同性戀性交,宮廷淑女和寵物狐狸之人獸戀……如傅柯所說「以不同角度與更澄明光線瞥見所曾做之事」──譬如傅柯引十七世紀委拉茲莫斯的油畫《宮娥圖》那藉由光線、視覺從不可能中的交錯建立,那總讓人迷惑的光源或觀看的發動點──巴恪思在這本《太后與我》(無論當它是回憶錄或是一本不可能的「小說」),展示了一種觀看方式的無限豐饒,像夏多布里昂那樣自然光照穿過了一個奇淫異想的褶曲時空黑洞──譬如李亦園曾提出所謂「文化中國」在日常生活上的「小宇宙」:一、某種程度的中國飲食習慣,二、中國式家庭倫理以及其延伸的人際行為準則,三、以命相與風水為主體的宇宙觀──巴恪思展覽的不僅是一個我們奇淫異想最極致的春宮鏡箱:「一個洋男同性戀者肏了老太后」,整幅視覺劇場我們意識到那正是整個大清朝(或傳統中國封閉的文明秩序),正受到西方文化衝擊摧毀,崩塌前最後的跳閃殘餘光焰。他和這個戲箱裡的人偶們說著那些駢麗合宜、陽奉陰違、鞠躬作揖的世故話語。後台時或傳來宮廷喋血(譬如最後的殺光緒)、革命黨或拳掌餘眾借虎神或蛇精要殺太后;或是道士神乩預卜著惘惘的威脅。隱喻中有隱喻,歡笑淫猥後面有哀愁的預感,或是依傍的這談笑風生的孤寂女獨裁著背後「一長串的死者名單」──那是一套何其繁複而高難度的觀看方式。

  這令我想起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借著對如細雨紛飛的銀杏葉片,一片、兩片、三片、四片……「迴旋的樹葉隨著數目的增加,與各片葉子呼應的感覺匯聚起來,產生一種類似一陣寧靜雨一般的整體感覺。」這樣的專注於捕捉葉子輪廓最細微的感覺,不與其他葉子的意象混淆的「將感覺孤立起來的能力」,在這篇小說中用來訓練觀察男主角和一對母女不同的性的遭遇,性的「極限激爽」背後牽涉的遺憾、嫉妒、鬥爭,以及一重重圈擴出去的人際陰謀和關係張力。但似乎在觀看的特寫上,我們跟隨著小說家專注於「女兒頸子上的軟毛」,「母親那圈明顯的乳暈,濃稠或細微顆粒,分布在中心向四周延展」,一種川端康成式的,新感覺派小說那近乎神經質的感性纖維和官能經驗的顯微放大。

  小說的最後,卡爾維諾這樣寫道:

  「漫天紛飛的銀杏葉的特徵在於:事實上,在每一刻,每一片正在飄落的葉子,出現在與其他葉子不同的高度,因此,視覺感官所坐落的空洞而沒有感覺的空間可以區分為一系列連續的平面,在每一平面,我們發現一小片葉子在旋轉,而且只有單獨一片。」

  事實是,我們在近一百年後翻讀巴恪思筆下那個滅亡在即的紫禁城內,那個除了嗜權如命、殘忍機警、變臉讓大臣魂飛魄散的老太后慈禧,她的「另一個面相」──徵逐聲色、性慾高漲,在和這位小她三十多歲洋侯爵的性遊戲中,展現了讓現代的我們猶瞠目結舌、自慚無知的在性這個幽祕領域之豐饒、冒險和自由。我們無需重引薩德侯爵或普希金日記,來為「敗德」或藉色情逼視那「極限的光焰」重啟一次無聊辯論。而是即使經過了整個二十世紀多少第一流小說家筆下的性(包括莫拉維亞的《色情故事》),如今重看巴恪思筆下那個如林木翻湧、如漫天紛飛銀杏葉的性的奇觀佈置和層層剝開的陌生經驗,我覺得即使如特雷弗羅珀所言,這本《太后與我》中的色情回憶,僅是「一個瘋子的淫思妄想」,但那就如同安伯托.艾可在《波多里諾》中,藉一個偉大的騙子創造了一個「不存在的東方賢士」:「存在於塵世的物質和物質之間,或者超越我們所見的宇宙,被封閉在天體的巨大領域裡,在這個真空當中可能還存在著其他的世界。」他創造了一個光華萬丈、性感、粗鄙卻又易感,天火雷電擊下卻面不改色的活生生的立體的慈禧。

  她在他第一次以「性玩物」身份祕宣進宮,從原本的太后威儀與外國非正式使臣的對話,換檔成(即使李蓮英讓他服了媚藥,並且繁複工序讓他沐浴、擦香膏,但他還是忐忑畏懼)情侶裸裎的尷尬時刻,太后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霜重衾冷,盼一解寂寞。」她在〈頤和園夜曲:麥瑟琳娜的遊憩時光〉這章,當著隨侍的皇后和太監宮女,像私下比較的婦人探詢巴恪思,維多利亞女王的私密戀史或和親王的宮廷張力(如同她與光緒),在聽了英女王虐待「現在的王后」之八卦時,轉頭對身旁光緒的皇后說:

  「你聽到了嗎?皇后(有趣的是,老佛爺以皇后的頭銜而非其名稱呼她的兒媳婦)。我是否虐待過你?」

  「從來沒有,老佛爺,你對我比我親娘還好。」

  她對她未知的世界其實充滿童稚的好奇,有一次,太后竟認真問巴恪思:「請告訴我,如果火星人的飛船進攻中國,國際公法將如何應對?」

  在〈處置匿名信〉這一章(我必須說,如果這是虛構,這簡直是一篇讓人折服的頂級短篇小說),巴恪思描述了一場流產宮廷政變的整個過程:之前山雨欲來、偵騎四齣,以岑春烜為首的叛變集團(當然規模遠無法和戊戌康梁政變相比)謀畫將「毫無體統的太后與一名歐洲人私通,厚顏無恥地召上鳳床,兩人最曖昧之時當場捉拿」,順勢扶植光緒重掌政權。叛黨方面有三十名刺客、有內線太監、有皇上已預備發佈將太后賜帛自盡的檄文。而太后在這樣的宮廷內部風暴中,展現的形貌是這樣:她先下懿旨召這位洋情郎是夜入宮(按對手預謀的劇本走),遣詞用句與從前不同:「欽奉懿旨,著忠毅侯巴恪思立時入謁,有所垂問,並著攜帶關於憲政書籍數種。欽此。」於是這個夜晚成了太后(呈現了一種要誅殺對手前的亢奮和冷靜)和這嚇壞了而心神不寧的侯爵裝模作樣的憲法課。(這個夜晚的氣氛光影、慌亂漫漶心緒,巴恪思真是寫得太精采了,此處無法摘引)。等那一刻來臨,刺客們摸黑衝入鸞殿(「拿那兩個色鬼;殺這個淫亂太后,揪走這個強姦的鬼子;大概他正在肏她!」)卻中伏受逮,太后像舞台中央輝煌發光對著無數觀眾唸出那她等了一晚的台詞:

  「我從不接見烏合之眾,但是(此時所有燈大亮,衛兵衝了進來),我現命你們速速就捕,判你們在這皇宮院內,立斃杖下。」

  此刻,當判黨首謀岑春烜猶不知敗事而興奮衝進來時,巴恪思這樣描寫慈禧:

  「我依禮下跪。太后望著他,面部神情我非常陌生,對於她精緻的面容,我十分熟悉其變化,喜怒雜揉,恰似約書亞.雷諾茲爵士所畫的大衛.加里克,描繪了這位偉大演員對矛盾衝突的展現。但我見過與此一模一樣的表情……我去了內米糊,一名潛水者從其中一艘船上撈上來一尊小雕像,大概來自塔倫圖姆或者南部義大利「偉大的希臘」時期的錫巴里斯(Sybaris),刻著「美杜莎」。我看見一名農婦虔誠地在這異教的石像前劃著十字,『聖美杜莎』她說道,將她歸於天主教派!此刻老佛爺便是這樣的形象,一向靈動熱切的目光,此時變得冷漠嚴酷,執掌生殺予奪。」

  在這個絕對的男同性戀眼中,太后的身體在此處,不再是一七十多歲老太太的身體,而是滿室熠熠生輝,摺藏了整個頹廢卻又文明帝國之濃縮隱喻,權力中樞的「極限的光」。那何其顛倒錯亂,卻又扯碎我們慣習的對於「性」的簡單維度薄殼。

  「年輕的洋人同性戀與老佛爺」,這原該是最變態三級片的梗,但在我們眼前展開的,卻是一幅絕美、感官爆炸、所有物件皆漂浮鬆脫的詩意盎然的愛之太虛幻境。而這似乎是納博可夫《羅麗泰》,或徐四金的《香水》,或波赫士的《阿萊夫》,以讓人眼瞎目盲的爆炸感官達到的──它們早已遠遠超過「精神病學的案例」、「藝術作品中贖罪的觀點」,或「感官與美感之間的精確畫分」,如「地下室的某處燃亮……在可企及遠處的熾熱,安靜引爆」(納博可夫)──這個不可思議的慈禧,到了書的最末章〈被玷污的陵墓〉,竟讓我們驚駭震撼地以這樣的一段文字,同感於作者恐怖、哀慟,時光將一切吞噬的空無,但那後面又像烈焰中的金閣矗立無比輝煌的,他曾目睹經歷的,如夢幻泡影,瞬間爆漲瞬即塌縮的宇宙,所有亭台樓閣、湖山畫舫、女王的眷愛與威嚴……成為他自己一個人的,不為人知的祕密。

  「我們匆忙向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躺在我們眼前的,是統治中國近五十年的偉大的女君主,我的高雅的女主人。……她烏黑閃亮的頭髮駭人地散亂著,面孔扭曲慘白,但是仍可辨認出熟悉的特徵,和我二十年之前最後一次見到她一樣,當時她穿著壽袍;她的嘴大張著,形成恐怖的笑容;眼睛半睜,蒙著淺黃的翳;胸口是無數可怕的黑點;身體扭曲;皮膚成了皮革或羊皮紙的顏色……她曾經美麗的私處如此神聖,此刻卻蒙受大不敬,完全赤裸地暴露在我們面前。」

  在〈魔鬼伏身的太監〉這章前頭,巴恪思放了一段「引子」,起首便引福樓拜的話:

  「當我寫小說時,我想要描繪一種色彩,一種筆調。比如,在我的迦太基小說《薩朗波》中,我想寫成紫色。在《包法利夫人》中,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情調,是一種像潮蟲一樣的陳舊色彩。歷史,還有情節,我不在乎。」

  他夫子自道,簡直就像這整本《太后與我》的鑰匙與密碼:「我之所著並非韻文,亦非小說……但在接下來的章節(如同本書的所有章節),我始終想描述一種陳舊的筆調,潮蟲在其間繁衍生殖。」

  他引龔固爾兄弟之言(「沒有比自然天性更缺乏詩意的。正是人類將這所有的悲慘、功利和憤世嫉俗,披上一層面紗,使之顯得崇高。」)他引波特萊爾轉而研究現實以外的反差;引福樓拜之言:「似乎我們生前身後所遭的腐朽潰爛根本不夠。生命本身就是腐朽,不停被侵蝕、次第交替……還有胼胝、自然界難聞的氣息,各種分泌物各種滋味,都令人類呈現出如此興奮的模樣。但是,我們承認我們熱愛這一切!我們熱愛自己!」他引伏爾泰的「憨第德」,那荷馬式的戲謔,但卻給自己這書下一註腳:「本書深受福樓拜而非伏爾泰之影響,儘是關於墮落人性,於常人難容,但絕非杜撰,皆為事實。」

  這樣看似前後顛倒,在一番「潮蟲一樣的陳舊色彩」的「藝術家寫作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後人質疑自己的存在」(近乎曹雪芹的「滿紙荒唐言」的虛虛實實映照佈置),但層層玻璃盞複葉之下,巴恪思仍像他在和太后對話時,看似平庸堆砌之華麗高蹈虛詞後面,常是最世故狡黠的浮浪子的謔笑與膽小。一種煙薰燈罩後面的搖晃燭光,那個燭光,巴恪思顛三倒四在前言、文中、結尾不斷信誓旦旦堅持,「所寫全是真實」(使之成為懺情錄而非「小說」),那個「照見潮蟲陳舊色彩」的光,柯慈在《屈辱》中,有一段寫華滋華斯的「感官的有限」:「當感官達到其能力的極限,光就開始熄滅。但在熄滅的那一剎那,又像燭光一樣,發出最後的閃亮,讓我們瞥見那不可見的事物……能夠激醒或活化深埋在記憶之土中的意念的,不是那隱藏在雲中的純粹意念,也不是咄咄逼人而後令人失望的、如實陳裸的視覺意象,而是那儘量任其流變的感官意象。」

  這或即是本書中譯本所言「黍離之悲」。悲在哪?一如讀《紅樓夢》或《海上花》終卷而難有不悲不能抑者,非為那燭光的黯滅,而是黯滅前那「潮蟲般」,歷歷如繪、歡笑宴語、繁華美景,或淫蕩妖冶的一幕幕疊影剎那重現。

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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