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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權興亡,與匹夫無關

「匹夫有責」一解

安立志

春節期間翻看閑書,讀到一則清末怪人辜鴻銘的段子,內容比較深刻,性質與蘇聯的政治笑話有些近似。為不失原味,照錄如次:

光緒壬寅(1902年),張文襄(之洞)督鄂,時方舉行孝欽(慈禧)萬壽,各衙署懸燈結綵,費巨萬,柬請各國領筵宴,並奏西樂,唱新樂國歌。酒闌,某忽語梁某某曰:「滿街都唱愛國歌,未聞有人唱愛民歌者。」梁曰:「君胡不試編之?」辜鴻銘略一佇思曰:「余已得佳句四,君願聞之否?」曰:「願聞。」曰:「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坐客嘩然。(《清稗類鈔·譏諷類》)

從表面看,這是清代「公知」「呲必中國」的典型惡例,矛頭甚至指向了最高領袖老佛爺。從深層看,這個段子,實際上提出了一個人們不及深思的問題——「愛國」與「愛民」是什麼關係?

按照通行的說法,國家是由領土、國民、主權這三個要素構成的。在國家這個根目錄下,領土、國民、主權(政權)都是子目錄,而子目錄是平行的。按照現代政治理論,「主權作為一種權力只能屬於國民」(《潘恩選集》,商務印書館,1981年,P215),任何權力的設計都不應被用於控制國民並受國民膜拜,而「只是為了人民的和平、安全和公眾福利。」(《洛克談人權與自由》,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1年,P283)由於權力本身具有自我放縱的特性,因此,所有權力都應當接受國民的監督。在這個段子里,慈禧太后作為主權的象徵,手握最高權力,在皇權專制之下,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她並不等於國家。也就是說,愛國並不等於愛慈禧,反之,不愛慈禧也不等於不愛國。懸燈結綵,耗費公帑,豪華祝壽,巴結慈禧,不僅不是愛國,而是害國。而辜鴻銘對此提出批評,不僅不是抹黑中國,「呲必中國」,而是愛國的體現。

在上面的論述中,引用了兩位西方學者的意見,但這些意見不等於西方價值觀,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顧炎武關於「國」與「天下」的看法,就體現了相似的觀念。蘇東巨變後,經常有人為蘇聯的垮台發出「亡黨亡國」的哀鳴,其實,蘇共變成了俄共,聯盟發生了解體,物質不滅,亡從何來?在中國的皇權政治中,歷代帝王都以自我為圓心,自己登基了,叫做「當國」、「坐天下」;自己垮台了,叫做「亡國」、「失天下」。皇上下台後,從不承認無德、無能和無道,反而讓國民背黑鍋,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就是一個顯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八字,其實出於梁啟超100年前的《痛定罪言》,文末確有「斯乃真顧亭林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也。」(《飲冰室文集》卷三十三,P9)

然而,顧亭林(炎武)到底說了些什麼呢?「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日知錄集釋全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P756-757)顧炎武這段話里,有兩個概念,其中的「天下」,與今之國家相近;其中的「國」,則相當於今之政權。在他看來,改朝換代,政權更替,不過是李唐、趙宋不同當權者的「易姓改號」而已,確切地說這是政權換班,而非亡國。二十四史里「走馬燈」式的朝代輪換不就是這麼過來的嗎?這樣的政權能否不被更換,只是「其君其臣肉食者」的責任,與「匹夫」沒有什麼關係,如果硬說有關係,無非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那麼,何謂「亡天下」呢?照其字面來理解,就是公平正義喪失,官員壓榨百姓,彼此你死我活,社會分崩離析,這種局面才被稱為「亡天下」。人們為了生存,只能奮起自救,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關乎「國家興亡」,才能說「匹夫有責」。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八字,並非顧炎武的原話,而由梁啟超所概括,但他在理解上並無曲解與歧義。他的那篇《痛定罪言》,寫於1915年,正值中日和議之後,因此,文中特別談到愛國問題。在梁啟超看來,中國人的愛國心是毋庸置疑的,「大抵愛國之義,本為人人所不學而知,不慮而能。」(《飲冰室文集》卷三十三,P5)他在文章中,以「今中國猶是中國人之中國也,未嘗受統治於他國人也」為前提,設計了一組質疑問答題,「吾民曾有參政權否?」「曾否有法律以為吾生命財產之保障?」「吾民之受掊克於官吏者果何若?」等等,他的回答是無可奈何的——「余愀然無以應。」(同上,P5)在他看來,國民的愛國熱情之所以受到傷害,「國民而至於不愛其國,則必執國命者厝其國於不可愛之地而已。」(同上,P5)他甚至提出這樣一個思路,「國如當愛也,則愛之者其請自當道有司始。」(同上,P6)也就是說,愛國請先從高級幹部做起。他在文章中引用一些國民對一些愛國的高調提出質疑,「濅(jìn)假吾民真輸其愛國之誠,安知不反為當道有司所利用以自遂其私也?」(同上,P6)梁啟超的話並非沒有道理,先不說「人民教育人民辦」、「人民城市人民建」里的貓匿,一些將軍高調廉潔,貪污國家財產黃金玉石鈔票竟以噸計;一些文痞高唱愛國,竟然將妻子兒女送往敵國;一些高官滿嘴馬列,竟然擁有成班成排的二奶三妾。正是在他們這裡,愛國與愛民發生了對立。

不過,從顧炎武、梁啟超的議論里,總感到國民地位的被動與無奈。在一個民主國家裡,權為民所賦,人民才是權力的主人。為防止委託的權力發生腐敗與墮落,要有充分而健全的監督、制約等制度設計,而不致於非待「亡國」或「亡天下」之後,再來追究責任,分攤責任。要改變「匹夫」在「天下興亡」中的被動處境,必須保障「匹夫」在制度體系中的主動地位,而不能總是被代表、被管理,一旦出了問題,非要從國民中找出某個「敵對勢力」?

其實,品評梁啟超的論述,讓我想起了陳垣先生的話來,「恩澤不下於民,而責人民之不愛國,不可得也。夫國必有可愛之道,而後能令人愛之,」(《通鑒胡注表微》,商務印書館,2011年,P278)假如我們模仿央視記者滿大街追問「幸福」的模式,問那些遭遇強拆的拆遷戶、討薪跳樓的農民工、生活無著的失業者、開胸驗肺的傷殘人、城管暴打的小商販、雪地露宿的上訪者,三聚氰胺的嬰幼兒父母,「你們愛國嗎」?那將是一種怎樣尷尬的情景?陳垣先生接下來這句話,「天下有輕去其國,而甘心託庇於他政權之下者矣。」我總感覺應是反問句。近年來,我國的一些高官、富豪紛紛將妻兒、財富轉移國外,這些裸官與「外商」卻在國內大言煌煌,標榜愛國,然而,這些對國家已經失去信心、根本不愛國的人們,讓他們愛人民,「豈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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