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的困境,就是如何在各種自由中做出取捨

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 謝韜 為《經濟觀察報》撰稿

奧蘭多一聲槍響,給原本處於沉悶期的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送來了一劑強有力的興奮劑。

6月12日凌晨,一位阿富汗裔美國青年在佛羅里達州奧蘭多市一家同性戀酒吧大開殺戒,造成至少50人死亡,50多人受傷。這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槍擊傷亡事件,也是9.11以來是美國本土遭受的最嚴重恐怖襲擊。

槍支、同性戀、恐怖主義、行兇者的極端伊斯蘭主義背景,再加上總統大選,讓這場槍殺案成了極具爆炸力的政治事件。對關注大選的人來說,第一個反應就是:下一階段的總統大選,是否將圍繞控槍、反恐、穆斯林移民這三個話題展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這三個話題對哪一個候選人更有利,特朗普還是希拉里?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又是為什麼呢?

美國的3G政治

大多數研究美國政治的學者都知道,美國政治中最具爭議的三個話題分別是宗教、槍支和同性戀。這三個話題的英文單詞都是G開頭(God,Guns,andGays),因此被戲稱為美國政治的3G。

然而,與往屆總統大選不一樣的是,直到奧蘭多槍擊案之前,這三個G,沒有哪一個是本次大選的重要議題。它們彷彿已被候選人和選民遺忘,取而代之的是移民、貿易、社會公平等熱點問題。特朗普一路領先,主要靠的是他反移民和反自由貿易的立場。桑德斯能堅持到今天,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抓住了社會公平這個議題。而希拉里有驚無險,關鍵是黨內建制派和非洲裔選民一邊倒的支持。

發生在奧蘭多的悲劇,會不會讓槍支問題主導接下來的大選議程?

其實,就在6月10日晚上,也是在奧蘭多,因參加歌唱選秀節目《美國好聲音》出名的女歌手克里斯蒂娜·圭密(ChristinaGrimmie),在舉辦演唱會後被一位男子槍殺。圭密也算是知名度很高的公眾人物了,但是她的死,並沒有讓槍支問題成為三大候選人和選民的關注點。時間再往前一點,2015年12月初,加州聖貝納迪諾市發生了一起大規模槍擊案,造成至少14人死亡、17人受傷。加州的這場慘案,也沒有讓槍支問題成為2月初開始的黨內初選的重要議題。

在美國這樣一個可以合法持有的槍支的國家,槍擊案幾乎每天都有,大多數美國人早已經見慣不驚。來自槍支暴力檔案網站(GunVio-lenceArchive)的統計數據顯示,僅僅是 2016年至今,就已經發生了23,513起槍擊事件,造成6,030人死亡,12,357人受傷。2015年和2014年分別有5萬多起槍擊事件,每年的死亡人數超過1萬,受傷人數超過2萬。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每年有這麼多的槍擊事件,有這麼多的人成為槍支暴力的受害者。

見慣不驚,並不表示沒有人主張控槍。蓋洛普的民意調查數據顯示,從1990年至今,除了個別年份,一直有超過半數的美國人支持更嚴格的槍支管控法律。然而,直到今天,美國國會也沒有通過一部嚴厲的控槍法律。去年12月的加州慘案後,奧巴馬也多次呼籲國會立刻採取立法措施以防止此類似慘案再次發生。結果呢,由於國會兩黨在控槍問題上分歧太大,再加上臭名昭著的全美長槍協會(NationalRifleAssociation)的強烈反對,奧巴馬最後不得不繞過國會,於2016年初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以管控槍支。既然是行政命令,下一任總統如果反對控槍的話,就可以大筆一揮,簽署一個新的行政命令以廢除奧巴馬的行政命令。

全美長槍協會的會員,也就400多萬人,每年的收入也只有2億美元左右。就這樣一個代表極少數美國人(包括槍支製造企業)利益的遊說集團,卻成功地綁架了一個重要的公共政策,導致每年上萬美國人死於槍口下。這個協會的存在,以及它所向披靡的遊說記錄,正是美國憲法所賦予的結社自由和持槍權利的直接後果。美國人向來以「世界上最自由的國家」而自豪,不過自由不是免費的午餐,其代價就是每年成千上萬的槍擊案。

奧蘭多的槍聲,或許會在短時間內讓控槍這個話題成為候選人、選民和媒體關注的焦點。過去幾天,特朗普和希拉里分別就奧蘭多槍擊案多次發表聲明,不過他們的側重點卻明顯不一樣。特朗普強調槍手的伊斯蘭極端主義背景(他在開槍之前宣布對ISIS效忠),由此向美國人表明,他之前限制穆斯林移民的政策主張並非信口開河,而是有先見之明的。同時,他還猛烈攻擊奧巴馬政府在反恐方面「不給力」,並批評希拉里出於「政治正確」不敢公開譴責伊斯蘭極端主義,因此不能指望她在反恐問題上採取強硬政策。

希拉里這邊,則暗指特朗普屈服於全國長槍協會的壓力而隻字不提如何控制槍支。她還主張重新禁止銷售進攻性武器,並且禁止在恐怖主義觀察名單上的人購買武器。在反恐方面,希拉里則提出要加強州和地方政府執法機構之間的協調,儘早發現有極端主義傾向的個人;利用聯邦、州政府和私人企業三方面的資源以追蹤潛在的極端分子,並削弱極端主義在美國的傳播。

兩位候選人都竭力避免得罪自己的核心支持者。控槍就成了一個政治皮球,被兩黨候選人踢來踢去。然而,即使這個皮球越踢越大,最後成為左右這次大選的關鍵因素,要想通過比現在更嚴厲的控槍法案,還是希望渺茫。沒有兩黨領袖的在這個問題上的共識,尤其是兩黨國會議員的共識,這樣的法案只會是胎死腹中。

美國的認同危機

除了槍支,奧蘭多慘案還涉及宗教和同性戀這兩個極其敏感的問題。宗教和同性戀,其實是同一個問題,因為大多數美國人是因為宗教信仰而反對同性戀。他們認為,既然《聖經》已經說了,婚姻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結合,那麼同性之間的婚姻就是不道德的。據奧蘭多槍擊案兇手父親的回憶,他兒子曾經目睹兩個同性戀男性當著他的面接吻,並因此感到異常憤怒。也就是說,兇手的作案動機很可能是出於他對同性戀的仇恨。

這就涉及到了「仇恨犯罪」(hate-crime)——因為仇恨某個群體而發起的針對該群體成員的犯罪行為。在美國這樣一個多種族(multi-racial)和多族裔(multi-ethnic)的國家,仇恨犯罪和槍擊案一樣,也是家常便飯。南北戰爭後興起的臭名昭著的三K黨,就是一個典型的專門針對黑人的仇恨犯罪集團。在今天的美國,隨著亞裔和拉丁裔人口迅速增加,以及同性戀婚姻的合法化,針對這三個群體的仇恨犯罪日漸增多。

仇恨犯罪的盛行,與1960年代興起的「政治正確」運動有著密切關係。政治正確的一個重要後果,就是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在美國大行其道,取代了從建國以來一直處於主導地位的「大熔爐」思想。多元文化主義主張各個少數族裔保留和宣揚自己的文化傳統和價值觀,而大熔爐則強調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要融入建國先驅所代表的WASP(WhiteAnglo-SaxonProtestant的簡稱,意為新教徒的盎格魯撒克遜裔美國人,現可泛指信奉新教的歐裔美國人)文化。在拉丁裔聚居地區的公立學校施行雙語(英語和西班牙語)教學,就是文化多元主義的直接後果。

在旁觀者眼中,多元文化主義充分體現了美國社會的包容性以及對個人自由的保護。然而,對一些白人群體來說,多元文化主義是一個噩夢,讓美國社會失去了核心價值觀。在他們眼中,多元文化主義將導致「國將不國」,讓美國巴爾幹化(Balka-nization)。因此,早在1990年代,就有諸多美國精英公開反對多元文化主義。已故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小阿瑟·斯萊辛格,是反多元文化主義的先驅,他在1991年出版了《美國的分裂:對多元文化社會的反思》一書。已故著名政治學家薩謬爾·亨廷頓,也被認為是強烈反對文化多元主義。他在2005年出版了《我們是誰?對美國認同的挑戰》,主張美國社會重新回歸WASP所代表的核心價值觀。

斯萊辛格和亨廷頓都在哈佛任教,都是WASP,都屬於美國社會的特權階層。因為反對多元文化主義,他們被很多人認為是「白人至上主義者」(WhiteSupremacist)。他們對多元文化主義的看法,或許是純粹的學術思辨,或許,他們真是白人至上主義者,面對來勢洶湧的拉丁裔移民,他們無比恐懼,因此反對文化多元主義,以維護自己所屬群體的特權和利益。不管怎樣,斯萊辛格和亨廷頓的著述表明,美國面臨著認同危機。

由於政治正確,由於對個人權利和群體權利的極力推崇,由於源源不斷的移民,美國成了世界上各種價值觀彙集的地方。在一個崇尚法治的國家,價值觀的衝突本應該停留在思想層面。但有了持槍的自由,價值觀的衝突很容易演變成為槍支暴力。美國人的困境,就是如何在各種自由當中做出取捨。

刊於經濟觀察報《觀察家》

原題:奧蘭多的槍聲

經濟觀察報《觀察家》(eeoobser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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