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佛道世界與賈寶玉的人生困頓(林桂榛)

 

儒佛道三教合流、中華文化博大精深,這已是眾多人的共識,看看我們文學史上謂之「四大名著」的《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就能很好地反映了這一點。

 

我個人以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四大名著」,除《三國演義》滲透的主要是道教或禪宗的思想外[1],其餘三大名著,無不有佛教的思想浸潤於其中,瀰漫著小說的情感、情緒甚至推動著情節的發展,流露許許的悲愴和蒼涼……這在《紅樓夢》中尤得體現。——若總概而論,則可以說:「四大名著」起於佛道世界,歸於佛道世界。

 

《水滸傳》從洪太尉於江西信州龍虎山三清殿放走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開始寫,實際上寫了梁山泊一百〇八好漢的前世或淵源而已。我記得我以前看過的一個版本是:「轟隆」一聲巨響,最後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又返回了地下,《水滸傳》至此結束。

 

至於《西遊記》,雖然是「神怪小說」,但我認為是印傳佛教文化下的文學藝術,不同於《封神演義》這類;所以《西遊記》開篇也是追根溯源的佛之世界的描繪,且正文中有大量的純粹談佛的詩(不是情節描寫也不是景色描寫)——在宣揚或表達作者的關於佛世的思想。想想那麼叛逆的「齊天大聖」最後尚且被作者安排為助唐三藏西取真經而修得聖果——皈依佛教而封為「斗戰勝佛」,再直接看看小說里滿紙的佛家語言和語言背後崇佛的思想,讀者就可以知道《西遊記》與佛教的關係了。

 

關於中國古典小說與佛道的關係,我未詳加考察中國其他的古典小說(民國以前)。但謂之「四大名著」的四大小說尚如此,那麼它們在中國古典小說與佛道的關係上,其「代表性」、「典型性」應該是比較充足的;而作為研究文本的樣本,也應該是比較可取的。本人不欲論這一大主題——也是本人所不能的——僅想就《紅樓夢》與佛道的關係以及《紅樓夢》主角的「人生困頓」談談有關感想。

 

首先,我先表明我的基本觀點,那就是:①《紅樓夢》是以佛道世界為最大背景的;②《紅樓夢》的主旨是佛道情懷的;③作者在小說中的佛道世界的營建和佛道情結的渲染,表達的主要是小說主角賈寶玉的無法擺脫的人生困頓——這也是作者自己的人生困頓,一種人生尤其是生命情感的形而上之困頓;④正是作者(在小說中他已化為情痴、情種的賈寶玉)龐大、富貴、奢華家族在世事不定中的無可挽救之毀滅和作者情里、夢裡一群美麗少女、女子在世事不定中的無可挽救之毀滅,讓作者在一種「悲」的精神困頓中走向了形而上之佛道世界。

 

本人想揭示的,不僅僅是賈寶玉在無法解決的精神困頓中走向了佛道世界,小說作者在無法解決、無法排遣的思想困頓中走向了小說內佛道世界的營建和佛道情結的渲染,而且想揭示:賈寶玉並沒有在佛道世界裡(這是他意以解決人生困頓的向路)解決他的人生困頓,小說作者曹雪芹也並沒有在小說佛道世界的展現和佛道情懷的渲露里,解決他不堪和無可奈何的人生困頓。

 

一、《紅樓夢》的佛道世界

 

我為什麼認為《紅樓夢》是以佛道世界為最大背景的呢?因為《紅樓夢》開篇和結尾都以佛道世界來鋪展,《紅樓夢》的基本人物譜系亦由佛道世界來構成,最明顯的是《紅樓夢》中「一僧一道」——他們是佛道世界的象徵——起到了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重要作用。可以想見,脫離佛道世界來看《紅樓夢》,那幾乎會讓人很難理解作者為什麼會這樣寫?故事為什麼會這樣地發展?

 

然而,我認為作者的意圖是很明顯的,第五回里「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一「太虛幻境」的牌坊對聯,就很精妙,很簡潔地暗示了作者借佛道世界來構來建設小說世界的藝術手法,暗示了作者在佛道世界的背景下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地寫現實世界之真實的藝術手法。

 

先來看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作者在第一回中開篇說[2]: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註明,方使閱者瞭然不惑。

 

原來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練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

 

在接下來,小說敘述了:頑石因一僧一道所說的凡間之榮華富貴而凡心大動[3],遂央得「一僧一道」施幻術而縮變成美玉下劫凡間;在「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後,又返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並將「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書寫於身(石);後,又蒙訪道求仙的「空空道人」轉抄,將石頭「無材補天,幻形入世」的故事流傳於世: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

 

在交代了書的神奇出處之後(實際上是作者借佛道來擺迷魂陣)[4],作者開始敘姑蘇甄士隱家;在敘甄士隱的時候,作者又借一「幻夢」,直接把大施幻術縮變大荒山頑石的一僧一道給「鏈接」上了:他們正要把頑石所幻變來的美玉攜入凡間去了結一樁「還淚之說」的情案[5]。由此,作者又借一僧一道說出了這樁情案——林黛玉、賈寶玉的前世情緣,以及因他倆這一情案而勾出的「陪他們去了結此案」的諸多「風流冤家」[6]。

 

再接下來,就是甄士隱的出家和賈雨村的高中做官的內容,接著通過賈雨村丟官雲遊至淮揚,開始寫林家(林黛玉),並通過巧遇朋友冷子興,進入小說的核心所在——賈府(賈寶玉),此所謂「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至第三回和第四回,則分別寫了林黛玉入賈府(第三回:「金陵城起複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和薛寶釵顯身(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並亦入賈府;由此,小說主人公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及其他重要人物還有故事的主要場地皆已顯現。

 

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第二回「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金陵城起複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至第五回,作者再次用了神奇的筆法,也就是再次借用「幻夢」,把怪誕的「神仙」世界和真實的「人間」世界溝通起來,並借這一溝通迅速完成了一系列「飛躍」,為第六回真正寫「閨閣」和「裙釵」奠定基礎[7]。 

 

第五回,出現了在甄士隱夢中曾出現的「太虛幻境」,以及「太虛幻境」里「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的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因為小說的設計是警幻仙姑為「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的人物,故第一回甄士隱所夢一僧一道也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乃一向是受警幻仙姑「管轄」的,所以神瑛侍者(寶玉)下凡造歷幻緣是先在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且絳珠草(黛玉)亦是在警幻仙姑(警幻仙子)那裡挂號的——「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作為主司男女之情的警幻仙姑在第五回里充當了寶玉的「性啟蒙」者和人間風流冤家的局外觀望者——後者就儼然一副佛家和道家的姿態了,但在小說的佛道世界的營造中,她卻是人物譜系中地位最高的一位——幽默地說,她可以算是《紅樓夢》的「愛神」了——《紅樓夢》在轉抄石頭自述之文字的空空道人看來乃「大旨談情」[8]。

 

通過小說前五回的敘述,我們可以清晰的觀察到,《紅樓夢》作者曹雪芹通過佛道的世界(當然包括神話傳說的內容,如女媧補天),敘出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警幻仙姑,然後又敘出了甄士隱、賈雨村、冷子興,通過甄、賈、冷敘出了賈寶玉、甄寶玉,敘出了林黛玉、薛寶釵,敘了整個賈府的主要狀況,當然也敘出了寶玉、黛玉的前世情緣以及陪他們了結這樁「情案」的其他「風流冤家」之淵源等。

 

《紅樓夢》的作者不僅借佛道世界構建了人物的基本譜系,而且還借佛道人物,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和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上已言及,無須贅述。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描寫的是賈瑞「偷雞不成反折一把米」,最後連小命也被王熙鳳設計給搭上了。正當病危時,一個道人出現了[9]:

 

那賈瑞此時要命心勝,無葯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忽然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業之症。賈瑞偏生在內就聽見了,直著聲叫喊說:「快請進那位菩薩來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眾人只得帶了那道士進來。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那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葯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說畢,從褡褳中取出一面鏡子來——兩面皆可照人……

 

……遂命架火來燒,只聽鏡內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正哭著,只見那跛足道人從外跑來,喊道:「誰毀『風月鑒』,吾來救也!」說著,直入中堂,搶入手內,飄然去了。

 

再看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第二十五回描寫了寶玉想向黛玉表白心跡,但小說故意安排他們「無緣」,所以寶玉剛要表白時,他突然「噯喲」頭疼,鳳姐也陪著發瘋[10];接下來的,是一僧一道雙人(回目里謂之「雙真」)出現了,點破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可嘆你今日這番經歷: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趙、周兩個忙辭了寶玉出去。寶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說一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說著便把林黛玉往裡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裡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裡有話,只是口裡說不出來[11]。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掙著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

 

……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念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逢兇險,或中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賈母、夫人聽見這些話,那裡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進來。賈政雖不自在,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這樣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請了進來。眾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

 

續書第九十四回寫通靈寶玉丟失,繼書第一百十六回寫一和尚送玉來,然後是第一百十七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送慈柩故鄉全孝道」又寫幻夢入「太虛幻境」:

 

 

那知那寶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竅了。你道死了不成?卻原來恍恍惚惚趕到前廳,見那送玉的和尚坐著,便施了禮。那知和尚站起身來,拉著寶玉就走。寶玉跟了和尚,覺得身輕如葉,飄飄搖搖,也沒出大門,不知從那裡走了出來。行了一程,到了個荒野地方,遠遠的望見一座牌樓,好象曾到過的。正要問那和尚時,只見恍恍惚惚來了一個女人。 寶玉心裡想道:「這樣曠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麗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寶玉想著,走近前來細細一看,竟有些認得的,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見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個照面就不見了。寶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樣子,越發納悶:「怎麼他也在這裡? 」又要問時,那和尚拉著寶玉過了那牌樓,只見牌上寫著「真如福地」四個大字,兩邊一幅對聯,乃是: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福善禍淫」。又有一副對子,大書云: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寶玉看了,心下想道:「來如此。我倒要問問因果來去的事了。」

 

 

再看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一日,行到毗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旱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么?」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裡趕得上。只聽見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賈政一面聽著,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么?」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眾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眾人也從雪地里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著,一同回船。賈政坐下,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嘆道: 「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裡便有些詫異,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裡,掉下淚來。

 

毫無疑問,作者極力營造了「太虛幻境」的世界以及一僧一道的神奇表現,並藉此推動著小說故事的發展。賈政說一僧一道在此之前他是親見過三次(包括第一百二十回就四次了),第三次是第一百一十一回,第二次是第二十五回,那第一次是什麼時候呢?賈政說「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可見賈政第一次見他們是在寶玉幼小的時候——也就是他們把玉石攜入凡間讓寶玉銜玉而生之後[12]。為什麼這樣說,除了賈政的話,還可以從黛玉、寶釵幼小的時候一僧一道都到過他們家這一敘述作為類證。

 

作為佛道世界之象徵的「一僧一道」不僅僅在正文中通過直接的描寫來敘述他們與寶玉的關係,而且小說兩位女主角——黛玉和寶釵,也同樣離不開「一僧一道」,但只是僧與道的出現不是白描而已。請看第三回「金陵城起複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葯,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蔘養榮丸。」賈母道:「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這顯然是在間接地寫僧道與黛玉的關係。再看第七回「送宮花周瑞嘆英蓮,談肆業秦鍾結寶玉」中寶釵與僧道的關係:

 

寶釵聽說,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幺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葯,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裡弄了來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這倒效驗些。」

 

……周瑞家的又問道:「這葯可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

 

第八回「薛寶釵小恙梨香院,賈寶玉大醉絳芸軒」: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併癩僧所鐫的篆文,今亦按圖畫於後。……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裡來。

 

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了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

 

以上數回中關於黛玉、寶釵的文字,足以證明黛玉、寶釵小時候都曾經與僧道接觸並被勸說過,就如第一回里甄士隱的女兒英蓮一樣:

 

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斗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

 

二、《紅樓夢》的佛道情懷

 

以上大量小說文本本身的引述,意在說明《紅樓夢》營造了一個佛道的世界,象徵者就是一僧一道,由這個佛道世界,小說構建了一個基本的人物譜系。當然,第一回一僧一道在甄士隱夢中所說「還淚之說」以及第五回關於「冊子」的敘說,表達的是「因緣」、「輪迴」的思想,而這恰恰就是佛教的重要教義。所以魯迅先生在《墳·論睜了眼看》一文中說:

 

《紅樓夢》中的小悲劇,是社會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較的敢於實寫的,而那結果也並不壞。無論賈氏家業再振,蘭桂齊芳,即寶玉自己,也成了個披大紅猩猩氈斗篷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這樣闊斗篷的能有幾個,已經是「入聖超凡」無疑了。至於別的人們,則早在冊子里一一註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是問題的結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小有不安,也終於奈何不得。然而後或續或改,非借屍還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當場團圓」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癮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騙局,還不甘心,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後快。赫克爾(E.Haeckel)說過:人和人之差,有時比類人猿和原人之差還遠。我們將《紅樓夢》的續作者和原作一比較,就會承認這話大概是確實的。

 

《紅樓夢》的佛道情結或者說佛道的情緒,在小說正文中是有大量表現的,比如說第一回「跛足道人」的「好了歌」,甄士隱出家時的「解好了歌」以及續書第一百二十回一僧一道和寶玉合唱的「大荒歌」,就集中體現了佛教認為的「空幻」或「無常」或佛家所「謂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第五回關於冊子里的女子被前世「冊定」的人生命運,在該回的《紅樓夢曲子》第十二支「飛鳥各投林」里作了一個相當的總結,這個總結繼續了「好了歌」和「解好了歌」關於世界無常和空幻的思想感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當然,上面這些思想感受是通過作者或第三者來表達的,這種思想感受,遠沒有作者借小說主人公賈寶玉的心理語言來的細膩和真切。且看關於寶玉的幾段心情或語言活動的描寫以及第十八回的悲涼「反語」: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正胡思之間,忽聽山後有人作歌曰……(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你也不來用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了,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有幾個身子去作和尚﹖明兒我倒把這話告訴人去評評。」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痴及局外)

 

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襲人笑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說這些話。」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了,知道是他點前日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第十八回  林黛玉誤剪香囊袋  賈元春歸省慶元宵)

 

按賈雨村在第二回里關於「正邪兩賦」論的說法,賈寶玉[13]是「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儼然是「生於公侯富貴之家」的「情痴情種」:

 

……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移了!」 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裡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裡糊塗。』 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後面。但見珠簾綉幕,畫棟雕檐,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又聽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寶玉聽如此說,便嚇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

 

從上面三段敘述和再前面所引的四段文字,我們可以說,賈寶玉是一個女兒崇拜的情痴情種,這從大觀園裡的生活也可以證實之。大觀園的女兒主要是美麗的少女(所以有人說是「處女崇拜」),他們代表一種「美」的存在,這種異性「美」的存在恰恰讓能寶玉興奮——除此之外,功名利祿、經世濟用等他都不感興趣。真是印了《西江月》: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但他在女孩子堆里只是「意淫」而已,如警幻仙子所說。上海作家陳村在1989年所寫的《意淫的哀傷——讀〈紅樓夢〉隨想》[14]一文,則也道出了這種微妙的人生況味。

 

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 『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賈林二者並非一樣的人。結婚對林黛玉來說也許是一切,而對賈寶玉的意義決非如此。他就要放棄自己的好不容易維持至今的身份了,看著空蕩蕩的大觀園,他的悲哀豈是一個林黛玉可以彌補。作為女兒美的當然鑒賞者,他已無美可審。過去歲月的纏綿更加深了空曠感。任意拋灑的愛與情,一無收穫。他將自己揮霍盡了,和西門慶一樣。他已徹底無能為力,色真的變作空了,也許只有一條出路——遁如空門。

 

林黛玉不是賈寶玉的肋骨,因此回不到他的身上。流再多的淚也是枉然,終究也擔了虛名。

 

賈寶玉留著自己的肋骨,他的肋骨不夠他的女兒們瓜分。他的女兒們是水做的,水由甘露凝成,也像甘露一樣揮發升騰,剩下白茫茫大地。 (陳村《意淫的哀傷》)

 

至於寶玉和黛玉的「愛」,有兩首詩最能表達一切,無須引用小說中大量關於他倆心理和言行的細緻描寫,上面所引陳村先生的文字,亦很好地說明了這種「愛」。且看: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三、賈寶玉與曹雪芹的人生困頓

 

生活是「無常」的,所以秦可卿死時託夢給鳳姐說:「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賈家在小說中的確是由盛入衰,最後「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小說所寫以及小說中透露的種種悲涼氣氛,應該說和作者自己的身世是不無關係的。曹家三代世襲「江寧織造」,數次接待康熙皇帝南巡,一派皇親國戚氣象[15],真可謂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然而,隨著皇家爭奪皇位的鬥爭,曹家也就在鬥爭之勝利者——雍正登位後隨即抄家而崩潰了。

 

結合前面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所述,可得:是家族在世事不定中的無可挽救之毀滅和大觀園裡一群美麗少女、女子在世事不定中的無可挽救之毀滅[16],讓寶玉在不堪忍受的困頓中走向了形而上之佛道世界;作者曹雪芹也在小說中佛道世界的營造和佛道情結的渲染中,意味者作者自己也在不堪忍受的困頓中走向了形而上之佛道世界:是因為自己的感受才這樣寫小說,是小說里寶玉的感受才表達了作者曹雪芹自己的感受。

 

然而,佛道世界的營造和佛道情結、情懷的渲染——那怕是小說最後安排寶玉真的出家做和尚,都沒有拯救寶玉和雪芹的人生困頓——無論是對小說中的賈寶玉還是現實中的曹雪芹。如果佛道世界真能讓寶玉忘懷一切,那麼他還把的經歷寫在石頭上做什麼?那他還說什麼「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做什麼?那麼他還說「終身誤」、「枉凝眉」兩曲子以哀嘆不已做什麼?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俺只念」,「終不忘」,「意難平」,「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不是說明他不能忘懷嗎?不是說明他並不能「空」一切嗎?「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17]寶玉不堪承受大觀園美麗女子的毀滅,不堪承受黛玉的淚盡夭亡,不堪承受人間一切美好的毀滅、幻滅,所以他「逃走」了,逃到了佛道的世界裡,所謂「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18]。

 

然而,這個佛道的世界——也就是空幻的佛之世界和游逸的道之世界,並沒有給他以所他期望的靈魂之安慰;它不但沒有成為他的情感生活的最後「避難所」[19],反而成為了他情感生命的最後「收留所」。所以,寶玉的神靈返回大荒山而還原為石頭後,亦還在那裡哀輓這些女子,哀輓自己[20]……

 

化為小說中寶玉以及寶玉前身的曹雪芹,同樣沒有在這部偉大的著作中解決他的人生困頓——當然也沒有在生活中解決,反而在這部「滴淚為墨,研血成字」作品中,強化了他不堪的情感與慘痛的人生——這是一部偉大的「輓歌」,這是一部不朽的「輓歌」。

 

黛玉說「無立足境,是方乾淨」[21],魯迅先生則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一文中說得更好:如果真正超脫,那連文字的留下都沒有必要了;寫成文字,這表明實際上他並沒有忘懷!魯迅先生說[22]:

 

據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於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於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於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愛,楊子為我。墨子當然要著書;楊子就一定不著,這才是「為我」。因為若做出書來給別人看,便變成「為人」了。

 

讓我們來聽聽曹雪芹自己的心聲吧:

 

開闢鴻濛,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曹雪芹家境變故、零落、衰敗竟至晚年居草屋、鬻字畫、舉家食粥……但是,曹雪芹在離開這個人間世界之前,在樹影搖落、風雨凄迷之時,在神思歸於空茫與太虛之際,還是把自己在人間一世的不了真愛情緣寫了出來(枉入紅塵?枉來一世?),把自己在人間一世的紛亂、哀傷、苦痛乃至是事後的了悟、通靈、超逸寫了出來,寫出了無盡的酸辛,寫出了無盡的思量,寫出了無盡的愛憐,寫出了無盡傷懷……[23]

 

嗚呼,不了的真愛情緣,不堪的世事紛亂,以及如佛一般的超逸、通靈、了悟,和如佛一般的對人間「美」、「善」那淡淡而濃郁的不盡之愛憐……萬法歸空,行本太虛,然而惟心中情緣不舍,真愛不了,痴心不變,故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第1回)故曰:「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續書第120回)嗚呼,這就是「悼紅軒」里曹雪芹十年「滴淚為墨,研血成字」的辛酸與苦痛……

 

石頭自題曰:「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脂硯齋批曰:「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真是「孽海情天」!小說寫寶玉前世的澆灌之恩和黛玉今世的還淚之報,不正是作者對「情根」的追問和思量嗎?——所謂「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青埂」者,「情根」也,從何而來,到何而去,蠢物石頭來自「

 

青埂峰」,又歸於「青埂峰」,如此而已。

 

石頭「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而後降臨凡間,然而當它在塵世間嘗盡「離合悲歡」而再重新返回大荒山青埂峰後,石頭不又一樣在繼續它那「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嗎?

 

——嗚呼,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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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國演義》第一回正文之前附有一首《調寄臨江仙》,它最能表現中國傳統士大夫的「遁於道」的情懷: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央視電視劇《三國演義》片首依據此詞創作的主題曲,在旋律和配樂方面,應該說很恰切地表達了士大夫的這一情懷,深得「三味」:雄渾、悲愴、曠遠、蒼涼……。而正文開篇雲「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和第一百二十回「此所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者也」之辭以及小說結尾的一首古風,更是一種山中高士、江渚隱賢「坐而論道」的情態。

[2] 現在很多版本的《紅樓夢》開篇都是下面這段話,但實際上這不是作者小說中的話,而是評點者「脂硯齋」引用作者平時所說的話。之所以這樣,乃是程甲本、程乙本把《紅樓夢》「脂硯齋」的評點當成了作者的小說文字,導致至今坊間所流行的《紅樓夢》都一直以為《紅樓夢》開篇是什麼「作者自雲……」這實際上是將「脂硯齋」的話羼入了小說正文。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堂堂之鬚眉,誠不若彼一干裙釵?蒙側批:何非夢幻,何不通靈?作者託言,原當有自。受氣清濁,本無男女之別。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已至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也。蒙側批:因為傳他,並可傳我。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於我之襟懷筆墨者。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風塵懷閨秀』。」

 

[3] 程甲本、程乙本《紅樓夢》第一回女媧補天之遺石下劫凡間的這段文字,刪除了頑石受一僧一道大談紅塵榮華富貴之誘惑而央求下最後被那僧大施佛法而縮變成一美玉並鐫上字的情節。——如果把羼入的和刪除的文字還原,那麼會發現小說敘姑蘇甄士隱、賈雨村之前的表小說出處的文字就非常順暢,絕無半點混亂或拗扭。

 

[4] 所以脂評的甲戌本在小說表出處的最後有眉批曰: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

 

[5] 一僧一道,空空道人,還有甄士隱等佛法人士就象很多涉及佛道的文學作品所描寫的一樣,他們是可以溝通神界和俗界的。

 

[6] 寶玉的前世不是頑石,而是神瑛侍者。頑石是被一僧一道幻變成美玉並被一僧一道故意「鐫上數字」後攜入凡間的,並恰好投到賈家寶玉身上——隨神瑛侍者下到凡間。所以,第二回冷子興說:「不想後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 那麼神瑛侍者和頑石究竟是什麼關係呢?實際上神瑛侍者和頑石是合二為一的,前者是「身」,後者是「靈」,所以「通靈寶玉」一直陪伴著寶玉,失玉則無神無靈之狀。當然,頑石與幻變後的玉石還有另外一個功能,就是充當了一個「在場」的記述者,也就是作者自己,所以第一回敘完書的出處後有一偈曰:「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 神瑛侍者和頑石在凡間是合二為一,這是小說的一個基本認定,小說後面的敘述,都離不開這一基本的認定,故而小說也因賈寶玉兼有神瑛侍者和頑石的雙重身份並且混合而模糊,所以小說怪誕處的行文就更是模糊怪誕了。

 

[7] 很多學者認為作者曹雪芹開了幾個頭,而真正的開頭應該是第六回,其他的前五回都是鋪墊(更有甚者認為應該是從第十六回開始,因為「賈元春才選鳳藻宮」才是「大觀園」的真正開始)。故而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里的第二段作者說道: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逐細言來。

 

[8] 《紅樓夢》第五回寶玉夢中宮殿有聯「孽海情天」曰:「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此聯和「太虛幻境」牌坊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一聯最能總領《紅樓夢》一書之要旨。

 

 

 

 

 

[9] 小說中佛道人物出現不是一僧與一道就是一僧或一道,實際都是假託,無非是指佛道。

 

[10] 有學者稱讓鳳姐陪寶玉發瘋真是委屈鳳姐:作者只是為了擺迷魂陣而已——多一個人發瘋更「煞有其事」。

 

[11] 甲戌本側批:「是已受鎮,說不出來。勿得錯會了意。」

 

[12]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有文可證:賈母道:「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點兒再定罷。你可如今也打聽著,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得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也罷了。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

 

[13] 為了表明這種怪誕不僅僅只賈寶玉一人,故又搬出了甄寶玉,說甄寶玉亦相似地如何如何。實際上作者是在為自己敘賈寶玉進行"辯護",進行擺迷魂陣。一甄一賈,如一真一假,真真假假,其誰知之?表面寫了兩寶玉,實寫一寶玉。後面則用甄寶玉反襯賈寶玉,一如賈雨村亦反襯了甄士隱一樣。兩個姓甄的,兩個姓賈的,兩個是宦官成人,兩個是乖僻男孩,真是"太虛幻境」一聯所言:「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14] 載《陳村文集·躺著讀書》,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

 

 

 

[15] 據學者研究,曹家的確有兩位女兒入選為妃。元春為妃以及元春在宮廷里毀滅的小說描寫,也絕不是沒有半點現實的「素材」的。賈家元春為妃和元春逝世於宮中以及後來的賈家被抄,無不暗示了一種殘酷的宮廷權利的鬥爭以及作者曹家在歷史中的被捲入。所以,《紅樓夢》很多地方寫得很隱晦,正是因為它涉及了很多政治敏感事件;而《紅樓夢》的被刪減和最後幾十回的亡失,亦反映了當時不可避免的嚴峻之政治環境。

 

[16]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說"中說:「寶玉亦漸長,於外昵秦鍾蔣玉函,歸則周旋於姊妹中表以及侍兒如襲人晴雯平兒紫鵑輩之間,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17] 第五回妙玉的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18]  「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面,先有可卿自經;秦鍾夭逝;自又中父妾厭勝之術,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說」。

 

[19] 世俗的世界讓他討厭,所以他厭惡賈雨村之流,也厭惡他父親的期許和寶釵的期許,而一頭扎進了女兒國的「大觀園」,以獲得一些靈魂的安慰,所以他也與黛玉最為知音。然而,「大觀園」的女兒國很快就毀滅了,所以他只得走向佛道世界這一世界。馬克思則在著名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一文(1843年)中說:「宗教里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的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沒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樣。宗教是人民的鴉片。」

 

[20] 脂硯齋在小說開篇題曰:「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堂堂之鬚眉,誠不若彼一干裙釵?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已至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於我之襟懷筆墨者。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風塵懷閨秀』。」

 

[21]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迷賈政悲讖語」寶玉寫偈云:「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黛玉後來則說:「你那偈末雲,『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22] 魯迅:《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

 

[23] 在第一回「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處,甲戌本有脂硯齋眉批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月淚筆。

 

(二零零四年四月十二日作於杭州,立此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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