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智師說 | 王德峰：《紅樓夢》與中國文化命運（二）

05-30

三智

「三智師說」專欄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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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一，我們與大家一起分享了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三智導師王德峰關於「《紅樓夢》與中國文化命運」的部分主題。王德峰老師提出，我們今天討論《紅樓夢》的興趣不在學術上，而在生活中。一部《紅樓夢》還活在中國當下，這是我們對《紅樓夢》不斷討論的根源所在。曹雪芹正是用他所塑造的金陵十二釵這些人物，來反思中國文化的命運。認為《紅樓夢》不是一個學術研究的對象，《紅樓夢》是當下中國社會生活的一部分，是我們始終沒有從中走出來的民族命運。今天我們就繼續走進三智課堂，跟隨三智導師王德峰進一步了解這部偉大著作《紅樓夢》。

《紅樓夢》與中國文化命運

紅學三大階段

紅學分為三大階段。第一個階段就是索隱紅學，舊紅學；第二個階段叫新紅學，新紅學就叫考證紅學，開創者是胡適，標誌是1921年8月《紅樓夢考證》這本書的出現。考證紅學不再搞索隱的事情，不再把《紅樓夢》看成清朝政治的影射，而認為《紅樓夢》是一部小說。但它其實仍然沒把《紅樓夢》當成一部真正的文學作品來看待，而把它看成一部歷史，好像研究《紅樓夢》就在研究中國當時的一段歷史似的，把《紅樓夢》當成一種史料的形式。所以考證《紅樓夢》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考證作者曹雪芹本人。但在新紅學中，凡是研究曹雪芹史料不夠的地方就到《紅樓夢》里去找。解釋賈寶玉用史料來解釋，解釋《紅樓夢》用賈寶玉來解釋，這叫曹賈互證，就是把曹雪芹跟賈寶玉當成同一個人，這是歷史學家的角度。但是他們遺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紅樓夢》是文學的，文學來自偉大的文學創作。你不能把賈寶玉直接等同於曹雪芹，也不能把賈寶玉身邊的那些女子等同於現實中的人物。

俞平伯是胡適非常欣賞的一個後繼者，兩年之後出了《紅樓夢辨》。俞平伯之後就是周汝昌。1953年周汝昌發表了《紅樓夢新證》，這本書傳到海外，港澳，包括美國。在美國的胡適看到後又非常欣賞，他說周汝昌是繼俞平伯之後的又一個進步。

到了1954年，中國發動了批判俞平伯的運動，由兩個小人物開始。一個叫藍翎，一個叫李希凡，這兩位年輕人合作發表了一篇文章跟俞平伯商榷。當初許多大的學術刊物都拒絕發表，他們回到母校山東大學，在山東大學的一本學術刊物雜誌《文史哲》上刊登了這篇文章，這件事情後來引起了毛澤東的注意。毛澤東寫了一篇長長的按語，他說這是一次由小人物發動的對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挑戰，而大人物每每壓制小人物。毛澤東發表了一席話，就是要批判俞平伯所代表的胡適的唯心主義，批俞運動來了。這兩位小人物討論《紅樓夢》的角度就是紅學的第三個階段——階級分析的紅學。其實成果也不少，不是完全不能從階級分析的角度討論《紅樓夢》，這也是個角度。

紅學史

1754年《紅樓夢》第一次問世的時候，在曹雪芹身邊的親友之間悄悄流傳。流傳的時候這本書的書名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本書由東方出版中心出版，八十回。所以《紅樓夢》在最初流傳的時候，一開始就伴隨著脂硯齋寫下的批註和評論。所以我們完全可以認為脂硯齋是第一個紅學家，當然是評點派的紅學家。（評點是中國文學批評的一個傳統形式，不像西方文學批評有許多理論，中國文學批評的主要成果都集中在評點裡邊。比如說寫詩話、詞話這些，都是對具體作品的討論。）這是評點派，第一個紅學家脂硯齋。

除了脂硯齋的點評外，還有其他重要的評點派。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紅樓夢》的本子叫《紅樓夢》[三家評本]。這個裡面有三個評點派人士的點評，有些評點還蠻精彩的。第三個我們列了王國維。王國維既不是評點派，也不是舊紅學家，也不是新紅家學，他獨樹一幟地從叔本華哲學的角度討論《紅樓夢》的人物。紅學的集大成者——王夢阮、沈瓶庵於1916年出版了《紅樓夢:索隱》。從第一回一直索隱到第一百二十回，蠻有趣。假如大家去把玩《紅樓夢》，這本書是要看的。我們剛才提到蔡元培是一位革命家，他的索隱是從這個角度出發，認為《紅樓夢》是一部反清復明的小說。從胡適、俞平伯、周汝昌，到1954年批判俞平伯運動之後，出現了大量從階級分析的角度談紅學的文章和書籍，有的也有成果，值得看。關於紅學史講這些也就夠了。

《紅樓夢》的版本

關於《紅樓夢》的版本研究也是紅學當中的一個領域，《紅樓夢》的版本分兩大系統：抄本系統與印本系統。抄本系統就是手抄本，曹雪芹生前流傳的本子都是手抄本。

1791年，陳偉元和高鶚合作。陳偉元是商人，他說自己從各個市場上，包括貨郎擔的古擔上找到了後四十回的一些殘缺不全的、流散的原稿。陳偉元後來就重金購買，把這些流散的原稿交給了高鶚。而高鶚當時正好考試落第，在失意之中無事可做，陳偉元就叫他續完《紅樓夢》後四十回。1791年出了個程甲本，程甲本是第一個印本。第二年，1792年又出了一個程乙本。解放以後中國出的最初的《紅樓夢》的本子，就是1793年的這個程乙本。

程乙本的改動很多，包括前八十回都有改動，這個本子現在認為只是可以參考看一看，最重要的、好的本子是庚辰本。庚辰本只有前八十回，是手抄本，是曹雪芹生前自己親自看到且認可的最後一個抄本。所以現在我們這個紅封面版本的《紅樓夢》中，前八十回來自庚辰本，後四十回來自程甲本，合起來叫庚辰本+程甲本，應該說是目前最好的版本。（程甲本對前八十回的改動有些是不可容忍的，庚辰本是含蓄的，比較符合曹雪芹的許多寫法）。

舉個例子，讀《紅樓夢》的人總會思考王熙鳳跟賈蓉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的問題，庚辰本里就比較含蓄。講劉姥姥（她是賈府的一個遠親的旁支，是一個窮人，兒子在鄉下種田）第一次進入榮國府，劉姥姥似乎跟賈府有一點沾親帶故的意思。在窮愁潦倒之中，劉姥姥就到賈府里走一趟，看看他們有什麼賞賜可以幫他們度日。

於是劉姥姥在王夫人帶來的貼身丫鬟周瑞家的帶領下進了榮國府，到了鳳姐房裡。因為鳳姐主政，賞還是不賞劉姥姥東西還是鳳姐說了算。走進鋪設如此繁盛的閨房，劉姥姥自己慌了。她坐在那裡等待著鳳姐跟她說話，這時候只見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俊俏的少年，這個人就是賈蓉。賈蓉來幹嗎呢？賈蓉受他父親（寧國府的賈珍）的委派，向鳳姐借榮國府裡面的一個屏風。鳳姐就說了「你們家裡那麼多好東西，怎麼就偏偏看中我的了呢？」賈蓉就跟鳳姐說「只有嬸嬸的東西才是好東西呢」。經過一番懇求後鳳姐答應了，賈蓉很是高興。當賈蓉剛要走時鳳姐就叫住他了，說「你等一下，有話要跟你說」，鳳姐在那裡愣了老半天，居然沒說出什麼來，慢慢臉上紅了。然後就跟他講「你先去吧，晚上再說」，後來就沒下文了，不知道見還是沒見。程乙本對這一段寫得很露骨。庚辰本只是說鳳姐臉上有點紅，然後就說了「你先去吧，回頭晚上再跟你說」。這個描寫很不一樣，就當然讓我們很好奇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西方有一個自然主義流派叫照實寫生活，不要添加什麼。曹雪芹也是照實寫。我們的現實生活本來就如此，也不必什麼都點破。《紅樓夢》經常會有這種寫法，於是就留下了許多謎案讓我們自己去猜。其中就有一個謎，就是鳳姐跟賈蓉的關係。當然我們也不必那麼起勁，那叫窺探，也沒什麼大的意思。就是說《紅樓夢》的寫法當中有一種自然主義的手法，這是順帶提到。

庚辰本應該說是大家都比較認同的，紅學領域裡面都認為這個本子很可靠，是曹雪芹生前最後看到的，他所認可的一個抄本。曹雪芹不斷在地修改，第一回裡面就寫他對《紅樓夢》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當然除了上面講的幾個主要的本子之外，還有許多流散出去的稀奇古怪的版本。其中有一個叫列寧格勒圖書館本，還有一個來自鄭振鐸的個人版本。鄭振鐸是中國近代的一個大文人，他家裡有一個《紅樓夢》的本子，其他人都沒有，後來就叫鄭振鐸本。所以我一直主張用這個人民文學出版社紅封面的，最可靠的庚辰本。

曹雪芹的生平與遭遇

我們下面簡要地說一說曹雪芹的生平與身世遭遇。曹雪芹姓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圃、芹溪。現在我們通用的就是第一回里在悼紅軒里的那位雪芹先生，所以我們就用他這個號，稱他曹雪芹。他於1715年，康熙五十四年出生，這一點沒有疑義，但是哪一年去世有疑問。有說1763年去世，有說1764年去世，我這裡用1763年，採用了中國大陸通行的說法。

曹雪芹的祖先曹世選本就是漢人，後來被後金俘虜當了多爾袞的家奴。他的兒子曹振彥建立了軍功，做了兩浙轉運監使司監法道的一個官職。曹振彥的兒子叫曹璽，是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的妻子是康熙的保姆。康熙六次南巡，次次住在曹家，由曹家接駕。康熙來到曹家第一句話每每是這樣開始的「吾家老人在哪裡？」他尊自己的保姆叫吾家老人，也就是咱們家的老人，可見曹家的地位了。康熙讓曹璽做了江寧織造這個官職，這個官職表面上是為朝廷皇家買辦生活用品，負責朝廷供應。但實則是充當皇帝在地方上的耳目。地方官場誰做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他都可以上密奏。官場上的人看到這樣官職的人都很害怕。

曹璽的兒子叫曹寅，即曹雪芹的祖父。這個人做過康熙的伴讀和少年康熙的友人，可見曹寅的地位了，後來曹寅也繼任了江寧製造。曹寅的兒子死得早，按照康熙的旨意，讓曹寅把他的侄兒曹頫過繼為兒子，這樣就可以繼承江寧製造的官職，而曹頫就是曹雪芹的父親。曹頫時雍正上台實行一場政變，他的父親康熙所重用的人都被他或趕走、或流放、或抄家，另外用他所信任的人。雍正上台第五年，曹頫就獲罪被抄，曹頫誠惶誠恐地寫了一本奏摺，上書給皇帝請他高抬貴手，手下留情。雍正一開始還是留情的，在抄家的時候還為曹家留了一部分，但規定他們不能繼續住在南京了，要住到北京，於是他們舉家從南京遷到北京。13歲的曹雪芹，親身經歷了巨大的家庭變故。

到了北京之後，一開始日子還過得去。現在考證告訴我們，他們住在西單石虎衚衕的可能性很大。這個石虎衚衕有一個貴族子弟的小學叫右翼宗學，曹雪芹就在這個學校裡邊做一個文職人員，敦敏、敦誠兄弟都是貴族子弟，跟曹雪芹關係非常好，他們彼此之間經常詩詞唱答，留下許多材料，我們從他們的詩詞唱答當中了解了曹雪芹當時的一些遭遇。曹雪芹二十多歲後曹家徹底敗落，北京也住不下去了，於是搬到郊區。乾隆十五年，曹雪芹流落到北京西郊，過著「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日子。他們住得是草房子，經常舉家食粥，就在這樣一種貧寒的生活處境中曹雪芹寫作了《紅樓夢》。

大概在1760年，也就是乾隆二十五年之後，曹雪芹在生活中遭遇很多變故。先是他的妻子亡故；1762年，他唯一的兒子夭折；兒子死了之後第二年，也就是1763年，曹雪芹本人也在貧病交加中死去。死之後家徒四壁，在幾個朋友的幫助下草草埋葬，這就是曹雪芹的一生。這讓我想起了中國文人說過的那句話，「窮而後工」。文學家、藝術家要做出重大的藝術成就來，前提是不能太幸福。曹雪芹寫了一部《紅樓夢》，並不僅在說自己曹家由盛到衰這樣一個悲劇，是彷彿擔荷中國文化之命運。那麼這個前提一定是這個作者要陷入困頓之中，「窮而後工」。但前提是先要富過，這是很重要。先要在一個大富大貴的家族裡面出生、長大，要經歷所有我們平民百姓不可能遇到的事情，接觸到那種文化然後再敗落，那麼就有意思了。

《紅樓夢》的神秘性

為什麼《紅樓夢》能夠引起普通老百姓也罷、文人也罷、專門的紅學家等人的經久不息的討論？這本書巨大的吸引力來自哪裡？下面我們就來看看它的神秘性。

198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了俞平伯《論紅樓夢》。晚年的俞平伯寫下這樣的話：「至於《紅樓夢》本身的疑問，使我每每發生誤解的，更無從說起。我常謂，這書在中國文壇上是個夢魘，你越研究越覺得糊塗。《紅樓夢》的的確確、不折不扣是第一奇書，像我們這樣的凡夫望洋興嘆，從何處去下筆呢？」一輩子研究《紅樓夢》的俞平伯，晚年居然這麼說，越研究越覺得糊塗，《紅樓夢》成了一個大謎團，這個神秘性來自哪裡？

我的看法就是《紅樓夢》有多重結構交叉在一起，至少有五個層面交織在一起。第一個，整本書是佛家思想的體現，叫空、色、空，曹雪芹的思想最終歸於佛門的。儒家不行、道家不行、法家也不行，最後只有一條出路，其實不是出路，叫佛家的思想，佛門。

所以整部《紅樓夢》第五回是最為重要的，全書的總綱就是第五回，就是寶玉第一次神遊太虛幻境，這當然我們一看就知道是虛構，神話般的虛構，有一個太虛幻境。賈寶玉本來在太虛幻境里是一塊石頭，是女媧補天剩下的最後一塊沒用的、廢棄了的石頭，就在太虛幻境裡面，久而久之得了天氣精華之後有了靈性，變成神瑛侍者，到處遊盪。有一次發現一棵絳珠草快要枯萎了，這個神瑛侍者就用雨露來澆灌這個絳珠草。

這個絳珠草本也有靈性，得了他的雨露澆灌之後恢復了生機，絳珠草心裡就想，我如何來報答他這個雨露之恩呢？雨露之恩無從報答，她後來就這麼想，如果他到凡塵去走一遭的話，我也跟著他下凡，也到凡塵中走一遭，用我一輩子的淚水還他，這個絳珠草就是林黛玉。寶玉的來歷和黛玉的來歷都來自太虛幻境。在太虛幻境里，寶玉是一塊石頭，黛玉是一棵草，陰陽五行裡邊草屬木，所以這兩個人後來在人世間的愛情叫木石前盟。木石是質樸的，沒有任何沾染，這實際上已經是在說愛情了。愛情都有來歷，它的來歷是質樸的，叫木石前盟。這塊石頭到了人世間紅塵裡邊，就變成了玉，玉者欲也，來到人世間的石頭就有了種種的慾望，就乾脆叫他玉吧。書中有兩個寶玉，一個是賈寶玉，一個是甄寶玉，我們留心讀《紅樓夢》的話，會發現這樣一個插進來的段落。

有一個甄家，有一個賈家，都是大富大貴的家族，甄家也出了一個奇怪的孩子，他的脾氣、性情跟賈府里的賈寶玉是差不多一模一樣，後來就見到了，粗看還辨不出兩個人來，但是那個人叫甄寶玉，後來真落入俗世，求取共鳴去了。甄寶玉和賈寶玉後來再相遇的時候，談了幾句話，賈寶玉就受不了了，不想跟他聊了，因為他都是談那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了，這個甄寶玉跟賈蘭聊得起勁，賈寶玉就不想跟他交流，因為那個甄寶玉是真的。

一部《紅樓夢》是體現佛家思想的象徵結構，太虛幻境叫空，人世間叫色，色就是現象，佛家的語言，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我們活在這個現實世界中把這個現實世界當真了，其實它是假的，它只是現象，我們來到人世間不想走，反認他鄉為故鄉，其實它是假的。但是我們卻把太虛幻境看成假的、空的，其實它才是真的。所以太虛幻境有一個牌樓，牌樓上面有一幅對聯，上聯是「假作真時真亦假」，下聯是「無為有處有還無」，有和無的關係。

太虛幻境被認為是假的，現實世界被認為是真的，其實現實世界是假的，假作真時真亦假；太虛幻境本來是真的，變成假的了，成為幻境了，其實它是真的。下聯「無為有處」，這個世界本無、空無，把它當成有，那麼本有的太虛幻境變成無了。橫匾上面就是四個字「太虛幻境」。

空、色、空體現為石、玉、石。石就是空，欲就是色，然後又要返回它本來，就又回到石頭，又回到空。佛經當中最短的一部經叫《心經》，260個字，第一段我們都應該背得出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所以一部《紅樓夢》整個的結構是佛家思想的體現，叫石、玉、石，這樣一個象徵結構。

愛情與婚姻的區分：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

講起這個木石前盟，可見一部《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對人間的愛情做了極高的歌頌，它本質上是樸素的、真實的，叫木石前盟。來到人世間，它變成了玉，玉就不可以找木了，找到木來結合是不可能的，要找到金，這叫金玉良緣。什麼叫良緣、婚姻？可見一部《紅樓夢》把愛情跟婚姻做了區別。愛情是樸素的，婚姻需要現實生活中的基礎。這個基礎就是要有一定程度的富貴，沒有這個一定程度的富貴，婚姻不能持久，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婚姻是人世間的事情，它最好的情況叫金玉良緣，愛情是木石前盟。

這樣一講，似乎我們貶低了婚姻，這是另外一個蠻大的哲學問題。由愛情走向婚姻，這是一場革命，革命就是範式轉換，愛情時候的範式是花前月下，溫言軟語，手拉著手壓馬路。愛情越是發展，發展到頂峰的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走向婚姻，這次叫革命，一個事物必然走向自己的反面，就是說它不是被外部否定的，愛情是自己否定自己的，它通過什麼否定呢？愛情越是把自己發展為最高境界，它一定是形成了否定自己的力量，叫婚姻。於是人們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話說得不對，因為墳墓裡面全是死的東西。但這裡有一個否定性的轉變，就是原來的愛情轉變為另外一種情感，這個情感叫親情，但這個親情是沒有血緣關係做基礎的。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係是不是親情？是親情，有血緣關係做基礎，人世間唯有一種沒有血緣關係做基礎的親情，就是夫妻之間的情感。

這個在歐洲語言當中沒有詞可以表達，無論是德語、法語、英語、西班牙語，你都找不到一個詞，他們永遠用一個詞叫Love，英語叫Love，愛，七八十歲了還是I Love You。其實這個詞用錯了，不是I Love You了。中國漢語有一個詞叫做恩愛，在所有的歐洲語言的辭彙中找不到一個對應的詞來翻譯恩愛。說明什麼？歐洲思想中缺這一塊，我們中國人懂，所以用一個詞來表達愛情的自我否定，它把自己否定為恩愛。

所以這種思想其實就隱藏在《紅樓夢》裡面，把愛情跟婚姻做了區分，革命就是這件事情，我們別把革命這個詞的概念狹義地理解為暴力、流血、衝突，所有的人類生活領域的每一個進步都是革命帶來的，比如說物理學的進步是物理學革命帶來的，物理學革命的發動者是愛因斯坦。人類個人生活領域也有不斷的革命，革命催生辯證法，辯證法什麼意思？每一個事物自己否定自己，這個事物在當下的狀況當中越是發展，越是準備好否定自己的力量，進入下一個階段，這是題外話。

《紅樓夢》多重結構交叉的體現

《紅樓夢》是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真正把愛情境界揭示出來的小說，在它之前有《牡丹亭》、《西廂記》，其實還沒有把愛情境界說出來，《紅樓夢》是第一部。藉助寶玉跟黛玉的關係，來講這個石、玉、石，其實就在講空、色、空這樣一個結構，這是第一個方面。

第二個方面，《紅樓夢》里有社會寫實，這個社會寫實主要出現在哪些地方呢？出現在一種《紅樓夢》由於小說情節展開的需要所寫的許多插敘，情節過渡所需要的段落。凡是這些段落出現的時候，一定是社會寫實來了，所以整部《紅樓夢》沒有一處閑筆，也就是沒有一處多餘的話和多餘的事情，凡是小說情節展開所需要的過渡段落，恰好是作者寫社會寫實的時候，這個叫社會寫實結構。

第三個方面就是家族敘事，一部《紅樓夢》從這個角度來講，無非是講賈氏家族由繁盛到敗亡這樣一個過程，這個結構始終是存在的。到後來食盡鳥投林，留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當然現在後四十回沒有白茫茫大地的這樣一個最後的徹底的悲劇，這應該說是後四十回的敗筆。

第四個層面就是最重要的人物，十二個女子，十二釵，她們的性格和命運有一個逐漸呈現出來的過程，我稱為性命呈現結構。這個性格和命運呈現的過程都先隱伏在哪裡？隱伏在太虛幻境那個大殿，這個大殿裡面有一個櫥子，櫥子的抽屜裡面有命冊，這個命冊都把最重要的人物分了好幾個等級，正冊、副冊、又副冊，金陵十二釵全是正冊里的人物，他們每一個人的命運和將來的結局都用一首判詞和一幅畫來象徵。

賈寶玉第一次神遊太虛幻境，偶然地打開抽屜，看到了這些命冊，但是他也看不懂，醒過來以後，大部分都遺忘了。《紅樓夢》後四十回寫到，賈寶玉重返太虛幻境，這次他看到這些命冊都記在心裡了。這十二個人物是最重要的人物，是《紅樓夢》當中塑造成功的十二個人物，其中有些人物後來不應該由她唱主角的，比方說後四十回，金陵十二釵當中有一釵是鳳姐的女兒巧姐，巧姐本應當在後四十回充分呈現，但在後四十回中她還是淡淡的，不那麼突出，這也是後四十回的敗筆。

第五個層面，整部《紅樓夢》到處隱藏著讖緯。什麼叫讖緯？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有現象，中國人直到今天都會相信這一點。不經意說出來的一句話，以後會應驗的，日常生活中不經意的一個舉動後來應驗了。比方說賈寶玉不是跟蔣玉菡關係很好嗎？蔣玉菡是個戲子，琪官，兩個人有很深的友誼，他們互相贈送汗巾。當初襲人為寶玉做的那條汗巾，寶玉把它解下來送給了蔣玉菡，蔣玉菡也把他身上的汗巾回贈給寶玉。

那天寶玉就戴著那個綠色的汗巾回去了，回去了以後，襲人就說這是誰的東西？你的東西怎麼又沒了？又送別人了？寶玉看到襲人是怕的，所以百般地給她解釋，我們互相贈送的，那個人送給我的。襲人就很不高興，怎麼能把我幫你做的東西隨便送給別人呢？寶玉也沒辦法，趁著那天晚上襲人睡著了，寶玉就把蔣玉菡送的汗巾系在了襲人的腰上。襲人第二天早晨醒過來發現自己身上系著那條汗巾，她就把它解下來了，也沒把它扔掉，放在一個空箱子里，這樣一個舉動。

後來後四十回照應了這個舉動，寶玉在考場考試完成以後就出走了，終於發現再也找不到了。襲人沒辦法在賈府再待下去，因為她跟寶玉之間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分，那你叫她守寡怎麼守？守寡還要有前提，她沒有正式的一個名分，只是被寶玉收到房內，那你守什麼寡？所以這讓襲人很尷尬，她不想再嫁人了，但她又沒有資格在賈府裡面守著。後來終於還是在王夫人等的安排下，讓她嫁給了蔣家。

她一開始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她是帶著必死的心上路的，先到她哥嫂那裡，後來她想不能死在哥嫂那裡，哥嫂也是為了她未來的安排做了一些事情。她就想到了男方家裡再死。結果沒想到蔣玉菡待她那麼好，整個蔣家把她作為正妻恭恭敬敬地迎娶過去，所有的儀式都沒有差錯。當天入了洞房，襲人不想理睬她，蔣玉菡也就不勉強，那天晚上沒什麼事情。

洞房花燭夜的第二天早晨醒過來，要整理陪嫁的東西，襲人的箱子打開後，蔣玉菡發現箱子底下有一條汗巾，一看是自己的。後來明白了，今天娶的原來是寶玉身邊的貼身丫鬟襲人。蔣玉菡因為跟寶玉有那麼深厚的友情，所以此後待襲人越發溫柔，越發尊重，這是後話。

那麼這一段情節表明什麼呢？表明《紅樓夢》裡面到處都有讖緯這個結構，有時候一句話，比如說他們為元宵節制燈謎，寶釵也寫了一首燈謎，黛玉、湘雲都寫了一首燈謎，迎春也寫了一首燈謎。後來賈政讀了這些燈謎以後，每每從她們所制的燈謎裡邊看到不祥之兆，後來都應驗了，她們寫的詩詞歌賦都暗藏著自己將來的結局。

還有一件事情就是一對金麒麟。寶玉本來沒有麒麟，一個道士送給他一個雄的麒麟，湘雲向來身上有一個雌麒麟。有一次湘雲就跟著她的丫鬟翠縷一起在大觀園裡面走，遠遠地看見草叢裡有一個金晃晃的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一個金麒麟。那個丫鬟就說了，這個麒麟跟姑娘身上的恰好是一對，湘雲就拿起這個雄的麒麟舉在手中看，認了半天，獃獃地想，但是書中沒說她在想什麼，這又是個伏筆。但這回的回目裡面有這樣一句話，叫「金麒麟伏白首雙星」，就是白首到老。伏筆放在這裡了，一對金麒麟在那裡，這就是個讖緯結構。

後四十回本應該體現這一點，後來最終應該是寶玉跟湘雲他們兩個人結成夫婦的，就是整個賈府敗落、被抄，他們都流散了，在流散的路途當中兩個人相遇。雖然寶玉跟湘雲之間並沒有愛情，但是現在流落他鄉之後，他們就在路途上相依為命，這個伏筆就隱藏在一對金麒麟上面了，但後四十回沒體現。所以俞平伯先生講的是對的，你看前八十回多少伏筆埋下來，後面都要應驗出來的，看它怎麼收場，俞平伯想像不出來，一部《紅樓夢》怎麼完成得了。

我們看這樣一部《紅樓夢》就有五個層面都交織在一起，然後讓我們讀《紅樓夢》的時候，每一次都彷彿要看清楚這個方面、那個方面。有人問過馮其庸，你讀過多少遍《紅樓夢》？他說不多，七十多遍。如果你們問我，你王德峰讀過多少遍《紅樓夢》？我說不計其數，為什麼說不計其數呢？我讀的遍數肯定不如馮其庸，但是我一直在讀。為什麼呢？我並不是每一次都是從頭到尾再來一遍，而是按照我的興趣點，此刻我想關注襲人了，就把書中有關襲人的段落都看一遍，再把它勾連起來想一想，這個人怎麼樣，前後關聯。然後下一次想到湘雲了，再把有關湘雲的段落串聯起來；想到了某種讖緯結構，這個人的命運在先前是怎麼被埋伏在那裡的，後來的結局，從這個角度又可以看，不斷地看。所以我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必讀一點《紅樓夢》，這個《紅樓夢》就在我枕頭底下，隨意地翻到一個段落，想起一個人，《紅樓夢》可以這樣讀一輩子。

《紅樓夢》要兩面地讀，除了我剛才講五個層面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剛才講《紅樓夢》有五個書名，我們現在通用的是《紅樓夢》這個書名。它最初叫《石頭記》，還有一個書名叫《金陵十二釵》，還有一個書名叫《情僧錄》，這個情僧就是指寶玉了，他後來遁入空門了。還有一個書名，叫做《風月寶鑒》，這個書名來自《紅樓夢》當中的一個情節，賈瑞這個人。

賈瑞是賈氏家族的一個旁支，已經衰落了，賈瑞的父母已經去世了，他就跟他的爺爺生活在一起，也寄居在賈府裡面，賈瑞就做了賈府家學的學長，也算是一個飯碗。賈瑞有一次在賈府裡邊遇到了鳳姐，一下子被鳳姐的美貌所打動，他就動了心。鳳姐肯定看不上他，那麼你看不起他也就算了，不理睬他，鳳姐還捉弄他。所謂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捉弄這個賈瑞。她跟賈瑞約好了晚上在什麼地方見面，其實鳳姐不會去的但她安排了人，其中一個叫賈蓉，第一次是讓賈瑞到一個狹窄的巷子，兩頭的門全關住了，他沒有地方跑，這個牆又很高，冬天的晚上，在那裡凍了整整一夜。

那你應該清醒了吧，鳳姐不理睬你，他後來又去找鳳姐了。鳳姐第一句話說，你怎麼深夜來了？賈瑞急得要死，發誓賭咒，我在等你，你怎麼不來？鳳姐說下次再約，賈瑞又起心了。第二次慘得不得了，被澆了一頭的糞，還叫他寫了一個認罰的單子，欠了多少錢，諸如此類。這樣一驚、一恐、一受寒，又澆了一頭的糞，整整一個晚上，回到家裡得了重病，一病不起，各種葯都沒有用。

快死的時候，躺在這個病榻上，彌留之際，突然來了一個道士。跟他講，我給你一面鏡子，你照這面鏡子，或許有救，不過只可照反面，不可照正面。躺在病榻上的賈瑞就照反面了，一照這個反面嚇了一大跳，裡面是一具陰森可怖的骷髏，它說它要殺死我；賈瑞又想，他叫我不照正面，我偏偏照照看，結果他翻過來照了，正面是王熙鳳，溫柔美貌的王熙鳳在鏡子裡邊向他招手，於是他就進去了，進去幾次之後死了，這面鏡子就叫風月寶鑒。

我認為風月寶鑒包含著象徵意義，就拿這個風月寶鑒來命名這本小說，這是一個重要的解讀和提醒。提醒我們什麼？讀《紅樓夢》不能只讀正面。《紅樓夢》讀正面，這是一部很精彩的小說。能感受到中國文化全部的美妙與精緻，中國人讀自己這部小說的時候會有一種幸福感和文化上的優越感，這叫只照正面。曹雪芹其實要拿一部《紅樓夢》來寫出中國文化悲劇性的命運，所以我們一定要從它正面的描述當中看到反面的東西，如魯迅先生所說的，「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華林就是繁華的家族，背後全是陰森森可怖的霧氣，只有一個人真正呼吸、領會到了這種陰慘之氣，就是寶玉。

所以讀《紅樓夢》，你要把它當風月寶鑒來看，不可只照正面，當然最好不照正面，照反面，要從正面裡邊看到反面，但是我們每每看不到反面。曹雪芹的意思已經很明了了，倘若我們真去照自己這個文化是一具陰森可怖的骷髏的話，我們全是一身冷汗，霍然病癒，可能的，或許還有救；假如我們中國人陶醉在自己美妙的文化之中就慢慢死去了，就是這個意思。說不定被這具骷髏驚醒過來，我們的病也許就好了，這就是《紅樓夢》最後一點希望的意思。所以讀一部《紅樓夢》，要從正面當中讀到反面的東西。難怪洋人讀不懂，他看到那些人經常是歌舞昇平的樣子。賈母最喜歡熱鬧，動不動就開酒席，大家就一起喝酒，喝酒的時候就要聊天，聊天彼此的對話背後都是很可怕的東西。表面上是溫文爾雅的，背後是刀光劍影，所以洋人是讀不懂的，我們應當讀懂。

《紅樓夢》，是一種非常有意思的精神的、心靈的精鍊，它有許多的謎留待我們去想像，有許多他沒寫出的東西留待我們去補充。所以每個人都有資格續寫《紅樓夢》，只不過寫出來未必能達到那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