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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與張兆和

沈從文與張兆和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3月03日23:40  金羊網-新快報

  

  

  

  江泓

  「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當這個詩中的女子在現實里老去的時候,別人指著「他」的肖像問病床上的她,「認識嗎?」「好像見過。」又說,「我肯定認識。」但她已說不出「他」的名字。那是2003年的春天,她93歲。一個月以後,她闔然長逝,在她閉眼的那一瞬間,她還是不記得那個人嗎?那個給她寫下那麼多美麗文字、與她攜手共度55年的男人!

  黑牡丹與青蛙13號

  張兆和與沈從文相識於上海吳淞的中國公學,沈是教師,張是學生,兩人相差八歲。沈從文大概從1928年開始對兆和的追求,兆和18歲,大學二年級,她皮膚稍黑,活潑俏麗,外號「黑牡丹」,很多男生仰慕、追求她。一心向學的兆和卻把一封封求愛信編成「青蛙1號」、「青蛙2號」留存起來,不予理睬。

  有一天,她突然接到沈從文遞給他的一封信,打頭第一句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愛上了你?」少女有點懵,但還是不動聲色編號為「青蛙13號」留存起來。

  此後,他寫下許多完全沒有自尊的囈語,「做奴隸算什麼?就是做牛做馬,或被五馬分屍、大卸八塊,你也是應該豁出去的!」

  他甚至軟硬兼施,張兆和在1930年7月8日的日記中寫道:「他對蓮(兆和的室友)說,如果得到使他失敗的消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是不走這條的,另一條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他說,說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說恐嚇話……我總是……總會出一口氣的!』出什麼氣呢?要鬧得我和他同歸於盡嗎?那簡直是小孩子的氣量了!我想了想,我不怕!」

  沈老師尋死覓活的愛情,在學校掀起波瀾,引起許多議論,令家世清白的兆和不堪重負,覺得有必要找校長鬍適說說清楚。

  於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她來到胡適的客廳。其實,胡適早就有心撮合這對才子佳人,一面誇獎沈是個難得的天才,一面說同為安徽人,願意出面向張父說媒,還強調「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而張兆和毫不示弱,脫口而出:「我頑固地不愛他!」

  胡適很是錯愕和惋惜,事後,他寫信給沈從文,「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此人太年輕,生活經驗太少……故能拒人自喜。」

  後來沈從文去青島大學教書,照樣殷勤地空中飛鴻。1932年暑假,飽嘗思念之苦的沈從文來到蘇州,看望他心目中的「女神」。

  張兆和的家人比張兆和更早地接納了這位文壇天才,張兆和堅如磐石的心也開始動搖起來,她自己說,「是因為他信寫得太好了!」細究起來,這動搖究竟是因為沈從文文字的蠱惑力,還是因為他骨子裡的善良,或者是滴水穿石的頑固,甚至他的名聲、胡適和家人的認可?

  1933年,沈從文辭去青島大學的教職,9月9日在北京中央公園宣布結婚。並沒有正規的儀式,新房也很寒磣,只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送的錦緞百子圖罩單增添些許喜氣。但對於沈從文來說,他這個鄉下人,終於喝上了愛情的「甜酒」。

  婚姻中的情感與婚外情

  沈從文娶到張兆和自然是心滿意足,對兆和的追求和愛戀,刺激著他的創作欲。「有了你,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得出許多更好的文章!」

  至於張兆和,最初明顯不愛沈從文,甚至「連他寫的故事也不喜歡讀」,還覺得沈從文經常流鼻血是古怪不體面的事,但她到底嫁了這個令她日久生情的男人。這位張家三小姐,本身就如同她愛穿的藍布袍子,不是一個特別靈動的女子,也不喜歡奢靡浮華,一旦嫁作人婦,就更加務實。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沈從文和幾個同仁一起輾轉去了昆明。張兆和沒有隨行,在分離中,沈從文的來信很密,兆和則稀疏得多,多半是擔心丈夫成為別人的負擔。可見別人崇拜的文豪,在她心目中實在稀鬆平常。

  兆和找出各種理由,迴避跟丈夫的團聚。沈從文忍不住抱怨,「你愛我,與其說愛我為人,還不說愛我寫信」。1938年底,她才帶著兩個兒子——龍龍和虎虎,趕到了昆明。就算這樣她還是製造了空間感,把家安到呈貢,而沈從文在昆明西南聯大任教,每逢周末要被「小火車拖著晃一個鐘頭,再跨上一匹秀氣的雲南小馬顛十里,才到呈貢縣南門」。

  沈從文無疑深愛著張兆和,但是他感到沉重,有壓力,雖然兆和總是溫言軟語,但沈從文「一看到妻子的目光,總是顯得慌張而滿心戒備」。兆和越是沉默溫柔,他越是感覺到壓力的存在,他需要放鬆,舒展,需要別人的崇拜。

  於是,沈從文的生命中有了緋聞,而緋聞的對象則是文學青年高青子。

  高青子是沈從文老鄉,國民第一任內閣總理熊希齡的家庭教師。有一次,沈有事去拜訪熊希齡,主人不在家,高青子接待了他,彼此留下很好印象。一個月後再次相見,高青子特意穿了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還在「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這是在模仿沈從文小說《第四》裡面女主人公的裝束,而這一做法也是效仿沈從文的另一篇小說《燈》里的情節。這樣的慧心,自然很能觸動多感的沈從文。

  此後的發展通過高青子小說《紫》可循蹤跡,這篇小說發表在1935年末沈從文主編的《國聞周報》上。寫一個男人在兩個女子之間徘徊、矛盾的凄美故事,主人公有了未婚妻以後,又愛上一個叫璇若的女子。

  有不少人對其中的細節進行考證,小說中主人公輾轉的城市上海、青島、北京等等恰和沈從文的經歷相符。

  種種跡象都表明沈從文與高青子的曖昧,他承認自己是一個「血液中鐵質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男子,他覺得自己有能量也有能力去愛不止一個姑娘,他坦然地告訴妻子自己「橫溢的情感」。可以想見張兆和的意外、震驚和不解,當時他們的兒子龍龍剛剛出生,兆和受到很大打擊,一氣之下回了蘇州娘家。

  高青子卻在沈從文介紹下,來到西南聯大圖書館工作,他們的交往也更加密切。然而,婚外情總是脆弱的,情感總會退潮,理性重新回歸。1942年,高青子選擇了退出,據說後來嫁了個工程師。

  半個多世紀以後,張兆和還為這曾經有過的波瀾耿耿於懷,她說高青子長得很美,為了中止對他們家庭的干擾,親友還為高青子介紹過對象。1946年,沈從文為紀念結婚十三年創作同名小說《主婦》,總結了自己十多年的情感歷程,也是寫給妻子的懺悔書。

  冷靜,冷漠,或者是冷酷?

  戰爭末期,沈從文一家從昆明遷回了北京。1948年3月,在一份刊物中,有兩篇嚴厲批評他的文章,一篇稱他為「清客文丐」、「奴才主義者」;另一篇則說他的作品頹廢色情,是「桃紅色文藝」。這些文字想必刺痛了沈從文。抑鬱成疾,沈從文患上了憂鬱症。朋友們讓他在清華園療養兩個月,張兆和沒有去陪他,甚至可能沒有去探望過他,依舊只是書信往來。

  有一次在兆和的信上,他逐段加批語寄還回去,情緒極其灰暗,其中一段說,「給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說的全無人明白。沒有一個朋友肯明白我並不瘋」,他還說,「小媽媽,你不用來信,我可有可無,凡事都這樣,因為明白生命不過如此,一切和我都已遊離。這裡大家招呼我,如活祭——」張兆和依然只是回信,並沒有動身去探望,儘管清華園並不遙遠。

  在沈從文憂鬱症治癒以後,有好幾年的時間,因為他們在北京的兩處房子不在一起,沈從文每晚去張兆和那裡吃晚飯,帶回第二天早、午的飯食。想像在北京奇冷無比的冬天裡,沈從文一邊啃著豆渣、饅頭,一邊做學術研究的情形,讓人不得不說這個女子實在冷靜到了有些冷漠,甚至冷酷的地步。

  她其實從小就有著冷酷的一面吧?金安平在《合肥四姊妹》一書里,說她年幼時,用自己的小凳子,把一個泥娃娃砸得粉碎;又赤手空拳,將一個布娃娃撕成碎布。最誇張的是,父母給她買來一個橡皮娃娃,心想這一次她總破壞不了了,結果兆和研究了一會兒,然後從針線盒裡找了把剪刀,只一刀,就乾淨利落,剪掉了娃娃的頭。她安靜而沉默,但是和大姐神秘的沉默、四妹散淡的沉默不同,她的沉默多少含著一些對抗和較勁的意味。

  沈從文在家裡是孤獨無助的,他試圖去找當時正春風得意的丁玲去溝通,希望得到她的開導。他們曾經那麼密切,他也給予過她那麼多幫助。可是他再次失望了,沈從文的兒子虎虎,跟父親一起前往。他說永遠忘不了「那暖融融大房間里的冷漠氣氛」,「如同被一位相識的首長客氣地接見」。

  孤立無援、苦悶無比的沈從文徹底崩潰了,他在家中割開手腕動脈、頸上血管,還喝下煤油,可見去意已絕。他的家人並沒有發現,還是做客沈家的一個堂弟,發現了陷入半昏迷狀態的沈從文,他不停地驚恐地說,「我是湖南人——我是鳳凰人——」

  我總覺得張兆和並不是沈從文真正的知音,在他聲名大作時,她經常忍不住改他的語法,一度使得沈從文不敢讓她看自己的文章,因為經她一改就不再是沈的風格。而當沈從文輟筆時,她又誤以為沈從文「在創作上已信心不大」,是批評家的批評嚇得他不敢出聲。

  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

  不管怎樣,沈從文只有一個寫信的對象,那就是張兆和。不論她是否理解,是否同情。他稱她為自己的「烏金墨玉之寶」,她仍然是他生活的支柱,他仍然對她飽含深情。

  張兆和始終是沈從文心目中的女神,張允和在《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里記錄過這麼一幕:1969年,沈從文下放前夕,站在亂糟糟的房間里,「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對我說:『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接著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又傷心又快樂。」

  我也看到過令人心酸的報道,沈從文在1985年接受採訪時,女記者聽說他在「文革」中,被命令打掃女廁所,擁住他肩膀說:「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83歲的老人當下抱著那隻胳膊,嚎啕大哭起來。目擊者稱「哭得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什麼話都不說,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淚滿臉地大哭」。也許,在家裡,張兆和沒有給他一隻可以這麼哭的胳膊,他才會借用陌生女子的臂膀?

  當外界環境改變,他們的境遇變好,人也已經老去,歲月過濾下來的是相依為伴。作家龍冬曾經提到他和兩位老人交談時的情景,沈從文「用力將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張奶奶坐在旁邊,幾次伸手把他已經抬起的腿壓下去」,還有散步時,「沈先生邊走邊用一隻手來解開外套的鈕扣,動作幅度很大地往兩邊敞開著」,「張奶奶生怕他著涼,趕緊為他將外套合攏,可是沈先生頑固地幾次把外套敞開」,就在這種「固執桀驁與平和沉靜」的結合中,信紙上的愛情走進現實生活。

  但是生活上的相濡以沫,並不代表靈魂的相通相知,張兆和在1995年整理出版《從文家書》的時候,寫過一段《後記》,「六十多年過去了,面對書桌上這幾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夢中還是在翻閱別人的故事。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

  歷經滄桑後的理解和懂得,對於張兆和,又是幸福還是不幸呢?而她內心曾經有過的掙扎和苦楚,沈從文是不是一定理解和懂得呢?不管怎麼說,他們保留著各自獨立的幻想空間,相互陪伴,一起走完漫長的人生,這也是一種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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