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的月亮:讀《傾城之戀》
再去讀傾城之戀,覺得行文真是美極了,伴著柳原猶猶豫豫的真心,流蘇猶猶豫豫的分寸,像是搖碎在槳聲燈影里的舊時月色。
流蘇一直記得淺水灣飯店的那灰磚砌成的牆,那個晚上他們兩個靠在牆上講話。范柳原真假莫辨說著胡話,流蘇輕輕巧巧說著場面話。
不過在這之前,范柳原說,我們到那邊去走走。流蘇不做聲,他走,她就緩緩的跟了過去。
我之前一直不相信張愛玲是紅樓夢迷,我覺得她一點不古典。可是這樣的輕巧一筆,流蘇什麼主動的表示也沒有,可是她的自矜,她的試探,全都無聲勝有聲了。
在范柳原和白流蘇的對話里,范柳原是聲色,是撥開虛空的墨色,他總是絮絮叨叨的表白,動作,而白流蘇是墨色中的留白,要麼就是一兩句場面話,引出范柳原更多真假莫辨的剖白,要嘛就是忽然的動作,打破絮叨粘膩的局面,好像一折戲落幕,短暫黑暗之後,才又粉末登場。
那堵牆讓范柳原想到了地老天荒,他說,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堵牆跟下遇見了,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這已經是表白表進了死胡同,要換個功力差點的三流小說家,白流蘇燙手山芋接在手上要麼吃要麼扔,所差不過是吃或者扔的姿勢。可張愛玲的白流蘇還能閑閑宕開一筆說「你自己承認你愛假裝,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 於是范柳原的戲碼便唱不下去了,只好接著流蘇的新摺子唱新戲。
這就是「談」戀愛了。像是一個迷宮,卻並不等走到絕路再回頭,更像小徑分叉的花園吧,每一句都引出這個人不為人知的一面。不過他們倆都太想表現了,所以被後來香港的傾覆搞到灰頭土臉卻能在半夜抱在一起的時候,要自嘲,之前花了太多時間在「談」戀愛。
我想了想,小時候不喜歡傾城之戀的原因大約是因為這兩個人都那麼不純粹,他們的苦衷都在相遇之前,都不是小姑娘喜歡的純情清白的少男少女,所以當我看見自己說更喜歡十八春的時候,就會心一笑——顧曼楨和沈世鈞是相反的那類,在故事展開的時候,他們還清清白白,而後我們看見他們怎樣被風塵染色,自然心有戚戚。
只是流蘇和柳原都是冰山底下潛流之中的人,臉上雲遮霧繞,難免讓人敬謝不敏——這樣的人,當是沒有真心的吧——流蘇覺得柳原要圖新鮮,而柳原知道流蘇是要長期飯票。哪怕是真的心動,真真假假,說不定連自己都騙過去了。可是他們庸俗可恨嗎?也並沒有,並不只有白紙一樣的人才有資格動心啊。一點心動不能承諾一生一世的,可是沒有一輩子的忠誠也不能證明當時的心動是假的。
那天晚上,范柳原的自我剖白直白到有點可憐。張愛並沒有說范柳原的期期艾艾。可是她這樣寫,「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會原諒現在的我」。當然示弱裝可憐也是范柳原討女人喜歡的技巧,可演技太好,也許自己都入了戲。白流蘇冰山之下的苦衷在開場二十個人的大家族裡暗無天日的生存鬥爭,無所不在的擠兌,而范柳原的冰山漂浮在真真假假的表白之時,偶爾掀起一角。所以他風流有心計,可也並不討厭。
她也沒有寫什麼動心,她只寫月亮。
那天晚上柳原給住在隔壁房間的流蘇打電話,給她念了詩經上的那句話,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流蘇不懂,或者裝不懂,只是逼婚。而范柳原怒了,好像一腔熱情被冷落了似的刺激了流蘇一下,說她——根本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
柳原在外面總是俏皮話,在流蘇面前又正經,而這一次脫口而出有點惡毒的比喻,倒是很可愛——我在講心裡話呢,你卻不懂我。
卻並沒有完。而後他又給她電話,他也沒有再說情愛,只說了月亮,可卻像一首情詩,於是白流蘇真的手足無措了。
他說,流蘇,你的窗子里看得見月亮么?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
白流蘇哽咽起來。
生存的孤獨,淡薄的一點情意,處處收束,都是無可奈何。不管她裝不懂還是真不懂詩經里那些晦澀的句子,但月亮她是懂了的。
不是詩人才能寫詩,不是文化人才有詩意。范柳原要白流蘇懂他,他引經據典,自我剖白,她都不能放下心防來懂他。只有當他指向他們共同面對的涼薄人生的時候,一個不被父族接受的私生子,和一個在娘家寄人籬下的失婚女才是淪落一處天涯的。
佛家有個公案,說以手指月並非月。
張愛玲讓范柳原指了一回月亮,可他讓她看得也並非僅只是那個月亮。她讓我們看的是他們談論月亮時候吊下的那枝藤花。(《傾城之戀》書評/北溟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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