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鄉愁,頑童,一生赤子

從大陸離開時,余光中帶走了一張殘缺的地圖,「看著它,就像凝視亡母的舊照」,他開始愛上畫地圖,通過這個獨特的方式派遣對故土的眷戀。

文 | 姚胤米 單朴 金虹羽

編輯  | 馮翔

12月中旬的台北高雄,密雲在天上鋪開,風裡夾著小雨,冬天,天氣多變。

半個月前,位於高雄市三民區的台灣高雄醫學大學附設中和紀念醫院接收了一位「特殊病人」——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11月27日,因為急性腦中風,余光中被家人送到醫院緊急搶救。12天後,因心衰竭及肺部浸潤癥狀惡化轉至加護病房。今日上午10時04分,一口痰卡住了余光中的喉嚨,氣上不來,讓這位老人驟然從這個世界離開。

這可能是這位剛度過90歲生日的詩人晚年間所表現過的最脆弱的時刻。更多時候,他所表現出的特質常常與屬於他的高齡不符:言辭幽默、頭腦清醒、記憶力過人……

直到今年,余光中仍舊保持著寫文章和寫詩的習慣,這位在文學和詩歌上一生高產的作家,留給世人最響亮的話語是那首16行的詩歌《鄉愁》,愁緒在文字間縈繞,感染了幾代國人。但,回溯余光中先生的過往,卻會發現,這位老人最為難得的是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都保留著一份赤子之心。

 

1

余光中的小家庭里總共有六個人:妻子范我存和四個女兒。余光中是唯一的男士,是全家「負責搗蛋的那個」。

10月21號是余光中的第90個生日,台灣中山大學為他舉辦了一場慶生會。年紀太大了,動作也難免遲緩了起來,但余光中還是堅持一一與到場的人寒暄,有時候偶爾一時想不起名字,他便爽利地用閩南話自我調侃——頭殼壞去。引得眾人鬨笑。

在大家的注視下,余光中緩緩地回憶,30多年裡,他沒有在另外的學校兼過課,學校都換了七任校長,「每一位校長都要安排我到高中演講,目的就是希望能吸引高中生考試時,願意把中山大學填入他們的學校志願里。」在高雄市西子灣畔給學生講了30多年課的余光中說,自己儼然就是「西子灣土地公」。

依然不改「愛調皮」的本色。他不願意退休, 喜歡和年輕人接觸,也擁抱流行文化。今年五月,有朋友給余光中送了一套電視劇《琅琊榜》的碟片,余光中看得入迷,在所有的人物里,他最喜歡小俠飛流和梅宗主,「非常迷,已經看了四五遍了」。

這似乎有點脫離大眾對於一位高齡詩人的想像,但卻是最符合余光中本人人設的體現。4年前,85歲的余光中曾對媒體記者說:「一首小詩立了大功,但也好像一張巨大的名片,有時遮住了本人的面孔。」余光中文學館布館大綱主筆人梁白瑜記得自己曾在余光中家裡看到他幾年前和夫人的一張合影,照片中范我存微笑端坐,余光中則「完全是扮了個鬼臉」,梁白瑜當時就覺得這個老人「實在是太調皮了」。「他總是笑眯眯的,他的笑很慈祥、很可愛。」梁白瑜說。

永春的余光中文學館落成時,當地曾邀請余光中夫婦參觀。在中途休息的酒店茶室,有人給余光中倒茶,茶杯使用了一種隨溫度而變化的特殊材料,開水倒進去不足一分鐘,紅色的杯身變成了雪白色。余光中在一旁看的驚奇,「像孫猴子一樣!」,說罷趕緊叫了叫正在和記者說話的夫人范我存:「你快看看!」

「神情舉止就像個孩子」,一位曾經採訪過余光中的記者評價到。余光中個頭不高,上了年紀後,看上去連1米7都不到,常年身形瘦削,可腳卻出奇地大,看上去至少有42、3碼。在永春,余光中人們的陪伴下踱步於洛陽橋上。他緩步慢行,每走一步,心裡就記一數,731米的古橋,走了1060步。腳跟最後離開橋頭的一剎,余光中高興地說:「今天我終於得以從頭到尾走完全程了!」

 

2

1948年,20歲的余光中隨父母遷居香港,次年赴台,與曾經生活了20個年頭的大陸告別。此後,尋根問祖成為貫穿了余光中自1992年之後二十多載歲月的重要課題,只要一有機會,他都要飛回大陸,仔細算算,已有五六十次之多。

年少的記憶全都埋在這塊「雄雞狀」的土地上,歸鄉是一種執念,也是對記憶的一次次喚醒。

10年前,余光中的80歲生日宴從台灣搬到了南京,這是余光中堅持的。他在南京出生,小時候父親就在南京工作,他記得這座城市的味道,印象最深的就是桂花的香味,「那時江南的人家庭院都有一棵桂樹,或者有很多桂樹,桂花落得滿地。」那時候的人也有趣,「很多人很多人養蠶、喜歡放風箏,這些都還是保存了古風的。母親那邊的親戚是大戶人家,有好多房住在一起,當然不是如紅樓夢那樣高官顯貴,大概相當於現在的中產階級,住在裡頭親戚有書法家,有教員,也有企業家。」

在那個飄著桂花香氣、古風猶存的城市裡,年幼的余光中最喜歡在漕橋的院子里和小夥伴捉迷藏,有的躲到了水缸後面,有的躲進竹林。「等我睜開眼,他們卻是真的不見了」余光中說,「等我真的再回來找,物是人非,他們中許多已不在人世了。」記憶被喚醒的瞬間,也勾出了一縷愁緒。

這位老來仍舊「頑皮」的詩人在年輕時就展現出了心思的敏感。

余光中清楚地記著,在南京金陵大學讀一年級時,站在自家的二層小樓上,透過窗口向外望去就是美麗的紫金山,那一天,面對眼前的一切,余光中寫下了人生的第一首詩。那時的他並不知道,自己一年之後就要徹底離開這座給予他詩歌靈感的城市。

從大陸離開時,余光中帶走了一張殘缺的地圖,「看著它,就像凝視亡母的舊照」,他開始愛上畫地圖,通過這個獨特的方式派遣對故土的眷戀。

1971年,彼時大陸政治動蕩,和大陸的距離愈遠,流失的歲月愈多,余光中心裡對故土的懷念之情便愈重。靈感隨之而來,不到20分鐘,余光中便在自己位於台北市廈門街的舊居內把20年來對故土的眷戀化為一首《鄉愁》。

余光中手書《鄉愁》

作家流沙河記得,余光中的一封來信中寫到:「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在四川鄉下聽到的那隻。」欣賞故國之思,深深使他感動。

 

3

余光中位於中山大學的辦公室正對著台灣海峽,抬頭看過去,就是他熟悉的故鄉。

一直到幾年前,余光中都堅持自己開車,他有40年的駕齡,年輕的時候還很喜歡飆車。

從家到學校大約有10公里的路程,一路紅綠燈不少,機動車也多,常常要耗費很長時間,可余光中總是樂在其中,家人也不管他,總是抱著「既然他喜歡,就讓他去開」的態度支持。

他時常覺得自己很幸運,學校依然歡迎他留下來講課,讓他有更多的時間和年輕人接觸與交流。他從不吝惜對後輩的肯定,大陸學界和作家協會有活動邀請他時,也常常欣然應允。前南方都市報副總編輯陳朝華記得,2004年,自己牽頭舉辦的華語傳媒大獎評選余光中為年度詩人,準備邀請余老。陳朝華心裡有點擔心,當時活動才辦了第二屆,余老也已經78歲了,他會來么?

余光中卻答應得很痛快,在知道主辦方要求獲獎人發表一個幾分鐘演講時,「他還準備得特別認真」。大家一起吃飯,余光中會做一些即興表演,朗誦詩歌,準確地說,是用古調吟唱出來,那一刻陳朝華感受到了這位詩人身上,從未被年齡帶走的激情。

他也有「固執」的一面,吃飯的老愛去固定的餐廳,買東西也認定了原來的商店。90年人生里,與夫人范我存相識的時間超過70年。余光中的許多次歸鄉行程,范我存都要陪在身邊。作家張曉風曾形容:余光中是眾人汲飲的井,而范我存,就是那位護井的人。余光中和夫人約定,鑽石婚必須兩個人共同完成,無論是離婚或早夭都不能成,「得兩個人都長壽,都長壽,且不分離。」在家庭中,范我存承擔起了父母中對孩子嚴苛的那個角色,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一位詩人可貴的純真。

2003年,余光中成年後第一次回到祖籍永春,和別人講起小時候這裡山上有五棵荔枝樹,他與堂哥經常去那裡玩。那年,見到堂哥,兩位古稀老人聊著聊著竟然像孩子一樣玩鬧起來,余光中說自己當年爬上了樹,堂哥說他沒有,最後誰也沒說服誰。12年之後,余光中再次回到永春,見到了堂哥,兩個人還在爭,余光中說,我要寫首詩《五株荔樹》,來證明自己是能爬上樹的。詩寫好之後,手稿被特地寄回余光中文學館。

 

梁白瑜總覺得,余光中從來都沒老過。當初在籌備余光中文學館的大綱時,關於余老作品的出版信息怎麼也無法找齊,她只好給余光中的小女兒余幼珊打電話求助,結果,余光中把女兒見到面前坐著,自己一部一部回憶起來,余光中說,余幼珊記。「你都想像不到,哪一年,出了那本書,是哪一個出版社,全部都記的清楚。」採訪中,梁白瑜多次深深嘆氣,她無法接受這位亦師亦友的老人已經不在了的消息。

梁白瑜至今忘不掉第一次去高雄余光中的家裡拜訪時,牆上掛著很多老照片,其中有一張,已經上了些年紀的余光中把自己掛在樹上,雙手緊握著樹杈,兩隻腳懸空,臉上咧出一個調皮而可愛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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