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四始」說辯正
(淮陰師範學院 文學院,江蘇 淮安 223300)
摘 要:《詩經》「四始」說源自於《毛詩大序》,《史記·孔子世家》「四始」說與《詩大序》「四始」說具有相同的含義。《詩經》「四始」的概念,既不是指「風」「小雅」「大雅」「頌」四部分,也不是指《關雎》《鹿鳴》《文王》《清廟》四首詩,而是指《詩經》中作為最早的《詩》文本的「正風」「正小雅」「正大雅」「周頌」四部分正詩。「四始」說和「正變」說有緊密的聯繫,「正詩」就是指「四始」。《詩大序》明確提出了「正始」的概念,毛詩的「正」就是「始」,「始」就是「正」,故曰「正始」。「四始」是《詩》之綱領。「四始」概念的提出,在編《詩》者那裡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和作用。
關鍵詞:正始;四始;詩大序;正詩
一 《毛詩序》「四始」說辯正
《詩經》「四始」說最重要的出處有二。一是《毛詩序》: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
後人據此認為,《毛詩序》所言之「四始」,是指《風》《小雅》《大雅》《頌》四部分。可是事實果真如此嗎?
《毛詩序》說:「是謂四始,《詩》之至也。」毫無疑問,《毛詩序》認為,「四始」是最好的詩。因此我們有這樣的疑問:既然「四始」是最好的詩,那麼,如果「四始」是指《風》《小雅》《大雅》《頌》四部分,難道《詩經》之外還有詩?那些非「始」的詩又是指哪些詩?
就《毛詩序》這段話本身而言,我們有如下證據證明《毛詩序》所言之「四始」不是指《風》《小雅》《大雅》《頌》四部分。
第一,《毛詩序》先言:「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而後言:「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顯然,按照《毛詩序》的文意,那些能做到、符合「主文而譎諫」之禮儀規範的「風」,是不包括變風的。所以,「故曰風」之「風」,只能指「正風」,即《詩經》中的《周南》《召南》。
「故曰風」之「風」含義如此,下文的「謂之風」「謂之雅」含義也應如之。《詩大序》曰:「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毛詩正義》:「《小雅》所陳,有飲食賓客,賞勞群臣,燕賜以懷諸侯,征伐以強中國,樂得賢者,養育人材,於天子之政,皆小事也。《大雅》所陳,受命作周,代殷繼伐,荷先王之福祿,尊祖考以配天,醉酒飽德,能官用士,澤被昆蟲,仁及草木,於天子之政,皆大事也。」很明顯,孔穎達亦完全是以正《小雅》、正《大雅》闡釋《毛詩序》所言之「小雅」「大雅」的。這說明,孔穎達知道《毛詩序》所言之「小雅」「大雅」所指的內含。
又,《毛詩正義》曰:「正經述大政為《大雅》,述小政為《小雅》,有小雅、大雅之聲。王政既衰,變雅兼作,取大雅之音,歌其政事之變者,謂之『變大雅』;取其小雅之音,歌其政事之變者,謂之『變小雅』。故變雅之美刺,皆由音體有小大,不復由政事之大小也。」「變雅」之中的小、大之別是由音樂區分的,「正雅」之中的小、大之別是由政事的大小區分的。既然如此,那麼《詩大序》所言「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無疑是指「正小雅」和「正大雅」了。
又,《詩大序》曰:「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毛詩正義》:「干戈既戢,夷狄來賓,嘉瑞悉臻,遠邇咸服,群生盡遂其性,萬物各得其所,即是成功之驗也。……此解頌者,唯《周頌》耳。」
這樣看來,《毛詩序》「是謂四始」以上數語,無疑是指《詩經》中「正風」(即《二南》)、「正雅」和《周頌》而言。
第二,關於《毛詩序》所言之「風」:「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即是指《二南》而言。《毛詩序》說得很明白:「《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關於《毛詩序》所言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廢興也。」《小雅·六月》遍言正《小雅》廢而不用的後果:「《鹿鳴》廢則和樂缺矣。……《菁菁者莪》廢則無禮儀矣。《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顯然,「《小雅》盡廢」和「王政所由廢興」均是指「正詩」而言。關於《毛詩序》所言之「頌」:「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無疑指的是《周頌》。可見,《毛詩序》「是謂四始」之前所言之風、雅、頌,均指「正詩」而言。
第三,今人對《毛詩大序》「四始」的理解認識,只注意到「是謂四始」數語,卻大多忽略了《詩大序》在此數語之後又曰:「《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二《南》在當時被作為「正始之道」,這被稱為「正始」的二《南》,即是《詩大序》所言「四始」之一。這就等於《詩大序》明言《周南》《召南》是《風》之「正始」,即《風》之始。「二南」被稱為「正始」,那麼「四始」中的其他三者也是「正始」。
《詩大序》在這裡提出了「正始」的重要概念。雖然《詩大序》在闡釋《二南》時使用了「正始」一詞,但「正始」並不單指《二南》。「正始」包括兩方面內容:「正」和「始」。「正」即指《詩》之「正詩」。「始」即《詩》之「四始」。既然稱之為「正始」,那麼就說明,在毛詩這裡,「正」和「始」必然是有聯繫的。實際上,毛詩的「正」就是「始」,「始」就是「正」,故曰「正始」。那麼,「四始」之「始」,無疑就是「正始」之「始」。說得更具體一點,《毛詩序》認為,「四始」就是《詩經》「風」「小雅」「大雅」「頌」四部分中的正詩。在《詩經》中,沒有「正」,就沒有「始」。「正」和「始」,概念、表述不同,所指內容則相同。它們分別從兩個方面對《詩經》四部分「正詩」加以表述和概括。《詩大序》整篇文字,洋洋六百餘字,從頭至尾幾乎都是論正詩的,極少言及變詩。
又,《周禮·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鄭玄註:「風,言賢聖治道之遺化也。」「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為後世法。」不難看出,鄭玄是純以正風、正雅闡釋「風」「雅」的。故唐賈公彥《疏》曰:「鄭雲言賢聖治道之遺化者,鄭據《二南》正風而言,《周南》是聖人治道遺化,《召南》是賢人治道遺化,自《邶》《墉》已下是變風,非賢聖之治道者也。雲『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為後世法』者,謂若《鹿鳴》《文王》之類是也。」
二 《史記》「四始」說辯正
《詩經》「四始」說的另一個出處是《史記·孔子世家》:
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
於是,後世有了《關雎》《鹿鳴》《文王》《清廟》為《詩經》「四始」的說法。且人們提及《詩經》四始,基本以此觀點為主。可是事實果真如此嗎?
我們不禁要問:司馬遷為什麼要說「《關雎》之亂以為風始」呢?後人認為,「《關雎》之亂」是指《關雎》的末章。那麼,為什麼只有《關雎》的末章才為風始呢?顯然不通。實際上也不可能是這樣的解釋。
「《關雎》之亂」不僅見於《史記》,也見於《論語》:「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黃式三《論語後案》引金吉甫《考證》云:「辭以卒章為亂,樂以終為亂。此統言《周南》之樂,自《關雎》終於《麟趾》也。」[1](P76)
黃氏之解不誤。只是我們認為,「《關雎》之亂」不僅指《周南》,也包括《召南》,即指被視為「正風」的「二南」。清梁章鉅《制義叢話》:「聖人舉樂於殷周,皆其正者也。夫『師摯之始』,殷之正樂也;『《關雎》之亂』,周之正樂也。夫子殆從其朔而舉之。」黃懷信《論語彙校集釋》:「亂,合奏也。交響,故亂。」[2](P125)此亦為確解。筆者推測,「師摯之始」和「《關雎》之亂」,是不同的表達,相同的含義。重複言之,欲以強調之意。古人自有這樣的表達方式。按照孔子之意,這被稱為《風》之始的「二南」應該與其時的樂師太師摯有關,或許為其編輯而成,甚或為其創作亦有可能,故稱「師摯之始」。
「亂」是周代典禮儀式上樂舞尾聲時的合樂。《辭源》:「凡樂之大節,有歌,有笙,有間,有合,叫一成。以升歌始,終於合樂。故升歌謂之始,合樂謂之亂。」《漢語大詞典》:「亂,辭賦篇末總括全篇要旨的話。」《離騷》:「亂曰:『已矣哉!』」王逸註:「亂,理也,所以發理辭指,總撮其行要也。」《漢書·外戚傳》「亂曰」,顏師古註:「亂,理也,總理賦中之意。」周代禮樂繁雜,各種典禮都伴有音樂演奏。這些音樂演奏在結尾時合樂,以使演奏在高潮中結束。合樂時各種樂器齊鳴諧作,故有「洋洋乎盈耳」的感受。《論語》孔子所言「洋洋乎盈耳」的,絕不僅僅指《關雎》一篇,更不是指《關雎》的卒章,而是指包括《關雎》在內、被古人視為「正歌」的那一類詩,那一組詩。《禮記·樂記》:「始奏以文,復亂以武。」孫希旦《禮記集解》:「『復亂以武』,樂終合舞,舞《大武》以象武功。《論語》曰『《關唯》之亂』,彼謂合樂為亂,此謂合舞為亂,蓋合樂、合舞皆在樂之終也。」
明李陳玉《楚詞箋注》:「凡曲終曰亂。蓋八音競奏,以收眾聲之局,猶涉水者截流而渡,將到岸也,故亦曰亂。」清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余意『亂』者,蓋樂之將終,眾音畢會,而詩歌之節亦與相赴,繁音促節,交錯紛亂,故有是名耳。孔子曰『洋洋乎盈耳』,大旨可見。」後人只注意到「亂」的曲終、樂終之義,卻忽略了「亂」的「八音競奏」「眾音畢會」的含義。實際上,「亂」的含義更偏重於合奏、總奏。最早為「楚辭」作註解的兩漢經學家們,如劉向、揚雄、班固、王逸等都不曾說過篇末之「亂」是指樂歌之卒章或尾聲一類的話。這種針對全篇而總括題旨、總結文意的話只能處於篇末,但「亂」並不就是篇末或者終章的意思。唐陸龜蒙《野廟碑》:「既而為詩以亂其末。」如果「亂」是「末」的意思,這句話豈不成了「既而為詩以末其末」?
《尚書·泰誓》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前儒將「亂」解釋成「治」,方向是對的,但未必是確解。所謂「亂臣」,大概就是將十人比作一個樂隊,眾治世能臣通力合作,精誠團結,共同演出如同「《關雎》之亂」般洋洋盡美的治國樂章。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篇》曰:「既履端於倡始,亦歸餘於總亂。」可知「亂」亦含有「總」之意。
酈道元《水經注》中有很多「亂流」一詞,如:「清、漳亂流而東注于海。」「祖水又東南亂於沂。」「又東歷澤,亂流為一。」「與夷水亂流東出,謂之淇水。」《尚書·禹貢》:「入於渭,亂於河。」這些「亂」都是匯合、匯總的意思。
鄭玄《詩譜序》:「文、武之德,光熙前緒,以集大命於厥身,遂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時《詩》,風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毫無疑問,「《鹿鳴》《文王》之屬」是指正《小雅》和正《大雅》。而「《關雎》之亂」,正是和「《鹿鳴》《文王》之屬」相同、相近的表達方式。另外,《國語·魯語下》閔馬父曰:
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於周太師,以《那》為首,其輯之亂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事有恪。」
今所見《詩經·商頌》五首詩以《那》為首,《國語》閔馬父亦明言正考父校《商頌》十二篇於周太師之時,也是以《那》為首,而閔馬父所引「自古在昔」數語,正出自《那》。可知「其輯之亂」的「亂」絕不是卒章的意思。
所以,「《關雎》之亂」,意指以《關雎》為首的一組詩、一類詩,即指《周南》《召南》,而非僅僅指《關雎》一篇。這組詩的特殊性在於,它們經常在典禮演奏的結尾加以合奏,因而被其時之人視為不可分割的一體。「《關雎》之亂」,其含義就類似於《周禮》賈公彥《疏》所言「《鹿鳴》《文王》之類」,它是古人對一組詩、一類詩的一種簡略的表述。
《史記·孔子世家》「《關雎》之亂以為風始」下文的「《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顯然是一種省略的說法,即:「《鹿鳴》之亂為小雅始,《文王》之亂為大雅始,《清廟》之亂為頌始」。它們分別指《詩經》的《正小雅》《正大雅》和《周頌》。
由此可見,《史記·孔子世家》所言之「四始」,與《詩大序》所言之「四始」,其含義是相同的,並無二致。以《關雎》等四首詩為《詩經》之「四始」的情況並不存在。《史記·孔子世家》「《關雎》之亂以為風始」之前有「始於衽席」一語,筆者以為,「始於衽席」的意思,即如同說始於《周南》,或者說始於二《南》,它與「《關雎》之亂以為風始」句所表達的意思非常接近,故二語相承。
鄭玄《詩譜·周南召南譜》:「風之始,所以風化天下而正夫婦焉。故周公作樂,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孔穎達《疏》:「二《南》之風言后妃樂得淑女,無嫉妒之心,夫人德如鳴鳩,可以承奉祭祀,能使夫婦有義,妻妾有序。」可見,孔穎達以「二《南》」解鄭玄「風之始」之意,「風之始」指二《南》,不單指《關雎》,其意甚明。又,孔穎達《毛詩正義》曰:「《周》《召》,風之正經,固當為首。」
三 《詩經》「四始」說的重要意義
《詩經》古有正變之說。《詩大序》曰:
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
鄭玄《詩譜序》:
風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風》《雅》而來,故皆錄之,謂之《詩》之正經。
關於《詩經》正變說,我們有兩點需要加以澄清。其一,正變說並不僅指《風》《雅》,也包括《頌》。其二,「四始」說和「正變」說雖然是兩個概念,但是,這兩個概念有很緊密的聯繫,「正變」中的「正詩」就是指「四始」。
《詩大序》「變風變雅」之言完全是一種承前啟後、前後照應、互文見義的表述。其表述語言之巧妙,非細查其語義、文理不能知曉,非聖人不能有此精彩表述。《詩大序》雖未出現「變頌」之言,但由於其語意的前後互文,「變頌」是隱含在內的。
《頌》有正變,毫無疑問,《周頌》是「正頌」,《魯頌》是「變頌」。《商頌》比較特殊,本文闕而不論。鄭玄《詩譜序》的意思很明白:「謂之《詩》之正經」的詩篇,就是指:風之《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以及《周頌》。而「《詩》之正經」,就是《毛詩序》所言之「正始」,也就是《詩》之「四始」。《毛詩正義》於鄭玄《周頌譜》曰:「頌為四始之主,歌其盛德者也。」
《詩經》為什麼會有「四始」的概念?「四始」概念的提出有什麼重要含義和重要作用?
其一,「四始」概念的提出,體現了《毛詩序》作者和《詩經》的編輯整理者對這四部分詩的強調和重視。而對這四部分的強調和重視,是《詩經》的編輯整理者欲以此為後世詩歌創作提供一個典範,樹立一面旗幟。《詩大序》認為,「四始」是「詩之至」,它們是《詩經》中最早的詩和最早的《詩》,是最好的詩,最重要的詩,是《詩》之綱領,《詩》之精華,是理解、闡釋《詩經》文本及其編排之意的門戶。這些詩都創作於西周盛世,完全符合儒家提倡的「主文譎諫」的做詩標準。
其二,筆者推測,最早的《詩》文本只有「正詩」,即只有二《南》、正《大雅》、正《小雅》和《周頌》。所以,「四始」概念的重要意義,不僅在於這些詩篇是今人所見《詩經》的四部分之始,更重要者還在於,這些詩篇是最早的《詩》文本,是《詩》之「始」,故稱「四始」。宋代程大昌《詩論》曰:「《詩》有《南》《雅》《頌》,無《國風》。其曰《國風》者非古也。」程大昌此言雖在宋以後受到非議,但從最早的《詩》文本的角度而言,這話是正確的。
其三,「四始」概念的提出,體現了編《詩》者對這些詩篇的一種強調和重視之意。而這種強調和重視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於它們在當時典禮儀式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王小盾先生認為:
其實《毛序》的說法與《史記》同出一源,不必視為二說。它們的共同淵藪即周代禮樂制度。「始」在西周禮制中又表述為「重」:因升歌是儀式上的始奏之歌。由此可知,「始」的涵義是始奏,作為第一奏,它在典禮中具有特殊意義。[3](P126)
其四,「四始」概念之重要意義的另一個重要方面在於,風、雅、頌之名亦與「四始」有重要關聯。《毛詩大序》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前文已指出,「故曰風」之「風」,只能指「正風」,因為只有「正風」才完全符合儒家「主文譎諫」「溫柔敦厚」「發乎情止乎禮義」的作詩標準。像《鄘風·相鼠》這樣的詩作,顯然與儒家「主文譎諫」的作詩標準相去甚遠。風化、風(諷)刺、風教,最初都是正人的。而「雅者,正也」,顧名思義,「雅」最初就是指正雅。「雅」即「正」的意思,那麼「雅」的得名一定與「正詩」有關,一定應該取其是「正詩」的含義而得名。而《詩大序》釋「頌」之言,孔穎達《毛詩正義》已明言:「此解頌者,唯《周頌》耳。」可見風、雅、頌之得名,一定與正詩、「四始」有關。即:風、雅、頌之名,最初是指「四始」(即正詩)而言的。
《詩大序》又曰:「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詩大序》意欲把《詩》之正、變與世之治、亂對應起來,以為後世統治者提供一種鑒戒,也以此使「正詩」(即「四始」)成為後世詩人創作的典範。
前人亦有明《詩經》「四始」之義者,只是未引起後人重視和接受。唐人成伯玙《毛詩指說》:「《詩》有四始,始者,正詩也,謂之正始。周、召二《南》為《國風》之正始,《鹿鳴》至《菁菁者莪》為《小雅》之正始,『文王在上』至《卷阿》為《大雅》之正始,《清廟》至《般》為《頌》之正始。此詩陳聖人之德,為功用之極,修之則興,廢之則衰,正由此始也。」魏源《詩古微》:「夫《毛序》『四始』之說,即其『正始』之說。『正始』之說,即其『正變』之說。何以明之?毛以正風、正雅、周頌,皆周公手定樂章,故舉平王、成康溢法,皆以別義釋之。而二雅則自《六月》《民勞》以下,皆謂之變。觀『《周南》《召南》,正始之道』云云,然則毛以四部正詩為四始明矣。」[4](P58)清戴震《戴東原集》:「詩之部分四:《風》,鄉樂;《小雅》,諸侯之樂;《大雅》《頌》,天子之樂。而燕饗群臣嘉賓,或上取,或下就,著在禮經。其後因舊部而頗有附益。於是目其定於周初製作禮樂時者,謂之『四始』。」戴震《經考》又曰:「『四始』自《毛詩序》《史記》已言之,蓋經師相傳之遺語。後儒因之又有風雅正變之說。今考《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騶虞》,《小雅·鹿鳴》《四牡》《皇皇者華》《南陔》《白華》《華黍》《魚麗》《由庚》《南有嘉魚》《崇丘》《南山有台》《由儀》,《頌》之《雝》《酌》,逸篇之《九夏》《狸首》《采薺》《新宮》之屬,見於《禮經》者,皆周公所定之樂章。而太師教六詩,瞽蒙掌六詩之歌,並定於周公製作禮樂時矣。余竊謂:風也,小雅也,大雅也,頌也,其定於周公者部分有四。周公已後之詩,後人所采入,因舊部而各隸其後。則周公初定之篇章是為《詩》之四始可知也。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而冬夏所教,其初《詩》之正經,惟有所謂四始者而已。今之三百十一篇者,不知周太師采而增益之與?村魯太師所得者與?《魯頌》之名必非列於周太師者。」
劉勰《文心雕龍》在評論《詩經》時有三處使用了「四始」一詞,一是《宗經》篇:「於是《易》張十翼,《書》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春秋》五例。」二是《明詩》篇:「自商暨周,雅頌圓備,四始彪炳,六義環深。」三是《頌讚》篇:「四始之至,頌居其極。」在《頌讚》篇中,劉勰認為,《頌》是「四始」之極。根據劉勰的話,我們可以得出兩個結論:其一,「四始」中必有《頌》。其二,這居「四始」之極的《頌》不可能僅指某一首詩,也不可能《詩經》三《頌》全包括在內,顯然應指《周頌》。
對「正詩」「四始」的理解、認識,對於理解、闡釋《詩經》至關重要。《小雅·鼓鍾》云:「以雅以南,以鑰不僭。」這裡以「南」「雅」並稱,無疑「雅」指的是「正雅」。《儀禮·燕禮》及《鄉飲酒禮》中《二南》與《雅》詩合奏,奏畢稱「正歌備」。《禮記·樂記》師乙答子贛之問曰:「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此亦指大、小「正雅」而言。所以魏源《詩古微》認為:「『四始』固全《詩》之裘領,禮樂之綱紀焉。」[4](P60)此語非了解、熟悉《詩經》者不能道出,絕非虛言。
亂曰:《詩經》「四始」說源自於《毛詩大序》,《史記·孔子世家》「四始」說與《詩大序》「四始」說具有相同的含義。《詩經》「四始」的概念,既不是指《詩經》「風」「小雅」「大雅」「頌」四部分,也不是指《關雎》《鹿鳴》《文王》《清廟》四首詩,而是指《詩經》中作為最早的《詩》文本的「正風」「正小雅」「正大雅」「周頌」四部分正詩。「四始」說和「正變」說有很緊密的聯繫,「正詩」就是指「四始」。「四始」是《詩》之綱領。「四始」概念的提出,在編《詩》者那裡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和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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