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作者:半塘殊子
05-30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作者:半塘殊子 半塘殊子 著 目 錄 前言 初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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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徘徊
第一章 「唐初只這句詩」 一 有啟三百年風雅之盛 二 「唐音之始」 三 另類宮廷詩人 四 他在尋找什麼? 五 另一個通俗詩人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第二章 「不廢江河萬古流」 販販販販販販販 販 一 龍朔文場變體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二 一聲霹靂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三 「移至江山塞漠」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四 駢文雙璧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五 「能夠浮躁到哪裡去」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第三章 通向「遠調」 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一 「終古立忠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二 「合著黃金鑄子昂」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三 最後的閃光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四 沈宋定「律」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五 最美麗的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盛唐篇蓬勃氣象
第四章「海日生殘夜」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一 「吳中四友」名揚上京.販販販販販販販 二 北方詩人南遊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三 張說變風氣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四 張九齡繼起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第五章 「眾星羅秋旻」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一 風流孟夫子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二 「妙於情語」王摩詰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三 「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上)販販販販販四 「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下)販販販販販
五 達者高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六 奇星岑參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七 群星薈萃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販 第六章 「光焰萬丈長」 ——詩仙李白販販販販販販 一 「大鵬一日同風起」——不懈的追求(上)販販販販 二 「大鵬一日同風起」——不懈的追求(下)販販販 三 「黃河之水天上來」——不羈的精神販販販販販 四 「飄然思不群」——不凡的天才 販販販販販販 五「垂輝映千春」——不朽的功績 販販販販販販前言
早年教書時,每節課前十分鐘都先介紹一首唐詩,堅持幾年,很受學生歡迎。久了就產生一個想法:如果能按唐詩史的順序,配上相關的唐詩故事來講,那會多好啊!但是這樣做不容易,要花相當多的時間準備,當時忙於事務,沒有時間做這事。退休後有了充裕時間,可是已經沒有我的講台了! 詩是文學之祖,藝術之根,唐詩是中華文化瑰寶。我相信每一個愛好文學的青年都愛唐詩,都希望肚子里能藏有幾十甚至於成百首唐詩,成為一個頗有涵養的文學青年。 最好是同時學點唐詩史。回到詩唐當時的情境,站到歷史所積澱的高度,唐詩 的內容與藝術都好理解了。「詩者,感其況而述其心,發乎情而施乎藝也。」從詩史中學古詩,就能比較容易地知道「其況」、「其心」、其「情」、其「藝」。這好比是「尋根」,從根上去看,就知道它是怎麼來怎麼去的,還有什麼難明白的! 可是,翻檢現有唐詩的書,講史的一般不解詩,多數學術性很強,不好讀;解詩的都不放到詩史中解,重「說文解字」,太繁瑣。講唐詩故事的,都是分類一個個故事講,極少有結合前兩者講唐詩故事的書。於是我就產生了把三者結合起來,用散文的筆調寫一本通俗的書,向愛好文學的青年朋友介紹唐詩的想法,還當年的願。 史的部分,本人沒有深入研究,所以只能「述而不作」,努力把各大家的研究成果介紹給大家。詩的部分,說解的材料多如牛毛,本人努力從一個新角度去解說,要言不煩,重在會意。故事較多演繹,讓它成為詩史長河中的一朵朵小浪花。 寫了四年,才把初盛唐部分寫完,要寫完中晚唐部分,恐怕還得幾年。即使是「十年磨一劍」也值。 本書初稿的大部分去年在本欄連載了一段時間,很感謝諸位網有,給予好評。擇錄幾則如下: 夜狼嘯西風:「史上最強大的唐詩釋譯!」史書一冊:「唐詩是一道大餐,半塘兄的史話,就如同必不可缺的佐料,少了它,怎麼品都差點滋味兒。」
蟄居蟹:「一篇比一篇精彩,妙語聯珠,讀得愉快。」 :「你的帖子定會成為經典的。」 現在修改補充完整了,重新連載,以饗讀者。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一 初唐篇 百年徘徊 「……雖然百年的過渡太長了,但即使以一百年迎來一 個盛唐,也是值得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初唐詩人的歷史功 績仍然不可泯沒!」—— 袁行霈《百年徘徊——初唐詩歌發展趨勢》
第一章 「唐初只這句詩」 「『楓落吳江冷。』這是誰寫的詩句?寥寥五個字,把蕭殺晚秋的浸膚冷麗,寫得無可匹敵,實在高妙得讓人嫉恨。」當代作家余秋雨先生曾經這樣說。 這句詩是唐初武德(唐高祖李淵年號)年間(約公元624年前後),秦川令、名士崔信明的名句。此人自謂文章獨步,過於名聞四海的「十八學士」之一李百葯。但是買帳的不多,有一次,另一個與他一樣眼睛朝天的名士,揚州鄭世翼,乘船在江中遇到他,就對他說:「我聽說過你的『楓落吳江冷』,很願意看看你其餘詩作。」崔信明當然很高興,連忙拿出自己的百餘篇詩稿。鄭世翼翻閱了一會,還沒看完,就說:「所見不如所聞!」把詩稿撒到江中,飄然而去。崔信明無言以對,抱著一隻船槳,看著漂浮在水中的詩稿,坐在船上發獃…… 其實崔信明用不著發獃,有那麼一句詩也就夠了,以後有人甚至這樣評論:唐初,只有「楓落吳江冷」這麼一句詩。 這個評論符合實際嗎?為什麼這麼說?想了解初唐詩,當然要先弄清楚這個問題。 一 有啟三百年風雅之盛 唐朝二百八十九年(公元618-907年)。多數學者將唐詩分為四個發展階段: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初唐」指頭一百年左右;「唐初」,不可能是一百年,指認為初唐的頭一個小階段,武德、貞觀(唐太宗李世民年號)年間近三十年,比較合理。這三十年真沒有其他詩、其他詩人?或是它(他)們都不值一提? 不,唐初的詩壇像早春的花園,雖然不是滿園春色,繁花似錦,但也有奼紫嫣紅,星星點點。唐太宗就是唐初的頭號詩人。我這樣說,恐怕有許多人不同意,因為過去寫文學史談唐詩,多數人是不提李世民的,就是不把他當詩人看,近一二十年越來越多的論者覺得把他排斥於詩壇之外不合理,褒揚他的論者漸漸多起來了。 「頭號」,是就他在當時詩壇上的重要性上說的。唐初的詩壇,宮廷詩人是主體,宮廷之外,名詩人不多。李世民雖然算不上大家、名家,但他是當時宮廷詩人的核心,宮廷詩人們圍繞著他展開活動。他的詩在唐初詩人中又是最多的,僅《全唐詩》所收即多達九十多首,另在《全唐詩外編》,《全唐詩續拾》中又補入十首,傳世作品逾百篇,這在唐初宮廷詩人中是罕見的。《全唐詩》對唐太宗這樣評論:「太宗皇帝……文筆書法,卓越前古。天才俊逸,沉麗高朗,有唐三百年風雅(指詩歌)之盛,帝實有以啟(推動、推進)之焉。」並把他的組詩《帝京篇》作為開卷之篇,我們且來讀一讀第一首:
帝京篇(其一 秦川雄帝京,函谷壯皇居;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zhì)余。 連甍(méng)遙接漢,飛觀迥凌虛;雲日隱層闕,風煙出綺疏。 意譯出來是:秦之故地,那八百里平川,雄襯著帝京,函谷關拱衛著皇居,長安城多麼壯偉!你看那華麗的殿堂,高起千尋,行宮的外牆,寬廣百雉(雉,古時計算城牆面積的單位,長三丈,高一丈為一雉)。屋脊相連,遙接雲天;樓觀飛聳,高凌虛空。呵,那雲日竟隱藏在層層的宮闕之後,風煙卻出沒於華麗的花窗之間! 大約對盛世的首都,人們往往會傾注極大的熱情,我們現代不是有《北京頌》、《北京頌歌》等等,大江南北,唱得火熱;貞觀時期,也有幾首歌唱首都的熱火詩歌:《帝京篇》,李世民、駱賓王各一首,盧照鄰有《長安古意》、王勃有《臨高台》等等。 唐首都長安城是世界古代文明史上的一顆璀璨的寶石,其外郭城是當時世界最大的城垣之一。全城總面積八十四平方公里,相當於現在西安城的十倍。比同時期的拜占庭王國都城大7倍,較公元800年所建的巴格達城大6.2倍,是當時世界上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長安城建築壯觀,街衢整齊,道路寬廣砥直,白居易有詩說:「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而且綠樹成行,渠水周流,人煙稠密,百貨駢闐。經濟文化的繁盛堪稱楷模,引起鄰國的向慕和仿效。城北皇宮輝煌壯麗,高接雲天,有著超凡的氣派。尤其是東北角龍首塬的高阜上,新建的大明宮,殿宇嵯峨,樓閣輝映,雄渾瑰麗,蔚為壯觀。唐太宗的這首詩,從帝京這一層面宣揚唐帝國的赫赫聲威,詩與京城同樣富麗、氣派。明朝文學家胡震亨說:「唐初文皇《帝京篇》,文采富足,精彩華麗,最為傑作。……詩才自當稱雄一世。」 客觀地說,這首詩當然比不上「楓落吳江冷」綺秀雋永,而且正如一些人所尖銳批評的那樣,有模仿痕迹——其實,有些「模仿」也無傷大雅,古往今來多少詩文都有襲用的痕迹!胡氏稱讚「傑作」還是有一定道理的,葉嘉瑩教授說得好,詩的好壞關鍵在於有無生命、感情的感發。這首詩寫於貞觀十八年,那正是貞觀之治的頂峰時期,輝煌的帝京凝聚了貞觀之治的偉大成果,無與倫比。李世民出生入死、宵衣旰食,奮鬥了大半輩子,他怎能不無比驕傲自豪呢!這詩正是他蹈厲奮發的生命與舒暢涵泳的激情的感發,詩中「雄」、「壯」、「綺」、「遙接漢」、「迥凌虛」等詞,十分精當的表現了這些情感。 從他對宮殿的誇飾中,我們似乎可以隱隱約約感到他的自得,詩前的「序」明白地說出此詩之志: ……朕追蹤百代帝王之後,嚮往那明達而有才智之先哲。希望能以堯舜之風,蕩滌秦漢之弊;用古代聖君那樣的雅樂,改變那些靡靡之音(原文:『用咸英之曲,變爛熳之音』)。所以十分重視從經籍與先賢中學習文教武功。建築物只用來避燥濕,鐘磬之類只求能通神明,皆節制於中和,不讓自己放縱。……放棄樸實而追求浮華,亂於大道,君子恥之!因此作《帝京篇》,以表明朕之雅志。組詩共十首,結合當時的歷史狀況來讀,我們可以感受到全組詩氣象恢廓,生機蓬勃,讓人深切地感受到李世民蕩滌舊弊的情志與勵精圖治的精神,不失為好詩,第一首就是代表。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二 對唐詩,《帝京篇》及《序》有特殊的價值與影響。南北朝以來,靡麗的文風沿襲不斷,齊梁及隋朝,更是浮靡、淫放,隋煬帝楊廣與其周圍的侍臣文人崇尚這樣的文風,喜歡寫些宮體詩。唐初詩人多數是隋朝舊人,當然是餘緒不斷。李世民有志於改變這種風氣。 什麼是「宮體詩」?歷來各家的概念不一樣。唐初魏徵的《隋書?經籍志》說:「梁簡文帝在東宮的時候,也愛好詩歌,常常巧制華麗的辭章,寫些衽席之間的事;雕琢繁縟綺巧的辭藻,極寫閨闈內情。後生好事,跟著互相仿習,朝野紛紛,號為宮體。」這恐怕是當時甚至於現在多數人對「宮體詩」的看法,即指以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不同於一般的宮廷詩。如《初宵看婚》、《巫山高》、《詠花燭》、《詠內人晝寢》等,齊梁遺風的典型例證,正所謂「靡靡之音」。入唐之後,詩人們對之是什麼態度?李世民曾經作過試探:有一次,李世民自己試作了一首宮體詩派人送給大臣、著名詩人虞世南,令他唱和。不一日就收到他的回復。打開一看,不是和詩,而是一份表章。虞世南奏道:「聖上之作確實十分精巧,只是體式並非雅正。上有所好,下必盛焉,臣擔心此詩一傳,便會風靡天下。如果形成輕薄浮艷的文風,於國不利。聖上囑令微臣賡和,臣下未能遵旨,反倒送給聖上這樣狂侼的諫章。臣甘願領罪。但從今以後,更有此類詩文,臣當繼之以死相諫,請賜不能奉詔。」李世民看了,心裡嘀咕道:「這倔老頭,難道真不怕死?」第二天見到虞世南,李世民笑對虞世南說:「愛卿不必介意,朕不過試試愛卿而已。」下令賜絹五十匹。幾輛驢車馱著絹匹,伊伊呀呀唱向虞府,好不榮耀。 過幾天,李世民與侍臣談論此事,李世民說:「朕在空暇時,常與秘書監虞世南商討古今。朕有一言之善,虞世南無不喜歡;有一言之失,虞世南未嘗不悵恨。」接著他講述了自己「戲作」宮體詩,虞世南準備「以死相諫」之事,說:「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憂不治!」他又向虞世南問道:「朕又有了一首宮體詩,卿能繼之以死否?」 虞世南原是隋朝著名詩人,唐初宮廷詩壇的代表人物,從前他也寫過一些宮體詩。李世民要改變文風當然想摸清入唐之後他還寫不寫,用現在的話來說是「作一番調查研究」,進行「火力偵探」,這是很正常的。他這一問,就會逼虞世南對詩風問題進一步發表自己看法的。顯然,李世民這兩次的試探都是一種政治行為,他本身對宮體詩是完全否定的,而且是從「治天下」的高度來看這件事。李世民反對淫靡文風,態度十分明確。在他所留世的詩作中也找不到宮體詩。 李世民雖然反對靡艷文風,力主改變齊梁以來重文不重質的藝術傾向,但他並不反對藝術形式的美,而是主張在尚質的同時關心文飾。他對藝術形式的愛好似乎是過頭了一些,這已被文評家反覆批評過。明人胡震亨對他的評價算是比較公允的,他一方面讚揚李世民「文武間出,首辟吟源(猶言開闢詩歌創作的一些源頭)」,說其「一朝辭此地」等句與漢高祖《大風歌》一樣雄邁可觀,「自是帝者氣象」,並無差別;另一方面,批評他的缺點,主要是辭藻豐麗,說是從唐太宗詩集中有《效庚信體》(庚信被視為梁代宮廷文學的代表作家,「效庚信體」,就是對南朝宮廷詩技巧與風格的仿習),就可以看出這種傾向。其實,略有不良傾向不是主要問題,重要的是,唐太宗的這種文質兼美的文學思想,為唐代文學走向繁榮奠定了基礎。 《經破薛舉戰地》是很得好評的一首詩。貞觀二十年(646年)(括弧內為公元紀年,下同),李世民親征遼東,八月,回師經隴州扶風。二十九年前,他曾在這裡與隴西割據勢力、「西秦霸王」薛舉進行過激烈的戰鬥。當時他才十九歲,英氣勃發,心高志潔,幫助李淵南征北戰,一心要統一中國,結束群雄割據局面,實現自己名字所標示的願望:濟世安民。李淵當時剛剛佔領長安,薛舉帶領十萬之師氣勢洶洶殺到渭水來,要與李淵爭奪江山。這是個決定生死存亡的戰略之役。李世民奉李淵之命,提戈持節,率師迎戰,鋒芒所向,有如驚電驟起,其勢如長河奔涌,一瀉而出。殺得敵人營碎陣卷,有如落星沉落,橫雲斷裂。李世民他們斬首萬餘人,大獲全勝。這一戰,薛舉氣焰收斂不少,李唐勢力擴充到隴右一帶,關中進一步穩定。 第二年,薛舉死了,其子薛仁杲繼位,又帶兵來犯。李世民繼續挂帥迎敵。他不愧為高超的軍事家,精明地運用戰略戰術,避敵鋒芒,選擇有利戰機,誘敵深入,三面夾擊,殺得敵軍丟兵棄甲,全線崩潰。李世民身先士卒,冒險率少量親兵乘勝追擊,直逼薛仁杲城下,竟使薛軍潰兵不敢回城集結,隨後唐兵大軍壓境,終於迫 降了薛仁杲。 這兩戰,為統一中原,奠定了堅實基礎。 今天,李世民又來到這殊死戰鬥過的地方,撫今追昔,感慨萬千。昔日的少帥,如今已是坐著華蓋之車的帝王了。他停下車俯視原野這舊戰場,當年激戰的痕迹,似乎都被沉沙掩埋,看不出來了,只有依稀地殘留著一點軍灶的殘痕 。一切都過去了,那原上的水波在晚霞的照射下 ,十分明凈 ;遠處的峰巒有如蓮花,薄霧籠罩中,朦朦朧朧。斗轉星移,千變萬化,人間萬物,今昔非比。想想大半生的沙場征戰,看看眼前的太平天下,頗有滄桑之感;他撫摸著自己的身體,深感自慰。想到這裡,李世民壯懷激烈、豪情飛越,開口吟道: 經破薛舉戰地 (義寧元年,擊薛舉於扶風,敗之。) 昔年懷壯氣,提戈初仗節。心隨朗日高,志與秋霜潔。 移鋒驚電起,轉戰長河決。營碎落星沉,陣卷橫雲裂。 一揮氛沴(lì)靜,再舉鯨鯢(ní)滅⑴。於茲俯舊原,屬目駐華軒。 沉沙無故跡,減灶⑵有殘痕。浪霞穿水凈,峰霧抱蓮昏。 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長想眺前蹤,撫躬聊自適。 —————————————————— 註:⑴ 「氛」、「沴」都指不祥之氣,與下句的「鯨鯢」一樣喻指兇惡敵人。⑵減灶:戰國時, 魏將龐涓攻韓,齊將田忌、孫臏率師攻魏救韓。孫臏知道魏軍一向恃勇輕敵,因於進軍時故意逐日減少宿營地的灶數,演示士卒逃亡,軍無鬥志的假象,引誘魏軍來追,而於馬陵道設伏兵以待。龐涓果中計,追至馬陵道遇伏,大敗,龐涓陣亡。此處指軍灶。 李世民的這類詩「就文學史價值來說,其所具有的雄視百代的襟懷與氣魄,意氣所至,『乃鴻碩壯闊,振六朝靡靡』,從中可見唐詩尤其是盛唐詩昂揚豪邁格調的胎息脈動。」(聶永華《初唐宮廷詩風流變考論》) 他還有些詩被推為「首辟吟源」之作: 邊塞詩《飲馬長城窟行》,用樂府舊題寫邊事,追步建安風骨,氣壯山河的唐朝邊塞詩就由這詩拉開了序幕: 飲馬長城窟行 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層巒引高節。悠悠卷旆旌,飲馬出長城。 寒沙連騎跡,朔吹斷邊聲。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絕漠干戈戢,車徒振原隰。都尉反龍堆,將軍旋馬邑。 揚麾氛霧靜,紀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雲台凱歌入。 五律《秋日二首》之二,現代學者許永璋認為,「完全合律,而四聯皆對仗精工,實前無古人,後啟來學,唐代新興體制的律詩的初基,於焉奠定,故稱『唐苑群芳第一香』。」 秋日二首(之二 爽氣澄蘭沼,秋風動桂林。露凝千片玉,菊散一叢金。 日岫高低影,雲空點綴陰。蓬瀛不可望,泉石且娛心。 酬贈詩《賜蕭瑀》,有人認為這是唐太宗最好的一首詩。 詩是好詩,只是那最好的頭兩句並非李世民的原創,古已有之。這是格言詩,在這方面也有先導之功: 賜蕭瑀 疾風知勁草,板蕩(注)識誠臣。勇父安識義,智者必懷仁。 註:指亂世。 唐太宗的文學理論雖然未成體系,但他標舉「用咸英之曲,變爛熳之音」的「雅志,作為開國帝王,高揚起唐朝第一面復古大旗,影響無可估量;其創作,雖然有不少平庸之什,但與那些齊梁餘風自不可同日而語,何況還有不少可圈可點、「首辟吟源」之作,在引導詩風由綺艷淫靡轉向中和雅正的過程中更是有巨大的貢獻。盛唐人杜確在《岑嘉州詩集序》中說:「開元之際,傳統秩序恢復了,淺薄的文風到此得到逐漸的革新……」。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也道:「太宗是個很愛文學的皇帝……到了開元天寶之世,唐初下的種子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了。」《全唐詩》說「有唐三百年風雅之盛,帝實有以啟之焉」,並非虛言。 新舊唐書對唐太宗評價也都很高,說他「……於聽覽之暇,留情文史。敘事言懷時有構屬(構思寫作),天才宏麗,興托玄遠(比興寄託玄妙深遠)。」 唐太宗死後,群臣共議,謚號「文」。 一代文皇,何遜風騷?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三 二 「唐音之始」 在唐太宗身邊有一群宮廷詩人,最著名的是「十八學士」。 李世民當皇帝之前是「秦王」,當時他就在京城西開設了文學館,延攬當世名流杜如晦、房玄齡、虞世南、褚亮、李百葯等十八人在文學館吟詩作賦,寫文論政,做他的智囊團。李世民給他們以很高的榮譽與報償,時人十分羨慕,稱十八學士為「登瀛洲」。 貞觀朝,文學館改為弘文館,升格了,搬到皇宮裡去。太宗又精選天下賢良文學之士,補充到弘文館;聽朝之餘,常帶領他們到內殿,講論文義,商量政事,有時到夜半才休息。人們更為羨慕,當時有個內史舍人孔紹安,寫了一首詩送給十八學士的蔡允恭: 贈蔡君 疇昔同幽谷,伊爾遷喬木。赫奕盛青紫,討論窮簡牘。 這詩大意是說,往昔我與你同在幽谷里,現在你飛到高大的喬木上了,盛青穿紫(古時大官穿戴青紫衣綬),討論簡牘,多麼顯赫,多麼榮耀啊! 這孔紹安恐怕有點紅眼病,之前有一次,他侍唐高祖宴,應詔詠石榴,他也吟了一首酸不溜秋的詩: 侍宴詠石榴 可惜庭中樹,移根逐漢臣。只為時來晚,開花不及春。 頭一句先稱讚石榴很可愛,然後借石榴是漢臣張騫從西域引來的傳說,初夏開花,花時較晚的特點,諷喻自己投唐晚了一步,未獲高官,「開花不及春」,十分遺憾。他這是實有所指,隋朝時,他與夏侯端一樣是御史,現在,先投唐的夏侯端,已當上秘書監(秘書省長官,三品),自己只是內史舍人,才五品,再加上「正」、「從」、「上」、「下」的階差,恐怕比人家差了七八階級!「人比人,氣死人」,怎麼不叫他發出「只為時來晚」的感嘆呢! 不知李淵對他是沒理會還是不賞識,聽了他的詩沒有什麼反應,可是比他晚些時候的李義府也吟了一首托物寄意詩,比他幸運多了。 貞觀八年,瀛州饒陽人李義府二十一歲,對策及第,被授予門下省典儀之職(從九品下)。他文章寫得好,兩三個大官都予推薦。唐太宗召見他,令試詠鳥烏,他立馬就吟了出來: 詠烏 日里揚朝彩,琴中伴夜啼。 上林如許樹,不借一枝棲。 這詩借烏鴉欲借棲上林(皇家園林)的樹枝,流露出對朝官的渴求。詩寫得好,太宗聽後倍感滿意,便說:「與卿全樹,何止一枝!」當場授予他監察御史之職(正八品上),並侍晉王李治(太子),不久被授為太子舍人、崇賢館直學士,可謂連升三級。李義府確實是「不(只)借一枝棲」。 「只為時來晚,開花不及春」,「上林如許樹,不借一枝棲」,這些詩句受到時人的普遍稱賞,唐初何嘗沒有詩? 不過,早春的花園,花不少,名貴的卻不多。 唐初的詩壇,幾乎全是些宮廷詩人,而且多是隋朝留下的舊詩人、老詩人,他們生活面窄,思想保守,要他們吟出有新意的好詩也難。宮廷詩人所吟的絕大部分是宮廷應制詩,還有少量的宮體詩。唐朝皇帝經常宴請大臣,出題限韻讓大家吟詩,這類詩的詩題,多寫為「賦得鬃鬃」或「鬃鬃應詔」之類,這就是應制詩。這類詩,題材有限,大多是對宮廷、台閣、山池、花鳥風月的描寫;內容相仿,缺少真情實感。 「詩言志」,「詩以道情」,沒有真情實感,還算詩嗎?很多人又是從類書上學詩,手法與辭句大同小異。初唐類書特別發達,如《文思博要》、《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等。它們就相當於現代的《作文速成》、《作文指南》之類,選出常寫的題材,分類彙集羅列常用的詞句、範例、通常的寫法等。記熟了這些,吟詩來得快,也有「水平」,但千人一面,千篇一律。 人們看到的大量是這樣的詩,所以「唐初只這句詩」的說法不足為怪。從這個角度看,這話有一定的道理,問題在於事情往往不是那麼簡單,宮廷詩人、應制詩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其中也有些有價值的篇什,如前舉的《詠烏》、《侍宴詠石榴》、《贈蔡君》等篇,此外還有些出名的詩人和他們的作品,如開頭提到的李百葯,就是「十八學士」中出名的老才子。《舊唐書》說,此人「名臣之子」,繼承家族先賢才德,「四海名流,莫不宗仰」,「藻(文)思沉鬱,尤長於五言詩,雖樵童牧豎,並皆吟諷」。《大唐新語》載:「太宗嘗制《帝京篇》,命其和作,嘆其精妙,手詔曰:『卿何身之老而才之壯,何齒之宿而意之新!』當時他已經七十九歲了,可惜這一和作失傳了。下一詩也傳名: 秋晚登古城 日落征途遠,悵然臨古城。頹墉寒雀集,荒堞晚烏驚。 蕭森灌木上,迢遞孤煙生。霞景煥余照,露氣澄晚清。 秋風轉搖落,此志安可平。 這是篇登臨懷古之作,詩人傷悼古城的荒涼,感慨山川依舊而人事盛衰相迭。尾聯尤有意思:肅殺的秋風固然可以使萬物凋敗,而我的心志豈能就此消失!結得極妙,呼應首聯,如果說開始的「悵然臨古城」,只是詩人淡淡的自我喟嘆,抒發內心的惆悵落寞,那結束的「此志安可平」卻是詩人對現實的強烈抗議。此詩富有情志,當然迥異於宮廷應制詩。 他和虞世南都是十八學士之佼佼者。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四 虞世南(公元558-638年,越州餘姚人),字伯施。隋末,與其兄虞世基同在隋朝為官。以後宇文化及叛亂,殺了隋煬帝,其寵臣虞世基、許善心等人也同時被殺。當時在場有旁觀者,事後對人說:「世基被誅,世南匍匐而請代;善心之死,敬宗舞蹈以求生。」這是什麼意思呢?他是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副人性寫真圖告訴大家,說虞世基被殺時,虞世南匍匐著要求宇文化及不要殺他兄長,要殺,他願代兄長一死;而許善心被殺,其子許敬宗給宇文化及舞蹈,只顧自己求生。 「舞蹈」並非現在的跳舞,而是下跪;不是簡單地跪下,而是用誇張性的動作(揮手掀袍、踏步上前、拱手作揖等)表現禮節之重。 以後虞世南、許敬宗都成為唐朝的名士。貞觀間,唐太宗授予虞世南著作郎(五品)之職,兼弘文館學士。 他已六十五歲,幾次「抗表乞骸骨」,就是上表辭官,告老還鄉,別讓他把屍骨留在異鄉。太宗怎麼會放他走呢?虞世南給他留下太多難忘的事了: 一次,太宗要在宮殿的屏風上寫《列女傳》作裝飾,當時找不到文本,沒有人能寫。虞世南當仁不讓,憑記憶寫了下來。洋洋洒洒的一百零五人小傳,後來核對,竟一字不差。而且那幾屏字如裙帶飄揚,束身矩步,有不可犯之色,令人讚歎。 太宗十分喜歡虞世南的書法,常臨摹他的書體。一次他練「戩」字,練了半天,覺得不錯了,就只寫左邊,讓虞世南寫右邊的「戈」,然後叫來魏徵鑒賞。魏徵看了半天,也許覺得平時自己都是提意見,今天有機會了,也該拍拍馬屁,就說:「聖作『戈』字極佳!」把個太宗氣得半死。 太宗曾寫了一首描寫竹子的詩: 賦得臨池竹 貞條障曲砌,翠葉貫寒霜。拂牖分龍影,臨池待鳳翔。 虞世南看了覺得有錯,於是寫了一首應制詩給予婉轉的指正: 賦得臨池竹應制 蔥翠梢雲質,垂彩映清池。波泛含風影,流搖防露枝。 龍鱗漾嶰谷,鳳翅拂漣漪。欲識凌冬性,唯有歲寒知。 這最後一聯婉轉地提醒唐太宗:竹子到歲寒,葉子黃了,落了,不會是像你所寫的那樣翠葉飄拂的。 高祖李淵駕崩,太宗為了顯示孝心,下令要求按漢代長陵的標準做陵墓,工程期限很短,葬禮要求非常隆重。當時工程十分艱難,人力財力有限,完全按照聖旨做,勢必加重老百姓負擔。虞世南上表勸阻,太宗很不高興,不予理睬。他也不管你高不高興,又上表諫止,其他許多大臣也上疏支持。終於使太宗接受了意見。 所以,太宗稱虞世南有「五絕」: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學,四曰文辭,五曰書翰。貞觀七年(633年),唐太宗升虞世南為秘書監。 虞世南外表懦弱,似是不勝衣冠,而志性抗烈,給太宗留下深刻印象。那一次他諫阻太宗寫宮體詩,太宗以後不是問他「朕又有了一首宮體詩,卿能繼之以死否」嗎? 虞世南當時斂容答道:「臣聞,詩能動天地感鬼神。在廟堂之上,借之可以教化天下百姓;廊宇之下,百姓可以借之形成風習。所以,春秋時吳國賢者季札,聽詩而能知國之興廢。臣雖愚愍,賜不奉詔。」說得太宗不斷點頭,很高興虞世南與自己一條心。所以唐太宗有這麼一說:「世南與我猶一體!」 虞世南去世之後,太宗曾作詩一首,感嘆道,「鍾子期死,俞伯牙不再彈琴。朕之此詩,還能給什麼人看啊!」命起居郎褚遂良到虞世南靈帳前,讀後焚之,渴望虞世南在冥冥中能夠再次與他相契相合。 他的邊塞詩歷來為人所重,如《從軍行》二首,描寫邊塞征戰的艱辛,表現有功邊將得不到朝廷關懷的悲哀。其中「劍寒花不落,弓曉月逾明。凜凜嚴霜節,冰壯黃河絕。蔽日卷征蓬,浮天散飛雪」等句刻畫塞外嚴寒景色,蒼莽荒涼,景中流露出對守邊將士的關注之情。清人沈德潛評此詩「漸開唐風」。《擬飲馬長城窟行》寫深流絕澗、棧道危巒,渲染「有月關猶暗,經春隴尚寒。雲昏無復影,冰合不聞湍」的景象,烘托將士行軍的艱苦,風格雄渾,表現真切,勝於前人同題詠作。《出塞》寫將士為國出征,長途跋涉,歷盡艱險。結尾「耿介倚長劍,日落風塵昏」二句,以簡勁之筆,塑造了將士的英武形象。「凜凜邊風急,蕭蕭征馬煩。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霧鋒黯無色,霜劍凍不翻」等句,極力烘染邊塞奇寒,感受新鮮,想像獨到。後來,盛唐詩人王昌齡的「大漠風塵日色昏」、岑參的「風掣紅旗凍不翻」等句,顯然脫胎於虞世南的詩句。 虞世南的詠蟬詩是他的代表作,結尾的兩句有自況的意味,頗耐咀嚼: 蟬 垂緌(注)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 註:垂綏,「緌」是古人結在頷下的帽帶下垂部分,蟬的頭部有伸出的觸鬚,形狀好象下垂的冠纓。 沈德潛評:「詠蟬者每詠其聲,此獨尊其品格。」是的,此前許多詠蟬詩多讚美蟬兒聲響高揚,比如「天寒響屢嘶,日暮聲愈促」(南朝禇雲的《賦得蟬》),「流音繞叢藿,餘響切高軒」(蕭子范的《後堂聽蟬》)等,而此詩卻獨贊「居高」。「高」並非官爵,當是品格,只要看虞世南官位並不太高而以「五絕」稱譽一代就可以肯定這一點。 細品「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句,覺得詩人對內在品格的熱情讚美和高度自信中,還顯現一種雍容不迫的風度氣韻。 唐朝有幾首詠蟬名詩,這是一首,駱賓王、李商隱也各有一首,我們以後會介紹。 明代學者許學夷說,虞世南的一些詩和魏徵的《述懷》等篇,「聲氣稍雄……此唐音之始也。」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五 三 另類宮廷詩人 唐初有幾個不同於眾的宮廷詩人,如王珪、魏徵等,他們的詩與柔弱、萎靡不振的宮廷詩風格迥異,比較突出的是魏徵。 魏徵(580-643,魏州琯陶-河北),字玄成。他的代表作就是許學夷所說的《述懷》,質樸、剛健,直抒胸懷: 述懷 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⑴。縱橫⑵計不就,慷慨志猶存。 杖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⑶。請纓系南越⑷,憑軾下東藩⑸。 鬱紆⑹陟高岫,出沒望平原。古木鳴寒鳥, 空山啼夜猿。 既傷千里目,還驚九逝魂⑺。豈不憚艱險? 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二諾,侯贏重一言⑻。人生感意氣, 功名誰復論。 —————————————————————— 註:⑴事戎軒,即從軍。⑵縱橫,合縱連橫,引申為謀劃策略。魏徵藉此指自己曾向李密獻策。⑶杖策,拿著馬鞭,驅馬而行。前一句說投奔李淵,後句說出使山東。⑷此句以漢終軍自喻。西漢時終軍自請安撫南越,他向漢武帝表示:「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意思是只要一根繩索就可把南越王捆來。⑸此句以酈食其自喻。西漢初酈食其曾向漢高祖請命,說降了齊王田廣,「憑軾下齊七十餘城」,為漢之東藩。⑹鬱紆,曲折。陟,登,升。⑺還驚九逝魂,屈原《哀郢》中有「魂一夕而九逝」的詩句。九逝,極言精神之不集中。「逝」一作「折」。⑻季布無二諾,侯贏重一言:季布,楚漢時人,以重然諾而著名當世。時有「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的諺語。侯羸:戰國時魏國人。家貧。 年老時始為大梁(今河南開封市)監門小吏。信陵君救趙,侯羸出奇計助之,但因年老不能隨行,表示要殺身以報,後來果然實踐了這一諾言。 魏徵初歸唐時,未有寸功,乃自請安撫山東(華山之東,洛陽一帶)。當時據守山東的是李密的舊部徐世勣。魏徵原也在李密幕下,與徐世勣有舊,所以自告奮勇去勸降。到山東後,果然不辱使命,為李唐掙來一支勁旅和一員大將(徐世勣即徐茂公,後賜姓李,改名李績,戰功赫赫)。這首詩就是寫他出使山東時初始的意氣,途中的感懷,氣勢雄偉,意境開闊,以粗獷的筆觸,一掃漢魏六朝綺靡浮艷的詩風,成功地展示詩人慷慨奮發、建功立業的感情、意念。 魏徵除了一首頌聖式的應詔詩外,其餘都是感懷或箴規詩,與那些歌頌太平、點綴花草的應制詩,與那些綺麗浮華的習氣大不相同。為什麼同在宮廷,他卻與其他宮廷詩人大異其趣呢?這與其意念、性格有關,我們從下面故事裡可以看到他這方面特徵。 貞觀六年春,百官多次請求皇帝封禪。封禪是皇帝在國泰民安時到泰山祭祀天地的大典。那天,唐太宗聽了大臣們的奏請後,正準備點頭答應,不料魏徵闖出來叫著:「不可,不可。」太宗一怔,心裡嘀咕:「這老頭沒規沒矩的,又來唱反調了。」但還是笑著問: 「魏公不讓朕封禪,是認為朕之功不高耶?」 「高矣」 「德不厚耶?」 「厚矣」 「中國還未安定嗎?」 「安定了。」 「四境的夷人還沒有順服嗎?」 「順服了。」 「年成不夠豐穰?」太宗的臉色不太好看了。 「豐穰。」魏徵仍然平靜地回答。 「天上的符瑞未到?」太宗的聲音有點大了。 「也可以說到了。」 「那麼,為什麼不能封禪?」太宗近於聲色俱厲了。 魏徵自顧自地說道:「陛下雖有這六點優勢,但是我朝承隋末大亂後不久,全國各地的戶口還沒有完全恢復,倉廩還比較空虛,而皇上東巡,千乘萬騎,各地的供頓勞費,難於承受啊。再說陛下封禪,一定是萬國咸集,遠方夷狄的君長,都會跟從而去;而我國從伊、洛以東直到海、岱一帶,煙火還很稀少,滿眼是泥澤與莽原,這不是引戎狄到腹地,給他們展示自己的虛弱嗎?更何況我們的賞賜不可能很豐厚,很難滿足遠方客人的饜慾;另一方面,就是連年免除賦役,也難補償百姓的勞費。圖虛名而受實害,陛下哪裡會採納這樣的意見呢!」 太宗這才緩和了臉色,說:「卿,思慮周到。」封禪之事就此罷了。 魏徵時時不忘進諫,一生上了二百多個奏疏,一心一意輔佐唐太宗。有趣的是,他甚至作詩也在諫諍,不忘使命。一次,太宗幸洛陽積翠池,宴會大臣,宴酣各賦一事。帝吟《賦尚書》。魏徵針對太宗所吟內容的缺陷,賦《賦西漢》,句末道:「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這是什麼意思呢? 原來,太宗《賦尚書》詩以先王為典則,表明自己「克己」、「積善」的襟懷與抱負,這當然沒錯,但是詩中提到的「昏主」、「明君」僅僅與「累惡」、「積善」構成因果關係,魏徵覺得沒有那麼簡單,就通過歌詠西漢的軍容典制,強調儒家正統禮教的作用,實際上是批評了太宗思想中不足、虛泛的一面,勸告太宗重視禮教。這像是「在雞蛋裡挑骨頭」,難得的是太宗還是誇獎、鼓勵他,說:「魏徵他是借西漢初年叔孫通幫助劉邦制禮作樂的事,來建議朕從儒家經典吸取治國思想的。魏徵每次說話,無不是以禮來約束我,真是用心良苦啊!」 更罕見的是,即使是個人的抒懷詩,在魏徵那裡,也被「變奏」成了「雅言正聲」。請看他的下一首詩: 暮秋言懷 首夏別京輔,杪(miǎo)秋滯三河。沈沈蓬萊閣,日夕鄉思多。 霜剪涼階蕙,風捎幽渚荷。歲芳坐淪歇,感此式微歌。 此詩可能是貞觀元年魏徵任諫議大夫後「安輯河北」時所作。走出宮廷,舊地重遊,往事翩翩,大自然風物的感召,激發了政治家的審美情懷,因而此詩也就具有了一定的感發人心的力量,成為魏徵現存詩中最具「詩味」之作。前六句以暮秋蕭瑟景色寄託詩人的鬱勃情思,然而,就在真實情性勃發而出時,又被根深蒂固的使命感所閘住。末二句說:那秋花因為風霜的侵襲,快要消歇了吧,有感於此,我不免要唱起「式微」歌了。 「式微」語出《詩鄞風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詩經輯注本《毛詩正義》說:「……此自言己勞,以勸君歸,是極諫之辭。」魏徵此處的「式微」當然也是「勸君歸」的意思,詩歌又轉為「極諫之辭」了。(這兩段參照聶永華《王珪、魏徵:儒家詩教觀的履踐》。) 這樣一面以指瑕為己任的「明鏡」,其風格怎麼可能是柔弱的呢?必然的是銅鏡那樣具有質樸、剛健的特點而別有價值。 以後,太宗令房玄齡、魏徵、李百葯、許敬宗等人編撰梁、陳、周、齊、隋五代史,由魏徵總加撰定,多所損益,求取簡正。貞觀十年書成傳開,時稱良史。這其中《隋書》是魏徵所作,在序論中,魏徵有一段著名的文論: 「……洛陽與江南詩文尤其繁盛,然而彼此的喜好崇尚,互有異同。江南聲韻清亮高揚,貴於清秀綺麗;河北詞章剛正貞節,重於氣概實質。講究氣概實質,就必然理致勝過文辭;講究清秀綺麗,勢必辭彩勝過文意。理致深厚的便於時用,文采華麗的宜於歌詠,這是南北文人得失的大體差別。如果能夠吸收那些清音,簡化那些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那麼必然是文質彬彬,盡善盡美了。」 魏徵這「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的著名文論與太宗《帝京篇》序,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影響著三百年唐詩。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七 四 他在尋找什麼? 如果說否定宮廷詩及其詩人,有一定道理的話,那麼,總不能否定遺世獨立的詩人王績,和他那些清新自然的詩吧。 王績(585-644,絳州龍門-山西人)字無功,自號東皋子。從隋到唐,三仕三隱,始終沒有進入宮廷圈子,是陶潛式的詩人、酒鬼、隱士兼農夫。 他的仕與隱都很怪,第一次是在隋朝,應孝悌廉潔舉,被授秘書省正字,雖是小官,但在朝廷,這是大家都喜歡的;他不,辭職,要到京外去,結果改授揚州六合縣丞。在六合,卻「以酒妨政」,就是整天喝酒不理事。當時天下雖亂,但監察還嚴,他當然被彈劾。他嘆道:「天下布滿羅網,我往哪裡跑啊?」把俸金堆在衙前,輕舟夜遁,回鄉去了。第三次更怪,那已到唐朝,他因家貧來京侯選,要求當太樂丞。人家告訴他,那不是士人之職,沒有答應。他卻再三苦求,還說:「此中有深意,且士庶清濁,天下所知……」意思是說,我自有我的道理,是士還是庶,是清還是濁,天下人自然知道,不看在哪裡做……其實是什麼「道理」呢?原來太樂府史焦革,「家喜醞酒,冠絕當時」,所以他死活要去。去是去了,可是時運不濟,才幾個月,焦革夫婦相繼死去,他又長嘆道:「天老爺不讓我飽享美酒啊!」掛冠而歸。 歸來做什麼呢?請看這首詩: 秋夜喜遇王處士 北場耘藿罷,東皋刈黍歸。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 他家在山西龍門,房屋東邊,黃河渚上,有他十幾頃土地,那就是他的東皋了,王績自號東皋子,可能取自陶淵明的「登東皋以舒嘯」句。他帶領僕人在那裡種黍耘藿(豆)。現在,黍子收成了,可以釀酒了,他多歡喜啊;又喜逢老友,握手話別,分外高興;月色溶溶,螢光點點……碰到這樣美妙的夜晚,太愜意了! 這詩十分樸素自然,意嫻情怡;反映文士兼農夫的生活,獨特少見。 此外還做什麼?《田家三首》里有詩句說明: 平生唯酒樂,作性不能無。朝朝訪鄉里,夜夜遣人酤。 喝到什麼程度?酒店壁上有他的詩記載著: 題酒店壁 昨夜瓶始盡,今朝瓮即開。夢中占夢罷,還向酒家來。 為什麼這樣喝?他的醉酒歌含有深意: 題酒店壁 此日長昏飲,非關養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 贈程處士 …… 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不如高枕枕,時取醉消愁。 這些詩都好懂吧,王績詩就有這樣特點:質樸通俗,所以有的文學史書把他指為通俗詩的鼻祖。 王績酒詩多,全唐詩里有他的詩五十多首,其中三十多首寫到酒,這個比例前超陶潛、阮籍,後比李白、蘇軾。 酒量大,數斗不醉,人稱「斗酒學士」、自稱「五斗先生」,說「恆聞飲不足,何見有殘壺」。 酒德好,「對酒但知飲,逢人莫強牽。」「有客須教飲,無錢可別沽。來時長道貰,慚愧酒家胡。」就是說不強人所難,逼人喝酒;有客就要請酒,無錢不要賒賬,長期賒欠,愧對當爐胡姬的。 酒藝高,撰有《酒經》、《酒譜》等書,傳播制酒技藝與歷史。有人稱他:「君,酒家南董也!」南、董,是春秋時著名史官南史氏和董狐。這等於說他是酒文化的專家、史家。 王績一生與酒結下不解之緣,除了因為嗜好,還源於他的人生態度與避世思想,他喜歡陶淵明那樣悠然自得的田園生活,又學習阮籍,將醉酒做為又一種歸隱的方式,做遠世避害的隱士。這還不夠,貞觀四年(630年),他從京城回龍門之後,本州的刺史等人請與相見,邀他出來講學,他都拒絕了。第二年,他移居河渚上,不與閑人唱和,屏絕交遊。河渚只有一個原住戶仲長子光先生,此人在河渚結廬獨處,已經三十載,非其力不食,身旁沒有侍者。雖患啞疾,不能與人交談,但「風神蕭蕭無俗氣。攜酒對飲,尚有典刑(舊法)。」王績只與這位仲長先生作伴。為什麼要這樣?大約在移居河渚之前,他寫過一首著名的詩,透露了些消息: 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採薇。 一個秋天的傍晚,他獨自登上東皋的曠野,徘徊瞭望。看滿山黃葉,暮色蒼涼,大自然是一片沉默的沒有希望的衰落景象。他躊躇彷徨,不知做什麼好,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坐,沒有一棵樹好依靠!牧人們趕著牛犢回來了,獵馬也滿載而歸,但似乎沒有一個是相識的…… 他究竟在瞭望什麼?在尋找什麼?恐怕他自己也未必清楚,他只是十分迷惘,心中空落。他只好長歌「懷採薇」了。 「懷採薇」就是追懷古代那兩個隱居深山、采野菜而食的伯夷、叔齊。相傳周武王要伐紂,他們兩人認為諸侯伐君不仁,極力勸諫。武王不聽,最終滅了商紂,建立了周朝。伯夷、叔齊誓死不作周的臣民,也不吃周的糧食,隱居首陽山,採薇(野菜)為生。現在王績也要「懷採薇」了,但他並非與唐朝對立,他在另一首詩中有句「逮承雲雷後,欣逢天地初」,讚揚唐朝改變了天地;他只是覺得自己很失意,感嘆自己沒有可依靠的,沒有相知的,找不到出路,因而「長歌懷採薇」,而且馬上付之行動——搬到河渚去住了。這樣他就成了「雙料」隱士了——既隱居河渚,又隱匿醉鄉。 王績是最徹底的詩人隱士,人生境界似比其前後許多詩人,如陶淵明、李白、孟浩然等,更勝一籌。 中國的隱逸文化淵源極深。最早的隱士恐怕是巢父、許由。堯要讓位給許由,不被接受,以後又請他當九州長。許由覺得這些話弄髒了自己的耳朵,跑到穎水濱洗耳。他的好友巢父在下游飲牛,嫌許由弄髒了水流,牽牛去上游。這故事對中國的讀書人影響深遠,「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人總認為政治是骯髒的、邪惡的。所以,大多數讀書人都以避世田園,耕讀教子為人生最高境界。巢父、許由身上氤氳著一種至美至潔的文化氣韻。伯夷、叔齊繼其列,此後,老莊甚至孔孟,一路而至陶潛、阮籍、嵇康……他們把自己與社會的格格不入甚至於反抗、不合作,化解在自然之中。現在輪到王績了。王績三仕三隱,固然是因為他的為宦經歷使他產生了仕途無常心理,「曆數載而進一階,才高位下」的遭遇更使他徹底看淡世事,因而對人生採取曠達放任的態度,但有其追求脫俗、自由的另一方面原因,他不是說「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不如高枕枕,時取醉消愁」嗎?他的隱逸更多地帶有魏晉名士風流的色彩。 也許就是由於他長期隱逸的緣故,他對詩壇的影響微不足道。就像早春花園裡的百合花,素雅清淡,不被人注意;但是它與眾不同,回過頭後,人們才發覺,奼紫嫣紅中,它最美麗!你看他的這首《野望》,語言質樸自然,風格清新平淡,意境悠遠澄靜,格律基本符合「五律」要求,是最早的成功的五言律詩。袁行霈先生說,讀熟了唐詩的人,也許並不覺得這首詩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可是,如果沿著詩歌史的順序,從南朝的宋、齊、梁、陳一路讀下來,忽然讀到這首《野望》,便會為它的樸素而叫好。南朝詩風大多華靡艷麗,好象渾身裹著綢緞的珠光寶氣的貴婦。從貴婦堆里走出來,忽然遇見一位荊釵布裙的村姑,她那不施脂粉的樸素美就會產生特別的魅力。清代詩人翁方綱在其《石洲詩話》里也說,王績詩在唐初,就像「鸞鳳群飛,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王績的《野望》便有這樣一種樸素的好處。 還應該說差別不僅在於樸素,更大的不同在於,從他的詩中我們往往可以看到真誠的感受,而不是像應制詩那樣,只有華麗的辭藻,看不到一絲心田的漣漪。 春天來臨這是個古舊的主題,在宮廷詩中多是些陳詞濫調,但對於王績卻是極大的驚喜,彷彿這一世界的美正展現在他眼前: 初春 前旦出園游,林華都未有。今朝下堂望,池冰開已久。 雪避南軒梅,風催北庭柳。遙呼灶前妾,卻報機中婦。 年光恰恰來,滿瓮營春酒。 王績詩清新樸素,有真情實感,雖然沒有形成一股潮流,可他的詩「蓋王楊盧駱(四傑)之濫觴,陳(子昂)杜(甫)沈(佺期)宋(之問)之先鞭也。」(明朝文學家楊慎《升蓭詩話》卷一)他在東皋曠野上的瞭望,是不是也有這一方面的探尋?是得風氣先者的模糊等待吧!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八 五 另一個通俗詩人 唐初的花園中還有幾棵奇花異草,最引人注目的是王梵志及其詩。——「唐初的花園中」,這一比喻似乎不很確切,說「唐初的深山中」可能更恰當,因為這棵奇葩一千多年來默默無聞,像是藏於深山;上一世紀初,隨著敦煌資料的發掘,王梵志詩才逐漸現身,直到一九八八年左右,才比較完整地(共三百多首)出現在世人面前。 傳說他本人是從樹疙瘩里取出來的。王姓人家收養了,所以就姓王。「梵志」原是佛家語,佛經中常可見到,指信仰佛教而不出家做和尚的人,就是佛教人所稱的「居士」。 王梵志(590-660,黎陽-河南浚縣)人特別,詩也特別,請看: 一 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二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這些詩找不到題目,看起來完全是村言俚語,但「其言雖鄙,其理歸真」。你看,前一首說人們妄想活上千年,打作鐵門限,攔阻鬼的步伐,好笑不好笑?後一首說「城外土饅頭」——墳墓,「一人吃一個」,說得多麼直接痛快,富有禪理。「鐵門限」、「土饅頭」,意象好像粗俗,但再形象貼切不過。 王梵志詩多是表現禪理、勸時諷世,比如: 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看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黃金未是寶,學問勝珠珍。丈夫無會藝,虛沾一世人。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澗長秋。 山雲當幕,夜月為鉤。卧藤蘿下,塊石枕頭。 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復可憂。 也有些詩反映現實,真實而深刻,具有較高的價值,如: 貧窮田舍漢,庵子極孤凄。兩窮前生種,今世做夫妻。 婦即客舂搗,夫即客扶犁。黃昏到家裡,無米亦無柴。 男女空餓肚,狀似一食齋。里正追庸調,村頭共相催。 襆頭巾子露,衫破肚皮開。體上無褌褲,足下復無鞋。 …… 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天公強生我,生我復何為。 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飢。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 值得注意的是,在敦煌石壁里所發現的王梵志詩,有很多是手寫本,其中有小學生的習字本,這就說明,王梵志的詩在唐宋時代曾廣泛流傳過,普通老百姓喜歡他的詩。 王梵志詩「佈於眾口,流傳甚廣」,以後的王維、皎然、柳宗元等人皆曾作「梵志體」,宋朝蘇軾、黃庭堅、范成大等也常用梵志詩句。范成大有兩句詩:「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很出名的。《紅樓夢》里,妙玉引用了這兩句詩;還有那「鐵檻寺」、「饅頭庵」當然也是出自這裡。 從王績到王梵志,唐詩開闢了一條通俗化的新路。 這一章從崔信明說起,咱們也以他的話題作結吧。聞一多先生在他的《唐詩雜論》中說:「崔信明這人,恐怕太宗根本就不知道……但這更足以證明太宗對於好詩的認識力很差。假如他是有眼力的話,恐怕當日撐持詩壇的檯面的,是崔信明、王績,甚至王梵志,而不是虞世南、李百葯一流人了。」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九 第二章 「不廢江河萬古流」 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想必大家都知道,尤其王勃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與《藤王閣序》,駱賓王《詠鵝》與《討武檄》,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但是此後近一百年,四傑遭受到喋喋不休的譏笑與批評,這恐怕有許多人沒聽說過吧。這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四傑」歷來是一個充滿爭議與矛盾的話題,高宗朝名臣裴行儉就曾說,這四人浮躁淺露,哪裡是當高官的人…… 以後又有人說,楊(炯)盈川為文,好連用古人姓名,如「張平子之略談,陸士衡之所記,潘安仁宜其陋矣,仲長統何足知之」,其詩應號為「點鬼簿」;賓王做詩好用數對,如「秦地重關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可號為「算博士」…… 直到八世紀六十年代(四傑活躍在七世紀六至八十年代),還有人說四傑詩文「劣於漢魏近風騷」,就是說不如漢魏時那些接近詩經、離騷的作品,等等。 杜甫被激怒了,他憤憤不平地寫出《戲為六絕句》,其中二、三兩首直接抨擊上述那些話,對四傑做出自己的評價。 六絕句之二,流傳很廣: 楊王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這詩的意思是說四傑的詩文是當時的體式,那些說他們輕薄為文的人至今還譏笑不休,殊不知你們身與名滅失了,四傑詩文還像萬古江河那樣,長流不廢。 杜甫與那些譏者真是針鋒相對,究竟哪方的意見對?杜甫說的「當時體」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對四傑評價這麼高?且待一一道來。 一 龍朔文場變體 高宗龍朔年間(公元661-663年),一個秋天的清晨,東京洛陽皇城外,天津橋畔,半月當空,曉光初露,洛水波光粼粼,沙堤垂柳依依。高高的堤道上,人影憧憧。最前頭的是一匹高頭大馬,上面坐著高冠博帶的宰相上官儀,引轡徐徐漫步,觀賞這廣川曙色。看皇城巍巍,高宗皇帝正等著他領頭早朝;想天下穰穰,國家這幾年太平無事,他心裡舒坦,高聲吟道: 脈脈廣川流,驅馬歷長洲。鵲飛山月曉,蟬噪野風吹。(注) —————————— 註:聞一多與日本學者小川環樹都認為這只是個片斷。 後面的大臣們聽到這清亮悅耳的音韻,仰望月光下上官儀似在朝霞間穿行,不由得讚歎:「真神仙矣!」 這故事與詩,在龍朔年間廣為流傳。 和其他宮廷詩一樣,這首詩不把情感融入詩中,全詩僅四句,卻構造出空曠而深邃的完整意境。前兩句音調悠揚,後兩句聲韻清亮,和諧自然,對偶工整,結構機巧,正是上官儀「綺錯婉媚」風格。明朝著名詩人、文評家胡應麟評此詩「韻響清越,韻度飄揚,齊梁諸子,咸當斂衽矣」。(「斂衽」就是提起衣襟夾於帶間,表示敬意。) 高宗朝的頭十來年,原先的那些宮廷詩人大多已謝世,四傑等新人還未出來,青黃不接,詩壇上有名的只剩下上官儀、許敬宗、李義府等人。 李義府(614-666),我們前文已經說過他的詠烏詩,他的詩文確實寫得不錯,長得也一表人才,見人都是笑咪咪的,只是心腸狠毒陰險,人號「李貓」。大概貓平時都咪著眼,溫順可愛,但是一旦落到它手裡,就要被生吞活剝了。成語「笑裡藏刀」講的就是他。一百多年後,白居易有詩說:「君不見李義府之輩笑欣欣,笑中有刀潛殺人!」他在高宗朝官職沒有什麼升遷,而且馬上就要貶到偏遠地方去了,但是武則天要當皇后這件事卻讓他「大發利財」。當時,朝廷要員大多反對武則天當皇后,高宗與武則天正愁沒有朝官支持,李義府帶頭公開表態支持武則天,於是他馬上被留了下來,而且升了官。 許敬宗(592-672,杭州新城人),前面提到過,因乃父被殺,自己「舞蹈以求生」而出名,他的詩也有名,當初唐太宗常與他唱和。在武則天當皇后這件事上,他又立下「特殊功勞」。 大家都知道,武則天原是太宗的才人,太宗病重時,太子李治——即以後的高宗與武則天——太宗叫她「武媚娘」,都在其身邊伺候。李治看上了正是青春年華,嬌媚動人的武媚娘。武媚娘原就是個很開放的女子,她初次接受太宗恩露時,才十四歲,太宗還有些憐香惜玉,怕她承受不了,哪曉得她自己投懷送抱,主動得很。所以現在這未來的天子來勾搭,兩人一拍即合,在背地裡偷情。 太宗死了,她做為皇帝的「未亡人」,按慣例出家當尼姑。但是藕斷絲連,舊情難忘,她為李治寫了一首詩: 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當時的武則天是個絕色的妙齡女郎,心中也有天下女兒同樣的柔情離思。她說自己「為憶君」而「憔悴支離」,思緒紛亂,以至於「看朱成碧」了,如果「不信比來長下淚」,那就請「開箱驗取石榴裙」,看上面那斑斑淚痕吧。 這首詩寫得怎麼樣?清朝宋長白的《柳亭詩話》記載有這麼個故事:有一次,李白寫了《長相思》一詩,有「昔日橫波目,今成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之句,李白的夫人是相門之女,很有才情,據說看了這首詩,對他說:「君不聞武后詩乎?『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李白聽了後「爽然若失」。是的,因為李白這首詩和武則天的詩立意近似,而且藝術手法上也沒有超過武則天,難怪李白不爽。能夠讓李白不爽的詩,當然有水平,不過,武則天也只有這麼一首詩好。 高宗登基後,難忘武媚娘的多情柔媚。不久,王皇后為了與另一個妃子奪寵,幫助高宗把武媚娘接回宮,想以武媚娘壓住那妃子。想不到武媚娘以後又成為王皇后她自己的掘墓人。武媚娘害死了王皇后之後,準備自己當皇后。但是天下誰人不知她原是太宗的小老婆,現在要做太宗兒子的皇后,這綱常、倫理、名份、道德像一道道天塹,叫他們怎麼跨越?怎麼詔示天下? 許敬宗有辦法,他替高宗寫了一道詔書說: 「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侍從,弗離朝夕,宮壺之內,恆自飭躬,嬪嬙之間,未嘗忤目。聖情鑒悉,每垂賞嘆,遂惟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為皇后。」 這就是說,武媚娘是先皇在生前賜給太子的,古有先例,漢宣帝就把內宮的王政君賜給太子——其實王政君並非妃妾,僅是一般宮人,後來成為繼位的漢元帝的皇后。所以,現在武則天當皇后,就絕不是亂倫忤逆的穢事,而是慈愛恩渥的佳話了;不是違綱反常的悖謬,而是徇古盡孝的雅道了。——「天塹變通途」!許敬宗妙筆生花,功不可沒,從此官運亨通。 上官儀(616-664,陝州人人),字游韶,原是弘文館直學士,那時他就以「工於五言詩」聞名,太宗每每讓他潤飾自己的詩文,繼和自己的詩作,凡有宴集詩會,都叫他參與。649年太宗病死,高宗上台,他仍然得到重用,以後成為宰相。664年高宗不滿武后專權,令上官儀草擬廢武詔。詔書還沒發布,武則天先知道了,與李治哭鬧了一陣,李治便投降了,把責任都推給上官儀。於是武則天叫許敬宗誣告他參與謀反,上官儀因而被殺。這是後話,在當時,上官儀是詩壇主角,他的詩多是應制詩,以宮廷生活為題材,善寫艷情,描寫池苑景物與歌頌祥瑞,也總是與歌兒舞女相聯繫;辭采富麗,對偶考究,結構綺錯,特別講究金銀花玉、紅綠青黃色彩搭配,如「芳晨麗日桃花浦,珠簾翠帳鳳凰樓。蔡女菱歌移錦纜,燕姬春望上瓊鉤。」其詩以「綺錯婉媚」聞名,號為「上官體」。又因他貴為宰相,人們都爭先仿效,一時風靡。 許敬宗、李義府詩與其相仿;不過,上官儀詩重在讚美,許敬宗、李義府偏於諂媚。上官儀對律詩對偶的研究頗有成效,他總結出的「六對」、「八對」的對偶方式,對唐律的完善有所補益,但是在當時一味借對子裝飾文句,重形式輕內質,風氣不正。 楊炯以後曾說:「龍朔初年,文場變體,描寫浮華靡麗、雕章琢句的風氣風靡文壇,人們習慣用金玉龍鳳描寫帝王的生活,用朱紫青黃之類艷麗的辭藻描寫宮中的美人歌舞,靠描摹顯示其功力,借對仗表現其詞美,結果是骨氣都盡,剛健不聞。」(原文如下:「龍朔初載,文場變體,爭構纖微,競為雕刻,糅之金玉龍鳳,亂之朱紫青黃,影帶以徇其功,假對以稱其美,骨氣都盡,剛健不聞。」)主要就是指以上官儀為代表的綺媚輕艷的文風,或者叫齊梁遺風。我們可以看出.龍朔文場審美趣向產生了變化,從貞觀時的漸趨「雅正」向齊梁時的浮華倒退。這就是所謂的「龍朔文場變體」。唐詩面臨著一場發展路子的選擇。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十 二 一聲霹靂 「在窒息的陰霾中,四面是細弱的蟲吟,虛空而疲倦,忽然一聲霹靂,接著的是狂風暴雨!蟲吟不見了,這樣便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這首詩在當時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開了粗豪而圓潤的嗓子,他這樣開始: 長安大道連狹斜⑴,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⑵, 金鞭絡繹向侯家! 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⑶。百丈遊絲⑷爭繞樹 一群嬌鳥共啼花。…… —————————————— 註:⑴狹斜,指小巷。⑵ 主第,公主宅第。⑶ 寶蓋:華蓋的支幹,雕成龍形,好像龍銜著華蓋。流蘇:裝飾品,彩繡的球狀物下面綴有絲縷。 ⑷ 遊絲,蟲吐出的細絲。 這生龍活虎般騰踔(chuō,騰躍)的節奏,首先已夠教人們如大夢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後如雲的車騎,載著長安中各色人物 panorama 式的一幕幕出現……」 這是聞一多先生在《唐詩雜論?宮體詩的自贖》中的一段話,描述四傑——盧照鄰如何打破沉悶局面,帶來新氣象。聞一多先生不愧為一個有眼光的大學者,他雖然認為《長安古意》也屬於「宮體詩」(聞一多說的「宮體詩」範圍比現在學界所說的「宮體詩」大多了。)範疇,但對其新意、新風格給予滿腔熱情的讚揚。 這首歌行通篇七言,六十八句。在開了前面的頭之後,作者用鋪敘的手法,濃墨重彩鋪陳京都長安的繁華市井和統治階級窮奢極欲的豪華生活,細緻刻劃長安的夜生活,從深宅豪院直到京郊,形形色色人物應有盡有,粉墨登場,熱鬧放縱;接著又描述、揭露權貴們互相排擠、傾軋的醜行;最後寫與上述各色人物迥乎不同的另一類人物,——失意的知識分子,以窮居著書的楊雄自況,結束全篇。 題為《長安古意》,實則借漢京人物寫唐都現實。這樣一個普通的宮廷詩的舊題材,為什麼聞一多先生給予這麼高的評價?除了因為它的「粗豪而圓潤的嗓子」、「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之外,還有哪些不同於宮廷詩的新意新風呢? 我們還是再看看聞一多先生另外的幾點評論吧。 詩的第二部分,不是簡單地描寫熱鬧放縱的夜生活,聞一多說是通過「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之句,使「顛狂中有戰慄,墮落中有靈性」。「對於時人那虛弱的感情,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聞先生所說的「時人那虛弱的感情」就是楊炯所說的那些「骨氣都盡,剛健不聞」的現象或者是宮體詩所表現的「裸逞狂」吧,那至死不渝的真情當然對之「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最後,在極寫車騎、宮殿、林苑、妖姬、歌舞的豪華後,筆鋒突然一轉,寫道: 自言歌舞長千載,自謂驕奢凌五公。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滄海須臾改。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注)。 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 註:寂寂」二句:左思『詠史"八首之四有「寂寂揚子宅,門無卿相輿。寥寥空宇中,所講在玄虛」句,此處化其意,借揚雄以自喻。揚雄,漢代著名文學家,仕不得意,閉門著書,垂名後世。一床書:床,安置器物的架子,此指書架。 聞先生說這前六句「似有『勸百諷一』之嫌。對了,諷刺,宮體詩中講諷刺, 多 么生疏的一個消息!」過去宮廷詩中哪有這極富批判精神的諷刺呢,因而《長安古意》有了一種新的有力。 最後四句,與前文做強烈對比。前面是熱鬧瘋狂,這裡是寂寥孤單;前面是倚仗權勢,任情縱慾,這裡是清心寡欲,不慕榮利;而前者聲名俱滅,後者卻以文名流芳百世。雖以四句對六十四句,自有「秤錘雖小壓千斤」之感。這個結尾不但在迥然不同的生活情趣中寄寓著對驕奢庸俗生活的批判,而且帶有不遇於時者的憤慨寂寥之感和自我寬解的意味。它是此詩歸趣所在。正是聞先生所說「對於人性的清醒方面,這四句究不失為一個保障與安慰。」是「《長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 對這首詩歷來評價不一,就拿明朝的幾個詩評家來說,就有下面兩種對立意見: 唐汝詢在其《唐詩解》中指出:「此篇對偶雖工,骨力未勁,終是六朝殘渧,非初唐健筆。」 胡應麟在《詩藪》里說:「照鄰《古意》、賓王《帝京》,詞藻富者故當易至,然須尋其本色乃佳。」「垂拱四子(指王、楊、盧、駱),一變而精華瀏亮,抑揚起伏,悉協宮商,開合轉換,咸中肯綮。七言長體,極於此矣。」 讚美詞不少,「七言長體,極於此矣」,更是最高評價;批評的主要是詞語華艷,骨力較輕。其實詞語華艷,不一定是缺點;骨力未勁,要掂量,關鍵是「尋其本色」。 那麼,什麼是詩的「本色」呢? 也是在《唐詩雜論?宮廷詩的自贖》中,聞一多先生有一段話揭示了這首詩與四傑許多詩的「本色」: 「……要緊的是背面有厚積的力量撐持著。這力量,前人謂之『氣勢』,其實就是感情。有真實感情,所以盧、駱的來到,能使人們麻痹了百餘年的心靈復活。有感情,所以盧、駱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預言的,『不廢江河萬古流』。」 這感情不僅僅是真實的,而且是昂揚壯大的。這恰恰正是行將到來的盛唐文學的主要徵象之一。 盧駱兩人擅長七言歌行。盧照鄰還有《行路難》;駱賓王有多篇長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唐詩選》評說:駱賓王的「《帝京篇》、《疇昔篇》等詩慷慨流動,排比鋪陳而不堆砌,是初唐僅有的大篇。《帝京篇》在當時被稱為『絕唱』。」駱賓王另有《艷情代郭氏贈盧照鄰》與《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寫兩對情人的故事,纏綿哀婉,別是濃艷兩支花。 公元673年左右,駱賓王在成都,經常「尋姝入酒樓,訪客上琴台」(駱賓王《疇昔篇》中句),因而結識了一個美貌的女子。這女子姓郭,可能是近三十歲,多才多藝,待人豪爽,駱賓王常以詩酒相邀。只是這郭姑娘秀眉間少有舒展,鳳眼中似藏苦澀。駱賓王心中納悶,問之旁人,朋友告訴他,郭姑娘是盧照鄰的情人,盧照鄰離蜀後一直沒有消息傳來,所以她很痛苦。 終於有一天,郭姑娘向他傾訴了衷腸,原來事情不那麼簡單,她說:我與盧照鄰也是在詩琴酒會中認識的,盧照鄰當時不到四十歲,新都尉,官雖然不大,但是流風回雪般的洒脫,玉樹臨風似的倜儻。他又是鼎鼎有名的詩人,因而許多女子都向他示好。古代詩人河陽令潘岳,一表人才,走到哪裡都有許多女子擲果子給他。盧照鄰就像這「擲果河陽」的潘岳,而我像風雅豪放的卓文君,痴心地愛上他。我與他兩情相悅,就像司馬相如與卓文君「貰酒成都」那麼浪漫——司馬相如當年不是也居住在這裡嗎?傳說那時他窮困潦倒,脫下身上的鷫鸘裘做抵押,賒酒與卓文君歡飲。我們也像他們那樣,雖然不富裕,卻很歡樂。呵,那時我是多麼幸福啊!當年石崇得到綠珠,是那樣地憐愛她,飛燕也得到漢皇帝百般寵愛,我就像綠珠、飛燕那樣受著盧照鄰的寵愛。更使我高興的是以後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盧照鄰把我母女視同掌中珠、心頭肉…… 但是,前兩年,咸亨二年秋,他要去洛陽。走前信誓旦旦告訴我,很快就回蜀,正式娶我。哪曉得一去不復返了!兩年來,我思念著他,都想要上望夫台,每晚抱著膝,看著月亮從東邊升到西天,多麼凄涼!去年小女兒不幸病亡,我悲鳴五里,無人知道,腸斷三聲,誰來過問啊!聽說他現在洛陽那邊有了新歡,我這故人,恐怕早被忘記了…… 聽了郭姑娘的哭訴,駱賓王十分同情,旋即提筆為她寫了《艷情代郭氏贈盧照鄰》,把他們當年「比目魚」般的戀情、郭姑娘至今仍像「拔心草」(卷葹的別名,相傳此草拔心不死)般的痴心,都描寫了出來,他要設法儘早將詩寄給盧照鄰,讓盧照鄰回心轉意。 據現在的不少學者考證,實際上當年盧照鄰離蜀後多在長安,還曾在秘書省著作局任職,也就在咸亨二年(671年)左右,他家遇到災難,橫禍不斷,幾個弟妹死了,家裡困頓不堪,一兩年後他自己患幽憂之疾,從此病魔纏身,並無另有新歡行跡。 永淳元年(682)前後,盧照鄰徙居陽翟具茨山,作《釋疾文》與《五悲文》,在前文序中說:「我病卧不起,已經十年,這十年里,整天關閉在婆娑小室里,在匡床上輾轉反側。」這就是說,駱賓王代郭氏寫詩的時候,盧照鄰已經病了。他是多麼痛苦不堪,他哪還能尋歡作樂?《新唐書》盧照鄰傳里也說,他這時已病重,腳痙攣,一邊手又廢了,在具茨山為自己預先做了墳墓,常常偃卧其中,「著《五悲文》以自明」:「已焉哉!已焉哉!崐山玉石忽摧頹;事去矣!事去矣!古今聖賢悲何已。……一朝溘卧,萬事寧論……」——「算了吧,算了吧,昆崙山的玉石已經崩塌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古今聖賢的悲傷何時了結。……一旦突然倒下,萬事都不用說了呵!」一個心死身殘的人,對自己原來的愛人,尤其是還年輕又痴心的愛人,不給予任何聯繫,不失為最好的愛護。 帶著這無盡的悲苦與怨恨,盧照鄰最後投穎水自盡了。他留給後人最寶貴的是那些歌行體的詩,盧駱的這些詩當然還留有舊傳統的痕迹,這是變革初期難免的,杜甫因而稱其為「當時體」。 對盧駱的這些歌行體長詩,聞一多先生在《唐詩雜論?四傑》中說:他們「一舉摧毀了舊式的『江左餘風』的宮體詩,因而給歌行芟除了蕪穢,開出一條坦途來。若沒有盧駱,哪會有劉張(劉希夷、張若虛),哪會有《長恨歌》、《琵琶行》、《連昌宮詞》和《秦婦吟》,甚至於李杜高岑呢?看來在文學史上,盧駱的功績並不亞於王楊。後者是建設,前者是破壞……」聞先生的論述得到普遍的認可。歷史自有公斷,四傑哪有「淺薄為文」?至於王楊如何建設?我們到下一節看看。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十二 王楊的走向江山主要是蜀川之游。 王勃原在李賢的沛王(後改稱周王)府任侍讀。唐人常常鬥雞作樂,有一次王勃看李賢與其兄弟鬥雞後,戲作《檄周王雞文》。這是遊戲文章,原不必認真,更不能上檯面的。大概是才高受妒吧,就偏偏有人把它傳到了皇帝那裡。高宗認為此文影響諸王團結,很惱怒,把王勃逐出王府。於是王勃離開京都,南遊蜀地三年。 他原就「酷嗜江海」(王勃《游山廟序》),蜀川奇山秀水、物華文茂,讓他大開眼界,遊興勃發,他說自己是「登培塿(山丘)者,起衛霍之心(漢朝名將衛青、霍去病那樣的雄心);游涓澮(指江河)者.發江湖之思。……嗟乎!山川之感召多矣,余能無情哉。」(王勃《入蜀紀行詩序》)於是他寫了大量的入蜀紀行詩。 聖泉宴 披襟乘石磴,列籍俯春泉。蘭氣薰山酌,松聲韻野弦。 影飄垂葉外,香度落花前。興洽林塘晚,重岩起夕煙。 這首詩寫的是入蜀初登玄武山,聖泉游宴的情況。詩友們興緻勃勃拾襟乘蹬而上,一起俯瞰聖泉,感受蘭氣、松聲、垂葉、落花等景物「薰」、「韻」、「飄」、「度」的神韻,沉浸在喜悅之中,直到「重岩起夕煙」還捨不得回去。 這種興緻與喜悅正是蜀游初期王勃的心情,江、漢、岷、峨的山水讓他折服了,在《林塘懷友》中他寫道: 芳屏畫春草,仙杼織朝霞。何如山水路,對面即飛花。 宮廷詩也寫山水,但那些山水即使是「芳屏畫春草,仙杼織朝霞」,又「何如山水路,對面即飛花」?確實,京城裡、宮廷內的假山畫水,怎能比得上峨眉山岷山的幽深窅遠,對面飛花的林塘山水! 蜀游的後期,王勃情緒轉向悲惋,他把感情融入了山水詩中: 山中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別薛升華 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兩首詩蘊含著深邃而綿遠的情韻。後一首與作者那首名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雖同為送別,而風格情調迥異,前後判若兩人。當年豪氣干雲,不肯「無為在岐路,兒女共沾巾」,現在卻是「悲涼千里道, 凄斷百年身」。生活的風雨多麼凌厲,似乎把年輕人身上的豪氣沖刷殆盡了! 王勃游蜀前後正是盧照鄰宦遊蜀川,任新都尉的時期。以後楊炯也曾宦遊蜀川,他們都留有不少描寫蜀川紀游詩,下列一二首: 巫峽 楊炯 三峽七百里,惟言巫峽長。重岩窅不極,疊嶂凌蒼蒼。 絕壁橫天險,莓苔爛錦章。入夜分明見,無風波浪狂。 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傷!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呂梁。 美人今何在? 靈芝徒自芳。山空夜猿嘯,征客淚沾裳。 相如琴台 盧照鄰 聞有雍容地,千年無四鄰。園院風煙古,池台松檟春。 雲疑作賦客,月似聽琴人。寂寂啼鶯處,空傷遊子神。 四傑大量的五言詩,題材豐富,情意充盈。詩風有了明顯的變化,初唐詩歌的發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聞一多評價:「五言八句的五律,到王楊才正式成為定型,(四傑有些五言詩已經合乎五言律詩的格律,對五律的定型成熟有所貢獻,但此時的五律並未定型。)同時完整的真正唐音的抒情詩也是這時才出現的。」 初唐詩歌的花園,原來幾乎清一色的宮廷花,單調柔弱;現在,五香十色,而且漸漸富麗堅挺起來了。 楊炯在《王勃集序》中說,王勃看到龍朔「文場變體」後,「思革其弊,用光志業」,而「知音與之矣,知己從之矣」。從這些話來看,四傑是有意識的用這些詩來衝擊那「令人窒息的陰霾」的,效果也是十分顯著,正如楊炯所說,「長風一振,眾萌自偃」,「積年綺碎,一朝清廓」。不管楊炯有沒有誇大其辭,從此,初唐詩歌的發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十三 四 駢文雙璧 洪州府贛江邊,滕王閣張燈結綵,修葺一新。九層高的閣樓色彩斑斕,新漆的紅色欄柱與綠色琉璃瓦相互映襯,流光溢彩。閣台的石階上、欄杆邊,黃花叢叢,燦爛奪目。藍天白雲襯托著這江南名樓,更顯巍峨壯觀。 王勃登上閣台,見四周已布滿酒席,鑼鼓喧天,賓朋往來不斷,便邀同來的幾個朋友先登閣一游。 幾層的樓廳里都掛滿了字畫匾額,王勃無暇細看,直登最高層,向西走出畫門,扶著雕欄眺望。啊,這是多麼賞心悅目的一幅山水寫意長卷呀! 贛江寬廣浩渺,潾潾悠悠,直下三江分流;青雀黃龍之軸布滿津口,鶴汀鳧渚在碧水中縈迴漂蕩;遠處層巒疊翠,半入雲霄。雨過天晴,碧空清明;落霞與孤鶩在天邊一起飛翔,秋水遙接長空,萬里一色。眼前飛閣流丹,雕甍畫拱,閣下桂殿蘭宮,櫛比鱗次。漁歌唱晚,雁陣驚寒,好一派彭蠡秋色! 王勃襟舒腑暢,逸興激越。極目遠望,真覺天高地遠,宇宙無窮;看長安於日下,望南溟在地極,關山難越,前程未卜;自己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有懷投筆,無路請纓,一時興盡悲來,漫步下了樓。 王勃這一次是去交趾看望父親,路過這裡的。交趾遠在越南境內,南海之濱,真叫天涯海角。父親是因為他犯了罪受牽連貶到那裡的,他心中有愧,常「望南溟」而悲從中來。 朋友們把他介紹給洪州都督閻公。閻公早已耳聞王勃名氣,客氣地邀請王勃參加今天的宴會,說:「老夫重修滕王閣,時逢重陽佳節,宴會群英,得遇王郎光臨,榮幸之至,請上席就坐。」王勃說自己年輕資淺,叼陪末座就好,主人也不勉強。 在一片爽籟纖歌聲中,閻公向大家介紹了貴賓,新州宇文刺史,溫文爾雅,風範可欽;江左名儒孟學士,詞壇宗主,文章錦繡;南昌軍府王將軍,威武無比,英雄蓋世……真是高朋滿座,俊彥齊集。酒三巡,閻公起立朗聲對大家道:「此閣乃高祖之子滕王所建,歷盡滄桑二十餘載。閻某奉節至此,不敢讓帝子名閣蒙塵,故重修還其一新。值此佳節,請遠近名儒英傑到此,欲求一篇《滕王閣記》,刻石為碑,以記後來,留萬世佳名,使不失其勝跡。願諸名士勿辭為幸!」於是令朱衣吏人將所備文房四寶端出,逐席邀請運筆。 可是許多人已經得到消息,閻公早已令其女婿寫好文稿,今天要當眾「一揮而就」,一鳴驚人,所以大家都謙讓著,沒有人敢接筆。 王勃不太注意這些,身臨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難得並遇賢主嘉賓,幾杯美酒下肚,他又高興了起來。把酒臨風,頓感寵辱皆忘,情思飛揚,文潮湧動。筆墨讓到,他似身不由己地接下,略作沉吟,便動手寫了起來。 這邊閻某及其女婿變了臉色,又不便發作。閻某叫了一聲「更衣」,拂袖離席進入帳內。他越想越惱火,便叫了幾個文吏到那邊看著,把王勃所寫一句句報過來:「哼,看他寫什麼來著!」 第一句傳來了:「南昌故郡,洪都新府。」 「老生常談!」 第二句:「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閻公默不作聲…… 當報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時,閻公遽然起立,說道:「此真天才,當垂不朽!」連忙匆匆來到王勃跟前,拱手說道:「王先生真是神來之筆,失敬,失敬!」在一旁看著,等王勃寫完,連忙叫人朗聲吟誦。眾人嘖嘖稱讚,無不折服。閻公早已把王勃請到上席,眾人紛紛上來敬酒,賓主盡歡而散。 很快長安城裡就傳頌著這膾炙人口的《滕王閣序》。據北宋《青箱雜記》載,一天,唐高宗也讀到了,見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句,不禁拍案,驚道:「此乃千古絕唱,真天才也。」又讀下雲,見文末一首詩,連聲嘆道:「好詩,好詩!做了一篇長文字,還有如此好詩做出來,豈非強弩之末尚能穿七紮乎!真乃罕世之才!當年朕雖因鬥雞文逐斥了他,現下朕要召他入朝,王勃何在?」太監答道:「王勃已落水而亡。」高宗喟然長嘆,自言自語:「可惜,可惜!」 但是人們喜愛他,喜愛他的詩文,尤其是這篇賦,千百年來,人們把這文中的許多詞語如「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漁舟唱晚」、「萍水相逢」等化為成語使用,反覆引用他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等句子,還編了許多故事,神化美化王勃。傳說閻公舉行宴會的前一天,王勃還在彭澤,那晚他在馬當山遇到一個仙人,仙人要他明天去參加洪州的宴會,寫賦記滕王閣,「此文將名垂不朽」。王勃說此地離洪州六七百里,明天我哪能趕得到?結果馬當神用神風把王勃的船一夜間送到洪州。這故事馮夢龍的《醒世恆言》中有一回詳細的敘述。 另有個傳說更有趣。當時賓主盡歡後,王勃先走了,其他人接著也要走。突然閻都督叫道:「諸位留步,請看這裡,王勃的這首詩少了一字。」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 檻外長江自流。 大家仔細看過,這才發現最後一句,第五字少了。都督說:「前頭閻某對王先生有些怠慢,可能他有意要留下這一字,難我們來猜。諸位高才,猜猜吧,哪位猜對,千金奉送。」 「『獨』字,『獨自流』。」一人說。 「太淺,不合詩意。」 「怕是『船』字。」 「太俗,不足論。」閻都督說。 「必是『水』字。」吳姓女婿說。 閻都督瞪了他一眼說:「露,毫無詩意。」 他看眾人沒了聲音,便問左右王勃是怎麼走的。聽回答說是坐船去的,就說有辦法了。他令一騎手帶上千金,快馬趕到下個碼頭,攔住王先生,向他請教這一字。騎士遵照指令果然攔到王勃。王勃笑道:「王勃一介書生,怎敢戲弄都督,一時疏忽而已。」他令騎士伸過手來,用毛筆在他掌心寫了一字,然後合上他的掌說:「你在見到都督前,不能伸掌,否則,此字不翼而飛。」 騎士攥緊拳頭,快馬加鞭趕了回來。都督看了騎士手掌,竟然是空的!大家都莫名其妙。 騎士看著自己手掌,奇怪的念叨著:「空的?我一直握得緊緊的啊,怎麼是空的?空……」 閻都督撫掌笑道:「這就對了,是『空』字。『檻外長江空自流』,太妙了!真奇才矣!」 《舊唐書?文苑傳》有崔融對王勃的評語說得很對:「王勃文章宏逸,有絕塵之跡,固非常流所及。」 駱賓王同樣有名垂千古的駢文,那就是《為徐敬業討武瞾檄》。武后光宅元年(684),徐敬業在揚州起兵討武,駱賓王為軍中記室,寫了這篇極富鼓動力、氣勢磅礴的駢文,傳檄各州縣,各地紛紛響應,據《資治通鑒》記載,「旬日間得勝兵十萬」。中國歷史上的造反,有幾次能像這樣迅速地聚集這麼多兵力?駱賓王的檄文當然起了很大的作用。有多本史書記載了當時武則天聽這篇檄文的事,說開始時她還嬉笑著,若無其事地聽人誦讀,當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時,遽然作色,問:「誰為此文?」聽人介紹駱賓王及其經歷後說:「這是宰相的過失,有這樣的人才而讓他流落不遇!」 筆者當年看到毛澤東的一篇縱論世界形勢的文章,題目就是「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當時覺得氣貫長虹,信心百倍,以後才知道這話是借用《討武檄》的最後一句,何等氣勢! 這怕是中國歷史上最為有名的檄文,三國陳琳的《討曹操檄》,雖也有名,但其影響與名氣遠遜於此。 王勃《滕王閣序》與駱賓王《討武檄》是駢文史上不可多得的雙璧,盧照鄰也有《五悲文》、《釋疾文》,悲憤深沉。四傑僅此就可傲視文壇,遑論那些衝擊「龍朔文場變體」、改變文風的優秀歌行與五律。說什麼「算博士」、「點鬼簿」,說什麼「淺薄為文」,真是吹毛求疵,蚍蜉撼樹,可笑不自量。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十四 五 能夠浮躁到哪裡去 不過,說四傑「浮躁淺露」,卻不是毫無根據的。 「浮躁淺露」的話是裴行儉說的,事情的始末是這樣:《資治通鑒》載,裴行儉有「知人之鑒」,他見到進士王勮(王勃兄)、咸陽尉蘇味道,就說:「兩位以後應當會先後掌管吏部。我只要有一點力量,都會幫助的。」他原不認識這兩人的,以後果真積極推薦他們。但是,他的同僚向他推薦四傑,認為四傑文章有盛名,日後一定會顯達,他卻說:「文士要顯達,應當先有器識而後才是文才。王勃等人雖然有文華,但是浮躁顯露,哪裡是享受高爵厚祿的人?楊子稍沈靜,應當會做到縣令,其餘能善終就好了。」 後來四傑與王勮、蘇味道的結局無不應證了裴行儉的話。蘇味道還做到宰相,——他就是那個遇事摸著椅棱不表態,產生「模稜兩可」這個成語的有名宰相。問題是裴行儉事前並不識王、蘇,怎麼可能未卜先知?就說會相面術,也只能預測顯貴與否,吉凶禍福之類,哪有可能預測在哪一部門做到什麼官?神仙、法師還要「掐指一算」,才能未卜先知,他比神仙、法師還厲害,初次相會,算一算都不用,就能知道後事?說什麼「知人之鑒」,恐怕是以訛傳訛,添油加醋,編出來的吧。 裴行儉是吏部侍郎,就像現在的組織部大員,此前駱賓王、王勃都曾上書自薦,他對四傑應當是有所了解的,說他們「浮躁淺露」也許多少有些事實,我們來檢點一輪。 盧照鄰(637-689?,幽州范陽-河北涿州人),字升之,二十多歲就在高祖的兒子鄧王府做典簽(文書之類),鄧王有很多書,號稱十二車。盧照鄰如魚得水,十多年間遍覽群書,略能記憶,他原就「博學善屬文」,因而深得鄧王賞識,鄧王常對人說:「這就是我的司馬相如。」鄧王病死後幾年,他就到四川任新都尉,以後的經歷前文大體說過。如果要說他有什麼「劣跡」,恐怕只能說他有些對不起郭氏。 他確實像司馬相如,有司馬相如的風流倜儻,也有司馬相如的才華橫溢,但結局卻遠比司馬相如悲慘。 駱賓王(640-684?,義烏人),字觀光,七歲寫《詠鵝》,人稱「江南神童」。早年才華橫溢,被譽為「齊魯才子」,但卻科舉不第,以後在長安擔任兩任權門幕僚之類的職務,因不願「自敘所能」而離職,在家閑居十二年,《舊唐書》說他「落魄無行,好與博徒游」,《新唐書》沒有這樣說。後兩度從軍,並但任過書記、主簿之類小官職。以後的情況前文已有介紹。也許可以說有些「浮躁」——如果仗義天性可以算「浮躁」的話。聞一多先生說:「這以『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教歷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膽的文士,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痴心女子打負心漢,都是他乾的。」徐敬業兵敗後不知所終。 駱賓王的人品與詩文歷來評價不一。他就像隻愛管閑事,獨行其是的黑天鵝,從《詠鵝》詩起步,盤旋上天,不管別人如何評判,也不管結局如何,他只管曲項向天,放聲高歌。 楊炯(650-692?,華州華陰-陝西),「幼聰明博學,善屬文」,十歲應神通舉及第,第二年「待制弘文館」,就是在弘文館等待詔命。不過他的「待制」也太長了,到二十七歲才授給他校書郎小職。以後又充崇文館學士,改任司法參軍,最後當盈川令,終於盈川。說他「沈靜」,其實不見得。楊炯恃才傲物,每見朝官,稱之為「麒麟楦」,人家問他什麼意思,他還大大咧咧地解說:「現今那些舞弄麒麟的,雕刻繪畫了麒麟的頭角,修飾上麒麟的皮毛,覆蓋在驢上,巡場舞弄,儼然就是麒麟。把它的皮具揭下來,還是驢馬。無德而穿紅帶紫,跟驢覆麒麟皮有什麼不同?」痛快淋漓,一針見血,真是罵盡天下屍位素食者,但卻得罪不少人。他的朋友張說在他赴任時,寫箴贈行,告誡他:「才勿驕吝,政勿煩苛。」張說當然知道他有恃才傲物、苛酷待人的毛病,所以這樣勸告,可惜他不以為意,手下有過錯,常嚴刑拷打,因以酷吏出名。當時王楊盧駱已齊名海內,他聽到這樣的排名,就說:「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后。」張說評價他的詩文時說:「盈川文若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既優於盧,又不減王。恥居王後,信然。愧在盧前,謙也。」但是楊炯在王勃死後,為其搜集詩文,彙編成冊,親自寫了《王勃集序》,給王勃詩文很高評價,充分肯定王勃在當時文壇革新中的重要作用,沒有一句貶詞。爭高好勝,卻不文人相輕,不失大家風範。 楊盈川其人其文都像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潤澤不盡。 王勃(650-676,絳州龍門人),字子安,是王績的侄孫,隋末大儒王通的孫子。大概是家學淵源吧,王勃少年好學早慧,九歲著《漢書指瑕》十卷,對當代著名學者、《漢書》專家所寫的漢書注,作出系列批評指正,被呼為「神童」。十四歲被推薦參加制科考試,對策高第,拜為朝散郎。十八歲就任沛王李賢的侍讀,以後因鬥雞檄被逐。 南遊蜀地後他在河南虢州擔任了一段參軍職務,「倚才陵藉,為僚吏共妒」。史載,在這期間,有個官奴犯了罪,逃到王勃那裡,王勃把他藏起來,以後又怕事情暴露,竟殺了他想滅口。事情最後暴發了,按律當死,剛好碰到大赦,只給他除名的處分。此事蹊蹺,王勃並非沒見過世面的小市民,一個名聞天下的當代大詩人,官宦之身,怎麼有可能去藏匿、殺害犯罪官奴,犯這麼低級錯誤?其中必有隱情,很可能被妒者陷害。 寫《滕王閣序》後的第二年(676),王勃在乘船去交趾的南海看望其父,在回來的途中,遇風暴,不幸落水而亡,才二十七歲。王勃死後,素不相識的越南當地民眾為其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建立廟宇,可惜在一千多年後的二十世紀的一場戰爭中被美國飛機炸毀,只剩殘垣斷壁,但塑像仍被保存了下來。這些,當時王勃一定沒有想到,也許應了他的那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話吧! 他就像天邊與孤鶩一起飛動的那一抹落霞,給人留下難忘的燦爛與生動,遠在天邊,卻像近鄰,只是人們太快看不到他了。 聞一多先生這樣說過:「其實王勃,除擅殺官奴那不幸事件外(殺奴在當時社會上並非一件太不平常的事),也不能算過分的『浮躁』。一個人在短短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已經完成了這樣多方面的一大堆著述 《舟中纂序》五卷,《周易發揮》五卷,《次論語》十卷,《漢書指瑕》十卷,《大唐千歲歷》若干卷,《黃帝八十一難經注》若干卷,《合論》十卷,《續文中子書序詩序》若干篇,《玄經傳》若干卷,《文集》三十卷。 能夠浮躁到哪裡去呢?同王勃一樣,楊炯也是文人而兼有學者傾向的,這滿可以從他的《天文大象賦》和《駁孫茂道蘇知幾冕服議》中看出。」 與四傑同時代有個士人叫員半千,他原來不叫這個名字,因為他老師很賞識他,曾對他說:「五百年才出一賢人,你當之無愧。」他於是改名為「半千」。他曾經給武則天寫一《陳情表》自我推薦,說了這麼一段「名垂千古」的話:「如果你讓我七步成文,我一定不用修改而無愧於曹子建;如果你令我飛書走檄,我可以援筆立成而不輸於西漢快手辭賦家枚皋。……請陛下召集天下才子三五千人,與我同試詩、策、判、牘、表、論,勒定字數,如果有一個人在我之前先完卷,請陛下斬臣頭、粉臣骨、懸於都市,以謝天下才人。……請陛下給我官做吧。如果你沒有採納我的建議,我就把書全燒了,筆硯全毀了,一個人坐在深山裡面,我看你還能招來什麼樣的人,還能取什麼樣的士?」 員半千的這些話何止是「浮躁淺露」,真是狂傲至極,但未見當時人對他有什麼批評,至少是批評得不厲害,所以沒有看到什麼出名的批語。四傑在這方面比員半千遜色多了,卻留下百年罵名! 如果說四傑確實有些浮躁,那也是社會、境遇、使命與他們自己的秉性共同造成的。一方面四人都才高志大——有三人少時是有名的神童,以詩文揚名天下,另一方面他們位沉下僚,命途多舛,再加上那是一個士人侍才以望而又很難自我實現的「浮躁淺露」的時代,他們難免心有不平,訴之言行。再說作為文壇革新人物,他們當然敢說敢做,常批評指點舊弊,敢為天下先,不「浮躁顯露」怎麼做到這些?得罪人多了,特別是身後蕭條——王、駱兩族被滅,楊、盧無子嗣,故疵議較多也很正常。 杜甫《戲為六絕句》之三這樣寫: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注)。 ———————————————— 註:「歷塊過都」暗用王褒《聖主得賢臣頌》:「過都越國,蹶如歷塊」,意為歷田野,過城市,長距離的賓士。「歷塊過都見爾曹」全句意謂在歷史的淘選下,四傑與「哂未休」的時人,孰高孰低,分明可見。 這裡杜甫引用了時人哂笑四傑的話 「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 (盧王,概指四傑)而加以駁斥,指出四傑的作品即便不及漢魏文章近風騷,但卻能以縱橫的才氣,駕馭"龍文虎脊"般瑰麗的文辭,光彩煥發,超軼絕群。 幾股小濁流,怎麼能沖得垮這「江河萬古流」呢?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十五 第三章 通向「遠調」 唐朝人殷璠編有一本《河嶽英靈集》,盛唐人選盛唐詩,最得好評的一本。詩集的「序」,對初唐詩發展變革過程,作這樣的概述: 「自蕭氏以還,尤增矯飾。武德初,微波尚在;貞觀末,標格漸高;景雲中,頗通遠調;開元十五年後,聲律風骨始備矣。」 這是最早的關於初唐詩發展過程的論述,得到歷代多數文學史家的認同,成為此後百家有關論述的基礎。它的意思是說,自南朝蕭道成、蕭衍的齊朝、梁朝以來,文風更加浮靡,尤其重視詞採的整飭。唐開國(618)以後的武德年間,這種風氣的餘波還在,一直到貞觀末(649年左右)才開始有了轉機,標格漸漸趨高;這樣經歷了高宗、武后時期,到睿宗景雲中(大約是711年),「頗通遠調」;玄宗開元十五年(727)後,唐詩的聲律風骨齊備了,進入了唐詩的頂峰時期。 這裡,「景雲中」是個重要的節點。殷璠說,到此「頗通遠調」。「遠調」應是指此後盛唐聲律風骨齊備的格調。他的意思是說,盛唐的格調到景雲中基本上是形成了。我們前面兩章所述大約有六十年的歷史,當然也是「形成」之過程,但關鍵在這最後幾步——從四傑末期到「景雲中」大約三十年,我們來看看這最後幾步,怎麼通向「遠調」的。 一 「終古立忠義」 高宗調露元年(679年),某天,長安東市場熱鬧非凡,在西南廣場上許多人正在圍觀一個人賣胡琴。賣胡琴的光說不練,看樣子未必會拉胡琴,但那胡琴看起來不錯,古色古香,賣琴的說是上百年的古琴,開價百萬。一把胡琴賣這樣的天價,吸引了不少豪門貴族、名士文人。但是大家也只是「光說不練」——議論紛紛而沒有人買,誰也摸不準這琴究竟能值多少錢,都說太貴了,貴得有些離譜。突然間擠進個年青人,他抓過胡琴,用手指頭輕彈了幾下琴身,撥弄幾下琴弦,就轉身對跟來的幾個僕人說:「去雇輛車,推一千緡給他,買下這把琴。」哇,大家鬨動了,一緡是一千錢,一千緡,可真給百萬了!於是就有人問這年輕人:「這琴可能有些來歷吧?」那後生大咧咧地答曰:「吾善此道!」眾人就請他演奏,那人說:「在這裡?不方便吧,明天中午,請諸位到宣陽里酒樓,陳某願為諸位獻醜。」 第二天中午,宣陽里酒樓來了不少客人,大家都願來領略一下百萬胡琴的雅音,想必購買者琴藝也會夠得上這「百萬」水平的。那買琴的年輕人早已在那裡恭候客人了。擺了好幾桌酒席,胡琴放在當中的一張空桌上,僕人們殷勤招呼大家上席喝酒。大家看主人豪爽,也就都不客氣地吃喝起來了。 酒過三巡,主人站起來對大家說:「在下蜀人陳子昂,有詩文百軸,奔走於京都,碌碌塵土,不為人知。」他走到放胡琴的桌前,拿起胡琴繼續說,「這練琴,不過是賤工的勞役,吾輩豈宜留心!」說完就把那百萬胡琴摔在地上。「今日專請諸位喝酒,吟詩,看文章,請多多賜教。」於是親自分髮帶來的詩文…… 大家驚愕了一陣之後也就看起詩文來了。唐人本喜詩歌,今天來的多是文士雅人,還有不少名流,對詩文是有眼光的;陳子昂既敢搞這鬨動效應,吸引了這麼多人來,又敢自薦詩文,人們的眼光里就難免多些挑剔的成分了:陳子昂的詩文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不一會議論出來了: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好詩啊,清新豪爽,氣韻流暢!」 「『故鄉杳無際,日暮且孤征。川原迷舊國,道路入邊城……』——鄉思沉鬱,構思機巧。」 …… 大家紛紛吟誦著陳子昂的詩句,好評如潮。 這事一下子在京城傳開了,陳子昂一日之內,聲華溢都。 這是個傳說,始出唐人李亢編寫的《獨異記》,廣為流傳,但真實的可能性很小。那麼為什麼唐人會給他杜撰這麼個故事呢?這可能與陳子昂的成名太迅速有關係。 陳子昂(661-702,四川射洪縣人)字伯玉,先世是本地豪族,家裡富有資產;十八歲時他還不知道讀書,整天馳俠使氣,與博徒遊戲。人的一生往往有個節點,在這個節點上,或得到啟發,或受到刺激,有所感悟,於是或幡然悔悟,或奮發而起,走上了正道。陳子昂有一天就遇上了這樣的節點。那天他們一伙人來到鄉校尋樂,他看到杏壇下的那些莘莘學子,朗朗而誦:「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心裡忽然有所觸動,於是慨然立志,折節讀書。他把自己關在一個道觀里,發憤攻讀墳典,幾年功夫,經史百家,無不披覽。二十一歲的時候來到京城,當時他確實像那傳說里講的那樣,「奔走於京都,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文士們來京是要來爭功名的,能否成功,跟他是否出名很有關係。唐朝科舉試卷是不糊名,公開的,主試官可以也必須參考舉子們平日的作品與譽望來決定取捨,也常常聽取別人的意見,甚至與別人商議取捨人選,因此舉子的聲譽就很重要了,如果默默無聞,誰給推薦? 陳子昂在短短的幾個月里就出名了,為什麼能一下子就出名呢?其實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他先是用唐朝文人普遍使用的辦法——干謁、行卷,使自己小有名氣。 干謁就是去拜見有名望或者說顯達的人。隨送上自己平時所寫的詩文卷子——唐朝那時的文字是寫在絲帛上然後捲起來的,顯示文才,求得宣揚、推薦,這就是行卷。高宗朝已經盛行這干謁、行卷之風了,當然,行卷後能不能得到美名或美仕,那就要看詩文水平了。子昂對自己的文筆充滿信心,當然也要走這條路了。他首先去拜訪了名士王適。此人是京兆府司功參軍,官雖不大,但交遊廣泛,文華橫溢,評詩論文,尤得時人稱譽,在京城頗有名氣。他看了陳子昂的詩文,大為讚賞,大力推介給別人,說:「此子必為文宗。」就是說他的文章必為世人所師法,成為一代宗師。子昂因而聲名大噪。以後他又向當時的中書令(宰相)呈文上書,拜見了許多達官貴人;同時與京城的不少知名文士、貴戚高官的後裔宴集唱和。調露二年正月晦日,有兩次在洛陽高氏林亭的宴集,在詩史上比較出名。前後與會三十人,「冠纓濟濟,多延戚里之賓;鸞鳳鏘鏘,自有文雅之客。」(《晦日宴高氏林亭序》)聚集了當時京師不少名士。陳子昂都參加了。像這樣的聚宴,與會者往往要賦詩,會後彙編成集,傳揚詩壇。這是個盛會,當然也要這樣做,大家推舉陳子昂來寫「序」,可見他的文才已經脫穎而出了……這一系列的活動使他很快聞名於世,他的好朋友盧藏用日後所寫的《陳氏別傳》描敘,這時期「京都的文士都紛紛注目於他,他因而為遠近所稱讚,名聲大振」。 但是真正讓他揚名兩京的,卻是另一件比摔百萬胡琴更轟動的事。 文明元年(684年)陳子昂二十六歲,他第二次來京參加科舉,終於登進士第。剛好朝廷發布文告,決定要將高宗的靈柩發還西都長安安葬——這一年高宗在洛陽死了,他覺得這事太勞民傷財了,於是寫了一份《諫靈駕入京書》,自稱「草莽臣」,到皇宮門前獻書。 所謂「草莽臣」就是說自己是身居草莽,未入仕宦的臣民——他雖然中了進士,但還未經吏部考核授官,所以他自己明白仍是草民一個。既然如此卻敢管國家大事,諫阻朝廷的決定,確實是「抗議直辭,赴湯鑊(音hù,大鍋)而不回,至誅夷(被殺)而無悔」(諫書中語),而且還要「獻書闕下」,十分大膽,知道這事的人都為他捏一把汗。 不久,武則天詔布天下,徵詢「何道可以調元氣?」——用什麼辦法可以使國家保持旺盛生命力?請賢士俊才獻策。早就『有願朝廷』,關心國家命運的陳子昂,又寫了《諫政理書》,再一次『獻書闕下」。在諫疏中,他提出了「安人」的政治主張,即從多方面採取措施,保證人民安居樂業以鞏固唐朝政權的策略。 兩次闕下獻書,是禍是福? 武則天讀了諫書,覺得陳子昂的諫書與眾不同,就在金華殿召見了他。這位從荒僻的山鄉來的新科進士,看起來其貌不揚,不但缺少大臣的風度,多少還有些野氣。但武則天問他怎樣經邦治國,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君臣談得十分慷慨激昂。武則天「壯其言而未深知」,下敕曰:「梓州人陳子昂,地籍英靈,文稱暐曄」,就是稱讚他資質英靈,文章寫得亮麗有生氣。他成功了,被超拜為秘書正字。 「秘書正字」,就是秘書省的校書郎,是個官位很低的不能參與政治活動的散職。給這樣的官職,雖然讓陳子昂心裡犯嘀咕,但是他仍然對武則天感激不盡。這也難怪,從有科舉以來,有幾個新舉進士能直接得到皇帝接見?武則天現在實際上就是皇帝, 她的召見,而且下令把他安排在朝廷做官,官雖不大,但也是非同尋常的恩寵。他的那份諫書言辭犀利,分析透闢,顯示了陳子昂過人的膽識以及他憂國憂民的情懷;行文一改當時流行的駢儷句式,自然流暢,富有文采。《陳氏別傳》說:「當時洛陽城裡紛紛傳寫他的諫書,街市裡巷,繼相吟諷,乃至轉相買賣,飛馳遠邇。」陳子昂這一次真是一舉成名,令人刮目相看了,許多人認為又出現了司馬相如、揚雄那樣的大文學家了。 垂拱元年(685年)十一月,武則天又單獨召見他,賜予紙筆,令他到鳳閣(原中書省,武則天時改為此名)寫條陳,言天下利害。這又是一次大家都想不到的殊榮。陳子昂針對國家行政上的一些弊端,認真地寫下《上軍國利害事三條》,仍然按照自己「安人」的政見,提出了建議。 不到兩年,武則天三次召見,年輕的詩人躊躇滿志,心中燃燒著熾熱的立功報國的熱情。他在一首詩《答洛陽主人》中寫道: …… 方謁明天子,清宴奉良籌。再取連城璧,三陟平津候。 四句詩,展示他的宏願大志,說自己將要謁見賢明的國君,呈獻治國安邦的良策,像才能傑出的藺相如、公孫弘那樣,建功立業,封侯拜相,做一名輔佐君王的賢臣。 他堅信武則天會採納他的意見。他生活的這二十多年間,正是武則天掌握朝政的時期。武則天的統治,使唐太宗貞觀時期所取得的成就——統一和強盛,得到切實的鞏固。武則天臨朝稱制,陳子昂曾高興地稱頌,說皇太后具有「文母」(周文王的妻子太姒)那樣的文德賢能,她協理皇帝執政,必然使皇室更加光耀,出現象周文王時代那樣的人才濟濟的繁榮局面。國家和個人的前途,在他眼中都呈現出了絢麗多採的景象。他多麼想趁此良機施展宏圖啊! 人們也都認為陳子昂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但是一直到第二年,這些諫書就像泥牛入海,毫無聲息。這是怎麼回事呢?頻繁的非同尋常的召見,卻又沒下文?看來武則天很喜歡陳子昂的忠心耿耿,還喜歡他那些富有生氣與文彩的諫書,他與它,不同於舊習與慣例,不同於一片阿諛奉承,帶給她一股清新之風;但他的政治主張,她恐怕未必認可。這就像吃野食,偶而嘗嘗鮮可以,要把它列入食譜,經常吃,她也受不了。雖然武則天略有唐太宗納諫之風,但畢竟不是唐太宗,所以陳子昂也就做不成魏徵,非但升不了官,連他的意見也石沉大海。 垂拱二年(686年)春,金微州都督仆固始叛亂,南下擄掠,邊境地區的人民慘遭屠毒。唐朝廷派遣大軍征討,陳子昂詩友左補闕喬知之以代理侍御史的身份監軍。唐王朝獎勵軍功,征戍邊關常是寒門出身的知識分於躡級進身、建功立業的途徑。在這種時代風尚刺激下,唐代文人學士尚武好俠者甚多。素有豪俠英烈之氣的陳子昂,對馳騁疆場,建功立業更為嚮往。因而他參加了北征的西路軍,擔任了幕僚。 這次北征,春天出師,五月就到前線同城。由於漠北旱災嚴重、牛羊成批死亡,少數民族的百姓紛紛歸附,叛軍很快被擊潰,首領也被殺。到了六月份,僅剩下了小股流兵殘寇,戰爭就基本結束了。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十六 陳子昂感到壯志未酬,感慨良多,以一首《感遇》詩激昂地表達了自己的情志: 感遇(三十五) 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 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台。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 誰言未忘禍? 磨滅成塵埃。 詩中「丁零塞」、「單于台」是地名,前者即這次戰爭的地點,後者指北方東突厥所在地區。「北上單于台」一句,不特指這次局部戰爭,而是含有憂慮北方安全的深刻用意。這是泛指防備東突厥侵擾的事。後兩句「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表達的就是這種深切的憂慮:唐太宗時,曾一度打敗突厥,但不久雲中都護府(在今內蒙古)一帶東突厥又逐漸強盛起來。自高宗永淳元年(682)以來,骨篤祿可汗在位,擁兵四十萬,疆土萬里,時時侵擾西北邊境,在漫長歲月中給國家與人民帶來苦難。但是「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誰說人們記住了過去的災禍呢?它們早已被遺忘了,就像塵埃之灰飛煙滅 只有親臨邊塞,親歷戰爭而同時懷有「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壯志的人,才有可能產生這樣深遠的憂慮。 陳子昂在戰爭還沒有結束時,在同城,還寫了另一首詩: 感遇(三) 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 黃沙漠南起,白日隱西隅。漢甲三十萬,曾以事匈奴。 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 那蒼蒼茫茫邊境荒途,穿越今古。一道道關塞,一座座亭堡,突兀地散立在道旁,是在守望荒野上那無數的棄骨嗎?啊,那暴骨竟然看不到有一付是全軀的!狂風卷著黃沙籠罩了漠南(今內蒙佔一帶),天昏地暗,白日西墜,眼前又好像閃現出了漢代三十萬人馬在此與匈奴廝殺,慘死沙場的情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誰還會憐惜當年在這裡慘烈奮戰的孤軍和他們留下的這遍野殘骨啊! 詩人用這些飽含淚水的詩句寄託了自己深切的同情與無奈的感慨。 戰爭與邊塞讓陳子昂看到他過去沒看到沒想到的一切,他比原先深沉、成熟多了。 在這三個月里他寫了好幾首反映邊塞生活與情事的篇什,基調由豪爽樂觀轉為慷慨蒼涼,風格剛健雄放,堪稱邊塞詩之先范。 他與戰友喬知之、王無競也成了很好的朋友。九月他先於喬知之回到長安。 自前線歸來之後的三四年,陳子昂不改「以義補國」的政治熱情,針對武則天窮兵黷武、濫用刑罰等弊政,先後上了《上西蕃邊卅安危事三條》、《諫雅卅討生羌書》、《諫用刑書》、《諫刑書》等文諫。對這些時弊民瘼他還以《感遇》詩表達自己深沉的感慨,如配合《諫雅卅討生羌書》,他寫《感遇》(二十九)描敘丁亥年在蜀西羌人聚居之地,兵士們背著糧食,扛著武器,頂風冒雪,繞行邛崍山間,準備攻打羌人。他們拳曲著身子,冒著山石崩塌的危險,在高山與深谷之間穿行,被驅遣著去進行一場沒有希望的戰爭。作者憤慨地議論道,聖人治理天下靠的是得道,得道則天下太平。「肉食謀何失」,當政者調遣兵力攻打羌族的決策多麼荒唐啊,只能使百姓陷入深深的禍殃! 這場發生在詩人家鄉一帶即將開始的戰爭,終於因為陳子昂的諫阻停止了,這恐怕是他唯有的一兩次有效上諫。陳子昂其他的諫書,仍然和以往一樣,石沉大海。 他先後在《感遇》(九)、(十二)、(十五)、(二十一)等詩中,通過詠史、詠物,曲折地揭露了武則天猜忌臣下,利用告密,製造恐怖;寵信酷吏,設置圈套,羅織冤獄的黑暗;《感遇)》(十九),大膽的揭露武氏大興土木,用金玉塑像造廟等奢侈行為。 武則天當時修大佛殿、造大明堂、封嵩山、鑄九鼎、建天樞,使用來俊臣、周興等酷吏,大肆殺害異己,都是為了宣揚自己的聲勢,削弱李氏關隴集團的勢力,奪取並鞏固帝位,這是她政治上的迫切需要。可是陳子昂不知這些政治上的厲害,不顧酷吏迫害的恐怖,不學許多大臣那樣趨炎附勢、歌功頌德,卻要反覆諫阻。武則天雖知陳子昂擁載自己,但她怎麼可能因而改變政策?所以這些逆耳忠言就沒有絲毫用處。相反,陳子昂與他的好友——軍功昭著的喬知之,先後都遇到了天降橫禍。 喬知之守邊三年多,大約在載初元年(689)回京(關於喬知之的晚期行跡及卒年有另一說法,認為喬死於神功元年-697年或其後,曾參加武攸宜所率的北征。本文此處從傅璇琮《唐五代文學編年史》)。他有個侍妾名窈娘,不僅美麗非凡,而且能歌善舞,時人稱其「色藝第一」。窈娘性格溫柔,善解人意。知之十分寵愛她,五十多歲了,為了不讓窈娘有絲毫委屈,竟然不娶夫人。這次喬知之久別回來,兩個有情人更加恩愛,傳為美談。武則天的侄子建安郡王武攸宜,聽說窈娘色藝情極佳,艷羨不已,要求見見窈娘。喬知之素知武攸宜好色,不安好心,但是郡王鈞旨,勢難違逆,磨蹭了幾天,眼看再難延捱了,只好告訴窈娘。窈娘只是默默流淚,聽憑知之安排;這讓知之更加心痛。臨走,窈娘強顏歡笑,說:「你千萬照顧好自己,我去去就回來。」知之心痛欲絕。 窈娘果然一去無回,知之派人打聽,但是王府森森,哪裡會聽到消息?喬知之當時是五品右司郎中,官不小啦,當時五品以上就可算是高官了,可武攸宜哪裡把他當一回事,連個招呼都沒有,就留下人家的心肝寶貝。喬知之憤恨心痛不已,終於病了。他在一塊素縑上寫了首詩,重金委託王府下人設法傳給窈娘。 窈娘看那素縑上是首七言長詩,以她自己的口吻,敘說古代晉時石崇與綠珠的故事(西晉富豪石崇,有崇姬綠珠,色藝俱全,趙王司馬倫的部下孫秀見到了,就想據為己有,他向石崇求討,石崇不予。於是孫秀就向趙王誣告石崇,說他謀反。趙王令孫秀去抓石崇。石崇對綠珠說:「我今為你得罪。」綠珠答曰:「妾當效死君前。」當即從樓上跳下而亡): 綠珠篇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昔日可憐君自許,此時歌舞得人情。 君家閨閣未曾關,好將歌舞借人看。富貴英雄非分理,驕奢勢力橫相干。 別君此去終不忍,徒勞掩淚傷紅粉。百年別離在高樓,一旦紅顏為君盡。 讀了詩,窈娘淚如雨下。自己該怎麼做呢?她已經想了好幾天了,她並不顧惜自己,只想知道知之的意思,怎樣才能保護得他。現在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了,是的,自己只有這條路了:她絕不甘心背叛知之,做別人的玩物;也不願意因為自己而使知之天天處在危險之中。也許知之已經安排好他自己的後路了……但願自己能換得他平安無事。傍晚,她把那詩縑結在衣帶上,投了井。 窈娘死了,武攸宜發現了那首詩,十分惱火,指使人羅織罪名,把喬知之下了獄,第二年又設法殺了他。 這真是暗無天日的世道啊!不久我們的詩人陳子昂也被下獄了,關了一年多。究竟什麼原因?眾說紛紜,有的說就是因為喬知之的事,他為之抱不平;有的說被奸人陷害了,等等。好在他不太久就被放出,而且官復原職——前此已升為右拾遺,他在寫給武則天的《謝免罪表》中有道:「……不想誤識凶人,因而與逆黨有了瓜葛。論臣之罪,死有餘辜……」看來是因為結識所謂的「逆黨」,而受遷連陷獄的。 萬歲通天元年(696年),東北契丹叛軍南略逼關,武則天派武三思帶軍守關,連吃敗仗,幾乎全軍覆沒。前方失利,敵軍驕橫,百姓塗炭的消息不斷傳來,武則天又派建安王武攸宜率兵征討。一向憂國憂民的陳子昂坐不住了,便「以身許國」,慨然應徵,參加了武攸宜的幕府,擔任了軍中參謀。大軍出發前,他以國事為重,不計前嫌,積極協助主帥做準備工作,代武攸宜寫了《上軍國機要事》、《為建安王誓眾詞》等重要文書。 大軍到前方漁陽(即今天津市薊縣)後,前鋒輕敵冒進,結果中計大敗,十七萬將士慘死殆盡,「軍中震恐,不敢進」。陳子昂以極其悲痛的心情,寫了《國殤文》,哀祭為國捐軀的將士,同時向武攸宜分析了軍事形勢,提出制敵意見。在這喪軍辱師,士氣不振之時,他挺身而出,請求武攸宜給他一萬人馬作為前驅,他將帶頭衝鋒陷陣,「契丹小丑,指日可擒。」但是武攸宜剛愎自用,認為陳子昂書生之見,沒有採納。 陳子昂平時常想為國獻身,現在覺得國難當頭,自己身為近臣,又是軍中參謀,責任在肩,「不可見危而惜身苟容」,因而改天又一次向武攸宜提出意見與建議,「言甚切至」。這下可惹惱了武攸宜,不但不讓他講完,而且撤了他參謀職務,改任軍曹,就是不讓他參與軍事,降職管兵器裝備、草擬文書去。於是陳子昂只能閉住嘴,在下列做些雜務——「箝默下列」了。 大材小用使他經常無所事事,鬱悶難解。一天,陳子昂單馬向北,出幽州薊門探尋古迹。走不遠就看到一座座殘破的古城牆,山樣的挺立在原野,芳草萋萋,雜木叢生,難掩它當年保城衛國的雄姿。遠處,古運糧河道像個敞衣露體的巨人,扭曲著身子側卧在古道邊;那風蕭蕭兮的易水就在它的盡頭。西北面丘廓起伏,朝陽把一排排的瘦樹,刻畫成荷戟挺立的哨兵。近千年了,難道他們一直在守望這將逝的故都? 陳子昂登上薊丘,向東瞭望,人說那重重山巒的深處,就是古軒轅(黃帝)台。陳子昂浮想聯翩,思接曠古:那身生兩翼,幫助黃帝大敗蚩尤的應龍,現在在哪裡?那山腳下,大路的拐彎處,也許就是黃帝求教牧童的地方吧?還有那廣成子,黃帝向他問訊治國之道的廣成仙人,有留下遺迹嗎?哦,幾千年過去了,白雲悠悠,黃沙蒙蒙,哪裡還能尋得到他們的蹤跡呵!陳子昂不免吟哦起來: 軒轅台 北登薊丘望,求古軒轅台。應龍已不見,牧馬空黃埃。 尚想廣成子,遺迹白雲隈 「軒轅黃帝太久遠了,不去想他吧。」他又下山驅馬向南,尋找戰國時期燕國都城有名的碣石宮遺迹。 登上碣石宮舊址,碣石宮已不見蹤跡,空餘一片大石阪;遙望西北,那著名的黃金台也看不見蹤影。那建宮築台的燕昭王在哪裡?他留有什麼遺迹?看四周,唯有喬木蒼蒼,石阪森森……陳子昂只好惆悵地驅馬歸去。他又吟出一首詩來: 燕昭王 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台。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霸圖悵已矣,驅馬復歸來。 一路上,那燕昭王的故事一件件浮現在眼前: 燕昭王即位後亟思國富兵強,他向近臣郭隗請教說:「齊國因為我燕國混亂弱小而打敗了我們,我現在要怎麼做才能招致天下賢才,共謀興國大業呢?」郭隗答道:「君王真是要招賢納士的話,請從我郭隗開始吧,如果像我這樣平庸的人都能得到您的重用,那些比我賢能的人,難道還不會不避千里之遠投奔您這裡來?」燕昭王覺得有理,於是就為他另闢館舍,以對老師的禮節厚待他;又在易水邊建築一座高台,上置重金,用來招攬天下賢才,人稱黃金台。有個名士鄒衍從齊國來投奔,燕昭王親自拿起掃把,清掃道路,迎接他;特地建了一座碣石宮,像學生那樣在那裡聆聽他的教誨。於是樂毅、劇辛等賢人能士都紛紛從別國來投奔燕國。昭王信任他們,重用他們,與他們同甘共苦,勵精圖治。二十八年後,燕國富強了,燕昭王派樂毅為上將軍,聯合秦、楚、三晉攻齊,連下齊國七十多城,攻佔了它的國都,報了仇雪了恥。遺憾的是,昭王死後,其子惠王中了奸人離間計,樂毅被迫出走,燕國稱霸爭雄計劃很快夭折——啊,君臣相合,多麼愉快;嫉賢妒能,眾叛親離。還有燕國末期那太子丹,壯士田光、荊柯,同謀共事,獻身殉義,雖然沒有達到目的,但也壯壯烈烈,揚名千古,真叫人嚮往呵。 陳子昂繼續吟了《樂生》、《燕太子》、《田光先生》、《鄒子》、《郭隗》五首詩,與前兩首合稱《薊丘覽古》七首。其中,最後一首尤其能反映他此時的感受: 郭隗 逢時獨為貴,歷代非無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黃金台。 郭隗、荊柯、田光他們不一定是最好的人才,但是他們十分幸運,能有黃金台的遭遇。生逢其時,他們生逢其時啊!生逢其時多麼難能可貴,聖賢當道,連牧童都能發揮作用呵!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十七 他回到薊城門外,重登幽州台(即薊北樓,又名薊丘、燕台,亦即傳說中燕昭王為求賢而築的黃金台。幽州,唐時幽州州治薊,是古代燕國的國都,在今北京市西南大興縣。),看暮色蒼茫,天地寥廓。腳下霧靄滾滾,如同自己胸中的思緒,洶湧而起。想自己釋褐以來,以國家為念,不畏猜忌,不避兇險,一次次冒死獻言,結果只落得個身陷囹圄,諫沉大海;好不容易碰上立功邊塞的機會,自己不願意「見危而惜身苟容」,卻反倒只能「箝默下列」。父親曾對他說,賢聖淪亡,至於今四百年,按天意應當周而復始了。可現在,賢聖在哪裡?天意竟如何?哦,樂毅、鄒衍他們是多麼幸運啊。自己在這個世界是多麼的孤獨!有誰理解自己?有誰賞識自己?想到這裡,「乃泫然流涕而歌曰」: 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他久久地望著天際,以一種歷史性的眼光,探尋遍曠久的時間、廣漠的空間,仍只見悠悠的天地!不免思潮滾滾,悲愴難抑…… 陳子昂在尋找什麼?是不是在延續當年王績「野望」的探尋呢? 明末清初名士黃周星說道:「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古今詩人多矣,從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近世有專家稱此詩是魏晉以米,詩壇上的「洪鐘巨響」。 是的,這是探尋者的洪鐘巨響,振聾發聵,久久地轟鳴於那個時代,呼喚未來,等待迴響…… 陳子昂當初是懷著「以身許國,我則當仁」慷慨之情來的,現在他逐漸追悔自己不該辜負平時學道習仙的志向,而赴前線平叛。 平叛最後因為部分叛軍倒戈而在當年凱旋。陳子昂回京後,在新寫的《感遇》幾首詩中,更流露了歸隱的想法,如《感遇》之二十最後說:「去去行采芝(指歸隱,秦末有「四皓」是唱著《采芝》歌隱遁的,成為典故),勿為塵所欺。」——回去吧,回去吧,回家采芝去,不要再被功名的塵土所迷惘了。 不久,陳子昂最後又向朝廷上了一道議政的諫疏《上蜀川安危事三條》。建議對他的故鄉蜀川,少數民族與漢族雜居的茂州,朝廷採取有效措施,防止發生動亂。然後上表告退,「以父老,表乞罷職歸侍」。武則天下詔允許他帶官返鄉,仍領右拾遺的薪俸,作為生活供養費,算是一種「優待」了 陳子昂一生的思想、作為在他所作的《感遇》三十八篇里有大致的表現。這組詩,是陳子昂感奮之作,內容主要抒寫詩人平生遭際及感想,表現俯仰宇宙、出入歷史、直面現實、壯志難酬的主旨,胡應麟在其《詩藪》內篇說這些詩「盡削浮靡,一振古雅,唐初自是傑出」。 最可貴的是詩人的筆鋒敢於揭露朝政與社會弊病,甚至把矛頭直指最高統治者武則天,體恤民生疾苦,為民代言,愛國憂民情懷在許多篇章里都溢於紙表。 《感遇》第二首最能表現他的形象、情懷: 感遇(之二 蘭若生春夏,芊(qiān)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ruí)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這首詩以蘭花與杜若兩種香花比興,說蘭花與杜若都生於春夏之交,長得多麼茂盛,鮮艷披覆的花冠從紫莖上冒出;它的芳香與美麗是那樣的獨特,使得林間群芳盡皆失色,它只能幽靜孤獨地自處。可嘆的是在這「遲遲」的晚暮,秋風又早已裊裊生起,一年的花信,從最早的迎春花到最後的荼蘼,所有的芳香與美麗都搖落逝去,蘭花與杜若的芳意又能成就什麼呢? 這首詩與《登幽州台歌》曲異工同:《登幽州台歌》搜尋歷史與宇宙,找不到知己而愴然涕下,這首詩孤芳自賞,悲嘆自己的「芳意」——芳香美好的品質與理想竟無成就;一是鬱悶後的爆發,一是沉鬱的嘆息,形式不同,但同樣表現了作者孤獨與不遇的深切悲哀。聯想他一生苦苦的追求,讀來令人唏噓! 《感遇》直接影響後世詩人的創作。張九齡的《感遇》詩,李白的《古風》,顯然是受其影響而作的。古人常把陳子昂的《感遇》詩與張九齡的《感遇》詩、李白的《古風》相提並論,朱熹直言不諱:李太白「《古風》兩卷,多效陳子昂,亦有全用其句處」;張九齡的「蘭葉春葳蕤」以春蘭自況,表現自己的高尚情操,與陳子昂的「蘭若生春夏」幾乎同出一轍。從中,不難看出陳子昂《感遇》詩的影響。 對陳子昂的一生與其詩作,杜甫有詩評論: 「公生揚馬(注)後,名與日月懸。…… 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陳拾遺故宅》) —————————————— 註:揚馬,指揚雄、司馬相如。 杜甫與陳子昂都用自己的詩歌揭露現實,抨擊時政,他們同有濃重的憂國憂民情懷,杜甫對之難免是「惺惺相惜」。他們都以「終古立忠義」傳世,因而另一大詩人白居易,理所當然地把他們相提並論: 「杜甫陳子昂,才名括(注)天地」。(白居易《初授拾遺》) ———————————————— 註:括,包容。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十八 二 「合著黃金鑄子昂」 金朝著名詩人及詩評家元好問有組《論詩絕句》,其八如下: 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若准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 我們暫不論頭一聯,先看後一聯。這後聯的前句提到了一個許多人都知道的故事,我們來回顧一下:春秋末期,公元前494年,越國句踐伐吳,范蠡諫阻,不聽,結果慘遭失敗。退保會稽山之後,范蠡讓勾踐對吳王夫差俯首稱臣,訂城下之盟,這才保住了生命。范蠡隨護勾踐在吳國當了三年人質,含垢忍辱,卑辭厚賂,終於使勾踐化險為夷,平安返越。之後,與文種鼎力輔佐越王,勾踐也卧薪嘗膽,發奮圖強,「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於使越國成為強國。公元前473年滅了吳國,完成稱霸大業。功成之後,范蠡離開了勾踐,隱身江湖。勾踐為了表彰紀念他,塑了他的一尊金象,置於座側。 范蠡的功勞確實很大,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越國的霸業。 元好問認為,理論起來,陳子昂的功績不小於范蠡,也應該用黃金為他鑄一尊塑像。 陳子昂還有哪些功勞?這些功勞真能比得上越國的稱霸大業嗎? 陳子昂一生傾心於政治,剛進京時,曾滿懷豪情表示要做一個留名清史的賢才,當一個歷史的名相,但他沒有成功,最後真按他自己所說的,「否則甘願隱居鄉間,與青山白云為伴」去了。在文學上,他並沒有這類的豪言壯語,並未刻意去做王適所說的「文宗」,但是,在詩歌的理論與實踐上他卻有不朽的貢獻。 有一次,他在一位姓解排行老三的文士家裡,讀了詩人東方虯的《詠孤桐篇》,情不自禁地擊節叫好,稱讚他深得「正始詩人遺風」,於是,便寫了《修竹篇》。 什麼是「正始詩人遺風」呢?這要從「建安文學」講起。建安文學主流體現「建安風骨」或說「漢魏風骨」,很好的文風,內容充實,感情真切,具有慷慨激昂風格,情文並茂,文質相稱。其代表人物是「三曹」、「建安七子」——孔融、王粲、劉楨、陳琳、阮瑀、應瑒、徐幹與蔡琰。建安詩歌是我國詩歌發展第三高峰,詩經——楚辭——建安文學。此後就是「正始文學」。正始是魏明帝曹芳的年號,那時產生了玄學,形成清談、佯狂之風,阮籍、嵇康名氣最大。正始文學承繼建安文學遺風,雖然有否定現實、韜光養晦的思想出現,但基本精神仍是與建安風骨相同的。 陳子昂《修竹篇》的《序》中,詩人提出了革新詩風,重興「漢魏風骨」的復古主張。對此,後人十分重視,許多人認為這是初唐詩歌革新的重要理論,為開拓唐詩發展的道路吹響了進車的號角,樹立了劃時代的豐碑。 序言全文如下: 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鳳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詠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於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解君云:「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仆亦以為知言也。故感嘆雅制,作《修竹詩》一篇,當有知音,以傳示之。 陳子昂認為,文章之道,已經衰弊有五百年之久(指從西晉至唐初)。他批判齊梁的詩歌過分追求詞採的華麗,使浮艷綺靡的文風充斥文壇;同時他高張復古的大纛,標舉「漢魏風骨」;主張把「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指一種端直飛動的雅制,聲情並茂,抑揚起伏,表達鮮明精練,音韻鏗鏘悅耳)作為詩美理想,提倡「風骨」與「興寄」,歡呼風雅之作、「正始之音」重現。 評論家們認為,陳子昂這段話的主要意義在於提倡「風骨」與「興寄」。什麼是「風骨」?通俗地說,是指動人的思想感情和挺拔有力的表達。風骨是文章的靈魂,是與文章的文采相對而言的,只有文采,而沒有風骨,文章就立不起來。至於「興寄」是主張詩歌要有比興寄託,要有傳統的「美刺」——讚美、諷刺的作用,繼承詩經那樣的現實主義精神,發揮「干預生活」的功能。 我們在前面的章節中已經說過,齊梁的靡靡之風入唐之後,雖有餘波,但許多人都在努力的改造它,概況起來說,已經有兩代人程度不同地在提倡或用自己的創作來變革詩風,第一代有李世民、魏徵、王績、王梵志等人,第二代主要是四傑。 四傑「由宮廷走到市井」,「從台閣移至江山與塞漠」,大大地開闊了詩歌的題材,寫出一批有真情實感的詩篇,使唐詩的發展向前跨進一大步,但是這與盛唐氣象還有一定的距離。而陳子昂「敏銳地透過齊梁詩歌『彩麗競繁』的表面現象, 明確地認識到它們病入膏肓的癥結就在於『興寄都絕』,即脫離現實、內容空洞,缺乏理想。這一精闢的見解,像一陣炸雷,對泛濫數百年之久的形式主義詩風的致命轟擊,在批判的程度上,超越了由隋到初唐後期……批判浮靡詩鳳的人們。……為從根本上遏制形式主義詩鳳,做出了極為重要的貢獻。」(韓理州的《陳子昂評傳》) 他的「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的詩美理想,實際上就是「唐音」的標準,更為人們指明前進的航向。而四傑,那時尚未真正樹立起自己時代的審美價值原則。 「在創作上,他也比王勃等革新者較多地滌除了浮靡的陰霾,猶如引亢司晨的雄雞,高唱出了自己時代的強音,為唐代詩國迎來了金光璀燦的明天。……寫作了《感遇》三十八首、《薊丘覽古》七首、《登幽州台歌》等反映現實,揭露時弊,謳歌進步理想的詩歌,為革除積弊,振興唐詩做出了示範,又從具體的創作實踐方面為詩人們點燃了前進的火炬!」(韓理州的《陳子昂評傳》) 陳子昂的詩歌創作和理論主張影響了有唐一代。盛唐氣象的實質就是風骨與聲律、詩歌的審美內涵與美感形式完美結合的一種詩美境界,所以他的主張對於唐詩進入這一境界具有關鍵性的意義。友人盧藏用稱讚他「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明人高棅更說他「繼往開來,中流砥柱,上遏貞觀之微波,下決開元之正派」。這為後來唐代文學的進一步發展所證實,成為盛唐詩歌行將到來的序曲。 革新者往往不可能十分完美的,「四傑」在對前代詩歌批判時,就流於偏激,對六朝詩否定過多;陳子昂的詩雖然質樸剛健,但在創新時,忽視了對前代文學遺產的繼承,所以質樸有餘而文采不足。 這不能掩蓋陳子昂的功績。殷璠說「景雲中,頗通遠調」;在還沒到「景雲中」的時候,陳子昂就為通向「遠調」——盛唐之音鋪就了一段康庄大道,在這路上,人們已經可以聽到盛唐的隆隆足音了。 遺憾的是,陳子昂的結局卻很悲慘。他回鄉後,當地縣令段簡羅織罪名把他下了獄,詐取陳家二十萬緡錢財,還嫌少,沒有放過他,還用各種苦刑折磨他。陳子昂當時是帶著官職回鄉的,一個小小的縣官,居然能陷害朝官,沒有後台是不可能的,因而許多人判斷是武氏集團迫害他。 傳說陳子昂被關押的消息傳到女皇那裡,武則天因特愛陳子昂的才識,對段簡這個小小的縣令胡作非為十分惱火,就派遣兩位宮中女將火速趕去射洪縣:「釋放陳子昂,將段簡囚來京城見眹。」當兩位女將軍奉詔趕到射洪縣境內涪江對岸時,突然烏天黑地,大雨傾盆,涪江河水暴漲,沒法過渡。兩位女將軍焦急萬分,但沒有一點辦法。幾天過後,洪水退去了。女將軍過河趕到縣衙,哪知道段簡已先得到消息逃跑了,陳子昂在獄中已被段簡折磨死了。(史載陳子昂卒於武后聖歷二年——公元699年。)她們聽到這些消息,悲痛萬分,想到自己難以回朝復命,兩人就投入江中自盡了。 這個故事雖屬虛構,但陳子昂家鄉的後人們卻認為真實。為了紀念這兩位女將軍,人們紛紛捐款請來能工巧匠,在女將軍投江的山崖上,刻下了她們身穿鎧甲,腰系佩劍的英武形象,並把這兒取名「將軍碑"」。現在,「將軍碑」就立在金華山山腳下的涪江邊上。 唐代詩聖杜甫來此拜謁陳子昂學堂,還留下了另一首懷念的詩篇: …… 陳公讀書堂,石柱仄青苔。悲風為我起,激烈傷雄才。 《冬到金華山觀,因得故拾遺陳公學堂遺迹》 陳子昂讀書台的院子里,有一塊臭石。相傳為當時的射洪縣令段簡所變,只要一敲擊石頭就會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氣來。段簡變石頭,當然是不可能的,人們要逞惡揚善,編造這樣的怪事評斷歷史表達感情而已。但那塊能發出臭味的石頭卻是真的。史載,這塊臭石是明代嘉靖年間射洪人楊最任雲南副使時,從曲靖縣帶回,放置在金華鎮一小院內。當地政府於1983年9月運往金華山收藏。現在,這塊神奇的臭石被一封玻璃罩住,只能看不能敲了。隔著玻璃,但見這塊石頭形如人腦,表面微光,色呈灰黑。據說此石原高1.2米,經多年來搬運敲擊,現只有0.6米了。 那「陳公讀書堂」里,雖然沒有陳子昂的黃金鑄象,但是誰也沒有再想著應該「合著黃金鑄子昂」了,還用得著嗎?這將軍碑、臭石不就是人們對他紀念的豐碑嗎?一千多年了,這讀書堂歷經各種戰禍天害,幾經毀壞,幾經修復,至今還保留完好,瞻仰人流不斷,這不說明在人們心裡,早已鑄就陳子昂的一尊尊塑像了嗎?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十九 三 最後的閃光 景龍三年(709年)正月長安。這一年春來得早,連日萬里晴空,天氣開始轉暖。昆明湖上的冰雪早已消融,一片綠盈盈的湖水,倒映著藍天白雲,分外明媚。今天是晦日——每月三十日,公休,中宗領著群臣在這裡已經游宴了一天。剛剛劃完船,興之所至,中宗吟了一首詩,要大家應和。這不,一百多號大臣,分散在亭上、湖邊、柳下、花間,搖頭晃腦,騷首咂舌,念念有詞,情境煞是壯觀有趣——中宗吩咐,要選出最好的一首,翻成御制曲演唱。這等於是吟詩大賽,這麼多人由皇帝主持比賽,誰能奪冠,莫大榮耀。所以每個人都在冥思苦想。 中宗已令人在草坡上用綢緞搭起一座彩樓,樓上坐著欽定的裁判員——雍容典雅的昭容上官婉兒。別看她是中年女性,可卻是權威的老資格的詩文裁判。 上官婉兒是上官儀的孫女,那一年武則天殺了上官儀及其兒子,婉兒當時還在襁褓中,隨其母沒入宮中為奴。十四年後,她出落得窈窕柔曼,妖冶艷麗,而且才華無比,過目不忘,下筆千言。則天皇后聽說後,當面測試,出了詩題,她拿起筆馬上就寫出來了,珠圓玉潤,調葉聲和,就像早已準備好了似的;更難得的是那仿簪花格書法,十分秀媚。武則天十分喜愛,就解除她奴婢身份,留她在身邊,負責寫詔命。 上官婉兒逐漸長大,武則天倚為心腹。這兩個女人相差四十歲左右,又有殺父滅族之仇,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卻親密相處,相安無事,也許是君臨天下的至尊,可以叫人視仇讎為無物,又令人記不起宿恨。武則天甚至與面首張昌宗交歡時,對婉兒也不相避。可是上官婉兒情竇已開,難免被惹得芳心飄搖。有一次,張昌宗正與她偷著調謔,正好被武則天撞著了。武則天氣得拿起金刀,向婉兒擲去,悻悻罵道:「你敢近吾禁臠,不想活了!」還好只插中前髻,傷及左額。此後婉兒更小心伺候,武則天也依然倚重,萬歲通天(武周年號,696年)後,上官婉兒「掌管宸翰(帝王的墨跡、文書),軍國謀猷(謀略,猷,音yóu),殺生大柄,多由其決」,儼然是個無冕丞相。 神龍元年(705)武則天被趕下台,她的兒子中宗復辟。上官婉兒被中宗收為婕妤,以後再升為昭容,繼續管理宸翰。上官婉兒也擇機為乃祖乃父平反昭雪,追贈改葬;她母親被授為沛國夫人。 傳說沛國夫人早年懷婉兒時,夢見仙人扛著一桿大秤授給她孩子,說:「拿著這桿秤去稱量天下吧。」婉兒滿月時,她母親與她玩笑道:「你真會稱量天下嗎?」小婉兒竟莞爾一笑,點頭默認。如今她常陪著中宗,與大臣名儒宴遊賦詩,皇帝、皇后以及長寧、安樂二公主的詩篇,全由她一人代庖,而且「詞甚綺麗,時人咸諷誦之」。群臣之作都由她評判上下憂劣,中宗據之賜金進爵。所以大臣們刻意應制,靡然成風,雖然大抵浮靡,但也有可觀者。婉兒這桿天下之秤頗有功勞。 今天又得婉兒動用她那桿秤了。 不一會,大臣們爭先恐後交巻。能夠陪同皇帝宴遊的大臣都不簡單。中宗喜愛藝文,復辟後不久,採納了上官婉兒的建議把原來的崇文館改為修文館,增置大學士四員,學士八員,直學士十二員,天下最有名望的文士都在其列,諸如李嶠、宋之問、沈佺期、杜審言、宗楚客、盧藏用等等,號為「二十四學士」。「凡天子饗會游豫,惟宰相及學士得從。」今天大約是破例,中宗擴大了陪游隊伍,讓更多的名士與游。現在他們集聚在彩樓下面,仰望著空中紛紛落下的詩卷,大家都搶著取回自己的詩——被丟下來的當然是落選了,不要落下什麼笑柄給別人。 只有兩個人沒有去搶卷,微笑地站在一邊看熱鬧。這倆是宋之問、沈佺期。看樣子他們很自信,估計自己的詩不會這麼快被丟棄,所以矜持得很。 最後,大家都拿回自己的卷子了,沈、宋兩人也走到彩樓前等卷,但是,好一陣卷子沒下來,看樣子難分軒輊。沈佺期就說:「今天的比賽,如果我輸了,在下甘拜下風,從此不與大人爭雌雄。」宋之問笑道:「好說,沈兄豪爽,在下也願如此……」話音沒落,天上已經飄下一紙,大家早已圍了過去,搶著觀看,有人就朗讀起評語來了:「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云:『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才』,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陟健舉。」原來這一張是沈佺期的詩卷。沈佺期聽評語後,無話可說,服輸。 題目是《奉和晦日幸昆明湖應制》,所寫的題材當然是晦日、皇帝、昆明池這三項及其相關典故,但是沈詩的結尾聯,沒有涉及這三項(題意),說我現在做詩好比雕刻朽木,看別人像是豫章之材,感到很羞愧。(「豫章」是傳說中的異木。高千丈,圍百尺。斫之可佔九州吉凶。)自謙是自謙,但言浮於意。「詞氣已竭」,評得有理。 宋詩全文如下: 奉和晦日幸昆明湖應制 春豫靈池會,滄波帳殿開。⑴舟凌石鯨度,槎拂鬥牛回。⑵ 節晦蓂全落,春遲柳暗催。⑶象溟看浴景,燒劫辨沉灰。⑷ 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⑸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 註:⑴「豫」,參與。「靈池」、「滄波」皆指昆明池。⑵昆明池中有石刻鯨魚,又有牽牛織女石象立於東西,使池水彷彿銀河。「槎」就是船。⑶傳說唐堯時,階下生一奇草,每月一日開始長出一莢,到月半,長滿十五莢。以後每日落一莢,月大則莢落盡;月小則留一莢,焦而不落。這一莢稱為蓂。這裡說「蓂全落」,可知是三十日。此時春氣還沒到來,只是暗暗催動楊柳發芽。⑷這一聯用了典故:當年漢武帝開鑿此池,取象北海(「溟」即北海)。在池底掘得黑灰,以問東方朔。東方朔答:天地大劫將盡,就會發生大火,把一切都燒光,叫做劫火。這是劫火後遺留下來的殘灰。「浴景」指落日的景象。⑸這一聯又有兩個典故:周武王(此詩以「周文」稱之,因為要對仗,不能以「周武」對「漢武」,只好硬派作「周文」了)建設了鎬京(即長安),與群臣宴飲。這是歷史上第一次的君臣宴會故事。漢武帝曾與大臣們乘船泛遊於汾水之上,自己作《秋風辭》這首著名的歌。這是歷史上第一次的君臣遊樂唱和故事。宋之問在這一聯里,把中宗比為周武王、漢武帝來稱頌。 結尾用了個典故:據說漢武帝曾救過一條大魚,後來那大魚在昆明池旁送給他一雙夜光珠,來報答他。所以宋詩這尾聯就說:不怕這三十之夜沒有月光,自然會有報恩的夜光珠送來的。收束得十分高明巧妙,既扣住了晦日、昆明池,又有頌揚皇帝之意。所以,上官婉兒的評語,得到歷代詩家的肯定。「猶陟健舉」四個字說其氣勢猶在,就如飛鳥奮力而上。十分恰當。明代詩人王世貞說,沈詩結句是「累句中累句」,宋詩結尾是「佳句中佳句」。「健舉」一詞用得好,成為此後許多詩歌追求的境界。 宋之問不止這一次奪得冠軍,早在則天聖歷中(699年前後),他也奪過一次冠。當時則天皇帝游春到洛陽龍門,預修《三教珠英》的「珠英學士」等幾十人扈從游宴。則天令他們賦詩,先成的賜錦袍一襲。不一會,左史東方虯先做好了,武則天就把錦袍賜給他。東方虯接過錦袍,回原位還沒坐下,宋之問的詩也交上來了。武則天一讀,覺得比東方虯的詩好,大家也稱讚這首詩更好,武則天就奪過東方虯手中的錦袍改賜給宋之問了。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二十 武周、中宗朝像這一類的游宴、詩會是很多的,就拿剛剛提到的珠英學士來講,在武周朝就很出名。大約在則天聖曆元年(698年)左右,武則天知道面首張昌宗醜名遠揚,想給他塗脂抹粉,掩蓋掩蓋劣跡,於是就下令由張昌宗監修、統領,編纂類書《三教珠英》。張昌宗粗通文墨而已,怎麼敢接這個「總編」的任務呢?他卻胸有成竹,愉快地接下聖詔。原來當時他炙手可熱,枕邊風很管用,因而許多學士、知名文人都趨炎附勢投靠他,即如前宰相李嶠及其他高官名士閻朝隱、宋之問、沈佺期等人,都對他唯唯喏喏,甚至極力巴結。現在聖詔在手,他何須擔心完不成任務!於是他讓李嶠實際上代他全權負起這個「監修、統領」的任務,自己只掛個虛名,召集當朝工詩善文之士二十六人(人員有更替,前後預修者最後統計為四十七人),組成寫作班子,準備完成任務。這活兒其實不難,因為只要把前朝的兩部類書做整理增減,加上佛、道兩教內容,就行了;所選參編者又幾乎囊括當代一流文學之士,所以很輕鬆。幾十名詩人兼學者聚在一起,「日夕談論,賦詩聚會,歷年未能下筆」。於是奉旨編纂類書實際變成「詩歌講習會」,「文學沙龍」了。 四年後(701年),《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終於編好了,獻給皇上。武則天十分高興,她年歲雖然已經很大了——已七十多歲,但每天離不開張昌宗、張易之兄弟這兩個美少年,淫丑之聲聞於朝廷內外;現在張昌宗掛名,竟能修成這鴻篇巨作,彙集闡釋了儒、佛、道三教名言精義,又是初唐以來最大的詩賦類書,儼然標示著武周朝風雅之盛不遜於前唐。武則天臉上有了光彩,她對與編者大大獎賞了一番,讓各人都升了官進了爵。 《三教珠英》還產生了一個重要的副產品,詩人崔融把他們在這期間及前後所賦的詩,編集成《珠英學士集》,彙集四十七個詩人,二百七十六首詩,這是唐朝可能也是我國最早的一部「當代詩選」,反映了當時的詩歌最高水平,尤其是反映了詩歌律化的進程,既是詩體全面建設成果的一次集中展示,也為「律詩」的成熟定型提供了一個可供人仿效的範本,作為文獻資料,彌足珍貴。崔融選編《珠英學士集》之外,又著有《唐朝新定詩體》,對近體詩律作全面探討。作序以為張目,從而把詩的律化提高到理論層次。《珠英學士集》、《唐朝新定詩體》珠聯璧合,把實踐與理論結合起來,加之「珠英學士」的顯赫一時,他們的詩美追求自然會引起人們的認可仿效,從而造成「律詩」騰踴的局面。「珠英學士」的詩歌活動大大加快了詩歌的聲律化進程。 珠英學士聚會,可能是武周朝甚至是初唐最大的詩歌文學活動。不過之後的中宗朝,這類活動就更多了。《唐會要》、《新唐書》等史書記載:中宗帶領宰相及二十四學士,在那幾年頻繁宴遊,春天到梨園遊樂,並且去渭水求福去災,潔身祭祀,皇帝賜給大家細柳圈,避除疫病。夏天到葡萄園宴集,往往賜給櫻桃。到秋季就登慈恩寺塔,大臣們往往獻上菊花酒,祝福皇上長壽。冬天去新豐,到白鹿觀,上驪山,讓大家在湯池沐浴,賜給香粉蘭湯,從行的就給宮中駿馬,品官每人一件黃衣。皇帝有所感觸,就賦詩——往往由上官婉兒代勞,學士們就應制屬和。當時很使其他人歆慕。不過這些詩詞大都輕佻佞巧,往往忘卻君臣禮節法度,只是以文彩博取皇帝的恩寵。 本節開頭所介紹的昆明湖游宴是其中最有名的一次。前文已說過,這故事是發生在景龍三年正月晦日,前一個月的晦日,是大年除夕,也有個有趣而荒唐的游晏故事。 那天晚上,中宗下令中書、門下以及諸王、駙馬、學士等都進宮守歲,一起飲酒賦詩。酒酣耳熱之際,中宗興起,要尋花樣作樂,抬眼四望,看見御史大夫竇從一,便樂了。他指著竇從一,十分高興地對大家說:「竇愛卿喪偶多年,朕選了個佳人,有意賜婚。今夕良宵,眾卿齊聚,我們趁此給他們完婚好不好?」大家雖然感到突然,但見皇帝這麼高興,而且眼角露著狡黠,也就起鬨說好。那竇從一本是拍馬溜須之徒,現在喜從天降,更覺受寵若驚,慌忙撲上前去,千恩萬謝。中宗只是呵呵笑著,轉身對內侍輕聲囑咐了幾句。 不一會出來一行人,前面是宦官持著燈籠為前導,在金縷羅傘的遮掩之下,幾個宮女擁著新娘前來。那新人身穿花花綠綠的衣服,頭上插滿珠翠,由西階進殿,坐到竇從一的對面。唐朝的婚俗,新娘是不用蓋頭巾的,用扇子等物遮臉。皇帝命竇從一做幾首《撤扇詩》。這當然難不倒竇從一,他很高興地吟了幾首詩,免不了是「金枝玉葉」、「美如天仙」之類的意思……眾大臣早已圍了上來,大家都想看看是哪個金枝玉葉便宜了竇從一這小子。羅扇撤去,去掉頭上的頂戴,人們仔細一看,竟然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 原來這個老太婆是韋皇后的奶媽,已經60多歲了,而竇從一才40多歲,臉上尷尬可想而知。此時宮殿上下都笑得站不直腰了……可是竇從一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後,竟一臉嚴肅,回身叩謝「吾皇隆恩」,很高興地要把「御賜夫人」帶回去。中宗只好假戲真做,令人抬轎牽馬送新郎新娘回府,下詔封竇妻為「莒國夫人」。從此,竇從一上朝自稱為「皇后阿爹」,這是按民俗把奶母之夫稱「阿爹」叫來著。從一欣欣然為之自負,中宗原就無可無不可,現在更是隨他如何。 又過七天是人日——古時人們將正月初一至初十分別叫為「雞、狗、豬、羊、牛、馬、人、谷、天、地」日,唐時重視人日節,有登高賦詩,吃長面,戴「人勝」(剪綵或鏤金箔成人形的頭飾)的傳統。中宗帶領學士們到清暉閣登高,巧遇大雪,眾人詩興勃發,中宗吟了一首,眾學士紛紛應制。這一天大家都十分高興,或射壺,或彈鳥,或操琴,或蹴踘,彷彿民間社日。傍晚,中宗令學士輪流起舞,輪到沈佺期,他邊舞邊唱《迴波詞》: 回波爾是佺期,流向嶺外生歸。身名已蒙齒錄(錄用),袍笏未復牙緋。 這詩是什麼意思呢?說來話長,沈儉期在武周朝曾任考功員外郎,曾因考功受賄被揭露,但未究罪。神龍元年(705年)武則天被推翻,他與宋之問、李嶠、杜審言等人都因依附二張——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受到株連,都被貶官。沈儉期流配最遠,到驩州(今越南境內的榮市或安城),不久調任台州(治所在今浙江臨海縣)掌管文書的錄事參軍。神龍中(公元706年左右)被召回朝廷,得到中宗的召見,拜起居郎兼修文館直學士。當時,他雖已復官,但尚未還他緋衣、牙笏(大紅色的朝服、象牙製成的笏板,五品以上大官才能使用),所以今天借詞自嘲,明顯是乞還牙緋的意思。上官婉兒從旁幫腔道:「沈學士才思翩翩,牙笏緋袍,亦屬無愧。」。中宗聽了之後,即以牙笏緋袍魚袋(五品以上的官員盛放魚符的袋子)賜之。而且許諾升遷為中書舍人、太子少詹事。大臣崔日用也起而唱回波詞,也獲賜魚袋,並得以「兼修文館學士」。 這類活動當時十分頻繁,據《初唐宮廷詩風流變考論》(聶永華著)統計,修文館於景龍二年(708)七月七夕開始第一次活動,到景龍四年五月二十九日最後一次活動,在不足兩年的時間內共開展各類活動達75次之多.平均每月三次。其中應制賦詩且有存世的有64次,留存詩作共369首,斷句4,詞5首。加上708年前去世的宮廷詩人如蘇味道、崔融等人和其後睿宗昭文館學士的詩作,以及宮廷詩人於文館之外的游賞交遊應酬之作,再加上一些非宮廷詩人的詩作,幾年間共有近千首詩留存。在初唐的最後幾年中,宮廷詩歌活動之頻繁,規模之大,人數之眾,製作之多,都是前所未有。 這是宮廷詩壇的最後輝煌,宮廷詩的最後閃光。它對唐詩的發展有什麼樣的作用?我們下一節將談到。 不久(景龍四年)六月中宗暴崩,宮廷政治風雲又起,修文館學士或被流貶或被誅殺,盛極一時的宮廷詩壇從此一躕不振。此後,唐詩就逐漸進人了一個以士人抒情為主的嶄新時代了。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二十一 四 沈宋定「律」 這裡所說的「律」就是體制完備的格律詩——或稱「今體詩」、「近體詩」,(那些沒有格律約束的,就叫「古體詩」或「古詩」),它的成熟定型是中國詩歌史上一件劃時代的大事。有了格律詩,才有了集中體現民族審美特色的「唐詩」,才有真正意義上的中國詩歌。 現代著名史學家范文瀾先生指出:「文學通變不窮,聲律實其關鍵。」聲律的發展過程就是格律詩的形成軌跡。 我國古代詩歌從誕生之日起,人們就開始不自覺——自覺地探索「聲律」。《詩經》成功地通過韻字的有規律重現——重章疊韻,形成迴環往複的令人喜聞的音樂效果,但是韻腳一般只能起到句間的調節作用,而在句內,聲音節奏缺乏有規律的組合,因此,追求句內之和諧,就成了聲律發展的必然趨勢。 漢語表意的特點,使這種語音組合美的難度很大。在經過長期——大約一千多年的艱難探索後,到南齊永明(483--492)年間有了重大的突破,當時著名的詩人沈約,根據漢字的四聲和雙聲疊韻來研究詩句中聲、韻、調的配合,指出了八種應該避免的聲律上的毛病,稱為「八病」。於是出現了講「四聲八病」的「永明體」,又稱「新體詩」。這是由漢魏古詩發展到唐代近體詩的過渡形式。 從「永明體」詩人的創作實際來看,此時尚處於詩歌聲律模式構建的「初級階段」,「四聲」的運用「在當時也只用來定韻,還不能用來求和。」(郭紹虞:《聲律說考辨》)而「八病」則是他們的「求和」之法,但只能指出不要這樣不要那樣而形成諸多禁忌,顯得十分消極被動,繁瑣困難。 「平仄」和「粘對」的提出,是詩歌聲律模式的關鍵性突破。所謂「粘」,是指上下聯相連接的兩句二、四字平仄一致;所謂「對」,是指一聯中,上下句平仄相對,主要是二、四字——七律則是二、四、六字,仄對平,平對仄。如: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其中加著重號的字,上下句相對;加橫線的字,上下聯相粘。只對不粘的,稱「對式」;既對又粘的,是「粘式」。 關於「平仄」和「粘對」的最早史料,見於大約成書於唐高宗咸亨年間(670~674)的《詩髓腦》(元兢著)以及此前上官儀《筆札華梁》中的有關論述。上官儀的論述十分零碎,他的追隨者元兢論述比較完整。他們從理論上對「永明體」的「聲病」說加以合理的簡化,但在實踐上當時還未被廣泛接受,體式也未完備。 在武周、中宗時期的七八世紀之交,宮廷詩最後的偉大時期,也就是前節所述的「宮廷詩的最後輝煌」中,伴隨著「詩賦取士」制度的實施,近體律詩各體式的成熟定型,在宮廷詩人的手中得以實現。 這裡引用王運熙先生對幾個特定階段代表詩人的詩作「粘對」狀況所作的統計,來補充說明前述詩律流變嬗遞的軌跡: 作者 平聲韻五言八句詩總數 合於粘對詩總數 失粘兼失對詩數 失對而不失粘詩數 李世民 褚亮 劉孝孫 楊師道 虞世南 王績 許敬宗 上官儀 張文琮 陳子良 李百葯 盧照鄰 駱賓王 王勃 楊炯 李嶠 杜審言 蘇味道 崔融 陳子昂 宋之問 沈佺期 王氏統計出的初唐三個不同時期主要詩人平聲韻五言八句詩與合於粘對詩之比例,分別為:貞觀時期除李世民、王績外,不足10%;與「文章四友」同時稍前的「初唐四傑」中,除楊炯情況特殊(楊炯後期多優遊於宮廷,與「文章四友」、沈宋有著廣泛的交往,其合律之作比例較高自在情理之中),另當別論外,盧l8%,王26%,駱34%;而「文章四友」已達81%。其中李、杜分別達到95%與l00%。 由此可知,貞觀及高宗前期五言詩單句律調多諧,但粘附規則尚未建立,仍處於「體猶未成」的過渡階段;王、楊、盧、駱「四傑」時期,情況仍沒有太大變化;而到「文章四友」時期,五言詩體制發生了顯著變化,除陳子昂有意揭櫫復古旗幟,「天韻不及」(明朝王世貞《藝苑卮言》中語,猶言自然的風韻不足),比例較低之外,平仄諧調,偶對工切的五言律詩在「文章四友」及稍後的「沈宋」筆下大量湧現。他們迴避聲律上的毛病,標準化句式篇章,使五言律詩首末相稱,全篇和諧,標誌著這一詩體的正式成型。(以上三段及表參照聶永華《初唐宮廷詩風流變考論》。) 很顯然,在實踐上,律詩的成熟成型首先要歸功於「文章四友」。 「文章四友」稱號,最早見於《新唐書?杜審言傳》:「(杜審言)少與李嶠、崔 融、蘇味道為『文章四友』,世號『崔、李、蘇、杜』。」(承漢魏以來對文學體裁的認識,唐人往往以「文章」稱詩歌。)崔、李、蘇、杜四位政侶詩友,才華橫濫,詩名早著,同時齊名。 李嶠(645-714,趙州贊皇-河北),字巨山,官曆五朝,高宗朝任監察御史、給事中;則天、中宗時官至中書令,加大學士,封趙國公;睿宗、玄宗朝左遷懷州刺史、廬州別駕;其間,則天下台時,他因媚附張易之被貶出京幾個月。他能做到宰相,五朝為官,自有他為官之道,我們看他兩件事。 高宗朝,嶺南的邕、嚴兩州首領帶頭反叛,高宗發兵征討,派李嶠監軍。李嶠孤膽深入獠洞,曉之以大義,宣諭皇帝特赦旨意,好言詔降,結果叛兵全部反正,不動干戈,凱旋而歸。他為此寫了《軍師凱旋自邕州順流舟中》紀念。詩中洋溢著獲勝歸來的喜悅之情,卻沒有自大居功,倚才傲物之意,把功勞歸於全軍。當時李嶠只有二十幾歲,只做事,不貪功,少年老成可見一斑。應該說他在仕途中得以平步青雲,萬人之上,與這種性格、修為不無關係。 武則天時期,酷吏來俊臣羅織罪名誣陷狄仁傑等人,奏請武則天誅殺他們。武則天派李嶠、張德裕、劉憲三員大臣複核案情。當時來俊臣等酷吏氣焰正盛,不知陷害了多少無辜,劉、張兩人有所畏懼,明知是冤案,也不敢說個不字。李嶠大義凜然,憤然說道:「豈有知其枉濫而不為申明哉!孔子曰:『見義不為,無勇也』。」於是與張德裕一起列出狄仁傑等人的冤狀上報。這不合武則天之意,結果狄仁傑等人雖被保住,他自己卻被貶出為潤州司馬。此事讓他名震當朝,不久他就又回朝為官了。 李嶠文名也大,早年與駱賓王等人齊名;後與蘇味道並稱「蘇李」,揚名一時;晚年是文章宿老,更為人所重。他的《李嶠百詠》在當時很出名,流行很廣,比白居易的詩更早傳到日本去,日人林衡(號天瀑山人)《李嶠百詠跋》說:「唐皇朝中葉之時,人們甚喜此詩,家傳戶誦,直至童蒙受句讀者亦必熟背它,以故諸家傳本,不一而足。」這本書在當時這麼普及,但以後的文史學家卻多忽略它,現代學者葛曉音教授認為不能忽視,說:「《李嶠百詠》是唐初以來探究對偶聲律之風的產物,是一部以詩體撰寫的『作詩入門』的類書,它採用大型組詩的形式,將唐初以來人們最關心的詠物、用典、辭彙、對偶等常用技巧融為一體,以基本定型的五律表現出來,給初學者提供了便於仿效的創作方式。這一詩體詠物類書的出現,標誌著初唐律詩至此已成熟到了可以廣為普及的程度。」 李嶠的才華,四十多年後博得唐玄宗的衷心稱讚。 天寶末年,安史之亂暴發,唐王朝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唐玄宗李隆基憂鬱萬分,一天晚上,乘月登勤政樓,他叫梨園弟子唱幾首歌。有人就唱道: …… 富貴榮華能幾時,山川滿目淚沾衣。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 當時李隆基春秋已高,聽了這歌,心潮澎湃,問這是誰的詩,有人答曰:「李嶠,李巨山寫的《汾陰行》。」唐玄宗已經凄然淚下,曲未終就站了起來,說:「李嶠真才子也。」 第二年,安史叛軍攻進長安,李隆基逃到蜀川。有一次登上白衛嶺,遠眺山河良久,想起李嶠的《汾陰行》。那長詩前一半重墨渲染漢武帝時全盛情景,汾陰一帶備受恩澤,皇帝臨幸河東,三河百姓歡動,盛極一時;後一半寫天子轉秦關之後,汾陰再無往日繁盛,「宮館盡蒿蓬」,「黃埃聚荊棘」,昔日的繁華富貴化為了煙塵……李隆基想到這裡,不禁唱道:「……山川滿目淚沾衣,……惟有年年秋雁飛。」不勝唏噓。當時高力士在旁邊,也不禁為之揮淚良久…… 李隆基再一次讚歎道:「李嶠真才子也!」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二十二 蘇味道(648-705,趙州欒城)是李嶠的同鄉,典型的中庸文人,在相位「摸稜」數年,尸位素餐,毫無建樹。在四友中存詩最少,但也有出色的。神龍之際,京城正月望日,舉行盛大的燈影之會。貴族戚屬及下隸工賈,無不夜遊。車馬駢闐,人頭擁擠。王侯公主之家,馬上作樂,以相誇競。文士皆賦詩一章,以紀其事。作者數百人,惟中書侍郎蘇味道等三人為絕唱。味道詩聲律精切而韻致流蕩: 正月十五日夜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游妓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此詩描寫京都元宵燈火輝煌,人馬歡騰,麗人行歌,金吾不禁的盛況,讓人在聲律協和、對仗精巧的詠唱中,感受到不夜的節日韻致。「火樹銀花合」一句尤其精彩,「火樹銀花」此後成為描寫燈火的成語。後人多有仿效,柳亞子和毛澤東的《浣溪沙》:「火樹銀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躚,歌聲唱徹月兒圓」,就是一例。 崔融(653-706,齊州全節-章丘),字安成。前文已介紹了他編輯《珠英學士集》與《唐朝新定詩體》的情況,單憑他的這兩件事,就可以知道其人在當時詩壇的位置,他的代表作有《關山月》等。 關山月 月生西海上,氣逐邊風壯。萬里度關山,蒼茫非一狀。 漢兵開郡國,胡馬窺亭障。夜夜聞悲笳,徵人起南望。 此詩一改平日之風,慷慨激昂,大氣磅礴,是豪情與親情並在,壯志與幽思並存。 杜審言(646?-708,河南鞏縣)字必安,是杜甫的祖父。四友中杜審言官位最低,「載筆下寮(通「僚」),三十餘載」(陳子昂語,陳當時還在世),只任些隰城尉、洛陽丞、吉州司戶參軍等小官。但官位低並不妨礙他文才上的高度自負,常口出狂言。 高宗乾封年間,蘇味道做天官侍郎,主持吏部試,選京官。杜審言以隰城尉身份應試。試題是為一具體案例寫判詞。杜審言寫完判詞出來,對人家說:「蘇味道必死無疑。」別人不理解他的意思,驚問為何,他說:「他看了我的判詞,一定會覺得自愧不如,豈不是要羞愧而死?」他常這樣自我陶醉,有一次對人說:「我的文章,技壓群芳,即便是屈原、宋玉,也只能做我的衙役;我的書法,妙絕一世,即便是王羲之,也只能對我北面稱臣。」還有一次,杜審言病得很重,宋之問、武平一去看望他,問及病況,他說:「很被造化小兒所苦,還有什麼好說的!我活著,長期壓著你們,現在就要死了,我也頗為自慰,只恨沒有看到能夠替代我的人!」 他因過於狂傲,吃了不少虧。武則天聖歷年間,他因事貶為吉州司戶參軍,仍然自恃才高,傲然處世,因而為同僚所忌。司馬周季重、司戶郭若納狼狽為奸,設圈套陷害,杜審言因而被捕入獄。兩人又陰謀置之於死地。當時杜審言的兒子杜並,才十三歲,知道了周、郭陰謀,就身藏利刃,潛入周府,乘周季重與人宴飲,毫無防備之時,刺周季重於席前。周季重臨死前說:「我不知道杜審言竟有這樣的孝子!郭若納害苦了我了!」可惜的是,杜併當場也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殺害了。杜審言雖然因此洗清冤情,但其子殺人,被罷了官。回到東都,他痛苦不已,親自為兒子寫祭文。京都的士人及杜審言的朋友都盛讚杜並孝烈,名士蘇頲為其寫墓志銘,修文館學士劉允濟又為他寫了祭文。 據說武則天聽到了杜並的事,十分驚異,嘆息不已,。以後她召見杜審言,重新起用他,授予著作郎,後遷膳部員外郎。中宗時,任國子監主簿,修文館直學士。 杜審言狂傲,自有其資本。他的詩很有名氣,陳子昂曾說他「有重名於天下,而獨秀於朝端」。那一次貶吉州,離京之日,陳子昂等四五十人為他送行,陳子昂描寫那天是「朝廷相送,駐旌蓋於城隅;之子孤游,渺風帆於天際。」杜審言全無沮喪之氣,挾琴起舞,昂首高歌。送行的有感於他的豪放豁達,紛紛賦詩贈別,情境十分熱烈,一時傳為文壇佳話。 杜審言的詩,陳子昂說「合絕唱之音,人皆寡和」,意思就是說他的詩應該稱得上是絕唱,人們很少能和得上。明朝胡應麟在他的《詩藪》里舉出杜審言的好幾首詩為例,說「皆極高華雄整」,而且說,杜少陵(甫)繼杜審言之後而起,成為百代楷模,是有其家學淵源的。他認為初唐五律,應以杜審言的「獨有宦遊人」為第一,是壓卷之作。我們看看這首詩: 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 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武周天授二年(691)杜審言在江陰任上,晉陵(唐郡名,即今江蘇省常州市)人陸丞寫了《早春遊望》寄給他——陸丞是陸元方,時在晉陵任縣丞,與杜是同郡鄰縣的僚友。因有感於陸元方在其家鄉賞玩春光,而自己卻在異鄉為「歸思」所苦,於是杜審言將自己的感想結構成這麼一篇,以和陸詩。 詩的開頭說,只有那些遠離家鄉,奔波於仕途的遊子,對物候的更新才特別敏感驚心。這句話領起下兩聯,同時回應了原詩:估計陸元方對其家鄉江南的早春景象十分喜悅——不同的感受便擠出一個「偏」字。 下兩聯寫游望所見江南早春景象,妙在都隱含與中原春景的對比,因而句句驚新,處處懷鄉:清晨太陽從家鄉見不到的東海海面升起,曙光乍現,雲氣被朝陽折射,變成絢爛的彩霞,布滿東方天際;忽見早春的江南梅樹已經開花,楊柳也遍抽新綠,彷彿梅柳一過長江就染上了迷人的春色一般。江南那溫暖的春的氣息,似乎在催促黃鶯婉囀,比江北早啼;江南那明媚的陽光,在水中轉動,萍草顏色被照得特別綠。 在對賞心悅目的江南春景的驚慕中,忽然聽到陸元方的古調,歸思像春水受到吹動那般漾上了心頭。那顆懷鄉的心,就難免濕淋淋的了。 「梅柳渡江春」句可以與唐初崔信明的「楓落吳江冷」媲美。崔句的「冷」字的微妙使人們隱約看到了一種新的意境,而杜句的「渡江春」的新鮮想像也拓寬了詩歌的意境;如果說崔句是無意間得之,杜句卻是通過錘字鍊句構思出來的。(見葛曉音《唐前期山水詩演進的兩次復變》) 這詩的聲律安排更是精美絕倫,尤為引入注目。詩為仄起平收五律偏格,平仄粘對工緻精切,律調謹嚴: 入上去平平.平平入去平。 平平入上去,平上去平平。 入去平平上,平平上去平。 入平平上去,平去入平平。(「去」、「入」、「上」都是仄聲) 近體詩最重要的格律因素是平仄。所謂「聲律」,主要就是指平仄的安排,關鍵是「粘對」的規則——主要看第二、四、六字,俗話叫「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 不合乎粘的規則的,叫「失粘」;不合乎對的規則的,叫「失對」。 宋代之後,把失粘失對看成近體詩的大忌。在杜審言這時代,粘對規則雖已有人提出,卻還未得到普遍的接受。可是杜審言這首詩非但粘對合規,而且仄聲字的運用有獨到之處:除了第二句和第六句為避孤平(「仄仄平平仄仄平」或「平平仄仄平」類型的句子,如果變成除韻腳外只剩一個平聲字,就叫犯「孤平」,比如寫成「仄仄仄平仄仄平」等。孤平是律詩的大忌)不能四聲俱全外,第一、第三、第五和第七句都是平上去入四聲俱全。「八句之中,沒有一句的形式是完全相同的,可說是盡了錯綜變化之妙。」(見王力《漢語詩律說》)這樣,在每句詩中都不重複使用一種仄聲宇,使得本來只能在一個層次上有規律可循的聲律抑揚,又可以在兩個層次上呈現韻律的錯綜。整首詩「五色相宣,八音諧暢」,讀來「玲玲如振玉」、「累累若貫珠」(見劉勰《文心雕龍》)。現代漢語學家王力教授盛讚,它達到了「藝術的最高峰」(見王力《漢語詩律說》),聞一多先生說其「造詣已達盛唐境界」。 「文章四友」五律詩合格率極高,其他體式——七律、排律、律絕都能合律,而且不乏名篇。 在詩體聲律化的歷史進程中,「文章四友」可謂異軍突起,為近體詩各體式的成熟定型貢獻卓著,燦燦之功不可忽視。 可是從古至今人們還是認為格律詩最後成熟定型者是沈佺期、宋之問,最初是中唐元稹,他在《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中說:「唐興,學官大振,能者互出,而沈宋之流,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謂之律詩。由是之後,文變之體極矣焉。」明確地以「沈宋」與「律詩」相併而論。這似乎也成了那個時代的共識,不少詩文相繼表示了相同意見,《新唐書?宋之問傳》總括眾說,確立了沈宋在詩體律化進程中的地位: 魏建安後直至南朝,詩律多次變化。到沈約、庾信,要求音韻調協、對仗精密。到了宋之問、沈佺期,又加濃艷婉麗,迴避聲韻上的疵病,規定字數與篇章,像編織錦繡那樣作成詩篇,(原文:「回忌聲病,約句准篇,如錦繡成文」)學習者十分推崇,稱之為「沈、宋」。 現在許多學者對此提出質疑,有人就說,在元兢的《詩髓腦》中,已經清楚地闡明了「對」、「粘」及四聲二元化的聲律體系。隨著這些規則的建立,律詩在聲律上的形制便完全定型了,當時沈宋還年輕,正在準備進士科考哩。再說「文章四友」也比沈宋年長,他們的許多合律的詩作不晚也不太少於沈宋,為什麼不說元兢或是文章四友「定律」呢? 綜合來看,筆者認為下列的理由能夠成立而且重要: 這首先是因為沈宋是早期律詩創作上的佼佼者。沈宋存詩各有一百多篇,近半是五律,87℅以上合律,比杜審言他們還高約5個百分點。這些詩聲韻流暢,對仗工整,用語精美,格律詩到他們手裡已經是自覺熟練的程式了。沈宋雖多是應制之作,但在貶謫途中卻產生了不少有真情實感的佳篇。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二十三 這裡我們要特別插上一筆,說說這一時期的「貶謫詩」。 神龍元年正月,宮廷發生政變,武則天被推翻,沈、宋、文章四友等數十依附武氏的大臣被貶謫,對他們來說,既是生命的磨難又是命運的饋贈,人生的墮跌成全了詩歌藝術的躍升。他們在詩中抒抑鬱之情,發不平之鳴,從而極大地釋放了創作能量與藝術才華,在不到兩年的時間中,逐臣們留下了近250首表現貶謫生涯、抒發貶謫感受的行旅詩和貶謫詩。尤其是杜審言、沈佺期和宋之問,貶逐地最遠且滯留時聞最長,遭遇最為悲慘,留下的作品數量也最多。「秀句出寒餓,身窮詩乃享。」他們留下不少風格與宮廷詩大相徑庭的優秀篇章: 度大庾嶺 宋之問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zhù)鳥,淚盡北枝花。 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這首詩寫於宋之問第一次被貶的途中,這是他最著名的一首律詩。 長安離此數千里,為什麼度過大庾嶺方才是「辭國」呢?原來傳統上人們一直把大庾嶺看作是中原與南蠻的分界,過了嶺才算完全離開中原。宋之問禁不住停下驛車,最後再回望一次北方,雲霧後面遙遠的地方,那裡可有他不惜手段苦心經營的溫柔之鄉呵,現在就要遠別而去那荒蠻之地了,他是何樣心情!大庾嶺還有兩個特別的景象,一是大雁南翔,據傳至此北回;一是北坡梅花剛剛開放,南面梅枝已經凋謝。此情此景怎不叫人魂隨鳥翥,淚灑北枝呢! 「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這一聯寫得猶好,山雨雖然還迷濛未斷,但已初露霽色,江中的雲影漸漸明亮,看似就要幻出霞光了。上句「初含」兩字表現天邊才剛放一點霽光,很形象;下句通過江中雲影寫天色變化,它同時也表現了江水之清澄平凈,證明雨基本上是停了,是妙筆。兩句看似完全寫景,實是表達時來運轉的迫切希望。最後一聯就直接寫出自己的這一盼頭,「不敢恨長沙」,是說不敢像當年賈誼謫居長沙時那樣有所怨恨的。 宮廷詩最大的問題是不表現感情,像前一節介紹過的宋之問的《奉和晦日幸昆明湖應制》,雖然技藝高超,至尾「猶陟健舉」,但毫無真情實感,人們只是作為故事提起它,不像這一首情真意切,被廣泛傳誦。同一人的貶謫詩與宮廷詩,比起來,判若兩個時代的作品。 下一首是他這次流放不久逃歸洛陽途中寫的著名的絕句: 渡漢江 宋之問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宋之問的貶地是瀧州(今廣東羅定縣),在那裡一年左右,與家鄉音訊阻斷,恍如隔世,他當然急切希望得到消息,但以他現在的處境、遭遇,他又怕聽到不測。鄉情怯意,真切動人,拉近了讀者與他的距離。這詩也被廣泛流傳。 宮廷詩另一個毛病是缺乏生氣,但是沈佺期下舉的貶謫詩卻又截然不同: 喜赦 沈佺期 去歲投荒客,今春肆眚(shěng)歸。律通幽谷暖,盆舉太陽輝。 喜氣迎冤氣,青衣報白衣。還將合浦葉,俱向洛城飛。 沈佺期被貶到驩州(今廣西崇左縣)一年後遇赦(「肆眚」就是此意),他多麼高興,說自己就像古人吹律管而使幽谷暖起來那樣由寒變暖,就像舉起頭上覆蓋著的瓦盆而得陽光那樣見到光明,這是用了兩個典故表現心情。尾聯仍借典故——古人傳合浦縣有一種大樹葉,能隨風一夜飛渡到洛陽,表達歸心似箭的急切。全詩充滿欣喜之情,有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那樣的快感、生氣。 渡湘江 杜審言 遲日園林悲昔游,今春花鳥作邊愁。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長江水北流。 現代學者教授富壽蓀選注的《千首唐人絕句》評這首詩說:「以昔日園林之游反起下文,愈見今日京國南竄之可悲,愈覺湘江北流之可羨。『今春花鳥作邊愁』句精妙深婉,殆為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所本。」全詩剪刈繁雜,玲瓏深婉,起承轉合,無跡可尋,後人譽之「初唐七絕之冠」。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斯蒂芬?歐文)對貶謫詩有很高的評價,他在《盛唐詩》一書中說:「……貶謫詩為培養個人詩所作的貢獻超出了其他任何題材的詩,正是這類個人詩發展成為盛唐優秀的個人抒情詩。無論是否遭受過貶逐.盛唐詩人們都承襲了貶逐詩的傳統,抒寫自己內心的激情,正是從這一傳統中產生了中國文學中最偉大的個詩……」 這些詩即使放到盛唐也難辨雌雄,正所謂「一生失意之時,千古得意之句」。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二十四 回到原先的話題吧。 肯定「沈宋定『律』」,更可能是因為是他們代表官方對律詩型製做最後頒定推行,而使律詩定型定名。長安二年(702),沈佺期由考功員外郎遷考功郎中,主持進士試之際,他將「詩」納入了應試內容之一,並規定了聲律和修辭準則,及應試詩的字數和句數,並將其命名為「律詩」。在此期間,宋之問或許給予了協助,或許在六年後他亦遷考功員外郎,自己主持的進士試中,進一步完善了上述規定。 「律詩」的「律」字,有兩層含義。一個是指聲律,另一個是指法律。而唐代的考試製度也正是其國家法律的一個組成部分。這或許就是沈宋將其命名為「律詩」的緣故吧。 由此說來沈宋的功勞不小,但是諸位還記得我們在本章第二節開頭介紹給大家的那首詩嗎?元好問寫的:「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若准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前兩句寫的是沈宋,元好問並沒有給他們擺功,反而批評他們不廢齊梁的頹靡文風;也沒看到此前此後的其他人寫出像讚美陳子昂那樣的句子——「合著黃金鑄子昂」來讚美他們,連一般的讚揚也很少。這不僅是因為他們「風流初不廢齊梁」,恐怕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聲律的進步成熟是長期集體努力的結果,沈宋不過是成熟定型的標誌,或者說他們完成了最後一步,不能全歸功於他們;此外還因為這兩位人品太過低劣,令人不敢捧場。 宋之問(656-712?),汾州-山西汾陽人,一說虢州弘農-河南人,字延清、少連,上元二年(675年)進士。入仕後被召到習藝館與楊炯一起輪值。以後累升至尚方監丞。當時張易之兄弟正受武則天寵愛,之問、佺期等人傾心媚附,易之所賦各篇,盡之問等人代庖,傳說之問甚至為之捧溺器。武則天下台後,他們因而被貶,之問流瀧州。以後逃跑回來,躲在好友張仲之家裡。此時張仲之正與人合計謀殺武三思以安定朝廷。宋之問得知後向武氏告密,因而升為鴻臚簿,後又遷為考功郎。此後又依附當時炙手可熱的太平公主,後見安樂公主權盛,又轉附安樂,為人所不齒。而且在主考進士時大肆受賄,因而聲名狼藉,貶為越州長史。 後放還,至江南。一天游西湖,晚上,之問來到靈隱寺,夜月極明,他一時心血來潮,在長廊吟行,開了個頭:「鷲嶺郁岩嶢,龍宮隱寂寥。」第二聯續不下來,在長廊徘徊苦吟,力搜奇思,終不如意。有老僧點長明燈,坐大禪床,見了大聲問道:「少年夜夕久不寐,而吟諷甚苦,何邪?」之問近前答曰:「弟子喜歡吟弄幾句詩,適才偶欲題此寺,而興思不屬。」僧曰:「試吟上聯。」即吟與聽之。老僧吟諷幾遍後就說:「何不雲『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之問愕然,驚訝其遒勁曠麗,於是續成終篇: 鷲嶺郁岩嶢,龍宮隱寂寥。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 霜薄花更發,冰輕葉未凋。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橋。 老僧所贈句,實是一篇警策。第二天宋之問起早去尋訪老僧,卻找不到了。探問寺僧,有人告訴他說:「此駱賓王也,走了。」 這是傳說,八成是假,因為這兩人原是相識的,不太可能有那麼回事。有人說宋之問這首詩就第二聯兩句好,人們特地編了這麼個故事,挖出這兩句給別人。如真是這樣,其實也沒必要,他的結局還是很慘的,睿宗時,因無悔悟之心,被流放欽州,後御史彈劾他,被賜死。 沈佺期 (656-714?,相州內黃-河南),字雲卿,與宋之問同年進士,經歷與宋之問也大致相仿,同樣的媚附張易之,同樣當考功受賄,同樣被貶被流放,不過結局比宋之問好些,回到京城,僥倖善終。 這樣的兩個人,後人不說好話,而且編了些故事糟蹋他們,也在情理之中。 殷璠所說的「遠調」其主旋律就是風骨與聲律。本章的頭兩節已經說過,還沒到「景雲中」,陳子昂就已經為通向頭個目標「風骨」,鋪就了康庄大道了;宮廷詩人 的最後瘋狂,客觀上是在續建通向「遠調」的另一條大路——聲律,到沈宋手裡,終於把它修通了。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二十五 五 最美麗的詩 經過初唐四傑暴風雨般的洗滌,陳子昂雷電般的衝擊,格律詩與貶謫詩像雨後的彩虹,又給天空增添了靚色,唐朝的詩壇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雨後的天空是如此爽朗,六朝古風的迷霧幾乎一掃而光。接下來便是劉希夷那寧靜爽朗的黃昏與張若虛美麗朦朧的月夜,沒有絲毫的疲勞與消沉,只為著迎接絢麗燦爛的明天。 劉希夷的名字與作品似乎陌生,其實許多人早有接觸。《紅樓夢》里林黛玉的《葬花吟》不少句子與意境,都是襲用劉希夷的一首詩《代悲白頭翁》的,如 「閨中女兒惜春暮」,「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明媚鮮妍能幾時」等句,與《代悲白頭翁》的句子「洛陽女兒惜顏色」,「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婉轉娥眉能幾時」等十分相似。又如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綉簾。 ……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所描寫的惜春意境與閑愁也都是《代悲白頭翁》的痕迹。另外在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里,賈雨村解釋賈寶玉的性情異於常人,說賈寶玉乃是秉正邪兩賦而來,這種人「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他還開出一大列同類古人的名單:陶淵明、阮籍、嵇康、劉伶、劉庭芝、溫庭筠等等,其中劉庭芝就是劉希夷。 劉希夷(651-679,汝州-河南)字庭芝、挺之,上元二年進士。姿容俊美,喜歡談笑,不拘細節,善於彈琵琶,飲酒數斗不醉,一生落魄。他天賦俊爽,富有才情,擅長閨帷之作,詞情哀怨,多依古調。他的詩篇體勢多不合時勢,因而不為時人所重。六七十年後唐玄宗天寶年間,麗正殿學士孫翌編選《正聲集》,推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為集中第一,大家這才注意到他,都說好 。我們看全詩: 代悲白頭翁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台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卧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詩題又作《代白頭吟》、《白頭吟》。 「代」是「擬」的意思,《白頭吟》是樂府舊題,屬《相和歌?楚調曲》。劉希夷這首詩雖然是擬古樂府,但構思精妙,開拓了全新的意境。 開頭兩句描寫桃李芬芳,落花飛舞的暮春景色,滿城春色而勝季將逝,令人心醉神往而又難免有所怵惕。 「洛陽女兒好顏色」以下十句,寫年輕美麗的洛陽女兒面對漫天飛舞的落花,生出的無限感慨。從眼前的「花落顏色改」到宇宙的「松柏摧薪」、「滄海桑田」,再到人生的「古人無復」,不由人深感時光易逝,人生短暫。於是自然發出「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嘆息,作為前半的結語。「年年歲歲」二句精警,比喻精當,顛倒重複,不僅排沓回蕩,音韻優美,更在於強調了時光流逝的無情事實和聽天由命的無奈情緒,耐人尋味。 相傳劉希夷作「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後嘆曰:「這是讖語。石崇謂『白首同所歸』,我這與它就沒有什麼不同了。」乃除之。又吟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復嘆曰:「也是讖語。不過死生有命,何必信這虛幻之言呢!」於是把這兩聯詩都保留了下來。可是這一語不久就偏偏成讖了:一次,他與舅舅宋之問一起喝酒,宋之問看到這首詩,十分喜愛後一聯,問知還沒有傳示於人,要求將這一聯送給自己——初唐及之前的詩人們有「爭價一句之奇」的風氣 。希夷答應了,可是沒有放在心上,以後又將這詩吟了出去。之問十分惱怒,認為是故意誆騙自己,竟令一奴僕用土囊壓殺之於別舍。這是傳說,真假難辨,但是劉希夷真是在寫完這首詩不久被奸人所殺,死時不到三十歲,人們都十分憐惜他。 這是別話,我們還是回到這首詩上來。 前半首不過是以落花起興,「寄言全盛紅顏子」之後,這後半首才是主體。以下十句,勸告「全盛紅顏子」應該憐惜「半死白頭翁」,他也曾是「紅顏美少年」,也常和公子王孫一起,在光祿勛、大將軍的園林樓閣,樹下花前,歌舞遊樂過。然而,一旦生病衰老,就無人理睬,三春行樂只好讓給別人了。 結尾四句點明主旨,收束全詩。「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兩句感嘆美貌的少女轉眼之間將化作白髮的老婦,惋惜青春難駐。「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一切都如同過眼雲煙,往日繁華熱鬧的遊樂場所,如今只有幾隻離群的鳥雀在清冷的暮藹中發出幾聲凄苦的悲鳴。 感情雖然悲涼,但並不頹廢,因為詩人在認真地思考著人生,眷戀和憧憬著生活中的美,在感悟人生短暫與自然永恆上,它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有異曲同工之妙。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二十六 張若虛(660 -720?,揚州)生平與創作情況就像迷霧,至今還灰濛濛一片,只知道他是揚州人,曾任過兗州兵曹,中宗神龍(705-707)年間,與賀知章、賀朝、萬齊融、邢巨、包融等俱以文詞俊秀馳名於京都。傳世的只有《春江花月夜》、《代答閨夢還》兩首詩。 忘了是在哪裡看到的,什麼人稱讚說: 「《春江花月夜》,一首最美麗的詩。」 還有人說《春江花月夜》「孤篇蓋全唐」。確實,憑藉這麼一首詩,張若虛使自己流芳百世,詩壇不朽,被後人譽為唐詩歷史的創新者,「孤篇橫絕,竟為大家。」(晚清文學家王闓運語)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xiàn)。空里流光不覺飛,汀(tīng)上白 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⑴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⑵ 昨夜閑潭⑶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⑷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 註:[1] 玉戶二句:簾卷不去.手拂還來。意謂月色帶著離愁滲進思婦的心頭.無法排遣。搗衣砧(zhēn):搗洗衣物用的墊石。⑵鴻雁、魚龍:暗喻魚雁傳書之意。度:通「渡」。文:通「紋」,波紋。⑶閑潭:平和、幽靜的水潭。⑷碣石:山名,在今河北省昌黎縣北。瀟湘:二水名,瀟水源出湖南省藍田縣九嶷山。湘水源出廣西壯族自治區靈川縣海陽山。二水在湖南省零陵縣合流。這裡以「碣石」指北,「瀟湘」, 指南,泛指天南地北. 詩的題目就令人心馳神往,五種人生最動人的良辰美景集中在一起,構成了一個極其寥廓、極其寧靜、極其幽遠的美妙的境界,中國歷史上最令人神往的一個月夜,在這一美境中煌煌來到,中國文學史上一輪最令人讚歎的月亮,在這一美境中冉冉升起。 全詩可分前後兩部分。前部分精緻地描繪春江花月夜綺麗的自然景色,井由此引發詩人對人生、時空的遐思。後部分轉到寫人生情性,男女相思的離情別緒,寫得柔婉似水,筆致纏綿,是對人生最美好感情的禮讚。 詩的開頭描繪出一個空靈、朦朧、皎潔、無邊的春江花月夜美景,絕美境界,令人陶醉。筆者曾試圖用散文的語言再現這一美景,讚美這一美景,但最後放棄了——聞一多先生說得對:「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幾乎是褻瀆。」 讓我們再吟誦一遍吧: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是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接下來的六句,詩意有了發展,作者思緒飛向遠古,從空間轉到時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這是多麼美妙的「如夢境的晤談」,「強烈的」、「更敻(xìong,遠)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聞一多語) 江月的美麗不僅無邊的遼闊,而且無限的長久,人生就浸染在這無邊無限的美麗之中。 在詩篇中出現這類「宇宙意識」,是初唐幾篇出名歌行共有的現象,引起許多詩評家的注意,認為這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盛唐氣象」之因素: 在盧照鄰《長安古意》中已見端倪:「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 王勃《藤王閣詩》,同樣有看淡人生短促的超時空的永恆觀念:「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劉希夷更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陳子昂高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些詩句都同樣地俯仰今古,歌頌永恆,同樣地拿人生的短促與宇宙的無限相比。他們的情思,已經不再迴旋於個人生活狹窄的天地里,而是縱覽歷史,籠括宇宙,迴旋於滄海桑田的歷史長河中;不是為個人的悲歡離合而纏綿悱惻,而是在開闊得多的範圍內,思索人生哲理,表現出一種開闊的胸襟,壯大的氣概。而張若虛的這幾句卻能輝耀於群星燦爛之間,不僅僅是因為其背景是「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還因為緊接著作者的思緒進一步轉到人生上來了,演繹了人生中最美麗的故事——愛情的故事: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思婦遊子的離情別緒雖然帶著淡淡的憂愁,但纏綿、真摯、純潔的愛情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東西。絕美的春江月色撩撥著人間最美妙的情感,使她「相思明月樓」,他「閑潭夢落花」——夢到花落春暮,更為思家,以至於產生「願逐月華流照君」的願景,「可憐春半未還家」的哀傷,情深意綿。 江月的美何止體現在景觀上、時空上,它的這種「撩撥」人們感情的情性不是更加美麗、可愛嗎?作者最後把月亮的這一情性,稱為是「搖情」,說: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不清楚多少遊子乘著月色回到家了,那江月搖落人們的情思,像月光灑滿江邊樹林,灑遍人間。這裡,月光成為愛神了,這愛神把不朽的詩美傳給了我們。 從營造美景開始,張若虛帶著我們展開美思,進入美境,感受美情,體會美意。讀著詩,我們就像沐浴在美的世界裡,彷彿第一次感受到春的清新、江的瀲灧、花的明媚、月的熀爛、夜的溫軟…… 聞一多先生滿懷熱情地稱讚:「……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見《宮體詩的自續》) 這首詩的意境渾融弘遠,開闢了唐詩的新境界。抒情性作品中所呈現的那種情景交融、虛實相生、活躍著的韻味無窮的詩意空間,在這之前,還沒有這麼理想過。美妙闊大似實若虛的圖境,「胸羅宇宙,思接千古」的意蘊,象外之象、境外之境的虛擬,人、情、景的交融,合成形神交融、天我合一的意境,真是「動古今人心脾,靈愚共感。」(王夫之語)這意境的高度是前人從未登及的,形成一個影響深遠的詩境范型,王闓運《論唐詩諸家源流》就說:「李賀、商隱,挹(猶言吸取)其鮮潤.宋詞、元詩,盡其支流」。如果說,直到「四傑」時代,「爭價一句之奇」的風氣猶存的話,那麼,在盛唐前,這首詩是變以秀句取勝為整體渾成的典範,這也就是張若虛詩的最重要的價值所在。 張若虛和劉希夷的創作,表明唐詩意境的煅造已進入爐火純青的階段,為盛唐詩的到來做了藝術上的充分準備。 經過百年徘徊,景雲中,唐詩終於「頗通遠調」,在風骨、聲律、意境諸方面做好了準備,迎接明天那絢麗的晨曦與燦爛的朝陽。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二十七 盛唐篇 蓬勃氣象 「盛唐氣象所指的是詩歌中蓬勃的氣象,這蓬勃不只由 於它發展的盛況,更重要的乃是一種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 的時代性格。」 ——林庚《盛唐氣象》 第四章 「海日生殘夜」 時光進入了開元年間——唐玄宗的前期,這是唐朝的頂峰,政治清明、社會繁榮、經濟富庶。《新唐書?食貨志》載:「這時期,海內十分富實。一斗米價格只十三錢,青州(今山東中部)、齊州(今山東中西部)一帶,一斗才三錢,絹一匹只賣二百錢。道路上開有許多店鋪,準備酒食以待行人;店裡還備有供旅行者換騎的驛驢。人們行千里,連防身的小兵器都不用帶。」 「開元全盛日」是唐代乃至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的極盛標誌,開元、天寶年間(713-755)在歷史上人們稱之為盛唐。 洛陽詩人王灣《次北固山下》的詩句,展現了盛唐蓬勃的氣象: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這是開元年間的名句。宰相張說,曾親筆題寫了,做成大匾,掛在他的政事廳大堂上。政餘事畢,他常在客人面前讚揚這詩句,指為範式,鼓勵能詩者寫出這類氣象壯大風華秀麗的好詩。 這確是好詩句,許多人交口稱讚。殷璠說「詩人以來少有此句」,晚唐詩人鄭谷贊「一句能令萬古傳」。 明人胡應麟在其《詩藪?內篇》中,列舉盛、中、晚唐各一聯詩,說這些詩句「形容景物,妙絕千古,極好地表現了各時期的氣象,可分別作為盛、中、晚唐詩的標誌;時代的精神風貌必然會在詩文上反映出來,未必是人力有意為之。」他所列舉的盛唐詩句就是《次北固山下》的這兩句(中唐句是「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晚唐句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北固山在江蘇鎮江,長江邊上。王灣途經山下,夜色迷濛,太陽剛生出個紅頂,殘夜開始消退,海天上下漸漸露出雲霞;時令雖然仍在舊年,但冰雪已融,兩岸泛綠,春天已闖到長江邊上來了。詩人所營造的這意境,宏偉壯闊,氣象萬千,正是盛唐初境的寫照。人們從中必然想像到其後那更加光輝的景象:紅日磅礴、霞蒸雲蔚,春意盎然、百花璀璨…… 一 吳越之士,名揚上京 最早露出這盛唐「海日」紅頂的是江左(主要指吳越一帶)詩壇。有一些史料證明,大約從神龍(唐中宗年號)中(約706年)起,到天寶(唐玄宗年號)中(750年左右),一批文士活躍於吳越,而且名揚上京,《舊唐書?文苑傳中》就說: 「先此,神龍中期,知章與越州賀朝萬、齊融、揚州張若虛、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吳越之士,文詞俊秀,名揚於上京。……數子間往往傳其文。獨賀知章最貴。」 開元、天寶時期,吳越一帶,詩歌十分繁盛。編寫《河嶽英靈集》的殷璠還曾編過另一本詩集《丹陽集》,專選十八個吳越詩人這一時期的詩作。說明當時吳越詩歌很受重視。 江左詩歌的崛起意義非凡。還記得唐初魏徵評論詩文時說的「文質彬彬,盡善盡美」那段話嗎?他說南北詩風彼此好尚互有異同: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若能「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矣」。 「文質彬彬,盡善盡美」,這種文華與氣質兩全其美的境界,是有唐以來多少人追求的目標—— 陳子昂盛讚「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的詩美; 張說倡導「逸勢標起,奇情新拔」,「天然壯麗」的風骨,結合「屬詞豐美」的「中和之氣」的辭采; 殷璠標舉「風骨聲律」完備,要求「文質半取,風騷兩挾」。就是要做到內容與形式並美;同時繼承《詩經》的質樸典雅與《楚辭》辭采華茂的傳統。 …… 該怎樣去實現這一詩美理想呢?魏徵明確指出「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就是說南北詩風要交匯、融合。 以前主宰朝廷與詩壇的主要是關隴與山東——北人的力量,江左士人入朝做官,有大文名的不多(只有虞世南、駱賓王等),再加上南朝文風聲譽不好,所以江左文風長期以來對外界的影響不大,處於衰微狀態。 其實南朝的「靡靡之音」與「江左風」不是同一回事:在士子中流行的,大多是以文學相處、風流相尚的豐富題材,清新、俊逸、秀麗的詩風,還帶有不少「吳歌」色彩。吳歌是吳越一帶用吳語演唱的山歌、小調、號子,有三千年的歷史,具有濃厚的地方特色,以表現男女愛情為主,是極其豐富寶貴的民歌寶藏,與齊梁朝廷中的那種腐朽的宮廷詩大不相同。 山東詩風典則、雅正,關隴詩風慷慨、勁健,但風韻都有不足,正需要江左詩風的滋潤。現在好了,江左詩歌崛起了! 最能代表江左詩風的是上面提到的賀知章、張若虛、張旭、包融,時稱「吳中四士」。 提起賀知章(659-744年,字季真,會稽人),大家恐怕都會想起《回鄉偶書》: 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二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兩首詩是什麼時候寫的?有不同的推測: 賀知章三十七歲中進士,他離家必在這之前;天寶三年(744)他八十六歲,久病,精神恍惚,上表請求致仕回鄉。皇帝准了 ,賜鑒湖剡川一曲,供其漁樵,並親自賦詩相贈,令太子以下百官至東門設帳祖餞。有人說,兩首詩都是這年回鄉後寫的;但也有人說,不會隔五六十年都沒回過家吧,「老大」、「 鬢毛衰」、「人事半消磨」,更像五六十歲的光景,恐怕就是這期間回家寫的。後種觀點似有道理,如果是八十多歲才回鄉,時隔五十年以上,恍如隔世,豈只是「兒童」相見不相識、人事「半」消磨?「兒童」要改為「鄉人」、「家人」之類;「半」要改成「全」,才切實際。既是說「兒童」、「半」,大約沒有違離五六十年,而只相隔二三十年。 兩首詩都極佳地寫出了久未歸家的遊子的心聲,尤其第一首,膾炙人口,傳誦千古。四句詩像是一氣吟成,不假雕琢,真切、富有情趣地再現了常見的生活圖景與人生經歷,作者平易通達的情性與吳越親和的民風洋溢紙面,讓人喜愛。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二十八 賀知章的生平史料不詳,但他的性格很有特點,詼諧率真,狂放不羈,可謂詩酒風流,博得不少一見難忘的詩評、語評: 杜甫《飲中八仙歌》,第一個就是說他:「知章騎馬似乘船, 眼花落井水底眠。」 唐朝這「飲中八仙」在民間流傳頗廣,至今還有不少「飲中八仙」的繪畫、雕塑、故事等。「八仙」指賀知章、李白、李適之(左相)、李璡(汝陽王)、張旭等人,都是當時名流、酒仙。「知章騎馬似乘船」,是常見的形象;「眼花落井水底眠」,是典型的醉態。平時如此,又「典型」之至,全然「酒仙」面貌。不叫「酒鬼」,而稱「仙」,自有其不尋常之處:賀知章善草書,《述書賦》中贊其草書「落筆精絕」,「與造化相爭」。傳說他醉後看到空牆壁,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歡,就常在上面寫字。他的字像他的人,風流倜儻,似寫浪漫情懷,所以許多人都請他留墨寶。他醉後是有求必應,更難能可貴的是,能照你所備的紙張長短留字,頗得歡迎。《新唐書》也載,他常「邀游里巷,醉後屬詞,動成捲軸,文不加點,咸有可觀。」這樣的醉漢能無仙態嗎? 李白還有《對酒憶賀監⑴二首》,其一曰: 四明⑵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昔好杯中物,今為松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註:⑴、⑵賀知章又字維摩,號石窗,晚年更號四明狂客(浙江又叫四明),又稱秘書外監。證聖元年(695)進士,授國子四門博士,轉太常少卿、集賢院學士。開元十三年(725)擢禮部侍郎,宮至秘書監。故人稱「賀秘監」,又簡稱「賀監」。 賀知章八十多歲歸隱,回到家鄉不到一年,便仙逝道山。李白十分悲痛,寫了兩首詩懷念他。這一首是回憶兩人初見時的情景:當時李白由於道士朋友的推薦,唐玄宗三次下詔宣他進京。但是李白進京後,唐玄宗並未就召見他。這日無事,他來到城東北大寧坊紫極宮閒遊。機緣湊巧,遇到了賀知章。這兩人原不相識,但是,他們一個鶴髮童顏,丰神飄逸;一個仙風道骨,卓立不群,互相被吸引住了。一寒暄,竟然都是慕名已久之人。賀知章抓住李白的手叫道:「太白兄弟,老夫早已風聞你到京了,一直想去拜訪你,可派人去,找不到你啊。」賀知章那時已是八十多歲的老壽星了,李白才四十多,李白連忙說道:「豈敢,豈敢!改天在下登門拜訪。」賀知章拉著李白,一起到宮外的酒店喝酒。三杯落肚,賀知章看李白舉止豪爽,談吐不凡,十分高興,說:「久聞詩名,有什麼新作饗我?」李白連忙掏出隨身帶著的詩卷,先捧上《蜀道難》。賀知章展讀道:「『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啊呀,這氣派,不同凡響啊!」一邊看,一邊稱讚,還沒讀完,已連稱讚四次,讀完後驚呼:「兄弟,這樣的詩只有天上的仙人才能寫得出,你是謫仙人啊!」高興得連浮三大白,伸手又向李白要詩。李白獻上《烏棲曲》。賀知章一邊喝酒,一邊吟詩,吟完贊道:「這真可泣鬼神了!」接著又說:「吳筠道士說得沒錯,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精星耶?」聽說玄宗皇帝還沒召見他,賀知章說:「明天我就奏請皇上接見先生。」兩個酒仙相見恨晚,一直喝到傍晚。要算酒金了,賀知章一摸袖套,笑道:「哈哈,老糊塗了,沒帶金子。」李白連忙說「我有我有」,要付酒資。賀知章拂袖笑道:「呃,兄弟來京是客,我是主。初次相會,你付酒資,我這老臉擱哪裡好啊?呵呵……」再摸身上,別無長物,於是摘下腰上垂掛的金龜,給了小二:「權當酒資,暫放你處。」這金龜可是三品以上大官的飾物、標誌。李白當時只是白身,而且詩名未大,賀公這樣看重,應該說不僅是因為賀知章性格豪放,更因為他獨具慧眼,能識英才,又性喜引譽別人。李白因而很快名揚京城,連唐玄宗也格外賞識,立即召見了他。 「謫仙人」,賀知章給李白起的這個名號,從此傳開,名留詩史。 李白對這份知遇之恩,對這種風流狂放的性格是難以忘懷的,他另有幾首詩表達對賀公的摯情: 送賀賓客歸越 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 題目已說得很明白,這首詩是當年贈送太子賓客(官名)賀知章回鄉(歸越)的。頭聯很明白,後一聯用了個典故:大書法家王羲之喜愛白鵝,聽說山陰(紹興)一道士養有一群漂亮的白鵝,就去觀賞,喜愛難捨,向道士索取。道士請他寫《黃庭經》,就以這群白鵝為酬。這聯詩中以王羲之比賀知章,說《黃庭經》換白鵝的故事,又將在山陰發生了。 下兩首都是以後李白訪賀知章故居重憶賀老的: 對酒憶賀監二首(其二) 狂客歸四明,山陰道士迎。敕賜鏡湖水,為君台沼(注)榮。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夢,凄然傷我情。 —————————————————— 註:台沼,高台與池沼 重憶 欲向江東去,定將誰舉杯?稽山無賀老,卻棹酒船回。 李白、賀知章,一樣「狂」,同是「仙」,也就難免惺惺相惜了。 工部尚書陸象先常對人說:「賀兄言論倜儻,真可謂風流之士,吾與自家子弟離別闊久,也沒有思念他們,可是一日不見賀兄,那些低級庸俗的念頭就冒出來了。」 陸象先是賀知章族姑之子,與知章甚相親善,當然是最了解他的了。陸象先說賀知章言論倜儻,雖然還找不到賀知章更多的傳世言辭來印證,不過從前述的故事與下引的賀詩中,我們也能有相同的感受: 題袁氏別業 賀知章 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謾(注)愁沽酒,囊中自有錢。 ———————————————— 註:謾,空、徒然。 愛人家的別業林泉,雖然不相識,也當朋友家似的進去坐一坐,這也就夠倜儻瀟洒的了;還沒完,置身於這麼好的林泉中,沒酒怎麼行?看到主人來了,就請人家買酒,說:「說句笑話,別謾愁破費,我來買單。」誰遇到這麼豪爽可親的人也喜歡,《唐詩箋注》評道:「閑適之情,可消俗慮;瀟洒之致,可滌煩襟。」吳越人多是這麼閑適、瀟洒、親和的吧! 這下一首是賀知章代表作,最顯吳越詩風: 詠柳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這詩須這樣解讀才見才情:那美女由碧玉妝成,有一樹之高,婀娜的身上垂下萬千綠絲絛。這些細葉是哪雙巧手裁出的?是那巧似剪刀的「二月春風」剪裁的吧。——頭一句是擬人,把柳樹當成美女來寫,想像奇特;不少人解成比喻句:「那柳樹像是由碧玉妝成的,」風采幾無,不合原意。第二聯的設問、比喻,妙絕千古。從古至今,詠物詩無計其數,可看到有如此奇思妙想?詠柳篇不知多少,沒見過能這樣風流美麗!想來只有經過吳歌熏陶,才能如此奇妙風流。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二十九 張旭,與賀知章同是「吳中四士」、「飲中八仙」,還是親戚好友,有許多相似點。《飲中八仙歌》是這樣寫張旭的:「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把張旭寫活了,如果嫌簡單,看下一首詩對他淋漓盡致的刻畫,讀來不啻面見其人: 贈張旭 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⑴。 露頂據胡床⑵,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 下舍風蕭條,寒草滿戶庭。問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 左手持蟹螯,右手執丹經⑶。瞪目視宵漢,不知醉與醒。 諸賓且方坐,旭日臨東城。荷葉裹江魚,白甌貯香粳。 微祿心不屑,放神於八紘⑷。時人不識者,即是安期生⑸。 —————————————————————————— 註:⑴張旭吳縣人,因號其「太湖精」。⑵胡床,一種簡陋的卧具。⑶丹經,煉丹之書。⑷八紘,形容極遠的地方,猶八極。⑸ 安期生,一名安期,人稱千歲翁,安丘先生。琅琊人,師從河上公,是秦漢期間燕齊方士活動的代表人物,黃老哲學與仙道文化的傳人。傳說他羽化登仙了。 這是詩人李頎寫的。李、張是道友,意氣相投,交誼深厚。李頎對張旭最了解,用這詩描寫張旭的性格特點——好酒,常處醉態,痴狂於書法,不理生事而醉心於道術。那心游萬仞,神騖八極的精神風貌,讓李頎覺得張旭不是一般的神仙人物。 張旭的草書很有名,我國草書史上有兩塊豐碑:「顛張醉素」。「顛張」就是他,另一位懷素是高僧。高僧當然是光頭;張旭很早謝頂,兩人又都好酒,所以有詩調侃道:「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筆工。」 為什麼叫他「顛張」?原來他寫字要先喝個醉,然後高呼狂走,邊舞邊寫,龍飛鳳舞,淋漓盡致。更有個絕活,醉後能以頭濡墨而書,等醒後,自己看了也覺神了,而且無法複製。 據說張旭的草書之所以寫得好,是因為「見公主擔夫爭道而得其意,又觀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公主坐著大轎在街上走,路上有挑夫挑著擔,兩下攪在一塊。轎夫們很吃力地抬著公主,雖然身歪肩斜,但怎麼都得保證公主的轎穩穩噹噹,不然丟了飯碗事小,丟了腦袋怎麼辦?挑夫也一樣,躲躲閃閃的時候,擔子不能掉,不然灑了吃飯的貨物,回家還不跪蹉衣板?張旭就從轎夫與挑夫肩歪身斜卻又能保證平穩這上面得到了啟示,所以他的字一筆一筆地看是東倒西歪的,整篇來欣賞,就未嘗不正了。公孫大娘舞劍,飛龍走蛇,仰卧生姿,杜甫詩說其舞「霍(此字左邊應加「火」旁)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那劍鋒縱橫跳動,騰踔遒勁,在張旭看來,筆墨線條的情勢就應該像這樣。轎夫挑夫爭道,張旭得騰挪、避就之意;公孫氏舞劍,他又得神韻、氣勢之致,因而功夫益進,其狂草即如紙上線墨舞蹈。 順便介紹一下,「在中國所有藝術門類中,詩歌與書法最為源遠流長,歷時悠久。書法和詩歌在唐代達到了無可比擬的高峰,既是這個時期最普及的藝術,又是這個時期最成熟的藝術。」這是當代哲學家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說的話,他還說,「唐代書法與詩歌相輔相行,具有同一審美氣質。其中與盛唐之音若合符契、共同體現出盛唐風貌的是草書,又特別是狂草。」「並非偶然,『詩仙』李白與『草聖』張旭齊名。」 不僅是詩歌與書法,開元前後,舞蹈、繪畫、音樂等藝術都達到很高甚至是空前的水平。顏真卿的楷書在莊重嚴整之中透露出凜然而不可犯的氣勢。吳道子的繪畫轟動長安,他在興善寺繪畫時,「立筆揮掃,勢若風旋,人皆謂之神助。」(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張旭的草書、裴旻的舞劍與李白的詩當時人稱「三絕」,連玄宗皇帝都曾下詔稱許。裴旻在洛陽曾遇到張旭和吳道子,裴請吳在天宮寺為他亡故的雙親作壁畫,吳不受金而請裴舞劍以壯其氣。於是裴旻拔劍起舞,吳道子奮筆作畫,張旭也在那裡寫了一壁字。洛陽人歡呼:「一日之中,獲睹三絕。」(朱景玄《唐朝名畫錄》) 當時還有專擅畫馬的曹霸、韓干、韋偃等。杜甫在《丹青引》中稱讚曹霸的畫「有神」;說他為玄宗的御馬畫像,「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董庭蘭善彈胡笳,李頎描寫他的音樂所產生的效果:「川為凈其波,鳥亦罷其鳴。」(《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公孫大娘舞劍時,「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這些藝術家的出現,以及他們有若神助的藝術,都呈現出盛唐氣象。 我們還是繼續說張旭吧。 人人叫張旭為張顛,但他的詩卻絲毫不顛,細潤雅緻得很: 桃花溪 隱隱飛橋隔野煙, 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 洞在清溪何處邊? 詩人的畫筆,玲瓏剔透,由遠而近,由實及虛,不斷地變換角度,但始終扣緊「水」,展現江南水鄉景物特色;又不作繁膩的描寫,淡淡幾筆,略露輪廓,情蓄景中,趣在墨外,就像一幅寫意畫,清遠含蓄,耐人尋味。末句的問題引起種種美妙遐想,畫面的朦朧在設問中更顯空靈。 山中留客 山光物態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縱使晴明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 這一首妙在通過挽留客人描繪山間春天景色。句句勸客,句句透現春景,構思新奇。後一聯說,縱使在晴明的天氣里,到了深山的雲霧中也會沾濕衣衫,諸位不必匆匆歸去,說不定到那裡還會看到更動人的景緻哩。既鼓勵客人,又介紹南方春景的特色,頗具匠心。 「它既非模山范水,又非借山水寓意寄興,而是由人的情興想見景緻,也就是盛唐人所說的『興緻』。」 (葛曉音《唐前期山水詩演進的兩次復變》) 山水詩的表現藝術,在這詩有了一大飛躍。 張若虛,一篇《春江花月夜》名揚四海,前章介紹過了,不再重複。 包融,沒什麼名篇留世,但也有個難能可貴的事聞名於世:他一家三人(自己與兩個孩子包何、包佶)都有詩名,人稱「三包」。像這樣詩文傳家,一家幾個詩人的情況在唐代還不少,也是一種盛唐氣象吧。元朝人辛文房所撰《唐才子傳》對此有一段精彩的評述:人們在學業上,苦心鑽研難;即使苦心,成業又難;成業而能獲不朽之名,更難;兼父子、兄弟齊名尤難。歷觀唐人,父子如三包,六竇(竇叔向及其五子常、牟、群、庠、鞏),張碧、張瀛,顧況、顧非熊,章孝標、章碣;祖孫如杜審言、杜甫,錢起、錢 羽,溫庭筠、溫憲;兄弟如皇甫冉、皇甫曾,李宣古、李宣遠,姚係、姚倫等,都是聯玉無瑕,清風遠播。芝蘭相繼芬芳,騷雅接連震響。四難之間,揮麈(zhǔ,一種鹿類動物,尾可做拂塵,魏晉人清談時每執麈尾拂塵揮動,後人因稱談論為「揮麈」)之際,也可以傳為美談了。 上舉吳中四士詩都是絕句,並非偶然,「絕句在賀知章和其他東南詩人的作品中佔據了突出的位置。唐代絕句本植根於南朝樂府,故經常與東南區域模式的要素、特別是這一地區的流行歌謠聯繫在一起。……可能正是這一形式使得東南詩人在八世紀初成名。」 上一段的引語的是美國學者宇文所安(斯蒂芬?歐文)所著《盛唐詩》一書中的話。吳越詩人「名揚上京」,南風北漸,其作用宇文所安在同書里也有簡略的論述:「在過渡時期(指盛唐高潮前之過渡期,大約是開元十五年前的十幾年,即盛唐初期——引用者按),東南詩人可能也對盛唐風格的形成做出了貢獻。」「東南模式在京城的流行產生自許多優秀詩篇,這些詩篇或撰於這一地區,或描寫這一地區,其作者都曾經在這一地區生活、漫遊或任官。孟浩然、李白、儲光羲、崔國輔、綦毋潛等都在東南地區寫出了一些最出色的作品。」這就是說,江左風不僅北上影響了許多詩人,而且在本地也對一部分一流的詩人、一流的作品有所培育。 和煦濕潤的東南風漸漸北上,催發了燦爛艷麗的盛唐之花。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三十 二 北方詩人南遊 可是北方的長安,開元初的一段時間裡,詩壇卻是一片寂寥,殘夜待明。 這是為什麼呢?原來開元初期,出於整頓、建設政局的需要,唐玄宗極其重視經濟、軍事力量的發展,朝廷選材取賢趨向於重政用,祟德行,尚質實。在這樣的情形下,前朝文詞榮進的局面不復重現。隨著姚崇、宋璟的入相,吏治派官員得到重用。開元元年十二月,主張禮樂治國的文壇領袖張說被貶,隨即文學之臣遭到排擠,紛紛離開了京城,兩京開始了唐詩演進歷程中一段比較冷落、黯淡的時期。 這些文學之士大多被貶到南方,於是,有詩壇領軍人物的或者文士比較集中的幾個南方地區,就形成了地域的小詩壇。 其中最主要的是張說在岳州(今湖南嶽陽市)的詩歌活動。 張說(667--730年,「說」讀yuè),字道濟,又字說之,洛陽人。年輕時他就嶄露頭角,武則天載初元年(690年)張說剛二十齣頭,朝廷策賢良方正,當時四方應試者達萬人之多,競爭激烈。武則天臨場策問,張說對策第一,授太子校書郎。武則天又命他寫「策本於尚書省,頒示朝廷及蕃客等,以光大國得賢之美。」不久,升遷他為右補闕,掌向皇帝規勸之事,並參預編修《三教珠英》。 當時參預編修《三教珠英》的許多大臣都依附張易之、張昌之兄弟,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三十多歲的張說面臨著重大的政治抉擇,經歷了一場嚴峻的考驗。 當時有個著名的硬漢魏元忠,為官正直,在酷吏周興、來俊臣得勢的時候,他三次被誣陷遭到流放,有一次差點被處死。但是他始終沒有屈服過。後來他擔任洛州刺史的時候,張易之的僕人在洛陽大街上仗勢鬧事,欺壓百姓。洛陽官員不敢過問。這件事傳到魏元忠那裡,魏元忠馬上把那個僕人抓了起來,一頓板子打死了。 以後魏元忠做了宰相。武則天想任命張易之的弟弟張昌宗為長史,一些大臣迎合武則天的意思,都稱讚張昌宗「能幹」。魏元忠卻說張昌宗年青不懂事,幹不了這樣的大事。 二張當然懷恨在心,圖謀報復。長安三年(703年),武則天病了,張氏兄弟就造謠說魏元忠與司禮丞高戩私議說太后已經老了,不如依附太子,作長久之計。武則天聽了十分惱怒,將魏元忠和高戩打人牢獄,要他們與張昌宗質。 張昌宗便要挾張說作偽證,並許以美官。張說十分為難,懾於二張的威勢,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武則天上朝,召集太子和宰相,讓張昌宗和魏元忠當面對質。魏元忠說什麼也不承認有這回事。兩人爭論了半天,沒有結果。張昌宗說:「張說親耳聽到魏元忠說過這些話,可以找他來作證。」 武則天立刻傳令張說進宮。跟張說一起侯旨的官員聽說他要上朝作證,宋璟就說:「一個人的名譽最可貴。千萬不要為了保全自己,去附和姦臣,陷害好人啊!為此得罪了朝廷,被流放出去也光彩。」 史官劉知幾在旁邊也說:「可別玷污自己的歷史,連累後代子孫啊!」 張說心裡鬥爭得挺厲害,頭上汗涔涔的。 進了朝堂,魏元忠一見到他,就高聲叫起來說:「張說,你想跟張昌宗一起誣陷人嗎?」 張說回過頭來哼了一聲說:「魏公枉做宰相,竟說出這種不懂道理的話來。」 張昌宗一看張說的話不對頭,就逼近他,惡狠狠地喝道:「別去管他!還不趕快作證!」 武則天問他:「你聽到魏元忠誹謗朝廷的話了嗎?」張說向武則天說:「陛下明鑒。在陛下面前,張昌宗還敢這樣脅迫我,可以想像他在宮外的情形。我現在對著朝廷不敢不說實話,臣並沒有聽到魏元忠說過反對陛下的話,只是張昌宗逼我做偽證罷了。」 張昌宗一見張說變了卦,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張說這小子是魏元忠的同謀犯。」 武則天是個聰明人,聽了張說的答話,知道魏元忠的確冤枉,但她難忍對二張偏護之情,就罵張說:「你真是反覆無常的小人。」命令把張說抓起來。以後,武則天又派人審訊。張說橫下一條心,咬定他沒有聽到魏元忠說過謀反的話。 武則天也無可奈何,抓不到魏元忠證據,但還是撤了他宰相職務。魏元忠因而免於被殺;張說卻因前後不一,被流配到欽州(今廣西欽州縣)。 中宗即位後,他被召回,到睿宗時,他當上一段世間的宰相。 睿宗的太子李隆基對張說十分賞識,張說曾是他的侍讀,對他有很大的影響與扶助,先是幫他鞏固住太子位置,以後又幫助他剷除太平公主(武則天女兒)叛亂集團,所以李隆基上台後就拜張說為中書令,封燕國公。但不久由於本節開頭所敘的原因,他被貶出京,先到相州,後遷岳州、荊州。 張說原就擅長文辭,反對浮靡風氣,當時朝廷的詔誥文敕多出其手,他的文章以俊麗、精密著稱,時人因之並稱他與許國公蘇頲(tǐng)為「燕許大手筆」。張說文思精壯,尤長於碑文、墓誌,他的詩作恐怕是這一時期詩人中最多的一個,不過在京時多是應制之作,價值不大,明代批評家胡震亨評道:「張燕公詩率意多拙,但生態不痴。」 貶岳州期間,他與詩人趙冬曦、尹懋、王熊、張均、張垍(後兩人系張說子)等交遊,吟詠湘中山水,在詩壇相對寂寥之時,他卻興起了山水詩的一個小高潮。其詩「益凄婉,人謂『得江山助雲』」,「有所作,天下詞人爭相傳誦」( 《新唐書?張說傳》)。這期間的貶謫詩質量較高,代表了張說詩歌的最高成就,標誌著他詩歌的成熟,已初具盛唐詩歌的特質。 請看幾首: 送粱六自洞庭山作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見孤峰水上浮。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 這一年秋天,故人梁知微從長沙奉詔入朝,途經巴陵,張說寫了兩首詩相送,另一首題作《岳州別梁六入朝》。 詩面的意思比較簡淡:從巴陵望一望洞庭湖,每日看到的都是君山(即洞庭山)在水上浮蕩的景象。聽說那君山上的神仙是不可接觸的,我的心只能隨著這湖水一起悠悠蕩蕩了。 一位號為「石軒主人」的先生評這首詩說:「……借景抒情的最高境界則是:融情入景,把一段濃濃的深情,深婉含蓄地藏在簡淡的、似乎是不經意間得來的景中,只留下若隱若現的一截絲頭,讓讀者去發現、去抽取,越抽越多,牽出一腔心事,跌宕起伏,意味深遠,一如醇酒,雖清洌而味厚,時愈久而愈香。如張說的《送梁六自洞庭山》就是這類詩歌較為典範的例子……」(見《中學語文教學資源》網,《語文論壇》欄)說得很到位。 這詩前兩句是寫景,景中有情,正像「石軒主人」所說:「一個『孤』字語帶雙關,失落與孤寂的情緒便漸上心頭了,而一個『浮』字又頓生撲朔迷離之感,峰浮於水,人浮於世,飄泊之愁便更濃了」。但後兩句卻是直接抒情,說是心思如同洞庭湖水那樣浩茫悠蕩。老朋友現在進京了,如登瀛洲,自己卻仍在洞庭,與湖水相伴,怎麼不叫他「心隨湖水共悠悠」呢? 這是在告別時向老朋友含蓄凄婉地訴說心思,雖隱含欽羨,卻不失宰相風度。讀者別奇怪當過宰相的人寫送別詩,不說與送別有關的話,也不敘敘友情,只說自己心思,怎麼這麼狹窄?不,那些話在另一首詩里已經說了,意有未盡,所以再吟這首。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三十一 他的心事在下一年的一首詩里表現得更清楚: 和尹從事懋泛洞庭 平湖一望上連天,林景千尋下洞泉。忽驚水上光華滿,疑是乘舟到日邊。 頭一聯寫秋水盈天,林影倒映,也是常見之景之句;第三句寫遊船從林蔭間轉出,看到水上一片光華的奇景,驚呼「疑是乘舟到日邊」。這感覺既呼應首句,光大活躍了平湖連天的景象,又極顯此時游湖的愉悅;最後一句想像奇特,表面上是用「到日邊」形容「光華滿」,實際上是表達回到皇帝身邊的企盼。 張說謫岳州後常鬱鬱不樂,希望儘早回到京城去。此時與他並稱為「燕許大手筆」的蘇頲正得大用,在朝當宰相。張說從前與其父蘇瓌相善,所以,在寫《和尹從事懋泛洞庭》這年的十一月,就寫了《五君詠》派人送給蘇頲。五君者,趙、齊、許、耿、代諸公也,許公即蘇瓌。使者按照張說的吩咐,在蘇瓌忌日那一天,快到傍晚之時,將詩篇送給蘇頲。這時蘇府朋客滿堂,幾乎滿朝文武大臣都來了。蘇頲看了詩後,當堂嗚咽流涕,悲不自勝。眾人無不感佩。後幾天,在朝廷上,蘇頲大為申說張說的忠貞正直,勤勞王室,人望所屬,認為不宜讓他淪落久滯遠方。他的意見得到許多大臣的呼應。唐玄宗於是降璽書問勞張說,不久又把他升為荊州長史。 張說創造性地將遷謫文學的情感內涵和自然山水融為一體,以自然山水為載體宣洩內心的憂憤,形成了特有的「凄婉抒憤」的風格。將山水詩視野由單純的描山摹水延伸到廣闊的社會生活中,在山水詩中擴充了遷謫文學的情感蘊含量,景為情設,情因景生,大大開拓了山水詩境。 張說另有一首絕句《蜀道後期》,雖非山水詩,卻可能是他最著名的作品。從蜀州返洛陽的遊子,雖然算著日子趕路,急切回家,卻比預期後至,這原是平常事,但卻被他寫得韻味十足,情意綿長: 蜀道後期 客心爭日月,來往預期程。秋風不相待,先至洛陽城。 上舉的張說詩作都說明,在創作上,他的努力指向他自己所讚賞的「奇情新拔」、「天然壯麗」風格和「屬詞豐美,得中和之氣」的旨趣。 這時期南方還有兩個詩人群體引人注意,一是被貶到蘇州的景龍詩人武平一與青年詩人王灣、儲光羲等人的唱答;二是開元二年,三科登第的孫逖在赴山陰尉途中以及到任後與各地詩人頻頻進行的詩歌唱和。這裡只介紹幾個較著名詩人。 王灣(約693-751),洛陽人,先天元年(712)進士。生平不詳。開元二年他在高陵縣任主簿或縣尉,年底他得到機會漫遊江南。他長期生活在洛陽等地,早就希望能到南方一游。 隆冬臘月,京洛一帶天寒地凍,萬木蕭疏。可是一過大江,卻是另一番景象了,時令明明還在舊年,但是江南山青水綠,春意盎然,此時在北方看不到的許多景象,讓他大開眼界,他處處覺得新奇,時時發現新意,遊興大發,聽人說吳越山水更迷人,他就放舟向東漫遊。來到吳地,在江中,看青山隱隱,綠水盈盈,覺得處處瀰漫著靈秀的氣息;到岸上,見奼紫嫣紅,如詩如畫,感到時時洋溢有生動的韻味。他真是陶醉了。那一日,他一早起來,殘夜未盡,江面遼闊,看不到兩岸,只覺江水滔滔,海天茫茫,景象壯偉。前方,紅日已從海上浮出個上額。王灣坐在船頭,看風兜滿帆,船馳如飛,不由得詩興上涌,便吟道: 江南意 南國多新意,東行伺早天。潮平兩岸失,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從來觀氣象,惟向此中偏。 很明顯,詩的主旨是歌詠江南新意,感奮於眼前的景象,作者生動地描繪了那生機勃發的萬千氣象,反映出他自己積極向上、達觀奮發的情緒。 想不到第二年,他又一次來到江南。這次可能是有事吧,在江南呆得時間較長,到年底,他還不能馬上就飛棹北返。一天途經鎮江,在北固山下過夜。晚上,看南岸燈光萬點,北固山峰影險峻,他卻無心去遊覽這歷史名鎮、「天下第一江山」,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起來,天色未明,但已經可以看到,山外大路上,人影憧憧;江上綠波間,白帆片片,人們都在趕路哩。王灣連忙催促船家發船。 海天茫茫,夜色沒有退盡,紅日卻已從天邊露出;春潮潢潢,兩岸樹木泛綠,春天早趕到這江上來了。時令匆匆,再過若干天就是新年了,自己還在客鄉流浪,能不能在年底回到家哩?此時風正帆懸,潮平浪靜,小船箭似前行,幾行歸雁在天際飄動,他的鄉思不免潮湧而起,禁不住吟道: 次北固山下作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這就是本章開頭提到的那首詩的全篇,諸位當然注意到,這一篇與上一篇《江南意》中間兩聯基本上一樣。但是所表達的意思完全不同,這下篇中間兩聯雖然也描繪江春壯偉景象,但並不為讚美江南春意,反映的並非前一首的積極向上精神,而是為襯托自己思鄉之情,用帆飛、日早、春急表現歸心似箭。 那麼兩首詩到底算一篇還是兩篇? 兩首詩最早出現於兩個盛唐詩選集,後一首《次北固山下作》出現於天寶年間,國子生芮挺章編選的詩集《國秀集》;十年後,殷璠編選的《河嶽英靈集》里選了前一首《江南意》。許多詩評家認為這是一詩兩版本,《江南意》被後人——更可能是王灣自己,改成《次北固山下作》了。 但是筆者認為,這是文學史上罕見的用了四個相同句子的兩首詩,題目、主題、立意、意境都不同,有的相差很遠,過半的字句也不一樣,還是把它們看為兩首詩才符合創作原意。不過是作者與大家一樣,太愛這「潮平兩岸闊(失),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兩聯,重複使用罷了。景雖然相同,但江南意與思鄉情畢竟是兩回事,怎好混為一談呢? 人評《河嶽英靈集》(《江南意》本)所選「較為古樸」,《國秀集》(《次北固山下作》本)所選則「風華秀麗」。細較起來,後一首會比前一首更秀雅濃情。看來,王灣在「往來吳楚間」之後,也「得江山助」,多了江左之風了。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這一聯以宏大的氣魄寫出詩人從海日生於殘夜、新春入於舊年的自然現象中領悟的哲理意味,意境更為深廣,標誌著五言律詩已徹底擺脫齊梁山水詩賦物像形、即景寓情的階段,進入盛唐。」(葛曉音《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 先天或開元初,前代的名詩人或貶或死,李、杜、高、岑還在童年,王之渙、王昌齡、崔顥、孟浩然都還沒寫出有代表性的詩句,在這空隙,王灣這詩是一彎耀眼的彩虹。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三十二 王翰(687-735),一作王澣,字子羽,并州晉陽人。王翰出身富豪,其家「櫪多名馬,家有妓樂」。他自幼多才,性格豪邁,嗜酒賦詩,能歌善舞。當時的并州長史張嘉貞非常賞識王翰的才華,相待甚是優厚,王翰也很感激,曾撰樂詞抒發自己的感情,並在宴會上自唱自舞,「神氣軒舉自如」,一時傳為美談。睿宗李旦景雲元年(710),王翰中進士。按照唐朝的規例,考中進士必須由吏部銓選方能受職,王翰放蕩不羈,於玄宗先天二年(713)公然貼榜於吏部東街,將「海內文士」劃分為九等,將自己與張說、李邕等人列為一等,其他詩人列在一等之下。此舉在長安城裡引起軒然大波,「觀者萬計,莫不切齒」。玄宗開元二年(714),王翰舉之言極諫科,又舉超然拔類科,授任昌樂(在今河南省)縣尉。其後張說推薦他任秘書正字、通事舍人、駕部員外郎等職。王翰發言立意,自比王侯,從來不把同僚們放在眼裡,時常遭受別人的嫉恨。以後也被貶離京城,先後擔任汝州長史,仙州別駕等職。王翰對於仕途的坎坷並不在意,惟「任俠使酒」、「日以蒱(賭博)酒為事」,被謗為「行為狂盪」,再次遭貶為道州(今湖南省通縣)司馬。最後死於通州。 《唐才子傳》稱譽王翰「工詩,多壯麗之辭。」其代表作是有名的《涼州詞》: 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涼州詞」,唐代樂府曲名,是歌唱涼州一帶邊塞生活的歌詞,其名自然因涼州而得。 涼州,即現在的武威,地處甘肅省河西走廊東端,是「中國葡萄酒的故鄉」。 在古典文學作品中,「涼州」一詞很少用作嚴格的行政區劃專名,而更多的是河西地區和西部邊塞的代稱。唐詩中有不少有關於它的篇什,所以我們順便介紹一下這地方。 河西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雜居的地區,又是各族相爭之地,戰爭頻繁;絲綢之路開通後,東西之間的商貿、文化都在這條通道上交流、融合、傳播。其中音樂舞蹈等藝術的交流傳播似乎特別突出,中原的清商樂,漢晉南北朝的「秦漢伎」、隋朝的「九部樂」和唐朝的「十部樂」等等與西域的「天竺樂」、「安國樂」、「龜茲樂」、『疏勒樂」、「高昌樂」等,都在曾這裡交流,形成了類型眾多,品種齊全,盛況空前,影響深遠的「西涼伎(樂)」。 這種情景除了隋唐史志中追本溯源的專門記錄和描寫外,在詩詞歌賦中也有大量直觀反映。唐著名邊塞詩人岑參在詩中多次提到河西音樂歌舞:「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酒泉太守能劍舞,高堂置酒夜擊鼓。胡笳一曲斷人腸,座上相看淚如雨。」「大曆十才子之一」的李端更是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胡騰舞的全程:「胡騰身是涼州兒,肌膚如玉鼻如錐;桐布輕衫前後卷,葡萄長帶一邊垂……揚眉動目踏花氈,紅汗交流珠帽偏;醉卻東傾又西倒,雙靴柔弱滿燈前。環行急蹴皆應節,反手叉腰如卻月;絲桐忽奏一曲終,嗚嗚畫角城頭髮。」晚唐杜牧在《河湟》詩中對吐蕃佔領下的河西的現實多所感慨:「牧羊驅馬雖戎服,白髮丹心盡漢臣。惟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閑人。」 從魏晉十六國到隋唐五代時期,河西簡直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音樂歌舞王國。 這裡還是一個奇珍異寶聚集、縱情享樂的王國,豪情四溢的海洋,不僅有音樂歌舞,還有八珍九醞———全烤的犁牛,烹燉的野駝,交河的美酒,甚至連飲酒器也富有異域風情(吐蕃人使用銅質吸管)…… 王翰這首涼州詞,一開始兩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就顯現這一地區的緊張的邊塞戰事與特異的生活情調。「欲飲琵琶馬上催」是說正要飲酒之時,琵琶聲從馬上急促響起,催人上戰場——此地連信號都特別。但是酒還是要喝的:「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兩句清施補華說:「作悲傷語讀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在學人領悟。」(《峴傭說詩》)。筆者讀到的一些詩評,忽略「諧謔」,只注意悲壯,豈不「淺」哉!我們仔細體會詩中主人翁此時的神態、語氣與心理,必定能看到幾分醉態,幾分諧謔,似乎還有幾分玩世不恭!但是,當戰鬥的信號響起的時候,身上沒有身經百戰的累累傷痕,心中沒有視死如歸的豪氣以及幾分必勝的信心,在死神面前,有幾個人能「諧謔」得起來?——妙哉,王翰!二張真具慧眼。 此詩不愧為盛唐邊塞詩的先導。 王灣、王翰兩人詩作大部散佚,王翰今存詩僅十四首,王灣亦僅存十首,但就在這些作品中仍然可以看出北方詩人對壯美詩境的共同追求,如王翰《賦得明星玉女壇送廉察尉華陰》詩云:「洪河之南曰秦鎮,發地削成五千仞。三峰離地皆倚天,唯獨中蜂特修峻」。王灣《奉使登終南山》詩云:「常愛南山游,因而盡原隰。數朝至林嶺,百仞登嵬岌。石壯馬徑窮,苔色步緣入。物奇春貌改.氣遠天香集」,皆由對竣拔山勢的描寫體現出勁健的風骨與壯偉的氣勢。而《次北固山下作》與《涼州詞》卻是豪邁雄渾與清新秀麗風格兼而有之,正體現盛唐初期南北詩風交融的結果,預示盛唐詩歌高潮的到來。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三十三 三 張說變風氣 開元十一年唐玄宗重新任命張說為中書令的制令中,有這麼一句話:「當朝師表,一代詞宗。」這是唐玄宗對張說的主要評價,概括了張說一生的文學成就。 張說的詩我們在前一節已做介紹,為什麼這節還要再寫他呢?原因是張說對盛唐詩的發展有特殊的貢獻,進一步寫這些貢獻才能更好地顯示盛唐詩演進的脈絡。 作為文壇領袖,張說的出相入相,標示著開元以來吏治與文學之爭的風向:當初他被貶出京城,文學之士隨著離京,京都文壇冷寂幾年,至今還未振興;現在,他回到朝廷來了,唐玄宗重軍事經濟、輕文學的傾向改變了嗎?「殘夜」終於要生出「海日」,「江春」終於要打入「舊年」了嗎? 張說是怎麼重新取得唐玄宗信任的?前幾年他不是想乘《五君詠》之槎上天嗎?結果沒有成功,現在怎麼一下子「到日邊」了呢 這些問題我們都要弄清楚,我們從頭來,先講他怎麼「到日邊」的。 他並非「一下子」而是一步步划船靠向「日邊」的。轉機在開元七、八年,他被授予右羽林將軍等軍職,當時并州有九姓夷人部落動亂,張說持節輕騎親自前往撫慰,儘管有些人勸阻,認為輕騎前往太危險了,但是張說認為自己以誠相見,不必帶軍隊,結果九姓人受其誠義感動,安定了。 開元九年四月,胡賊康待賓勾結党項族叛亂,連陷數城。張說統馬步兵萬餘,出合河關大破之,又招撫党項餘眾,恢復其舊業,熄滅一方餘燼。唐朝北方長期存在的隱憂被張說消除了,於是張說升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即享受三品待遇,參與宰相事務)。 下一年,張說拜為朔方節度大使,又擊潰康待賓餘黨之亂,安定河南朔方千里之地。裁去邊鎮冗兵二十萬,朝廷一下子減少三分之一保邊負擔。 當時京城衛兵逐年老弱,逃亡殆盡。張說解散原有府兵,改行募兵制,十天之內招募精兵一十三萬,京衛於是強實。 …… 張說以文臣之身累立軍功,唐玄宗怎麼不高興?因而張說被召回到朝廷,他實現了「乘船到日邊」的願望,唐玄宗授張說右宰相之職兼中書令。(前此已任麗正學院修書史,集賢院知院事。) 張說還逐漸改變了唐玄宗對文學、文學之士的態度。 《新唐書》載:開元七年,張說以右羽林將軍之職掛上幽州都督之名,「入朝以戎服見,帝大喜」,又授給并州長史之職名,兼天兵軍大使,同時負責修國史,皇帝下令運送文稿到軍中給他論撰。 注意這個「入朝以戎服見」,用現代人的話來說,似乎可以說是「做秀」。他歷來是以文儒的面目出現於朝廷的,人們恐怕聽慣了他宣講禮樂治國,現在穿著軍服出現,等於提醒大家他不僅是文儒,而且有軍職,有軍權,有軍功,軍事指揮能力一樣卓越。以前人們對文學之士有偏見,以為不切實用;現在在穿著戎服的文學之士面前,人們要刮目相看了。恐怕就是這些原因,「帝大喜」,而且在文武兩方面授給不少職務、榮譽。 開元十一年,張說又「做」了一次「秀」。據《開天傳信記》載,那一次皇帝封泰山回來,到了上黨,道路盤繞迴轉,玄宗皇帝看到上千里地盤,旌旗光艷,衛隊齊整,聖駕路經金橋時,對跟隨在左右的侍從們說:「宰相張說說,他統率三十萬大軍,旌旗逶迤千里,從陝右的上黨到山西的太原。果真如此,真是才子啊!」左右聽了後,都山呼萬歲。玄宗皇帝還召吳道玄、韋無忝、陳閎進見,命令他們共同繪製《金橋圖》。 「幾千裡間,旌旗光艷,衛隊齊整」,這雖然是做給皇帝看的,但也不容易,沒有嚴明治軍,訓練有素,恐怕還做不到。所以唐玄宗才不由自主的讚歎:「真是才子啊。」這話通常是稱讚文學才能的,皇帝卻用來稱讚軍事才能,是肯定張說的才華用于軍事管理也很成功。 再有一次是開元十年,張說兼朔方軍節度使,往朔方巡邊,唐玄宗御制詩《送張說巡邊》贈之,並令百官祖餞送行。張說作《將赴朔方應制》詩。在玄宗、張說帶動下,源乾曜、張九齡、賀知章、王翰等二十人和作,唐玄宗令賈曾編集作序。這麼一次軍事行為,在唐玄宗與張說帶動下,變成了大型文學活動。唐玄宗原先對詩歌創作並無多大熱情,據查他所留世的絕大部分詩歌都創作於開元十一年到開元十七年之間,尤其集中於開元十一年到開元十三年,而此前的詩歌甚少,可以說他是在這之後開始涉足詩歌創作。所以,集賢院直學士韋述說:「上之好文,自說始也。」 張說是這一時期文壇的實際領袖,《舊唐書》等史書說張說前後「三秉大政,掌文學之任凡三十年」, 是開元前期的「當朝文伯」。 這幾十年正是唐詩由初入盛,最後完成準備的時期,因而他的影響與作用十分重大。 所謂「掌文學之任凡三十年」,大約從編修《三教珠英》那時算起,張說當時也是主要人物。珠英學士、景雲修文館學士後期主要任務是以文學技巧來取悅君王,依附性強、獨立性少。所以高宗以來儒學衰頹、學校荒廢的情況相當嚴重。張說對這些情況十分清楚,景雲元年.張說在太子侍讀任上,就向李隆基建議,東宮復興學校、重振儒學,並且廣引文儒與之研讀古代典籍、討論前代施政之利弊得失。李隆基全面接受了張說的建議,於太學大開講論,學官生徒,各賜束帛。 張說領導集賢院除了實現他的「重道尊儒」主張,完成傳統的任務外,最讓歷史記住的是他個人與集賢院獎掖後進、「博採文士」的功績。 新舊唐書都說張說「喜延納後進」,「多引天下知名士」,不拘一格,不論親疏,不管大小,只要是有才能的騷人墨客,他都幫助。 楊炯年長,可算長輩,是他的好朋友,他表揚說:「盈川文若懸河注水,酌之不竭」。 孫逖出身寒門,年輕英俊,文思敏速, 張說非常器重,提拔他當左補闕,並讓兩個兒子對其行伯仲之禮。孫逖以後成為唐朝名臣、名詩人、史學家。 著名邊塞詩人王翰,前面介紹過,當時也年輕,豪盪不羈,恃才傲物,「時人多惡之」。張說鎮守并州時,卻發現他的才幹,對他禮遇優厚;張說回到相位後,就授王翰以秘書正字之職,又升其為通事舍人,後再升為駕部員外。 張九齡還在家鄉廣東時,張說貶謫嶺南見到他,對他十分激賞,稱他為「後出詞人之冠」;張說的賞識,對張九齡步入仕途至關重要,武后神功元年(697),張九齡舉進士第一,為嶺南第一個狀元;張說以後還與他通譜系,敘昭穆(認同祖關係),又推薦他當秘書少監、集賢院學士、副知院事,張九齡成為繼張說之後的一代名相。 神童劉晏,年八歲,曾獻《頌》泰山行在。張說受命試其才華,讚美說「此為國瑞」,即授太子正字,號神童。劉晏以後成為唐朝有名的理財家。 奇童李泌,張說受玄宗命試其詩才。當時張說正奕棋,說了四句話:「方若棋盤,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要李泌接句,也詠這「方、圓、動、靜」。李泌稍作思索就應道:「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才,靜若遂意。」張說向玄宗贊道:「聖代嘉瑞也」。後李泌歷仕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官至宰相。 此外,開元元年,稱讚推薦趙彥昭;六年,在朝舉薦陳寡尤等三人;十年正式出任麗正殿修書使,前後引進文士益多,奏請徐堅、賀知章、趙冬曦等人入麗正院;奏請擢升呂向。十二年,稱讚推薦裴凗;房琯獻《封禪書》,張說奇其才,奏請授校書郎。十三年前後,薦康子元、敬會真;又引韋述為集賢院直學士,韋述與張九齡、許景仙、袁暉、趙冬曦、孫逖、王翰常游其門。趙冬曦兄冬日,弟和璧、居貞、安貞、頤貞等六人,韋述弟迪、逌、迥、巡等亦六人,都是以詞學登科的,張說盛讚趙氏、韋氏兄弟……如果把張說所獎掖的人名細細列出來,簡直就是一張開元前期的文學家、詩人的名單! 不過最讓士子們敬佩的是,做為當朝宰相,張說對這些文士十分尊重,沒有「屈尊」、「俯就」的意識,而是用平等的態度對待他們,甚至是禮敬有加,無不說明他對士子的尊重與寬容,富有個人魅力,因而才有許多士子「日游其門」,「時游其門」。 更值得注意的是,張說獎掖、提攜的文士又分別提攜更多的文學後進,如張九齡之於盂浩然、王維、王昌齡,賀知章之於李白,孫逖之於李華、蕭穎士等,這些被提攜的人後來都成了盛唐名家、大師。 宋代史學家、《新唐書》作者宋祁說:「開元文物彬彬,說力居多。」 張說提攜人才絕不能僅僅看為一種個人美德,而應該說對盛唐詩乃至唐代文學的發展,意義重大,影響深遠。僅此一項,足可名垂千古。 可是張說的貢獻不僅如此,《舊唐書?文苑上?楊迥傳》有一段著名的張說詩文評騭之談,張說用十分生動的語言,準確地對一些名家作評價,其大意如下:開元十六年張燕公……掌管集賢院。燕公與徐常侍(堅)聖歷年間同為珠英學士,互相推重,可是到現在,舊學士死亡並盡,只剩下他們二人在。燕公嘗手寫當時諸人名單給徐堅看,兩人悲嘆良久。徐堅說:「諸公昔年在文壇上都擅美一時,敢問這先後次序如何排列?」燕公曰:「李嶠、崔融、薛稷、宋之問之文,都像良金美玉.放在哪裡都可用;富嘉謨之文,如孤峰絕岸,壁立萬仞之高,又如鬱結勃起的叢雲,雷電俱發,確實使人畏敬。但如果放到宮廷廟堂上,那就太嚇人了。閻朝隱之文,像美麗的衣服,漂亮的裝扮,綺衣綉服,燕歌趙舞,讓觀者忘憂。但是拿它與雅、頌那樣的詩文相比.就顯得有些像俳諧體了。」徐又問:「今之後進,文詞孰賢?」公曰:「韓休之文,像古代祭祀用的太羹(不加調料的肉汁——筆者注,下同)玄酒(代用的水),雖說儒雅有法度,然而缺少滋味。許景先之文,如豐肌膩理.雖濃華可愛,而乏於風骨。張九齡之文,如輕縑素練,雖濟時適用而修飾不足。王翰之文.如瓊杯玉斝,雖燦爛可觀,而多有瑕疵。如果這幾位各能補救自己的缺失,保持自己的長處,亦當是一時之秀,可繼承前賢爾。」 此段評騭雖側重於文,而實兼評詩,表現了張說的文學觀點,可以看出,在理論上,張說是主張質文並重,鼓勵多樣化的內容和風格的。無疑,張說的這些文學思想與初唐「四傑」、陳子昂有關「風骨」、「興寄」的革新主張是一脈相承的,而且更為具體切實。張說經常評詩論文,有意識地提倡「氣象宏闊」、「天然壯麗」的詩鳳,極大地促進了詩歌藝術的發展。 張說死後,大臣們對他評價不一,要不要封謚⑴的意見也不同(張說個人品德、作風有缺陷,下一節會說)。唐玄宗當場沒有明確表態,改天卻發布他親自寫的張說神道(墓道)碑文,稱頌張說,賜謚號:「文貞」。 「文貞」者,文而正也,正有「當朝師表,一代詞宗」之意。當然,按照古「謚法解」還有別的意思,但張說一生的主要功績就在這一方面。 張說是在開元十五年致仕(即退休)的。殷璠說:「開元十五年以後,聲律風骨始備也。」他雖然退出了政壇,但是東風已經鼓動,海日正冉冉升起,新春已盈盈到來。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三十四 四 張九齡繼起 筆者寫到這一節的時候,剛好是中秋節,看網上、報上,多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句子,人人吟誦,年年如此。 這是本節的主人翁、嶺南詩人張九齡的詩句,高華渾融,情韻悠長,討得這麼多人喜歡!看他全詩: 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人們總希望能夠與情人共度良宵美景,看到海上生明月,這樣渾融輝煌的景象,想到此時自己與情人遠隔天涯,思念之情必然會隨月冉冉生起。但是詩人不寫自己的這份思念,而是想像對方徹夜望月,竟夕相思,又突發奇想,欲以月光盈手相贈,但是苦於做不到,於是寄望於夢中佳期相晤。真是情深意綿,委婉動人。不過,最好的還是頭兩句,「海上生明月」的無限美景引發出離人們「天涯共此時」的無限情思,這美景與情思垂罩全篇,而使詩人深遠的情致得到最好的表現,借用清人王國維的話來說,真是「最得風人深致」。 王國維這話是在《人間詞話》里激賞詩經《蒹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詩中的「伊人」是詩人懷念、追尋的目標,彷彿就在蒼蒼茫茫、霜露迷濛的蘆葦那一方,詩人逆流而上,不避路長水險,又順流而下,千方追尋,那人兒宛現於水之中央…… 那一派如霧、如煙、如夢、如幻的凄迷景象,空曠、茫然、清涼、凄迷的時空,最易引發人的追尋嚮往,連同那一種求之難得,棄之難捨的惆悵與感傷、追慕與渴望,正是王國維所謂「最得風人深致」的地方。 「風人」即詩人,他所表達的最深的情致,就是「風人深致」。《望月懷遠》對情人的綿綿思念看似不同於《蒹葭》對伊人的苦苦追求,但兩者不同樣表達了對對方的那種深遠的情致嗎?超脫詩歌表面情事而引起無窮聯想,這意境是最富詩意的。 張九齡(678-740),字子壽,廣東韶州曲江縣人,早慧,七歲能文;十三歲時,廣州刺史王方慶盛讚:「此子必能致遠!」二十歲登進士第,做了九品的校書郎。不久,唐玄宗召天下文藻之士撰文廣獻國策,並親自披閱過問。張九齡因寫了篇建議朝廷恢復郊廟祭祀禮儀的奏疏,深得玄宗賞識,就升為八品的右拾遺,專門在吏部負責選拔官吏與人才。在此任上,他表現出眾,所選人才,每次都看得很准,且極公允,所以在開元十年,連升兩級為正六品的司勛員外郎。 張九齡深得張說賞識,早在南粵時,張說見到他的文章就十分讚賞,常對人說張九齡是「後出詞人之冠」。張說為相後,又舉薦他,升他為正五品的中書舍人。兩年後,張九齡又因建議廣種稻、廣屯田,升為從四品的太常少卿。他的仕宦與張說的升降緊密關聯,張說罷相後,他也出為冀州刺史,其間還轉任過洪州都督、桂州都督、嶺南道按察史。開元十七年,也就是張九齡五十八歲時,唐玄宗回想張說常讚揚張九齡學識淵博、堪為顧問的話(那時張說已死),就又召拜為正四品的秘書少監、集賢院學士,再升為從三品的中書侍郎。六十二歲時,終於升到了正三品的中書令,加封金紫光祿大夫稱號及始興縣伯的爵位。 張九齡出於張說之門,在政治上成為繼張說之後的開元賢相,在文壇上也是繼張說之後的文宗哲匠。 他在張說之後知集賢院院事(副職),成為張說推行禮樂雅頌的繼承人。與張說一樣,張九齡周圍,也聚集了一批文學門客,但他的門客更加著名,包括許多開元年間最優秀的詩人: 王維於開元二十二年(734年)到洛陽請求張九齡汲引,張九齡於開元二十三年推薦王維出任右拾遺。 王昌齡在開元十五年考進士第,隨後在張九齡執政時任職,開元二十五年張九齡去位後,王昌齡即被貶至南方任小官。 盂浩然隱居於鹿門山,張九齡鎮荊州時(開元二十五年)署其為從事,與之唱和。 包融被張九齡引為懷州司戶,集賢院直學士。 盧象,開元中聲名鵲起,與王維、崔顥比肩驤首。張九齡十分器重他,擢其為左補闕、司勛員外郎等職。 皇甫冉,十歲能詩文,十五歲有大志。「右丞相曲江張公深所嘆異,謂清穎秀拔,有江、徐之風(指南朝著名駢文家、詩人江淹、徐陵,其詩文特點是意趣深遠,輕靡綺艷,在齊梁諸家中尤為突出)。」 張九齡的門客都是在與他發生聯繫後才獲得文學聲譽的,可以說他的支持是他們成名的重要力量。張九齡與張說在獎掖後人方面,一樣居功至偉。 和張說一樣,張九齡也對山水詩的發展做出不可忽視的貢獻。他將山水引入感遇類詩,創造出感懷兼山水的五古體,充實並深化了山水詩的思想感情。試看: 西江夜行 遙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 外物寂無擾,中流澹自清。念歸林葉換,愁坐露華生。 猶有汀洲鶴,宵分乍一鳴 詩人「念歸」的「故鄉情 」深切悠長, 難以排解,因而遙夜行走於西江月下,在「外物寂無擾」的環境中,他自以為能同「中流」一樣「澹自清」,但是中心並未澄靜,歸愁在看到林葉暗換、露華滋生之後更難驅走,何況「猶有汀洲鶴」打破了眼前的「虛靜」! 這裡,山水孤清冷寂,感懷似有若無,只是在環境的描寫中,微露還需要體悟的玄思,營造了一種氣格極其高清,似乎蘊含禪機的意境,把玄思、理趣、情懷與自然美融為一體,這種境界是開元前詩人難以企及的。 下一首詩也是他的名作: 湖口望廬山瀑布泉 萬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奔流下雜樹,灑落出重雲。 日照虹霓見,天清風雨聞。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 湖口即翻陽湖口。這詩大約是張九齡出任洪州都督轉桂州都督前後所作。開元十四年,張說被劾罷相,不久,張九齡也出為冀州刺史。他上疏固請改授江南一州,以便照顧家鄉年老的母親。唐玄宗「優制許之,改為洪州都督,俄轉桂州都督,仍充嶺南道按察使」。這是一段使他對朝廷深為感戴的曲折遭遇。驟失宰相的依靠,卻獲皇帝的恩遇,為此,他躊躇滿志,在詩中微妙地表達了這種情懷。 詩中句句寫瀑布,句句抒懷詠志,瀑布雖從半空落下,但卻「灑落出重雲」,這「靈山多秀色」,在日光照射之下,成了「紅泉」,冒出紫煙,燦如彩虹。山水的形象與詩人的形象,一虛一實,一明一暗,和諧契合,象徵手法運用得天衣無縫。細品詩味,可以感覺到詩人雖然一時略受挫折,但對前景卻充滿信心,而且仍不失一種雍容華貴之氣。 在中國山水詩發展史上,張九齡與張說都是把「以形寫形,以色貌色」、模山范水的六朝山水詩發展成為「以形寫神」、抒情寫意的盛唐山水詩的過渡人物。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三十四 四 張九齡繼起 筆者寫到這一節的時候,剛好是中秋節,看網上、報上,多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句子,人人吟誦,年年如此。 這是本節的主人翁、嶺南詩人張九齡的詩句,高華渾融,情韻悠長,討得這麼多人喜歡!看他全詩: 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人們總希望能夠與情人共度良宵美景,看到海上生明月,這樣渾融輝煌的景象,想到此時自己與情人遠隔天涯,思念之情必然會隨月冉冉生起。但是詩人不寫自己的這份思念,而是想像對方徹夜望月,竟夕相思,又突發奇想,欲以月光盈手相贈,但是苦於做不到,於是寄望於夢中佳期相晤。真是情深意綿,委婉動人。不過,最好的還是頭兩句,「海上生明月」的無限美景引發出離人們「天涯共此時」的無限情思,這美景與情思垂罩全篇,而使詩人深遠的情致得到最好的表現,借用清人王國維的話來說,真是「最得風人深致」。 王國維這話是在《人間詞話》里激賞詩經《蒹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詩中的「伊人」是詩人懷念、追尋的目標,彷彿就在蒼蒼茫茫、霜露迷濛的蘆葦那一方,詩人逆流而上,不避路長水險,又順流而下,千方追尋,那人兒宛現於水之中央…… 那一派如霧、如煙、如夢、如幻的凄迷景象,空曠、茫然、清涼、凄迷的時空,最易引發人的追尋嚮往,連同那一種求之難得,棄之難捨的惆悵與感傷、追慕與渴望,正是王國維所謂「最得風人深致」的地方。 「風人」即詩人,他所表達的最深的情致,就是「風人深致」。《望月懷遠》對情人的綿綿思念看似不同於《蒹葭》對伊人的苦苦追求,但兩者不同樣表達了對對方的那種深遠的情致嗎?超脫詩歌表面情事而引起無窮聯想,這意境是最富詩意的。 張九齡(678-740),字子壽,廣東韶州曲江縣人,早慧,七歲能文;十三歲時,廣州刺史王方慶盛讚:「此子必能致遠!」二十歲登進士第,做了九品的校書郎。不久,唐玄宗召天下文藻之士撰文廣獻國策,並親自披閱過問。張九齡因寫了篇建議朝廷恢復郊廟祭祀禮儀的奏疏,深得玄宗賞識,就升為八品的右拾遺,專門在吏部負責選拔官吏與人才。在此任上,他表現出眾,所選人才,每次都看得很准,且極公允,所以在開元十年,連升兩級為正六品的司勛員外郎。 張九齡深得張說賞識,早在南粵時,張說見到他的文章就十分讚賞,常對人說張九齡是「後出詞人之冠」。張說為相後,又舉薦他,升他為正五品的中書舍人。兩年後,張九齡又因建議廣種稻、廣屯田,升為從四品的太常少卿。他的仕宦與張說的升降緊密關聯,張說罷相後,他也出為冀州刺史,其間還轉任過洪州都督、桂州都督、嶺南道按察史。開元十七年,也就是張九齡五十八歲時,唐玄宗回想張說常讚揚張九齡學識淵博、堪為顧問的話(那時張說已死),就又召拜為正四品的秘書少監、集賢院學士,再升為從三品的中書侍郎。六十二歲時,終於升到了正三品的中書令,加封金紫光祿大夫稱號及始興縣伯的爵位。 張九齡出於張說之門,在政治上成為繼張說之後的開元賢相,在文壇上也是繼張說之後的文宗哲匠。 他在張說之後知集賢院院事(副職),成為張說推行禮樂雅頌的繼承人。與張說一樣,張九齡周圍,也聚集了一批文學門客,但他的門客更加著名,包括許多開元年間最優秀的詩人: 王維於開元二十二年(734年)到洛陽請求張九齡汲引,張九齡於開元二十三年推薦王維出任右拾遺。 王昌齡在開元十五年考進士第,隨後在張九齡執政時任職,開元二十五年張九齡去位後,王昌齡即被貶至南方任小官。 盂浩然隱居於鹿門山,張九齡鎮荊州時(開元二十五年)署其為從事,與之唱和。 包融被張九齡引為懷州司戶,集賢院直學士。 盧象,開元中聲名鵲起,與王維、崔顥比肩驤首。張九齡十分器重他,擢其為左補闕、司勛員外郎等職。 皇甫冉,十歲能詩文,十五歲有大志。「右丞相曲江張公深所嘆異,謂清穎秀拔,有江、徐之風(指南朝著名駢文家、詩人江淹、徐陵,其詩文特點是意趣深遠,輕靡綺艷,在齊梁諸家中尤為突出)。」 張九齡的門客都是在與他發生聯繫後才獲得文學聲譽的,可以說他的支持是他們成名的重要力量。張九齡與張說在獎掖後人方面,一樣居功至偉。 和張說一樣,張九齡也對山水詩的發展做出不可忽視的貢獻。他將山水引入感遇類詩,創造出感懷兼山水的五古體,充實並深化了山水詩的思想感情。試看: 西江夜行 遙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 外物寂無擾,中流澹自清。念歸林葉換,愁坐露華生。 猶有汀洲鶴,宵分乍一鳴 詩人「念歸」的「故鄉情 」深切悠長, 難以排解,因而遙夜行走於西江月下,在「外物寂無擾」的環境中,他自以為能同「中流」一樣「澹自清」,但是中心並未澄靜,歸愁在看到林葉暗換、露華滋生之後更難驅走,何況「猶有汀洲鶴」打破了眼前的「虛靜」! 這裡,山水孤清冷寂,感懷似有若無,只是在環境的描寫中,微露還需要體悟的玄思,營造了一種氣格極其高清,似乎蘊含禪機的意境,把玄思、理趣、情懷與自然美融為一體,這種境界是開元前詩人難以企及的。 下一首詩也是他的名作: 湖口望廬山瀑布泉 萬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奔流下雜樹,灑落出重雲。 日照虹霓見,天清風雨聞。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 湖口即翻陽湖口。這詩大約是張九齡出任洪州都督轉桂州都督前後所作。開元十四年,張說被劾罷相,不久,張九齡也出為冀州刺史。他上疏固請改授江南一州,以便照顧家鄉年老的母親。唐玄宗「優制許之,改為洪州都督,俄轉桂州都督,仍充嶺南道按察使」。這是一段使他對朝廷深為感戴的曲折遭遇。驟失宰相的依靠,卻獲皇帝的恩遇,為此,他躊躇滿志,在詩中微妙地表達了這種情懷。 詩中句句寫瀑布,句句抒懷詠志,瀑布雖從半空落下,但卻「灑落出重雲」,這「靈山多秀色」,在日光照射之下,成了「紅泉」,冒出紫煙,燦如彩虹。山水的形象與詩人的形象,一虛一實,一明一暗,和諧契合,象徵手法運用得天衣無縫。細品詩味,可以感覺到詩人雖然一時略受挫折,但對前景卻充滿信心,而且仍不失一種雍容華貴之氣。 在中國山水詩發展史上,張九齡與張說都是把「以形寫形,以色貌色」、模山范水的六朝山水詩發展成為「以形寫神」、抒情寫意的盛唐山水詩的過渡人物。 當然,張九齡也有與張說不同之處: 張九齡史稱「風度蘊藉」,不單儒雅大方,風姿不俗,而且雍容大度,寬和待人。他的風度給唐玄宗很深的印象,以後張九齡早已離開了,但是宰相們推薦人物時,唐玄宗都要問:「風度得如九齡否?」在這一方面張說不如他,張說常厲聲斥責人。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三十五 張九齡為官清正,當年張說主持封泰山之禮,多引自己親信參與其事,然後報給唐玄宗,準備超級晉陞。張九齡勸告說:「官爵是天下公器,德望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勞苦。如果顛倒了順序,批評的意見就來了。」可惜沒有被張說接受,以後張說果然遭到謗議。張九齡賢聲早著,王維曾獻詩給張九齡,稱讚他「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仇。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從旁聽說您是大君子,任賢不問親還是仇。官位是公器,您所以不出賣,是因為事事都為百姓著想呵。(這種品德是多麼難能可貴啊!)這些話並非任意奉承,而是合符實際的,比如張九齡特別注意地方官吏的重要性,上疏唐玄宗,指出「民庶,國家之本」,朝廷不重視地方官,常把犯了罪的縣官貶到地方去任職,以致有才能的人皆不願任地方官,因此他主張凡是沒有擔任過地方官的不能提拔:「凡不歷都督、刺史,雖有高第,不得任侍郎、列卿;不歷縣令,雖有善政,不得任都督、刺史……」 史稱,「張九齡在相位,有謇(jiǎn)諤(è)匪躬之誠。」就是說他能為君國而忠直諫諍,不顧自身。那一年千秋節(唐玄宗生日),公、王等大臣都獻珍寶奇物,張九齡卻獻事鑒十章,號《千秋金鑒錄》,對唐玄宗做諷喻勸告。唐玄宗在位久了,對政事已經開始懈怠,張九齡尋找各種機會勸諫,希望對皇帝有所助益。 武惠妃曾密謀陷害太子李瑛,派內侍對張九齡說:「有廢就有立,公能相助,宰相之位久矣。」張九齡斥退內侍,將此事奏告皇上。所以張九齡在相位的那幾年,太子位置很穩固。 范陽節度使張守珪,有斬可突戰功,唐玄宗要封他為侍中(相當於宰相),九齡說:「宰相代天治物,發現確有這樣才能的人,才能授給他,不能用它來賞功。」以後唐玄宗又將以涼州都督牛仙客為尚書,九齡又諫止曰:「不可。尚書內外責任重大,我朝多用舊相,德望高者擔任。仙客,不過是河湟一個小胥吏,讓他來擔這重任,天下人會怎麼說?」唐玄宗不高興。副宰相李林甫不學無術,見九齡文雅,深受玄宗信任,十分妒忌。聽張九齡這些意見,當場不吭聲,找機會私下對唐玄宗說:「牛仙客,宰相之才,怎麼不能當尚書?張九齡文吏一個,拘古義,失大體。」唐玄宗因而決定用牛仙客。在李林甫不斷誹謗下,唐玄宗漸漸疏遠了張九齡。那年秋涼,唐玄宗賜白羽扇給張九齡。張九齡知道自己成了多餘的人了,獻賦自況,其末有云:「縱秋氣之移奪,終感恩於篋中。」又曰:「苟效用之得所,雖殺身而何忌?」意思是告訴皇帝:天氣雖然變涼,用不著搖扇了,但我在匣子里對皇上仍然是十分感恩的。如果我的效勞有功用,即使殺身,又有什麼可忌恨的? 對安祿山,張九齡早有看法,他曾經對人說:「亂幽州者,此胡兒也。」安祿山曾奉命出戰,輕敵大敗。主帥張守珪把他押送到京城,將處典刑。張九齡引經據典說:「……守珪法行於軍,祿山不容免死。」但是皇帝不同意,赦免了安祿山。九齡說:「安祿山狼子野心,有逆相,宜即事誅之,以絕後患。」唐玄宗還說他這是「害忠良」,直到以後自己被安祿山趕到西蜀,才明白誰是忠良,悔之晚矣。 開元二十五年(737年),張九齡罷相,李林甫專權。對此,史家嘆息道:「(玄宗)即位以來,所用之相,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張嘉貞尚吏,張說尚文,李元縮、杜暹尚儉,韓休、張九齡尚直,各其所長也。九齡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無復直言」了。 開元之治從此逆轉,唐朝開始走下坡,但是唐詩卻開始了它的高潮。 張九齡貶謫之後,並不戚戚於遭遇,而能以文史自娛。在荊州期間寫了他的代表作《感遇》十二首。《唐詩三百首》卷首,開篇就是其中兩首: 感遇(其一 蘭葉春葳蕤⑴,掛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⑵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⑶折。 感遇(其七 江南有丹桔,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⑷。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 註:⑴葳蕤wēiruí,草木茂盛披拂的樣子。⑵自爾:自然而然之意。⑶美人:指賢人君子。⑷重深:指天子所居之地。阻重深:比喻自己因人陷害而被皇帝棄置不用。 前一篇承《楚辭》美人香草的傳統喻義,以「蘭葉「、「桂華』為比,寄寓但以美德自勵、不求世俗聞知之意。 後一篇通體比類,以橘喻人。這種比喻模式,屈原的《桔頌》、古詩《橘柚垂華實》都用過,張九齡藉以表現乘時而起、積極進取的功業追求以及不同流俗、高節自守的人格精神。 與陳子昂的《感遇》一樣,張九齡的《感遇》同樣是「以風雅之道,一句一詠,莫非興寄」。清朝詩人管世銘說:「張曲江的胸襟情性,高逸豪邁,有超然獨立於世之意,《感遇》諸詩,與陳子昂的《感遇詩》可並稱為華山、岱山。」 明朝詩人高棅說:張曲江《感遇》等作,典雅方正,平和清淡,形制如同《風》、《騷》,已經是「駸駸乎盛唐矣」(駸駸,興盛的樣子)。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三十六 第五章 「眾星羅秋旻」 開元十五年前後,有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那就是長安詩人群體的新陳代謝。 人們習慣以開元天寶為唐詩極盛期,實際上開元之頭十年是處於青黃不接頗為寂寥的時期。開元十五年前,麗正、集賢院學士以能詩名者僅張說、賀知章等一二人,此外,王翰、王灣雖一度任正字、校書等職,較之太宗、高宗、武后、中宗時期學士院詩人群集,持續興盛達數十年之久的盛況來,麗正、集賢院就詩歌而言,可謂過後黃花,蕭索之甚。院外有一些新的詩人崛起,不過也就是前章說到的那些吳中文士,雖然佳作時見,畢竟勢單力薄。 然而,開元十五年前後,轉機終於來臨。 史料載,開元十四年(726),嚴挺之知考功,儲光羲、崔國輔、綦毋潛、常建、王昌齡等登第。此數人,皆一時之秀。 在這一年前後登第以詩名著稱者尚有孫逖、尹暢、王縉(王維之弟)、崔顥、劉昚虛、祖詠、丁仙芝、賀蘭進明、陶翰、薛據、盧象、崔曙等。 長安是唐王朝政治、經濟、文化藝術的中心,唐詩之趨尚,尤其在安史之亂「多士奔吳」前,均以長安為轉移,各地詩人要想產生影響,都必須先在長安一顯身手,尤其是進士得第,往往成為脫穎而出的階梯。 眾多佳秀集中登第,長安詩壇一時人才濟濟,再加上開元十五年時,九年登第之王維由濟州貶所回到長安;與此相先後,孟浩然由鹿門隱所至長安求仕,開始了王孟交遊的一段佳話;李頎雖登第稍晚,但開元十五年前後已廁列舉選,活動於二京,初露頭角;王冷然開元五年登第後,十一年方授校書郎;王之渙在開元十一年後數年間亦以詩名動長安。總上,開元十四五年後十數年間,以長安為中心,活躍在詩壇的著名詩人有三十名左右。更引人注目的是李白開元十五年出蜀,已於十八年初游長安;高適開元十一年初游長安,至遲至開元二十六年作《燕歌行》時詩名已著;杜甫開元十五年年十六,至十九年開始其壯遊;岑參年十五,二十二年獻書闕下。盛唐名家,先後都出來了。(以上七段參照趙昌平《開元十五年前後》) 這是個天賦極高、富有個性的詩人群體,他們稟受著南北各地山川英靈之氣,承接了一百多年來所醞釀形成的詩美理想,更帶著開天盛世造就的時代精神,奮發、熱情、自信,聚集到一起來了。如果我們借用殷璠的說法,這正是個「神來、氣來、情來」,聲律風骨兼備的時代,於是我們看到盛唐詩歌高潮的來勢,猶如春汛洶湧。李白曾用詩句這樣描述當時詩壇的景象:「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是的,這是個群星璀璨,大家輩出的偉大時代,讓我們逐一去訪問一下這些星座吧。 一 風流孟夫子 最先引人注目的是詩星孟浩然。「詩星」,不是我生造的,晚唐盧延讓《吊孟浩然》詩云:「高據襄陽播盛名,問人人道是詩星。」可見唐時孟浩然已被稱為詩星。 小標題中「風流」與「夫子」似是兩個相抵牾的概念,能統一在一個人身上嗎? 李白竟把它們和諧地安在孟浩然的身上。 孟浩然(689-740)一生有許多名流詩友,上至宰相張說、張九齡,下有李白、王維、王昌齡、賀知章、綦毋潛、張子容、盧象等人。 開元二十八年(740年)春天,李白又一次到孟浩然的故鄉襄陽拜訪他,寫了一首《贈孟浩然》相贈。沒有多久,孟浩然溘然離世,此詩正寄託了詩友們的情誼,表達了最主要的評價: 贈孟浩然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詩一開頭衝口就說「吾愛孟夫子」,足見感情之深、對他的敬重。李、孟雖然住家相隔數千里,年齡相差十多歲,但卻是好朋友,有多次的聚會、經常的詩文交流。李白開元十三年二十四歲時,首次到襄陽(今湖北襄樊)鹿門山孟浩然家鄉,拜訪孟夫子,以後又多次到鹿門山做客,寫贈孟浩然的詩篇有六首之多,最著名的是那首情深意長的大家都很熟悉的詩: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當時黃鶴樓上,絕對沒有李白另一首贈別詩《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所寫的那麼熱鬧喧囂,但是更能打動讀者心弦的還是這一首——碧空的盡頭早已看不到孤帆遠影了,那茫茫天際流去的是李白不盡的情思啊! 十五年的友情使他對孟浩然有了全面深刻的認識,他用「風流天下聞」一句話概括出來,十分精當。「風流」,並非我們現代常指的男女之間的事,當然,可以理解為才華橫溢之類意思,也可以理解為風行水流的自然形態。葉嘉瑩先生對這兩字解得好,她說古時「風流」的意思就是「不得不如此,自然要如此,不是做給人看的,就像風吹過去,水流下去一樣,自然瀟洒」。人評孟浩然「行不為飾,動以求真」,他的詩文與行為都十分自然,沒有矯飾,所以是「風流天下聞」。 聞一多也有類似的說法,他在《孟浩然》一文中說:「真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的築在一聯或一句里,而是將它沖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詩沒有。」「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不,說是孟浩然的詩,倒不如說是詩的孟浩然,更為準確。」 是的,「淡」、「自然」就是孟浩然的詩,詩的孟浩然,我們所熟悉的孟詩不都是這樣嗎? 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過故人庄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許多孟詩就像「只是談話而已」,《春曉》是清晨起來自說自語,《過故人庄》是向人述說當天的活動。在這方面,這些詩博得許多好評,前首,宋人劉辰翁評其為「風流閑美」;後首,宋人方回說是「句句自然,無刻畫之跡」。清人沈德潛說:「通體清妙。末句『就』字作意而歸於自然。」黃生說:「全首俱似信口道出,筆尖幾不著點墨,淺之至而深,淡之至而濃,老之至而媚,火候至此,並烹煉之跡俱化矣。」 再看一首: 萬山潭作 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閑。魚行潭樹下,猿掛鳥藤間。 游女昔解佩,傳聞於此山(注)。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還。 ———————————————————————————— 註:曹植《洛神賦》中說:「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 。」意思是鄭交甫曾游於萬山,巧遇兩個游山的神女,羨慕不已,向神女索取佩帶上的飾物,游女解佩贈之,但霎時,游女及佩飾均不見。鄭交甫悵惘良久。 聞一多評:「在最後這首詩里,孟浩然幾曾做過詩?他只是談話而已。甚至要緊的還不是那些話,而是談話人的那副『風神散朗』的姿態。讀到『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還』,我們得到一如張洎從畫像所得到的印象,『風儀落落,凜然如生』。得到了像,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詩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詩』了。」「詩如其人,或人就是詩……除了孟浩然,古今並沒有第二個詩人到過這境界。」 因而,「風流天下聞」——正是這樣的「風流」,才能贏得「夫子」的稱譽,這「風流」正是「孟夫子」的本色。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三十七 接下來的四句,李白介紹孟夫子生平。 第二聯頭一句「紅顏棄軒冕」,是說孟浩然年輕時並沒有去追求華軒高冕,他在自己的家鄉隱居不仕,呆了近四十年。下一句「白首卧松雲」,是說孟浩然晚年仍然隱居於松雲之間,更為沉迷悠閑。 襄陽人傑地靈,孟浩然與之感情至深,可以說是迷戀上它了,所謂「迷花不事君」之「花」,最主要的應是喻指襄陽山水。對此,聞一多先生又說:中唐詩人張祜(hù)曾有過「襄陽屬浩然」之句,我們卻要說:浩然也屬於襄陽。也許正惟浩然是屬於襄陽的,所以襄陽也屬於他。大半輩子歲月在這裡度過,大多數詩章是在這地方、因這地方、為這地方而寫,沒有第二個襄陽人比孟浩然更忠於襄陽,更愛襄陽的。晚年漫遊南北,看過多少名勝,到頭還是說:「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孟浩然晚年詩作《登望楚山最高頂》頭兩句,稱讚襄陽山水比會稽更美。) 孟浩然祖居是在襄陽東南的澗南園,隔著漢江,與東面鹿門山相望。自漢代以來,襄陽一直是名流輩出、高士如林之地,鹿門山更是始終瀰漫著濃濃的隱逸之氣。據史書載,名士龐德公就在這裡隱居不仕,躬耕峴山,琴書自娛。司馬徽、諸葛亮等人「每至公家,獨拜公於床下」,後來他與妻子一起上鹿門山採藥,一去不返,傳說是雙雙得道成仙了。孟浩然對這一先輩十分欽敬,曾特地去尋找過遺迹,還寫有《登鹿門山懷古》記這件事。後來他就乾脆也搬到鹿門山去隱居了。下面這首詩就是寫在這裡的隱居生活: 夜歸鹿門歌 山寺鳴鐘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月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鹿公棲隱處。岩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夜來去。 這首詩寫由漁梁渡回鹿門山的過程,描繪了鹿門山一帶的向晚景象,繪景清淡疏朗,極具孟浩然山水詩特徵。 山寺鳴鐘,日色已晚,四周一片幽寂。暮色漸濃,渡口喧嘩,隨著渡船靠岸,眾人湧向江村,詩人獨歸鹿門,重新回到那種寧靜幽寂的環境之中。在隨後變幻神秘的景境中,詩人覺得自己是「幽人」,自來自去,彷彿是棲居在當年的龐德公住處,有了渾似龐公幽隱獨處的感受,這樣,幻覺與現實完全疊合了。我們從這詩里不難看出鹿門山之美、作者對這裡生活的喜愛、對隱者的企慕。 襄陽城南還有峴(xiàn)山,因晉人羊祜而聞名。當年羊祜鎮守襄陽饒有政績,減輕稅賦,安邊屯田……軍民都十分富實。他去世後,後人在峴山上立碑,鄉賢為之寫了感人的碑文,四時都有人祭祀。讀著碑文,回想往事,人們就忍不住傷心流淚。因而此碑被稱為「墮淚碑」。孟浩然多次登臨此山,寫了多首記游感懷詩。其中一首是與幾個朋友一起登山後寫的: 與諸子登峴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此詩憑弔峴山羊祜遺迹,由古人功業,觸身世之感。首聯憑空著筆,似不切題,實則正是置身歷史遺迹時對宇宙時空、自然規律的理悟,對人生暫促、時不我待的浩嘆。起得高古,略無粉色。頷聯「江山勝跡」與「我輩登臨」分承首聯之「古」、「今」二字。頸聯登山所見,極言秋景之蒼涼寥廓。「魚梁」是指峴山下的一片沙洲,秋天雨水少了,就淺淺的露出來了;而寒天下的雲夢澤(江漢平原上的古湖泊群的總稱)是那麼遙遠深沉。尾聯直點羊公碑,一個「尚」字包含著巨大的歷史內涵,即懷慕前賢,又悲憫自身。此詩風骨勁健,在孟詩中為別調,情、景、理兼具,而味終不薄。 襄陽西北十里有萬山,又名漢皋山,山下潭曲有「解佩渚」,這就是前邊介紹過的,聞一多先生十分稱賞的那首《萬山潭作》中所說「神女解佩」之處。這是個令人遐想不已的地方,孟浩然的好友張五曾在此隱居,孟浩然有一首詩寫給他: 秋登萬山寄張五 北山白雲里,隱者自怡悅。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髮。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舟如月。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這詩像一幅清新幽靜的圖畫,活畫出隱逸者恬靜怡悅的情態。在這些詩里,我們又可以看到孟浩然悠閑的情趣,放曠自然的天性。 孟浩然在山水秀麗而人文氣氛濃厚的環境中,過著優遊安閑的日子,他在下詩中,這樣描述他的莊園和生活: 澗南園即事貽皎上人 敝廬在郭外,素業惟田園。左右林野曠,不聞城市喧。 釣竿垂北澗,樵唱入南軒。書取幽棲事,將尋靜者論。 這應該是對澗南園、鹿門山的環境和自己生活的真實寫照。 孟浩然不僅熱愛襄陽山水,還喜歡漫遊,喜歡與朋友們聚飲。他有詩表達這些喜好: 自洛之越 遑遑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 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 他到吳越漫遊時間最長,有兩三年,留有不少吳越山水和詩酒聚會的詩,有一首題作《宿建德江》,整個兒地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寂寞與哀愁之中,顯示出一種風韻天成、淡中有味、含而不露的藝術美,最傳名: 宿建德江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喜歡飲酒賞月,頻頻醉酒,迷戀於花草山水,不去做官侍奉國君。所以李白在那詩的第三聯說他「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中聖」是什麼意思呢?古人有把濁酒、清酒分別稱為「賢人」、「聖人」的叫法,喝酒醉了就叫「中酒」或「中聖」了。他常常是「開襟成歡趣,對酒不能罷」(《宴包二融宅》),「野童扶醉舞,山鳥助酣歌」(《夏日浮舟過陳大水亭》),這就是「醉月頻中聖」。 現在,我們把李白詩的二三聯四句話連起來讀:「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這就會發現些問題了,孟浩然真是這樣高潔超絕嗎?中國的讀書人不都是講「學而優則仕」,追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嗎?難道孟浩然只要「獨善其身」不想出仕去「兼濟天下」啊? 如果忽略他四十八歲時在張九齡幕中幾個月的幕僚經歷,孟浩然確實是終生未仕,不過這幾句詩所表現的似乎太過清純、超脫,許多人難免會問,孟浩然真就是不想做官,還是被李白拔高,美化、簡單化了? 孟浩然四十歲之前隱居在襄陽山水之間,主要的原因當然是他那種喜愛自然、任性適意的性情,但是他並非不想仕進,他在「而立」之年寫了一首詩《書懷貽京邑同好》,有「維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鳳。詩禮襲遺訓,趨庭沾末躬。晝夜常自強,詞翰頗亦工。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等句,將「重儒」的家世、「詩禮」的修養與「常自強」的精神、「命不通」的嘆息聯繫在一起,實際上正是其入世心理的明晰表露。他在《洗然弟竹亭》里說:「吾與二三子,平生結交深,俱懷鴻鵠志」,在《田園作》詩中說:「衝天羨鴻鵠,爭食羞雞騖。望斷金馬門,勞歌采樵路」——官署之門、皇宮門旁有銅馬,所以稱為「金馬門」或「金門」。這裡孟浩然所說的「鴻鵠志」「羨鴻鵠」,顯然就是進入金馬門,建功立業的願望與襟抱。孟浩然這種仕進之心,可以用他自己的另兩句詩來概括:「魏闕心恆在,金門詔不忘」(孟浩然《自潯陽泛舟至明海》)。「魏闕」也有人寫作「巍闕」,皇宮外樓闕巍峨高大,所以這樣叫,指代皇家。「魏闕心」與「金門詔」都是仕進之心。「恆在」,恆到什麼程度?基本上伴他一生。 不僅有這心,也有行動。四十歲左右時他先後幾次到洛陽、長安,干遏,應舉,但是一無所獲。他在長安逗留時間較久,倒留下一些文壇佳話。 那時賀知章、王維、王昌齡等人都在京城,幾個詩友游宴唱和,相聚甚歡。一天午後,他們一起到秘書省參加一個文會,京華名流齊聚一堂,論詩評文,氣氛熱烈。傍晚,諸英華興緻很高,於是吟詩作會,大家輪流或賦一小詩或吟一聯句,時時搏得讚揚。輪到孟浩然,他見秋月新霽,暮星淡現,眼前一派清朗幽寧景象,衝口就吟道:「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大家聽了竟一陣靜默——這詩句有一股清新之氣撲面而來,似又有一種融納七情的意境,很耐細嚼。一會兒,「舉座嗟其清絕」,於是大家都不再續吟下去了——大概誰也吟不出可以與之匹敵的句子了。此後孟浩然揚名京都,許多人為其詩才所傾倒,連遠在洪州的張九齡都讚譽有加。 王維吟詠起這詩句來,常擊節不已。傳說有一天,他在署內值班,閑來無事,想起這詩句,意興盎然,令人請來浩然,兩人「商較風雅」。正談論得起勁,忽然外面宣呼:「皇上駕到!」兩人十分慌張,王維是私傳孟浩然進內署的,再說浩然布衣之身,按照唐朝律例,皇帝沒有宣召是不能進見皇上的。情急之下,孟浩然竟慌裡慌張地伏到床底下去了。 唐玄宗帶著高力士不過是隨便來走走,大概也是要與王維「商較風雅」的吧。見王維不太自然,便問:「王愛卿何以如此慌忙?」王維說:「沒,沒,沒什麼。」高力士眼尖,已經看到桌上有兩杯殘茶,見王維吱吱唔唔,就說:「是不是還有什麼客人?王大人還不趕快秉告皇上!」王維連忙跪下,奏以實情。玄宗很高興地說:「是不是那個『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的孟浩然啊?好啊,我正想見見此人。叫他出來吧。」王維這才鬆了一口氣,也很為孟浩然高興,心想孟兄運氣來了,雖然應舉不第,現在卻有這樣的機遇,比什麼制科、舉薦、獻賦都強(唐代文士除了應明經科、進士科舉當官外,還可以通過皇帝特設的「制科」考試、經人舉薦或直接獻賦等方式得到官職;孟浩然曾表露自己有準備獻賦、等待舉薦的想法),有幾個人有機會與皇帝這樣近距離接觸? 唐玄宗見孟浩然雖然瘦長清癯,但風神爽朗,著一襲白衣,自有一段山風逸韻,很喜歡,便問:「孟愛卿可曾帶來什麼新作?」孟浩然拜舞之後早已鎮靜了,回曰:「臣民偶爾未帶所作。」玄宗命「那就吟幾首來聽聽」。孟浩然略一思索便吟道: 歲暮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唐玄宗聽了後,沉吟半晌,嘴裡念叨著「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一會兒憮然說道:「朕未曾棄人,自是卿不求進取,奈何反倒誣朕?」因而拂袖離去,命歸放南山…… 這故事只是傳說而已。不過《歲暮歸南山》詩卻是真的,這是他應舉失敗後不久寫的,詩的意思是說不必再前往帝宮獻書了,還是返回南山那破舊的草廬中去吧。我缺少才幹,因而被聖明的君主所棄;又漸老多病,連朋友往來也少了。時光流逝,頭上的白髮漸多,好像催人衰老;春日絢爛,歲月無情,陽氣催逼走舊歲的寒冷。我心中有一種長久的懷思嚮往,讓人徹夜不能安睡,看到窗外月光下的松樹影,更感到一片空虛寂寞。大家看,主旨不就是自怨自艾嗎!故事裡的玄宗太敏感了。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三十八 唐玄宗實際上確實是不喜歡文人發牢騷的,當時還有個真實的故事:筆者的家鄉閩東,唐時出了個「福建第一進士」薛令之,官至太子侍講。開元中,李林甫有意冷落東宮,教官生活清苦,薛令之一天看到東宮的苜蓿長得奇長,觸景生情,在牆上題下《自悼》詩:「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飯澀匙難綰,羹稀箸易寬。只可謀朝夕,何由度歲寒?」剛好玄宗幸東宮,以為諷刺自己。遂援筆題其旁:「啄木嘴距長,鳳凰毛羽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啄木鳥嘴長,意指言論之多;鳳凰毛短,則是譏學問華麗而不切實用。薛令之心知得罪玄宗,連忙「謝病東歸」,真回「桑榆」去了;還不放心,令其子也辭官返鄉,以防不測。薛令之回鄉後隱居於靈穀草堂,與其子一起過著窮研經書、抱瓮灌園的生活。唐玄宗後聞其清貧,又知前之誤會,「甚心憐之」,下詔用長溪的歲賦資助他。薛令之量受之,不肯多取。到至德年間,唐肅宗思及與薛令之的師生情誼,欲召入朝,但此前數月薛令之已卒,家赤貧。於是肅宗「敕命其鄉曰『廉村』,溪曰『廉溪』」(在今福建省福安市境內)。 伴君如伴虎,仕途布滿荊棘,薛令之辭官當然並非多餘。這也可旁證孟浩然那傳說是假,如果真有其事,孟浩然再大膽,也不可能有下面孟浩然第二次進京準備向玄宗求官的事。 後幾年,好友採訪使韓朝宗欣賞他的才華,想將他推薦給朝廷,約孟浩然一起進京。韓朝宗很有誠意,先在朝中宣揚這件事,做了輿論準備,然後與孟浩然約定日期上朝,舉薦給皇上。到了那天,孟浩然來了朋友,一起喝酒去了。有人提醒他:「您已經與韓公約好了日子,失約了不太合適吧。」他帶著醉意,竟說:「我們已經開始喝酒了,正飲得高興哩,哪管得了其他事。」韓朝宗派人來催,他仍然自行其樂,沒有去,事後也不後悔。難怪李白說他「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仕還是隱?歷來是士人們的艱難選擇,王績不是經過了「三仕三隱」嗎?陳子昂到處碰壁,經歷了牢獄之災後才終於失去希望,退隱家鄉。孟浩然一方面傾情山水詩酒,心裡始終懷著「卧松雲」的浪漫理想;另一方面,傳統的儒家思想與盛朝的時代精神又使他時常躍躍欲試。他在《奉先張明府休沐還鄉海亭宴集》一詩中的兩句話很好地說明了這種矛盾複雜心理:「朱紱恩雖重,滄洲趣每懷。」「朱紱(fú)」是指大官所穿的紅色衣袍,代表仕進之心;「滄洲」就是沙洲,借指隱居生活。這就是說他求仕心很重,隱居的興趣也很濃。 人常常就是這樣矛盾複雜的。開元二十五年,孟浩然四十八歲時,他又寫了一首很出名的詩,向張九齡請求援引: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頭兩句說洞庭湖的廣闊遼遠,使整個天空都彷彿落到湖水中了。——「涵」就是放在水中,有被水包含之意;「虛」指虛空;「太清」是天的代稱。後兩句氣象壯偉,撼人心魄:站在岳陽樓上遼望洞庭湖,遠處水氣騰騰,霧靄迷濛,整個雲夢澤正被蒸烹啊;洞庭湖的波浪撼山動地,打得連岳陽城都顫動起來了!這兩句得到許多人的喜愛,有人改編那個孟浩然遇唐玄宗的故事,就把唐玄宗最後的話改成:「……何不雲『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以上兩聯開闊博大,自然渾成。後四句開始言情了:我很想渡過這一大片湖水,奈何無船無槳,怎麼渡呢?生活在這樣聖明的時代,竟閑居在家,我也覺得實在是十分羞恥的事啊。唉,看那垂釣之人,我只能空有羨慕別人得魚之情了! 求取援引,卻能不卑不亢,風雅得體,情景相濟,意境高遠。不過這時期孟浩然已經在張九齡(荊州大都督府長史)的幕府任職,這詩看來是希望得到進一步的重用。所以,我們可以說直到他晚年,其仕進之心也沒有完全死去。但是那幕府議政並沒有給他樂趣,他像個局外人,沒能融入同僚的圈子,他不久就辭職回家了。 那樣一個政治清明、社會富庶的時期,士人既有功名理想,又留戀任性自由的生活,因而身在江湖而心懷魏闕,身在魏闕卻又情系江湖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所以孟浩然矛盾的心理與行為也是十分自然的。 開元二十八年,孟浩然五十二歲了。春天,李白來訪(就是寫《贈孟浩然》詩的那次),他很高興;入夏,王昌齡又來訪,他更高興——王昌齡去年因事被貶到嶺南,現在遇赦北歸,經過襄陽來看他,他能不特別高興嗎?因而與王昌齡恣情歡謔,不免多喝了幾杯,多吃了些水鮮。想不到這竟要了他的命——他背部長疽,經醫治,快好了,醫生交代不能吃水鮮。他今天太高興了,醫生的話早丟到腦後去,也想疽快好了,沒問題。不料,王昌齡走後不久,他竟疽發身亡。 從孟浩然一生的經歷來看,他幾乎是沒有踏進仕途,所以李白把他塑造為一個「迷花不事君」的完整的隱士形象,是正確的。 士人的隱逸,開始時也許是一種高風亮節,但是到了唐朝,常異化成一種求取名利的特殊手段。當時有人開闢了一條通過隱逸更快進入仕途的捷徑,被稱為「終南捷徑」。長安城外有個終南山,進士盧藏用(陳子昂的好朋友、《陳子昂集》編纂者)多年未被授官,就來到終南山隱居修道。進士當道士,頗為罕見,不幾年名聲鵲起,武則天時常徵召,當時人都叫他「隨駕隱士」。以後又拜他為左拾遺,官越做越大,中宗時累遷至中書舍人、黃門侍郎(正四品上)。仕途當然比同科其他進士快捷通暢了。當時另有一個名氣更大的道士叫司馬承禎,皇帝幾次徵召,他都不去,後來睿宗派人硬把他接進京來,要委以大官。司馬承禎謝絕了,只請求放他回天台山。離京時盧藏用來相送,指著城外的終南山說:「此中大有佳處,何必在遠!」司馬徐徐答道:「在我看來,這不過是進入仕途的一條捷徑罷了。」說得盧藏用滿臉通紅。 相比之下,孟浩然之隱純潔高尚多了,他絕不是那種熱衷名利之人,他只是「端居恥聖明」而想做點事;他並沒有像別人那樣不擇手段去求取官職;在仕與隱的天平上,他的心始終向著高山流水傾斜;而實際上他一生超然宦外,清芬自潔,沒有掉進官場那一灘泥淖里,所以李白詩最後說「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他就如同一座高山,我們怎麼能達到他的高度?只好徒然地對他清芬的道德禮敬了。——「夫子」的形象更鮮明了。 他死後,王維曾在穎州刺史亭里為他繪了像,因此這亭以後就改名為「孟亭」。那像,張洎題識說:「孟襄陽之形狀頎長峭瘦,穿白袍,靴帽整齊,乘一馬款款而行。一總角書童,提書笈背琴筪跟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 晚唐詩人皮日休寫過一篇《孟亭記》,說:「唐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多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為尤。介於其間能不愧者,惟我鄉之孟先生也。」把孟浩然無愧於李、杜,大概是出於鄉情吧,評價特高,實際上後人還是把他與王維並提的。 「……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恰可看作蓋棺之論。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四十 都說王維是「山水田園詩人」,殊不知他的抒情詩也寫得很多很好。《唐詩歸》作者鍾惺說:「右丞禪寂(佛教語,釋家以寂滅為宗旨,故謂思慮寂靜為禪寂)人,往往妙於情語。」實際上王維早期並不是一個斷滅了世俗之情的「禪寂人」,其詩所抒發的感情相當豐富,而且「往往妙於情語」。上述的兩三首詩雖然不全是抒情詩,但都有濃郁的抒情成分。再看下一首,我們都很熟悉的「紅豆」,借物寄情,妙語動人: 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紅豆,又叫「相思子」,血紅,微扁。傳說古時有人死在邊疆,其妻痛哭於樹下,心碎而亡,化為這晶瑩血紅的相思子。凄美的傳說被王維凝結為詩的意象,借詠物而寄相思。此詩一題為《江上贈李龜年》,可見是眷懷友人的。因紅豆而引起綿遠的相思,人們又借之表達愛情,從此這小小的紅豆便使世間多少哀男怨女牽腸掛肚 同類的還有《雜詠》五首,其二鄉思殷切,別有情韻: 雜詠(其二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朋友從故鄉來,引起詩人的鄉思,但他竟只問一件事。同樣的情況,當年王績可不是這樣問的,請看: 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 王績 旅泊多年歲,老去不知回。忽逢門前客,道發故鄉來。 斂眉俱握手,破涕共銜杯。殷勤訪朋舊,屈曲問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個賞池台? 舊園今在否? 新樹也應栽! 柳行疏密布,茅齋寬窄裁? 經移何處竹? 別種幾株梅 渠當無絕水,石計總生苔?院果誰先熟,林花那後開 羈心只欲問,為報不須猜。行當驅下澤,去剪故園萊。 親愛的讀者,這兩首詩你更喜歡哪首呢? 我想,經過琢磨,大家都會選王維這首的。為什麼呢?——它看起來似乎很簡單,但給人的感覺更深情,更有韻味,更有感染力;而王績的那一首雖然寫得質樸真摯,對故鄉的關切溢於言表,但也就到此為止,不像前首那樣能引起無限遐思。這就是提煉凈化的效果。王維把交集的百感、無盡的思念提煉為一句問,綺窗寒梅象徵萬千往事,急切問語寄託不盡情思,意境全出,餘味無窮。 王維這類詩歌中也有不少作品採用直抒心聲、情語成文的表達方式。其情語自然,含蓄,有「詞不迫切,而味甚長」(宋人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之妙。看下面這首千古絕唱: 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yì)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安西,是唐朝為統轄西域地區而設的安西都護府的簡稱,治所在龜茲城(今新疆庫車)。從長安到安西,要經過一個地方——陽關(故址在今甘肅省敦煌縣西南,古代跟玉門關同是出塞必經關口)。為什麼要特別說陽關呢?因為出了陽關就是當時的少數民族聚居的地方了,語言、風物與內地大不相同。所以這一別,當時看來真的是到人地生疏的窮荒絕域了。但是從軍或出使陽關之西,在盛唐人心目中是令人嚮往的壯舉。王維在離長安不很遠的渭城送行,雖然是一場深情的離別,卻沒有黯然神傷,相反地,倒是透露出一種輕快而富於希望的情調。臨別依依,千言萬語,如「弱水三千」,詩人只取一瓢——「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就讓人飲出了醇厚、溫馨的惜別深味。短短的兩句,蘊藉含蓄,極其自然,彷彿是未經思索脫口而出的,胡應麟評:「自是口語而千載如新。」此詩被後人譽為唐人七絕的壓卷之作。明李東陽論:「此辭一出,一時傳誦不止,這還不夠滿足,以至於三疊歌之。後之詠別者,千言萬語,殆不能出其意之外。」(《麓堂詩話》)。 這首詩不知什麼時候被配上了固定的曲,其名字嬗變為《渭城曲》,為《陽關三疊》,為《陽關連環三疊》、《移宮陽關》、《三換頭陽關》、《陽關四疊》、《陽關依依三疊》、《陽關三疊琴操》……不但為我國人民所喜愛.還傳至高麗、日本諸國,成為送別絕唱,歷代不少名詩(詞)人都曾傳頌之: 中唐白居易《對酒》之四:「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首句不疊,其他句重疊,第四聲即「勸君更盡一杯酒」。) 劉禹錫《與歌者何戡》:「舊人唯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 晚唐李商隱《飲席戲贈同舍》:「唱盡《陽關》無盡疊,半杯松葉凍頗黎。」(「松葉」指酒,「頗黎」即玻璃,或說指水晶、瑪瑙之類酒器。) 北宋詞人柳永《少年游》:「一曲《陽關》,腸斷聲盡,獨自上蘭橈(ráo,船槳,借指船)。」 南宋陸遊《塞上曲》:「玉關去路心如鐵,把酒何妨聽《渭城》。」 清代姚鼐《送演綸歸里》:「金尊斟綠醅(pēi,酒),為唱古《陽關》。」 至今久傳不衰,它說出了人心相同的感受,反映的情感有著廣泛的感染力。茲再將經後人演繹補寫的《陽關三疊》配曲附於下,不知與原來的面貌有多大的差距,也許藉此可以略窺唐音風貌: (轉下頁)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四十一 王維似乎特能寫送別詩,摭拾幾首,也都「往往妙於情語」(加著重號句): 送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此詩用問答體,更加口語化,但卻語淺意深,餘味不盡。朋友自言不得意,想要歸隱,詩人說:你只管去,進入白雲無盡時境界,正足以自得其樂,還復何言?這種引導,正是知己之情。《唐詩歸》作者鍾惺評論:「其感慨寄託,盡在此十字,蘊藉不露。深味之,便知右丞非一意清寂,無心用世之人。」 送沈子福歸江東 楊柳渡頭行客稀,罟(gǔ)師蕩槳向臨圻。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 下一聯的上一句,以春色喻相思,奇絕無比,已然讓人陶醉;下一句寫江南江北一路春色一路情思,更讓行人與讀者一起傾倒!難怪清朝馬位在《秋窗隨筆》中說:「最愛王摩詰『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之句,一往情深。」 山中進別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詩人剛送走友人,就掩門獨思,明年春草又綠的時侯,友人會不會回來?未寫離別情態,而別時的依依不捨與別後的無盡思念,已見於言外。明白如話而餘味悠長。 與王維總角相交,有二十年情誼的詩人祖詠,曾經到濟州拜訪王維,王維寫給他《贈祖三詠》,離別時,還送他一百多里,又寫了下面這首詩相贈: 齊州送祖三 送君南浦淚如絲,君向東州使我悲。為報(注)故人憔悴盡,如今不似洛陽時 —————————————— 註:此兩字理解各有不同,似可作「為我帶個口信」解。 這詩原題是《送別》,「齊州送祖三」的「齊」可能是「濟」之誤,因為許多人考證 ,王維沒有去過齊州。 當年王維狀元及第後被授為太樂丞,以後因一小事而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來濟州時經過洛陽,與祖詠相聚一場。四年過去了,祖詠來訪,使他想起在洛陽那段少年風光的日子,如今的處境卻叫他感傷不已。 祖詠也是盛唐山水詩人,雖然詩名沒有王維那麼大,但他卻以一首應試詩留名詩史。那年的試題是「終南望余雪」,規定必須寫六韻十二句五言排律,但他只寫了四句: 終南望余雪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自己看著很滿意,就交卷了。考官問他怎麼才四句,他答道:「意盡。」揚長而去。 進士及第,這是人生中多大的誘惑。多少人為取得這份功名,竟在長安城困守十年、二十年,以至終生。就有這麼一位劉虛白,已經考了二十年,當年與他一起考試的同伴都成為主考官了,可他還在考。交卷時,感慨萬端,給主考大人這二十年前的夥伴獻上一詩: 二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燈燭一般風。不知歲月能多少,猶著麻衣(注)待至公。 —————————————— 註:麻衣,即布衣。 說得讓人心酸。這一類例子,比比皆是,祖詠難道他就不知道這百里挑一的進士試,是要決定他一生前程的,怎可以如此兒戲!可他為什麼要作如此決斷呢?——他有自己的追求與原則吧,為此他可以無視任何誘惑!親愛的讀者,這究竟是文人的迂腐呢,還是一種可貴的精神高度? 祖詠這次雖然沒有考上,但是他的這首詩卻沒像其他的千千萬萬應試詩那樣被沉沒,而是被人們記住了。它先以十分精鍊、準確的語言描寫了終南北嶺高峻的特點與余雪的秀色。後兩句,一寫山林,一寫城中,所見所感緊扣題目的「望」字;把終南山的「霽色」與長安城內的「暮寒」做對照,不僅完整表達了題意,而且含不盡之意於言外,令人深思。 王士稹在《漁洋詩話》卷上里,把這首詩和陶潛的「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己潔」( 眼前都是潔白的雪,仔細聽也聽不到聲音)、王維的「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寬」等並列,稱為千古詠雪「最佳」之作,並非過譽。 這是插曲,我們還是回過頭來再說王維吧。 王維大約在開元十五或十六年從濟州回京,在長安的那幾年,與孟浩然、張九齡等人交往較密,前已有敘;但在仕途上不太順利,曾先後隱居於淇上、嵩山四年。直到張九齡起複,重新登上相位後,王維才被拜為右拾遺,第二年又升為監察御史。開元二十八年(740)他以殿中侍御史的身份知南選。所謂「南選」就是在南方也開闢科舉考場,以便更好地選拔南地俊才。這是武則天開創的。 王維到南方經過襄陽才知道孟浩然已經去世,他當然很難過,寫了下面這首詩: 哭孟浩然 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 原以為要與故友相聚了,一腔熱忱,滿心喜悅,結果只是「江山空蔡州」(「蔡州」指代孟浩然故鄉)!在王維的心目中,孟兄之沒,江山為之一空,多少的惋惜,惆悵與苦痛!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四十二 介紹了這麼多王維的抒情詩,可能讓人覺得王維年輕時似乎是那一類「多情種」。是的,王維是多情的,這也很自然,唐人注重情志結合,王維也是如此。不過多情孺雅,「妙於情語」,只是王維年輕時性格的一個方面;他還有多志壯豪的另一面,從這方面看,他卻像個詩家「射鵰手」。本章開頭所列,他年輕時署名作品中有一首《燕支行》,就是最早的他這一方面的代表作。那時他二十一歲,雖然還沒有上過戰場,但描繪的戰爭場面十分壯偉激烈,「麒麟錦帶佩吳鉤(指名貴武器),颯沓(形容迅疾)青驪躍紫騮(「青驪」、「 紫騮」都是指駿馬)。拔劍已斷天驕(指匈奴)臂,歸鞍共飲月支(匈奴)頭」等句,描寫了他所追慕的英雄形象,也表現了他壯大豪烈的性格。又如大體同時的作品《老將行》:「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須兒(注)。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註:肯,豈。數,猶言「讓」或「亞於」。黃須兒:指曹彰,魏武帝卞皇后第二子。「少善射御,膂力過人;手格猛獸,不避險阻;數從征伐,志意慷慨」。曾率軍大破烏丸,魏武帝大喜,「持彰須曰:『黃須兒(彰鬍鬚黃,故云)竟大奇也!』」)同樣洋溢著昂揚壯大的氣勢,迸發出一種建功立業的豪情。 組詩《少年行》第一首頗出名: 少年行(其一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連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一群少年遊俠高樓豪飲,意氣相連。什麼樣「意氣」呢?《少年行》的下幾首有這樣的句子:「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誰不知到邊疆駐守的艱苦,但戰死沙場也可流芳後世。「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少年英雄一身能開兩張雕弓,沖入千重虜騎陣中就當進入無人之境,正坐於金鞍馬上調著弓箭,把匈奴首領紛紛射殺。這就是王維年輕時懷有的巨大抱負,浪漫理想,一種唐朝千千萬萬文士共有的昂揚奮發的「少年精神」、「青春意氣」。 那時王維不僅常與人轟飲,有時還與人一起夜上戍樓觀太白,或者追隨將軍看圍獵。請看: 隴頭行 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 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身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戶侯。 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空盡海西頭。(注) —————————————— 註:這兩句大意說蘇武被關在海西頭那麼久,節旄都丟光了,回國才得個「典屬國」的小官。 古時候人們以為太白星主兵象,從其出沒情況可以測知戰爭的吉凶、勝負。「看太白」是少年們關心邊境戰事,希望為國出力的表現。作者把長安少年、隴上行人、關西老將這三種類型的人物,戍樓看星、月夜吹笛、駐馬流淚這三個不同的生活場景,巧妙地集中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就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今日的長安少年,安知不是明日的隴上行人,後日的關西老將?而今日的關西老將,又安知不是昨日的隴上行人,前日的長安少年?王維對有功無賞之類的不平現象也有所觀照了。 觀獵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 這是一首很出名的詩。王維對詩中英武迅捷的將軍恐怕是心儀已久了;最後兩句「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更是他追慕的境界。 這些洋溢著陽剛之氣的篇章都可看為邊塞詩。上面所介紹的多是借歷史題材,想像出來的邊塞生活、戰爭,為抒懷言志而寫的。開元二十五年(737)王維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到河西宣慰軍隊,在邊塞呆了一年左右,寫了一些詩描寫自己所見所聞,這才是真正的邊塞詩,更顯蒼涼雄勁,最出名的是下一首: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 頭四句的意思是,我乘坐一輛小車去邊疆慰問,經過了邊塞上很多依附於唐的外族小國。——「屬國」即「依附於唐的外族小國」,「居延」就代表這些小屬國。在塞外看到很多蓬草隨風翻滾,離開了我們中原地帶,來到漢的邊塞。秋冬之際,北雁南飛,消逝在胡天的黃雲之中——「漢」代表中國。 接著的一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說廣闊無邊的漫漫大漠上,一縷白煙向上直直升起;橫貫大地的滾滾長河邊,一輪紅日特大特圓。這是一幅多麼平和壯闊的西北邊塞的獨特景象!(「孤煙」多數人認為是指烽火台上報平安的狼糞煙。這種煙不容易吹散吹倒,每天傍晚點起,用來報平安。) 煙,歷來是用「縷縷」、「裊裊」、「飄搖」之類詞來形容。王維卻說「孤煙直」,似乎毫無傳統的美感。但是我們想想看,這煙的「孤」、「直」,還有下一句的落日之「圓」一定是給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他才會這樣寫,王維另一首詩《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中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也是名句,同樣寫「孤煙」、「落日」,就根本沒有涉及到「直」與「圓」,而在這裡詩人為什麼對大漠煙直、日圓有特別的印象呢?那可能是因為大漠空曠平坦,沒有其它的線條,諸如高山、大樹、房屋雜駁著,因而特別顯得孤直。同樣道理,沙漠地帶乾燥,天上少有雲朵,多煙霧,背景是空漠的天際,下面襯著空曠平坦的大漠(平面)與長長的大河(直線),因而落日也就特別顯圓。這個「直」與「圓」別人可能沒有在意,但是我們的詩人具有畫家的眼光, 他就敏銳地感到它們的突出,只用最簡單最準確的十個字,就畫出大漠空闊無邊、長河延伸到天的極其壯偉的景象,「孤煙直」、「落日圓」反襯景象的廣漠、空靈,給我們留下千古傳頌的名句。沒有詩人兼畫家的手眼是寫不出這樣的句子的。 最後兩句,在蕭關逢到侯騎——偵察巡邏的士兵,他們說都護——主將還在燕然山哩。這是什麼意思呢?這要先知道「燕然山」的典故,《後漢書》載,大將軍竇憲曾與匈奴北單于在稽落山打仗,大獲勝後登上燕然山,「刻石勒功而還」。王維用這典故是要讚美鎮守邊關的將軍,讚美他的武業功績。「燕然山」是虛指,並非指實地。 王維另有《隴西行》、《出塞》對塞外的風光也描寫得好: 隴西行 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 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 關山正飛雪,烽戍斷無煙。 出塞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雲空磧(qì)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 把沙磧(沙漠)寫得這麼壯偉,除了王維外,也只有岑參了。 文壇上歷來把高適、岑參等人作為邊塞詩派的代表,認為在邊塞詩中他們成就最高,對王維的邊塞詩比較忽視,不少論者甚至根本不提。其實王維的邊塞詩的成就並不亞於其他的邊塞詩人。從數量上看,王維現存的邊塞詩三十多首,與高適不相上下,僅次於有邊塞詩六十多首的岑參,而遠遠超過了以邊塞詩著稱的其他詩人王翰、王昌齡、王之渙、李頎、崔顥等人。從創作時間上看,開元八年(720)王維就有了一批可與邊塞詩大家比肩的邊塞詩作,如《燕支行》、《隴頭吟》等鴻篇,而高適到開元二十六年才有了奠定他邊塞詩地位的《燕歌行》,其他大量邊塞詩多寫於天寶九年(750)之後;岑參第一次出塞在天寶八年(749),其邊塞詩多在此前後創作;王昌齡等人的邊塞詩起步更晚。王維無疑是盛唐邊塞詩人中著先鞭者,其邊塞詩激揚駿逸,沉雄慷慨,還有不少名篇,他在邊塞詩派中的地位是不容忽視的,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光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句詩的光焰,王維就可以讓自己在邊塞詩群星中熠熠生輝。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四十三 三 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上) 殷璠在《河嶽英靈集》中評王維說:「維詩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一字一句,皆出常境。」後一句的意思是說王維的詩寫的都是平常景象,但放在泉水裡就成為珠玉,附著牆上就是美麗的圖畫。在不同的領域,王維都能出珍品,抒情詩「往往妙於情語」,邊塞詩又熠熠生輝,都有許多「為珠」、「成繪」的傑作。但這不是他的主要成就,他的光輝更在於田園山水詩方面,向有「覆蓋古今」(《西清詩話》),「有唐至高之境」(《養一齋詩話》)盛譽,現在我們要讀讀他這部分的珍品。 王維的田園山水詩多創作於他四五十歲之後,亦官亦隱時期。 他為什麼要亦官亦隱?又怎麼亦官亦隱呢?這亦官亦隱與其田園山水詩創作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要略作介紹。 開元二十四年(736)張九齡被李林甫排擠罷了相,次年張九齡出為荊州長史。王維寫了一首詩給張九齡,表達自己對此事的態度: 寄荊州張丞相 所思竟何在? 悵望深荊門。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 方將與農圃,藝植老丘園。目盡南飛鳥,何由寄一言。 作者說,我所思念的人究竟在哪裡呢? 悵然地凝望著那遙深的荊門。呵,除你之外,世上哪還有理解我的人,我將終生銘記你舊日的恩德!我要和老農圃一道,植粟種菜終老田園了。望盡南飛的鴻雁,怎樣才能寄上我的一句知心之言呵! 從詩中意思看,張九齡被貶,作者準備自貶陪退了。這不僅僅是一種私情,也因為王維意識到政局可能的變化。李林甫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擅權專政之後會是什麼樣的政局,王維還是看得清的,所以對從政他失去了信心。想當初,他曾寫詩給張九齡,要求薦舉,那時他還是有一定的用世之志的,現在可有些心灰意冷了。在赴邊庭與知南選之後,開元二十九年,他隱居於終南山。這是他第三次隱居,下面這首名詩反映了他在那裡的心境與生活: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⑴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⑵林叟,談笑無還期。 ———————————————————————————————————— 註:⑴勝事,高興的事。 ⑵值,遇到。 王維與佛教有不解之緣,頭一句所說的「道」,應是主指佛家禪道。古人壽命短,四十左右就算進入中年,五十上下就算晚年了。王維三十一歲時失去了妻子,從此孤居一室(始終未再娶),和篤信佛教的母親相依為命,又常與禪宗來往,所以他的心離佛更近了。「中歲頗好道」是全詩之眼,正因此才有「晚家南山陲」以及後面的行為。「別業」是別墅,王維原來家在京城裡,現在把家搬到這裡來了,他在《謁璇上人》中說:「誓從斷葷血,不復嬰(羈縛)世網。」《戲贈張五弟湮三首》詩又說:「吾生好清靜,蔬食去情塵(指世俗的欲求與思想情緒)。」搬家隱居正是他「不復嬰世網」,「去情塵」的重要舉措。 這首詩有個突出的特點:從頭到尾都是敘述,沒有詩歌通常缺不了的描寫句、抒情句,而且敘述得輕淡、自然、連貫,是王維晚期「幽閑古淡」(胡應麟語)詩風的典型代表。 王維的「道」也與眾不同:他一身兼秉佛、道、儒三氣,認為只要「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無可無不可」。——維摩詰雖未出家,卻比出家人更得佛法真諦,他說:「發心即是出家,何關落髮」?又說:「苟離身心,孰為休咎(善惡吉凶)?」所以他把最高的隱逸看作是心的超然,不講究身之所在,而常讓心處於適意自如的境界,似乎是參透了天地間大道,透析了人世間紛擾,明顯帶有開天時代精神的闊大胸懷與通達觀念。 你看他隱居在這偏僻的山角,也常有「興來」的時候,他就隨興漫遊,追賞自然;看到賞心悅目的勝景,空自高興。任興所之,非有必期,「行到水窮處」,就似佛家常做的那樣,似要坐禪了,但又不全是,而是「坐看雲起時」,蟬蛻塵埃之中,浮游萬物之表。偶遇林叟,便與談笑,何時回家呢,連自己也不曉得。就像雲起水盡那樣,一任自然——超脫塵世,回歸自然;喜好寂靜,也不避俗情;任性逍遙,閑適自在,這就是王維的「隨緣任運」禪道。 此詩向為詩評家所激賞 元代文學家方回,在其《瀛奎律髓》中說「右丞此詩有一唱三嘆不可窮之妙」。 清代詩人沈德潛在其所編《唐詩別裁》中稱它「一片化機」。 清詩人查慎行認為它「有無窮景味」。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千古第一閑適自在佳句,極好地表現了詩人回歸自然、隨緣任運的禪寂人形象。 下面這首詩也出名,意趣與上詩相似: 酬張少府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此詩頭四句明白如話。下半首,「松風」「山月」一聯,描寫自己迎著松林吹來的風,解帶敞懷,在山間明月的伴照下獨坐彈琴。悠然自得,何等自在,清幽、瀟洒之至! 最後兩句說:你要問有關窮通的道理嗎?請聽那河浦深處傳來的漁歌吧。一問一答,妙在以不答作答,隱藏在漁歌聲中的高疏志趣、雲岫之想,耐人咀嚼,發人深省。 王維這是婉勸友人歸隱,但是一年後他自己卻又出山再去做官了。為什麼呢? 王維家底不是很厚,他本人性格軟弱,不能長期過清苦的日子,因而天寶元年,他又回朝,任左補闕之職。補闕也是諫官,但是李林甫當權,不要人們多嘴多舌。有一回,林甫召集諫官來訓話說:「今明主在上.群臣惟有順從,不必多言!諸位難道沒看到那些立仗馬嗎?吃三品料,但只要在排隊時叫一聲,就斥去不用,悔之何及!」從此諫諍之路便斷絕了。他還用酷吏羅希寅、吉溫進行恐怖統治,清洗異己,人稱「羅鉗吉網」……一系列的倒行逆施使唐朝開始走下坡路,也對主張「文治」的進士科舉官僚集團不利,天寶年間雖然唐明皇依然重文士,但只是用來當文學侍從,再無張說、張九齡時那般的機遇了。王維明白這一局面,因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採取亦官亦隱的辦法,敷衍官場,保護自己。 他長期過著這樣既有俸祿,又能嘯傲山林的生活,不單愜意,而且官職不斷提升,到安史之亂前,十五年間,從左補闕(從七品上)做到給事中(正五品上),不謂不快。這期間,他買下了宋之問在輞川留下的莊園。這莊園不但環境十分優美,而且地處長安之郊,一百多里路,十分適合亦官亦隱生活。他就在長安、輞川兩地長期過著仕隱兩得的舒適日子。這很符合他所提出的身心相離的原則,身在朝廷,心在山林,魚與熊掌可得而兼之。這種生活大約是十分愜意的,從他的《輞川別業》就可以看得出來,比《終南別業》明快多了: 輞川別業 不到東山向一年,歸來才及種春田。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 優婁比丘經論學(1),傴僂丈人鄉里賢(2)。披衣倒屣且相見(3),相歡語笑衡門前(4)。 —————————————————— 註:(1)優婁比丘:佛家子弟。經論:佛家學說.釋迦以佛所說的為經;菩薩所言者為律;聲聞所著者為論。 (2)傴僂(yǔlǚ)丈人;駝背老人。《莊子?達生篇》說:孔子到楚國去,經過樹林中,看一個腰背彎曲的老人拿著長竿子在粘蟬,好像拾取東西一樣的容易。孔子問他怎麼能這樣,老人回答說:「我粘蟬時安處身心.天地之大,萬物之多,我只用心在粘蟬上,為什麼會得不到呢?」王維詩借傴僂丈人喻賢者。(3)倒屣(xǐ):倒拖著鞋。(4)衡門:即柴門,簡陋的門,借指村居。 這一次他沒有說「晚家南山陲」了,而是說「不到東山」近一年,「東山」是東晉名人謝安隱居之地,以後就成為隱居處別稱,現在王維「歸來」了。可見他也把這別業當做另一個家。回來後多麼高興,可以種田了,景色又這麼美,他還能「披衣倒屣」與「經論學」者、「鄉里賢」人相見,「相歡語笑衡門前」。這詩沒有前兩首那樣的綿遠禪意,相反,充溢著生氣與熱情。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四十四 晚年,像這樣充滿生氣與熱情的詩,王維是越寫越少了。 以前那種闊大氣象的詩也同樣少了,下面兩首詩可能是他最後留下的這種氣象: 漢江臨泛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兩詩的結構、意趣、寫法很相似,主要的不同是一寫水,一寫山。 頭兩句入題,誇張性地描寫山水的遠大,一說漢江接「三湘」、通「九派」,一說太乙(即終南山)「近天都」、「到海隅」。「九派」是虛指,「海隅」也只是想像。這樣一誇張,山水都很有氣派。 二、三聯對偶句,描寫景物特色。上首說,漢水浩淼無涯,似乎都流到天地之外了;山色似有若無,十分朦朧。兩岸的城鄉像是浮於水面,起伏的波浪使遠處的天空也動起來了。下首說,走在山路上回頭一看,那原先似是分在四周的白雲全部合攏了;濃郁的青靄,走進其中,又像是都沒了。登上中峰,縱目俯瞰,山南山北,景物迥異;千谷萬壑,陰晴不同。兩詩分別表現了山水的壯大浩瀚,萬千氣象。 明代文學家王世貞曾說:「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是詩家俊語,卻入畫三昧。」可以用來同樣讚美「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聯。詩人觀察細緻,感受奇特,二詩的頷聯都從詩人的感受上描寫山水的奇美,道常人常見而未能道之「入畫三昧」,成為「詩家俊語」,傳流千古。 尾聯都寫詩人對這山水的留戀,一說自己也要像晉朝的山簡老先生那樣留醉在這裡了;一說自己隔水問樵夫哪裡能讓自己留宿的,都有一種涵蘊的意趣。 這是兩首名作。律詩常是這樣的章法。 像這樣仍然是「妙於情語」、 氣象闊大的詩,王維以後似乎寫不起來了。熱情不再直接抒發,而被深藏於胸臆,溶解到淡淡的山水畫境里;豪氣也不再縱橫揮斥,而被凈化為禪意,隱含在無跡可尋的化境中。晚期的王維逐漸趨向「禪寂人」,他的詩也多歸向《終南別業》那樣「幽閑古淡」的風格。 請看: 過香積寺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頭句的意思是原先並不知道香積寺呢,還是不知香積寺在哪裡? 清人趙殿成說:「此篇起句超忽,謂初不知有山寺也;迨深入雲蜂,於古木森叢人跡罕到之區,忽聞鐘聲,而始知之。」(《王右丞集箋注》)這樣理解好,與第四句才能呼應,否則「深山何處鐘」似是明知故問,故弄玄虛,不是王摩詰自然流暢的詩風。 此詩可能是初隱終南時作。作者隨意而行,卻得佳境。古木空林,深山寒鍾,已經是十分荒僻的了,再聽山泉在危石上嗚咽,看日色在青松間泛冷,清幽冷僻之氣 不僅讓詩人覺日色冷清,連我們讀者似乎也感到了寒意。 最後一聯,作者追尋鐘聲,薄暮來到空潭曲岸處,就與寺里的僧人一起靜坐安彈,制服了心中像毒龍那樣的俗思雜念。 清人吳汝倫稱這詩「幽微敻(xìong,遠)邈,最是王、孟得意神境」(《唐宋詩舉要》引) 看一首沒這麼幽敻禪寂的吧: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清人沈德潛曾說,王右丞「祖述」了陶潛的「清腴」之風。「清腴」者,清美也。從此詩所營造的別開生面、清新美潔、寧靜高朗的暮秋意境看,確是繼承了陶詩的清腴之風,但他祖述有自,掙脫了傳統的悲秋審美視野,有一定的創意。 這詩沒有了上一首的冷清,「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一聯富有生氣。不過「冷清」也罷,「富有生氣」也罷,都是聞一多先生說的那種中國詩的地道傳統:「調理性情,靜賞自然」。王維的山水田園詩確是都在調理性情,讓自己趨向禪寂與自然。 大家都知道蘇東坡說過:「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這詩有強烈的藝術魅力,不僅是因為有寫意畫的效果,還因為它是有聲畫。但這還不是主要原因,最吸引人的是這畫意詩境所營造的氛圍,一讀詩就讓人籠入一種清新、寧靜、明麗、富有生氣的氛圍,不由人不喜歡。 輞川確實很討人喜歡,人道終南之秀在藍田,藍田之英屬輞川。天寶年間,也許是王維有更多的閑功夫了,常逗留在輞川山莊。他在那些青山秀水之間設立了二十個景點,給它們取名為「孟城坳」、「華子崗」、「漆園」、「椒園」等等。《紅樓夢》里不是有賈政令人在大觀園設立景點,然後帶賈寶玉為它們取名的故事嗎,就像王維在這裡所為。不過輞川景點方圓二十里,最高處文杏館在一千六百公尺山上,大觀園與之相比,小巫見大巫。王維與好友裴迪常一起到這裡遊覽,以景名為題,吟詠酬唱,各寫了二十首五言絕句,編成了《輞川集》。這是王維最有特色的一組詩,前無古人。我們看其中幾首: 鹿柴(注)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 註:柴,zài,即砦、寨。 這詩妙在全用反襯手法來表現鹿砦此地此時之空之幽。 頭聯說山深林密,不見人影,萬物俱寂,只有偶爾響起的人語聲,倒把空山襯得更顯冷寂。下聯的「返景」是指太陽落山後反射回來的日影(「景」通「影」),它通過密密樹林,再投射在蒼鬱濃綠的青苔上,多麼黯淡冷青,四周反顯清幽了。清人李鍈《詩法易簡錄》說: 「人語響是有聲也,返景照是有色也。寫空山不從無聲無色處寫,偏從有聲有色處寫,而愈見其空。嚴滄浪:所謂『玲瓏剔透』者,應推此種。」 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詩給人的感受是罕見的「清幽絕俗」。獨坐幽篁,月下彈琴,情致多麼高雅!只是為什麼夜深人靜還一個人在那裡長嘯呢?心有鬱結還是悠然自得?不管是哪一種,到下一聯,都消融在靜穆的境界里了,深林、明月凈化了心靈,心隨境靜,詩人又超然物外了。 辛夷塢 木末芙容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那高高的樹梢上的辛夷花極像芙蓉,是這樣的猩紅艷麗。它生長在山澗峽谷之中,寂寞無人,紛紛的開放又紛紛的落去,自開自落,無人知曉。 這是表現什麼意思?有許多種理解,有說「高標傲世,勃勃生機」,有說「自開自敗,順應自然」,有說「甘於寂寞,冷然超世」,有說「有色實空,雖動而常靜」; 更有人認為是以自開自落的可悲命運,寄託自己才能被壓抑埋沒的感傷情緒;還有說王維因花悟道,似乎真切地看到了「真如」的永恆存在,就是萬物自在自為地演化的「自然」本性。 形象大于思維,「辛夷花」這形象當然會引發出各種各樣的思考。高妙的意境,常有象外之象、韻外之致,只要是從「辛夷塢」這意境里得出的體悟,就會是合理的。這詩融合詩境與禪境,當然具有極大的暗示性和極強的藝術感染力。 葉嘉瑩教授覺得「它透露了一點點感情:不僅有生命的寂寞之感,而且是一種生命從生長到凋零的整個過程——一個美好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她認為王維最了不起之處就是像這樣:「把本來沒有生命的山水自然寫出生命來。」 說得深刻。 清施補華認為,在創造清幽絕俗意境的天然渾成方面,《鹿柴》、《竹里館》和這首《辛夷塢》是王維輞川絕句中最妙的作品。這些詩含有禪意,卻無半句禪語,全深藏於自然景色的生動描繪之中,正是臻於禪趣之境的上乘佳作。人們把王維稱作「詩佛」很有道理。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四十五 王維的田園詩不多,但寫的很優美,比其後期的山水詩生活氣息濃厚多了,如他的田園詩名篇: 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注)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 註:雊,gòu,野雞。 下一首既是田園詩又是言志抒懷之作,也是名篇: 積雨輞川庄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注) —————————————————— 註:野老:山間田野的老者。作者自喻。 《莊子?雜篇?寓言》說:楊朱去見老子時,旅店的客人和主人都對他很恭敬,搬凳子給他,為他讓座(因為當時他還神氣十足);等到他從老子那裡學道歸來,再到旅店,那裡的人不僅不給他讓座,而且還和他爭席(因為他從老子那裡學會了自然之道,去掉了神氣十足的樣子,和人們無隔膜了)。這裡以「爭席罷」喻自己已擺脫了爭名干祿之心。 「海鷗」句:《列子?黃帝篇》說:海上有人喜歡海鷗,常與海鷗相遊樂,海鷗也不避他。後來他父親對他說:「你能和海鷗相遊樂,明天就捉一隻來給我玩。」第二夭他再去海上,海鷗卻高飛不下,也不親近他了。這裡暗以捉海鷗比喻官欲。 頭聯關注田園生活,積雨空林中,連炊煙都遲緩了,農家仍然蒸藜炊黍,準備給在東邊田裡幹活的人們送飯。作者在輞川山莊隱居,對農事十分關切。 頷聯欣賞田園風光,美妙動人的夏雨田野景色與其寧靜閑散的心境是那麼的和諧! 頸聯寫自己「習靜」與「清齋」,觀看槿花朝開暮落,參悟人生無常,松下折葵齋食,虔心拜佛修行。 尾聯以兩個典故作比方,歸結上三聯之意,說自己已如同拋卻名利心的「野老」了,為什麼還認為我有官欲呢?顯然當時朝廷主政對他有疑忌,他以此詩表明心跡。 此詩以「淡雅幽寂」的特點曾被奉為唐人七律壓卷之作,特別是「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一聯,「極盡寫物之工」。 中國山水田園詩的發展經歷了一個比較漫長過程,詩經、楚辭只是以山水作為詩歌的背景或比興的媒介,到曹操才出現第一首山水詩《觀滄海》。但那畢竟只是孤篇,山水詩真正開始登上詩壇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所謂「庄老告退,山水方滋」就是指這時期反映庄、老思想的玄言詩消退了,而山水詩開始滋長發展。南朝宋詩人謝靈運寫了大量的山水詩,寓玄理于山容水態之中,為山水詩歌奠定了基礎;過了近百年,南朝齊詩人謝脁,起到了更進一步的積極作用,他的山水詩在謝靈運刻意描摹的基礎上,開始在景物描寫中注入詩人自己的情感和意趣,擺脫了玄理的尾巴,並能將景的描寫和情的抒發較好地結合起來。但是南朝山水詩所描寫的只是半壁河山,東南一隅而已,因而胸襟、氣度、境界都受到很大的限制。而且謝眺雖然「避免了謝靈運的繁言之累,他的山水詩清新雋秀,但仍然是『微傷細密』,神氣不完。」(袁行霈語) 陶淵明不僅讓山水詩有所發展,田園詩也從他開拓出來。經過這長期的孕育,到初唐王績、「四傑」、文章四友等人的自然詩,才接上陶謝的路線,使沉寂已久的山水田園詩繼續發展。 盛唐山水田園詩步入了全面繁榮的嶄新天地,張說、張九齡、儲光羲、祖詠、常建、裴迪等人都做出貢獻,而孟浩然與王維把它發展到高峰,尤其是王維,詩學家羅宗強先生在他的《唐詩小史》一書里說:「王維山水田園詩在藝術上也達到了這一類詩前此未有過的高度成就。他把抒情與寫景融為一體,創造出玲瓏淡泊、無跡可尋的意境來。他創造的意境,在情思和景物上,瀰漫著一種濃烈的氛圍,一切都在這氛圍里融和。」又說:「其實,在意境中表現氛圍和繪畫美,實在是盛唐詩人意境創造的共同成就,不過王維達到極致,足可為典型罷了。」王志清先生也認為;「山水詩的形意問題到了王維才得到真正的圓滿的解決。」「王維詩中的山水意象也即是詩人的生命精神的賦予了。」這些話都很精確地指出了王維對中國山水詩的主要貢獻,「人和大自然,情和景,契合交融達到化境。中國的山水詩到了盛唐,才臻於完美、純熟。」(袁行霈語) 王維在藝術風格上極大地豐富了盛唐詩苑。不讀王維的山水詩,就不能徹見中國詩歌藝術的精髓。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四十六 四 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下) 王維的繪畫才能也是很馳名的。年輕時在岐王府,曾為李范作山石畫,信筆破墨,自有天然之致。岐王十分喜愛,常在屏風內獨自觀賞,作雲岫之想,悠悠然有餘趣……數年之後,那畫似乎更加精彩,李范十分寶愛。 一天,風雨交作,雷鳴電閃,那石忽然離軸飛起,破宇而去,不知所之。 過了七八十年,到憲宗朝,高麗國忽遣使至,說某年某月某日,神嵩山上突然飛落一奇石,石下方有「王維」字印痕迹,知道這是中國之物,高麗王不敢匿藏,所以遣使奉還。憲宗命人校對王維的筆跡印章,竟無毫髮差誤。憲宗這才知道王維畫的神妙,下旨遍索海內,藏於宮中,在地上灑以雞狗血壓之,只怕再飛走。 這是古籍《丹青記》所載的傳說,太神了,當然是虛構的。人們喜歡王維畫,愛編這麼些故事美化、神化他。北宋時也有個王維畫的傳說,卻是半真半假: 秦觀——就是「蘇門四學士」之一,寫「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那位,有一年夏天患腸炎,久治不愈。一天,朋友來看他,帶來王維的名畫《輞川圖》,對他說:「你好好的欣賞王維這名畫,保管你病就好了。」秦觀對這話未必相信,但是他很喜歡王維這畫,掛在床前,每天細心觀賞。於是常常心隨畫移,神遊二十勝地,進入了一幅幅寧靜空靈的詩境: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鹿柴》)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竹里館》)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辛夷塢》) …… 秦觀覺得自己是情懷高逸,中心空明……他連看了幾天,不覺間病竟好了。 這事也很神,難免叫人疑信參半。下面這故事卻是真真實實的: 嘉祐年間,蘇東坡有一回來到鳳翔府的開元寺,那古寺的牆壁上有唐人留下的壁畫,畫面雖然略顯斑駁,但線條、顏色還清晰可見。有吳道子(人稱「畫聖」)的,還有王維的。大家知道,蘇東坡也是北宋有名的書畫家,鑒賞水平非同一般。他看了這些畫竟流連難捨,再三觀摩徘徊,取筆寫《題王維吳道子畫》詩評道: …… 摩詰本詩老,佩芷雜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而敦。 …… 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謝樊籠。 吾觀二子皆神駿,又於維也斂衽無間言。 蘇軾把王維尊在畫聖吳道子之上,認為王維是更偉大的畫家。後來,他多次提到摩詰的畫,並與其詩聯繫起來,其中最有影響的言論要數《觀摩詰藍田煙雨圖》所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不過王摩詰並不認為自己是「詩老」,他有詩說自己是「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更自信自己的作畫才能。 他的畫確實好,明畫家董其昌推其為山水畫「南宗」之祖。並說「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很可惜王維已無存世之畫 ,當時他可能作了不少畫,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載,干福寺東壁院有王維、畢宏、鄭虔所畫壁畫,時稱「三絕」。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稱「王維工畫山水……清源寺壁上畫輞川,筆力雄壯」。《宣和畫譜》記載北宋時御府尚藏有王維的畫一百二十六幅。這些畫可能至宋時大都毀於戰火。他最負盛名的是《雪中芭蕉圖》,也失傳了。 王維在詩畫兩方面,不也是「在泉為珠,著壁成繪」嗎?詩文書畫他都有許多的珍品,名氣很大,想不到安史之亂時,這名氣差點讓他丟了性命。 天寶十四年(755)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次年六月九日,叛軍奪取京城門戶潼關,長安已無險可守。李隆基帶身邊親近,連夜秘密逃離京城。大臣們第二天才知道自己被拋棄了。叛軍很快就打進長安,沒來得及逃走的臣民都淪陷於賊中。 王維也被叛軍俘虜了。當年王維已是給事中之職,正五品上階,算是高級官員了,被送往洛陽。一路上被捆綁著,常常幾把刀環抵其口,戟枝交叉其頸,直押到偽庭。 安祿山喜愛王維的名氣才能,聽到抓來王維,十分高興,要他在自己的偽朝當官。王維沒有答應,於是被軟禁在菩提寺。 王維裝病準備逃走,引起叛軍懷疑,他被囚禁了起來。他又偷偷地設法弄來瀉藥吃,還偽裝患了喑疾,十天沒進一勺飯,十個月一直是屎尿不離身,污穢不堪。就這樣安祿山仍然沒放過他,常派人來脅迫他出來做偽官,四次刀架脖頸威脅他。 一日,安祿山在洛陽禁苑的凝碧池會宴群臣。為顯耀自己的勝利,他在宴席上陳列了許多從長安宮中掠來的珍寶,還把俘虜來的梨園弟子押來,令他們盛奏眾樂。這些樂師原來都是為唐玄宗奏樂的,那時真叫歌舞昇平、皇恩浩蕩,當然奏得音和調協了,而今如喪家之犬,刀棒相押著怎麼奏得出樂來?看那些偽官,一個個也都垂頭喪氣,樂師們更感傷心,很多人暗自流淚,音樂也不成曲調。安祿山十分腦火,令左右查看,有流淚的當場處斬。哪曉得樂師中有個烈性的,叫雷海青,被激怒了,當場站起,將手中的樂器摔得粉碎,大罵安祿山反賊,向著成都方向(玄宗所在地)跪下放聲痛哭…… 雷海青當場被綁在試馬殿前支解了,但這事傳得滿城風雨。王維的好朋友裴迪到菩提寺探望王維,把這事告訴了他。王維十分感動,當即吟成一首七絕《菩提寺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下面用的是另一個題目): 聞逆賊凝碧池作樂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 詩的頭兩句表現民心的向背,表達百官盼歸之意,後兩句暗示雷海青事件。從字面看,這詩似乎很低調傷感,而骨子裡,詩人巧妙地宣揚了民心與雷海青——「凝碧池頭奏管弦」一句必然會激起對雷海青的敬佩、對安史的憤恨。 唐代絕句名篇常被樂工譜曲而廣為流傳,王維的詩更是如此,戰亂時期風氣不減。晚唐人范攄編寫的《雲溪友議》有記:安史之亂後,宮廷音樂家、歌唱家李龜年流落民間,一次在湘中採訪使筵上唱起王維的《紅豆》歌,接著又唱了王維的另一首詩《伊川歌》:「清風朗月苦相思,盪子從戎十載余。徵人去日殷勤矚,歸雁來時數附書。」歌畢,「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慘然」。龜年唱罷,暈倒地上,經四日才蘇醒,說自己遇到仙女,那仙女告訴他,主人就要回到長安,有中興之主的,你不用怕,等等。 王維的這首《口號誦示裴迪》很可能也類似這樣傳開了,它勢必比《紅豆》、《伊州歌》更鼓舞人心,而且很快地傳到肅宗的行營以及玄宗的行宮。兩個皇帝大為嘉許。這恐怕不只是因為詩歌動人,更因為它讓處於危機中的兩人得到了不少安慰、希望與信心。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四十七 這詩後來救了王維一命。 安史之亂平定後,那些偽官要分六等處置。王維被俘時雖然儘力反抗,但是跑不掉,他名聲大,叛軍特別看管著。(杜甫也曾被俘虜,當時他的名氣不大,官也不大,看管不嚴,所以就被他逃走了。)最後還是被強行封了偽職。他雖然始終被拘押著,但在當時看來,正如他事後對肅宗所說:「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察,罪不容誅。」現在也就是有罪之身。他弟弟王縉在平亂中有功,自請削職為兄贖罪。但是按當時的情形看,這不起太大作用,任偽宰相的張均、張洎兩兄弟,其父張說是肅宗的救命恩人,肅宗欲免其罪,向玄宗求情,可是上皇認為其罪不可赦,殺了張均,流放張洎。皇帝求情都沒用,王縉的請求更難說了。但是最後王維非但免了罪,而且被授予太子中允之職,等於是官復原職了。應該說這其中那首詩起了很大的作用。 復官後的輕鬆很快就過去了,他心底的反省自責使他感到沉重。贖罪感老在咬嚙著他。此時王摩詰的心態,已不是田園山水就可以「調理」的。他很少再到輞川去。乾元元年,王維五十八歲,有一次杜甫去藍田輞川尋找他,鄰人告知王維很久沒回來了——以後杜甫曾寫《解悶》詩,回憶當時看到的一片荒蕪的景象,慶幸王維的詩文因其弟宰相王縉奉旨編成集而能「未絕風流」: 不見高人王右丞,藍田丘壑蔓寒藤。最傳秀句寰區滿,未絕風流相國能。 他需要更強力的撫慰,正像他自己所說,「不向空門何處消」。輞川別業現在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了,他只想在佛教中找到繼續生存的依藉,這年冬,他上表請求「施庄為寺」,將輞川別業改為寺廟。王維在京師,每天都供養十幾名和尚,以玄談為樂。他的居處齋中別無所有,只茶鐺、葯臼、經案、繩床而已。 他最後的生命是如此枯槁,只有他的詩依然是「秋水芙蓉,倚風自笑」(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語)。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四十八 五 達者高適 這是一顆耀眼的邊塞詩明星。看下面一詩,對他就有個初步印象: 塞下曲 結束浮雲駿,翩翩出從戎。⑴且憑天子怒,復倚將軍雄。⑵ 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⑶日輪駐霜戈,月魄懸雕弓。⑷ 青海陣雲匝,黑山兵氣沖。⑸戰酣太白高,戰罷旄頭空。⑹ 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⑺ 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 註: ⑴「結束」兩句:說備好駿馬,揚鞭出征。結束,裝束。如人掛盔甲,馬配鞍鐙之類。浮雲,駿馬名。翩翩,鳥飛的樣子,形容疾健。從戎,從軍。⑵「且憑」兩句:說上靠君王神威,下仗將軍雄武。「天子怒」:《詩?大雅?皇矣》:「王赫斯怒,爰整其旅。」(君王發怒,整軍出征。)這裡指天子的神威。⑶「萬鼓」兩句:說萬面軍鼓齊鳴如驚天動地,千面紅旗飄動似風吹烈火。殷,聲音強烈。 ⑷「日輪」兩句:說日頭停於白刃之間,月亮懸掛雕弓之上。霜戈,雪白鋒利的武器。月魄,月初生或圓而始缺時不明亮的部分,也指月亮。雕弓:雕有花紋的弓。 ⑸「青海」兩句。說青海黑山一帶均被征塵殺氣所瀰漫。青海、黑山,均指邊地。陣雲,戰雲。兵氣,戰鬥氣息。 ⑹「戰酣」兩句。說戰鬥激烈時太白星高,戰鬥結束時旄頭星落,即晝夜苦戰。太白、旄頭,皆星座名。 ⑺「畫圖」兩句,說把自己的圖像畫於麒麟閣,進入明光宮朝見天子,意即博取榮名。麒麟閣,漢宣帝在麒麟閣畫功臣圖像以記功勞,後常用以指最高功勛。明光宮,漢武帝建明光宮,接見大臣。 此詩格調高揚,氣魄雄偉,很能表現高適曠達的詩風與性格。 天寶八載(749),河西節度使哥舒翰攻克石堡城(於青海湖畔),天寶十二戴,收黃河九曲等地,唐西境得以安定。此詩很可能就是以這些戰事為背景,先以誇揚的筆調、高昂的熱情描寫出征與戰鬥,塑造一個成功的英雄形象。最後八句直抒胸臆,詩人宣布,英雄所要成就的就是這「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名垂青史的功業 ,經過「萬里不惜死」的奮鬥,終能「一朝得成功」。作者禁不住得意之情,「大笑向文士」,宣稱「一經何足窮」,「古人昧(不明白)此道,往往成老翁」,言外之意也是說自己是達者,是不走皓首窮經這條路的。 詩中所塑造的英雄究竟是誰?河西軍里,夠得上「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的,只有哥舒翰一人;但從第二聯「上靠君王神威,下仗將軍雄武」看,哥舒翰是仰仗對象,這英雄就不是指他,因而只能是詩人所追求的理想人物了。這詩最精彩的是最後八句,作者把願景與現實糅合在一起,願景當現實,英雄形象與作者自己融為一體,而且志得意滿。你見過這麼達觀自信、充滿勝利幻想的人嗎? 可不要把他當做唐吉訶德,他只不過是對哥舒翰的功業十分羨慕,有一種急切的願望與心理罷了。他的願望最後還真的實現了,當上了大官,史稱,「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寫這詩時,他已經五十歲,還不過是哥舒翰幕中的掌書記,一個「機要秘書」而已,還是剛剛當上的。此前他為什麼不顯達?現在怎麼一下子成為「達者」呢?這話得從頭說起。 高適(700?-765),字達夫(就是「達者」的意思吧),德州蓨(tiáo ,今河北景縣)人。五十歲前,沒有官職,其生活可用六字概括:耕讀、求仕、漫遊。 他五十歲解褐時,有詩句說:「年過四十尚躬耕」,「犁牛釣竿不復見」,可見他大半輩子躬耕畎畝;期間,兩次入京、兩次出塞,多是為了謀取功名;曾與李白、杜甫等朋友一起作過些漫遊。仕前經歷大致如此。 《別韋參軍》前半首概述了他第一次入京時的情形 : 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 國風沖融邁三五,朝廷禮樂彌寰宇。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 歸來洛陽無負郭,東過梁宋非吾土。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 年輕時,他既讀詩書又練武藝,起頭就不只「窮一經」。二十歲來長安求取功名,看到國家風教遠播,似勝三皇五帝時光,朝野歡樂,歌舞昇平,因而也充滿豪氣,覺得屈指間可取公卿之位。結果呢?皇帝似乎把白璧美玉都賜給身旁的近臣了,他布衣一個,連接近君王都不可能!回到故鄉,那裡沒有可以謀生的田園,只好來到梁宋(今商丘)寄居,以漁樵耕種為生。可是年成不好,心裡難免常懷苦辛…… 《舊唐書?本傳》還說,他「客於梁宋,以求丐取給。」可見窮苦之至。他有幾句詩概述他在粱宋的生活與心情:「自從別京華,我心乃蕭索。十年守章句,萬事空寥落。」他把自己這十年的生活寫得很清純高潔——除了耕釣之外,就守著「章句」, 實際上,他也經常混跡於賭場,《唐才子傳》有他「隱跡博徒」的記載。不過賭博酗酒是當時文人中常有的事,不足為奇。「我心乃蕭索」,也並不完全是這樣,與朋友相聚,他是 「高談懸物象(高談闊論天象),逸韻投翰墨(以超凡之韻入詩)。」「彈棋擊築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心雖「蕭索」,而未消沉,「萬事空寥落」中還時常表現出一種昂揚之氣,這就是他豁達之處。 開元十八年(730)左右,高適「單車入燕趙」,第一次出塞。 在東北邊境遇上契丹、奚叛唐,不斷南下侵擾,引發邊境戰爭。他有一首詩表現當時所見、所思、所盼: 塞上 東出盧龍塞⑴,浩然客思孤。亭堠⑵列萬里,漢兵猶備胡。 邊塵漲北溟⑶,虜騎正南驅。轉斗豈長策,和親非遠圖。 惟昔李將軍⑷,按節⑸出皇都。總戎⑹掃大漠,一戰擒單于。 常懷感激心,願效縱橫謨⑺。倚劍欲誰語,關河空鬱紆⑻。 ———————————————————— 註:⑴盧龍塞,今河北遷安西北。 ⑵亭堠,暸望堡。 ⑶北溟,指北疆。 ⑷李將軍,指李廣。⑸按節,從容按轡。⑹總戎,統率軍隊。 ⑺謨,謀略。 ⑻鬱紆,幽深曲折。 詩人一出薊北就心思浩茫,焦慮重重。面對嚴峻的邊塞形勢(前六句所寫),詩人說,「轉斗」與「和親」豈是長策!「轉斗」——久戰不決,給國家民眾帶來不盡災難;「和親」,歷史上雖有效果,但唐以來永樂、東華等四公主出塞和親,仍不免戰禍。所以他盼望有西漢李廣那樣的良將出現,「總戎掃大漠,一戰擒單于」,徹底解決問題。他常被這些古代英雄所激勵,希望能貢獻自己的縱橫之術,為國出力。但機會在哪裡呢?他只能倚劍無語,空對茫茫鬱紆的山河! 他不是沒有努力過,他曾經寫了一首長詩《信安王幕府詩》,給來這裡抗擊敵軍的統帥信安王李禕的幕府諸公,請求援引,但沒有結果。 「誰憐不得意,長劍獨歸來」(《自薊北歸》),開元二十一年左右,高適離開薊北南歸。三年時光,請纓無路,心境多愁,不由得唱出「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邯鄲少年行》)的名句,感慨雖有俠肝義膽,卻無處披瀝,只能神遊千載,追思能夠善待士人的平原君了。 不久又有了機會,開元二十三年(735),唐玄宗下詔選才。高適受推薦,第二次進京應貢舉,可是又落第了。滯留京都兩三年,收穫可能就是與張旭、顏真卿、王昌齡、王之渙等名流的交遊。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四十九 回到宋城(大約三十九歲)到天寶八載(749)五十歲時,悠悠十一年,依然是耕讀,漫遊。期間,值得一書的是與李白、杜甫的交遊。那是天寶三載(744),李白、杜甫結伴而來,與他一起漫遊梁宋一帶名勝古迹,飲酒觀妓,射獵論詩,相得甚歡。這是文壇盛事,他與杜甫從此成至交,後文還將寫到。 高適留有幾首記游詩,下舉其一: 同群公秋登琴台 古迹使人感,琴台空寂寥。靜然顧遺塵,千載如昨朝。 臨眺自茲始,群賢久相邀。德與形神高,孰知天地遙。 四時何倏忽,六月鳴秋蜩。萬象歸白帝,平川橫赤霄。 猶是對夏伏,幾時有涼飆。燕雀滿檐楹,鴻鵠摶扶搖。 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漁樵。兀然還復醉,尚握尊中瓢。 「群公」即李、杜等人。「琴台」在宋州北邊的單父(今山東單縣),孔子門生宓子賤古時在那裡當三年官,任賢用能,常常身不下堂,鳴琴唱和,把單父治理得物阜年豐、風淳俗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史稱「鳴琴而治」,因以留下遺迹。詩人對宓子賤十分景仰,多首詩都寫到他。現在他懷古撫今,在詩中寄託了超然物外之思,抒寫不得志的苦悶。 天寶八載,宋州刺史張九皋深奇其才,薦舉他參加「有道科」試,他終於中了。 三十多年的孜孜以求,困頓蹉跎的漫漫長途,終於走過來了。不過,這離「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的目標還遠著哩,而且在其後面,他還有更遠大的抱負,《淇上酬薛三據兼寄郭少府微》一詩中有幾句很明確的話: 獨行備艱辛,所見窮善惡。永願拯芻蕘⑴,孰辭干鼎鑊⑵。 皇情念淳古,時俗何浮薄。理道資任賢,安人在求瘼。 ———————————————— 註:⑴芻蕘,chúráo,指代窮苦人 。 ⑵干,犯 。鑊 ,huò,鍋 。 他說自己獨自行路,歷盡艱難險阻,看盡人間醜惡。久有心愿去拯教那些窮苦的百姓,即使因而入了鼎鑊,也在所不辭!皇情淳厚,令人懷念遠古,當今世俗卻那麼虛偽淺薄!治理之道在於任用賢能,安定百姓應該訪求民間疾苦。 這幾句話擲地有聲,「永願拯芻蕘,孰辭干鼎鑊」的心志胸懷,真可光照天日!「理道資任賢,安人在求瘼」,也顯現高達的政治識見。 既求個人功名,也願拯救百姓,這樣的人生追求在那個時代太難能可貴了。 但令他啼笑皆非的是只授給他一個封丘尉(從九品)。他在《留別鄭三韋九兼寄洛下諸君》里風趣地說:「幸逢明盛多招隱,高山大澤徵求盡。此時亦得辭漁樵,青袍裹身荷聖朝。」——幸好逢上昌明的盛世,能夠經常地招徠隱士,高山大澤都招盡之後,終於也能使我辭別漁樵,穿上這最末等的青袍為盛朝出力了。 多少辛酸也都「留別」了下來,他高唱「長歌達者杯中物,大笑前人身後名」, 在長歌痛飲中將進退得失、身後名聲拋到腦後,大笑著赴任去了。 天寶十載,他奉命統吏卒送兵到青夷軍。青夷軍在薊北,這是他第二次出塞。這時的薊北,已歸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管轄。當年經常南侵的奚、契丹早已歸順,但安祿山為建邊功,經常挑起戰爭。高適來此才明白,他送來的士卒,就是為安祿山的邊釁補充兵員的。看到「邊兵若芻狗,戰骨成埃塵」,他難免悲傷,對安祿山十分憎惡,很快就回去了。 回來後他就掛冠辭職,為什麼呢?下一首詩說得很明白: 封丘縣 我本漁樵孟諸野⑴,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⑵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⑶下 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歸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付與東流水。 夢想舊山⑷安在哉?為銜君命且遲回。乃知梅福⑸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 註:⑴孟諸,古澤,在今商丘東北 。 ⑵乍可,只可。 ⑶風塵,這裡指污濁紛擾生活。 ⑷舊山,指故鄉。 ⑸梅福:西漢末九江壽春人,曾為南昌尉,後棄官回鄉,終不能忘懷國事,數上書建言,終不被納。徒為爾:徒勞而已。 大半輩子生活在底層,又心高氣達,絕對是「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的,只好學梅福、陶潛辭職回家了。 他已五十二歲了,又回到布衣之身。看到這裡,機敏的讀者會不會提出這麼個問題:三十多年,高適只進京應考兩次,難怪至今白身,不是每年都有科舉考試嗎,他幹嗎不多去考考?人家一輩子都在趕考哩。 問得有理。為什麼會這樣呢?原來高適「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義。逢時多難,以安危為己任」(《唐才子傳》)。 高適自謂:「明時(政治清明之時)好畫策,動欲干(干謁)王公」(《東平路作三首》其二)。他就這麼自負曠達,志在王霸。《河嶽英靈集》說他「恥預常科」,他自己也有詩說:「憶昨相逢論久要,顧君哂我輕常調。——回憶過去與諸公相逢在一起,談論舊時相約,各位都譏笑我輕看常科選調。可見他是不屑於去參加常科考試的,因而才「蹇躓(jiǎnzhì,行路艱難,不順利)蹉跎竟不成」。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五十 時運來了,天寶十一載到十四載,他進入自己的轉折時期,被人介紹給河西、隴右節度使哥舒翰。河西節度使在涼州(今甘肅武威),隴右節度使在鄯州(今青海樂都縣),這是唐西北重要的邊陲要地,從古至今,在這一帶與境西的吐蕃多有戰爭。天寶十一載,高適已五十三歲,第三次出塞,來到這廣袤的大磧,參加了哥舒翰的幕府,實現他從軍效命的夙願。 其間,高適有一首詩《同呂判官從哥舒大夫破洪濟城回登積石軍多福七級浮圖》,單看題目,就可知道他參加了破洪濟城的軍事行動,足見他在這裡還是有所作為的。不久哥舒翰以高適在幕中贊畫之功,奏請以他為左驍衛兵曹,充掌書記。掌書記為軍中高級文職人員,也不過是七品官,但在幕府中地位頗重要,給他很大的希望。 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給國家人民帶來極大的災難;板蕩識誠臣,禍亂出豪傑,給高適帶來的卻是展現才能的機會。在這複雜的民族、政治與軍事鬥爭的風口浪尖上,他的「王霸大略」發揮了積極的作用,請看他是怎麼脫穎而出,終於成為「達者」的。 那年十二月,卧病在家的哥舒翰被起用為兵馬副元帥,奉命守潼關。高適同時授左拾遺,轉監察御史,被派往潼關協助哥舒翰禦敵。 潼關易守難攻,哥舒翰、郭子儀、李光弼等名將都主張「固守以弊之,不可輕出。」但唐玄宗強令哥舒翰出關迎戰,結果二十萬大軍幾乎覆滅,潼關失守,哥舒翰被俘。高適脫身西奔,趕到長安。當時李隆基已經完全失去了鬥志,群臣驚慌失措,朝廷亂成一團。楊國忠見百官,「哽咽不自勝」。在這節骨眼上,高適表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大義大勇,認為拿出禁中所藏,募集死士抗賊,「未為晚」;請求率百官子弟及募豪傑十萬據守。但是「眾以為不可」,沒有採納他的意見。 接著,李隆基倉皇西逃。高適間道追及,上《陳潼關敗亡形勢疏》,揭露宰相楊國忠勾結宦官監軍,破壞哥舒翰統一指揮,痛斥他們不恤軍務,以國家存亡大計為兒戲,士兵連飯都吃不飽,統將們只知尋歡作樂,「寧有是戰而能必勝哉?」唐玄宗點頭稱是,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高適被升為侍御史,隨玄宗入蜀。 入蜀後,唐玄宗聽從身邊重臣房琯的建議,下制以諸王分鎮各地。高適「切諫不可」,認為「諸王分鎮」容易出現割據局面,難以制約,斷不可為。唐玄宗又沒有採納這意見,但大約是感受到高適的忠心耿耿,下制提他為諫議大夫。制中說:高適「立節貞峻,植躬(立身)高朗,感激(感奮激越)懷經濟(經民濟世)之略,紛綸(浩瀚、淵博)贍(充滿)文雅之才。長策遠圖,可雲大體,讜(dǎng,正直)言義色,實謂忠臣。」 果然,不久就發生了永王李璘的「叛亂」。這時李亨已即帝位,號肅宗。他聽到高適諫阻諸王分鎮之事,當然很滿意,立即「召而謀之」。高適向肅宗分析江東形勢,斷言李璘必敗。在局勢未明,前景難料之時,這話有似醍醐灌頂,令人振奮。肅宗以其言為奇,令他以御史大夫身份兼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度使,與另兩個節度使協同作戰,平李璘之亂。 這些都是唐肅宗至德元載(756)的事。在一年之內,高適連連升級,最後一躍而為分鎮一方的節度使,並非僥倖,雖說時勢造英雄,但自有其本身的原因:他「以安危為己任」,懷「因國難以捐軀」之志(高適《謝上淮南節度使表》中語),又能在錯綜複雜的政治軍事鬥爭中洞察形勢,關鍵時刻往往以「王霸大略」勝出,成為獨當一面的戎帥,理所當然。 為什麼「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呢?與其相比,許多詩人可能就缺少他的政治膽識。就以李白、杜甫來說,雖是偉大詩人,但對形勢缺少清醒認識,舉措失當,連自保也難。杜甫是房琯好朋友,當時也在玄宗身旁,支持房琯「諸王分鎮」的意見,事後房琯被貶,杜甫就難免受牽連了。李白「政治見解很差」,范文瀾先生這樣評價他,「把唐朝與安史叛軍平等看待,說『頗似楚漢時,翻覆無定止』。既然看不出安史是叛逆,永王李璘割據東南對朝廷的危害更不會看出。……李白專事作詩,一遇政治問題,便不知所措,幾至殺身。」所以明朝胡震亨說:「……二子窮而適達,又何疑也?」 此後十年,高適歷任太子府少詹事、四川彭州知府、蜀州知府、劍南西川節度使等高官。如果說他前兩個階段,是「萬里不惜死」的苦苦追求的話,那麼這「一朝得成功」後,就該是「永願拯芻蕘」的實踐了吧。是的,高適多次率兵平叛御外,常「救弊撫傷」,從事資助安輯之務,夙興夜寐,起處不遑,史載,他連續任一些藩鎮的長官,為政寬容簡惠,讓吏民安適。大約有如當年宓子賤「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做為一個封建官僚,可以認為這就是「拯芻蕘」了。 廣德二年(764)正月,六十五歲的高適回到京城,唐代宗任命他為刑部侍郎,不久又轉散騎常侍,加銀青光祿大夫(從三品),進封渤海縣侯,食邑七百戶。次年卒,謚號「忠」。 高適詩留下二百四十多首,絕大部分寫於未達之時,主要是寫耕讀、求仕(主要是出塞)、漫遊的生活與感懷。耕讀讓他深入民間,寫出不少反映民間疾苦的作品;出塞更產生大量邊塞詩(約四十多首)。這是最有價值的兩類詩,此外還有感懷詩、贈別詩等。 高適繼承了陳子昂諷喻時政、關懷民生的傳統,用自己的如椽巨筆揭示出盛唐這一輝煌大廈里黑暗的角落,挑開隱伏著的膿瘡。他一方面揭露「當途者」的驕奢,如在《效古贈崔二》詩中寫道: 緬懷當途者,濟濟居聲位⑴。邈然在雲中,寧肯更淪躓⑵。 周旋多燕樂,門館列車騎。美人芙蓉姿,狹室蘭麝氣。 金爐陳獸炭⑶,談笑正得意。 —————————————————————————————————— 註:⑴聲位,聲勢顯赫之位。 ⑵ 淪躓 ,淪落困頓。⑶獸炭,做成獸形的炭。亦泛指炭或炭火。 在《行路難二首》里說: 長安少年不少錢,能騎駿馬鳴金鞭。五侯相逢大道邊,美人弦管爭相連。 黃金如斗不敢惜,片言如山莫棄捐。 另一方面他又表現勞動者的痛苦,下首詩寫久雨增加田農的痛苦,納完稅無斗米可儲的苦境: 苦雨寄房四昆季 滴瀝檐宇愁,寥寥談笑疏。泥塗擁城郭,水潦盤丘墟。 惆悵憫田農,裴回⑴傷里閭。曾是力井稅,曷為無斗儲。 ———————————————————————————— 註:⑴裴回,徘徊,⑵力井稅,儘力賦田稅。 表現「盛世「苦情,下一首最為深刻: 自淇涉黃河途中作十三首(之九 朝從北岸來,泊船南河滸。試共野人⑴言,深覺農夫苦。 去秋雖薄熟,今夏猶未雨。耕耘日勤勞,租稅兼舄鹵⑵。 園蔬空寥落,產業不足數。尚有獻芹心⑶,無因見明主。 —————————————————— 注:⑴野人,田野上的人,農民。 ⑵舄鹵,鹽鹼地。 ⑶ 獻芹心 ,指進言獻策。 此詩以「深覺農夫苦「打起,細數重重苦難,令人驚心,最後表現自己想解民之倒懸而無門的苦衷。 游國恩、蕭滌非《中國文學史》說「在開元時代詩壇上,高適是首先接觸到農民疾苦的詩人」。豈只如此,他也是對底層人民最關切最同情的詩人之一。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五十一 新春快樂! —————————————————————————————————— 但是他之所以名垂史冊,還是因為他邊塞詩的輝煌成就。其代表作是《燕歌行》: 燕歌行並序 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御史大夫張公出塞而還者,作《燕歌行》以示適, 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⑴。男兒本自重橫行⑵,天子非常賜顏色⑶。 摐⑷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⑸雜風雨。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⑹,孤城落日斗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戌辛勤久,玉筋⑺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何所有。殺氣三時⑻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 註:⑴漢,借指唐朝。⑵橫行,縱橫馳騁。⑶顏色,讚賞之色。⑷摐,chuāng,敲。⑸憑陵,恃勢侵陵。⑹腓,féi,枯萎。⑺玉筋,喻眼淚。⑻三時,早午晚。 對這首詩歷來眾說紛紜,對寫作時間、背景、主題,甚至技巧、價值都有不同看法。為省篇幅,不作羅列辨析,只自說自話吧。 這詩究竟寫的是什麼?「序」說「感征戍之事」,很明確,是就邊塞戰爭寫感的。他在薊北三年,對邊事有親身的體驗,現在那客人的話與詩重新引發甚至加深了這些感受,「因以和焉」。 詩人仍像以往那樣,著力描寫表現將士的英雄氣概與激烈的戰爭場面,熱情地讚美戰士們捨生忘死、不圖功名的崇高精神,同時,又進一步揭露了邊事中的種種矛盾:「胡騎憑陵」與「漢將破賊」的矛盾,天子「恩遇」與主將「輕敵」的矛盾,「戰士軍前半死生」與「美人帳下猶歌舞」的矛盾,「少婦城南欲斷腸」與「孤城落日斗兵稀」的矛盾等等,詩人深感憂慮。這是既往感受的深化。怎麼解決這些矛盾呢?詩的最後一聯滿懷同情地寫出廣大將士的希盼:「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清初吳喬評:「《燕歌行》主中主,在憶將軍李牧(可能是李廣之誤)善養士而能破敵。於達夫時必有不恤士卒之邊將,故作此詩。而主中賓,則『壯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其餘皆是賓中主。」他的意思是說,憶李將軍句好比是此詩主人翁,美人帳下句其次,其餘再次。這很合詩人原意,高適一貫認為,有個像李廣那樣的好統帥就能解決邊塞問題。當年,他薊北時期的代表作《塞上》,主旨也是如此:「惟昔李將軍,按節出皇都。總戎掃大漠,一戰擒單于。」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一句極有概括力,凝集了軍中的所有矛盾,被廣泛傳唱。在深刻暴露階級矛盾上,它與杜甫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可以媲美,只不過杜甫那句針對的是整個封建社會,高適這句專門針對軍隊而已。 高適長期生活在底層,對社會有清醒的認識,又「懷經濟之略」,早有「理道資任賢,安人在求瘼」的主張。「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與「戰士軍營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兩句,就是其「任賢」、「求瘼」思想的延伸。 整首詩飽含詩人對國家命運之強烈關懷,對廣大士卒之深切同情,對統治者醜惡行徑的強烈譴責,感情深厚,氣骨森然。《唐百家詩選》趙熙批其為「常侍第一大篇」,「聲情高壯」,確是的論。也有人說,此詩在盛唐邊塞詩中也是一座高峰,常人難以企及,自非過譽。 高適另有些邊塞詩反映少數民族風情,別有風味: 營州歌⑴ 營州少年厭⑵原野,孤裘蒙茸⑶獵城下。虜酒⑷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 ———————————————————————————————— 註:⑴營州西北接奚,北接契丹,在今遼寧朝陽。⑵厭,滿足,引申為喜歡。⑶蒙茸,皮毛散亂。 ⑷古時北方少數民族所釀的酒。 部落曲⑴ 蕃軍傍塞游,代⑵馬噴風⑶秋。老將垂⑷金甲,閼氏⑸著錦裘。 雕戈蒙豹尾,紅旆插狼頭。日暮天山下,鳴笳漢使愁。 —————————————————————————— 註:⑴這首詩當作於在哥舒翰幕中,描寫西域少數民族軍容。 ⑵代,古國名,在今河北蔚縣東北。 ⑶噴風,馬鳴。 ⑷垂,穿著。 ⑸閼氏,部落君長之妻。 前首寫東北「胡兒」豪放勇悍神態,後首寫西北「蕃軍」奇特壯偉軍容,極具少數民族特點,彌足珍貴。 下一首是高適在長安唱和王之渙《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詩,由音樂起興,抒寫徵人遠戍思鄉之情。 和王七玉門關聽吹笛⑴ 胡人吹笛戍樓間,樓上蕭條海月閑⑵。借問落梅⑶凡幾曲,從風一夜滿關山。 —————————————————— 註:⑴此詩異文頗多,還有題為《塞上聽吹笛》、《塞上聞笛》的。此處取《國秀集》版。 ⑵海月,翰海——大漠之月。閑,寂靜。 ⑶落梅,即梅花落,樂府曲名。 高適邊塞詩以「悲壯」為風格,這詩卻清曠高遠,委婉蘊藉。 殷璠《河嶽英靈集》評曰:「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什麼叫「多胸臆語」呢?佘正松教授解說:「他不喜歡採用隱晦曲折的手法,……而是以飽和著強烈感情的語言率直地表現詩人的深刻感受,以充實的思想內容,強大的感情激流去衝擊讀者的心靈。」悲壯、放達就是達者詩的風格,連送別詩也是這麼豪放: 送李侍御赴安西 行子對飛蓬,金鞭指鐵驄。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 虜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中。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 「『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讀之令人魂斷。」(《唐詩箋注》)「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誦之必會擊節,《詩源辯體》推之為「盛唐五言律第一」是有道理的。 下一首膾炙人口: 別董大二首(之一 千里黃雲白日曛(注),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 註:曛,暮。 知己分別,前路茫茫,本來就心情抑鬱,可詩人照實寫景,而且還渲染出一片荒寒蒼涼,真讓人涼透胸背!但後一聯突然一腔豪情噴涌翻起,詩人用遊客的名望點燃了前程的光亮,朋友們又時時可以圍坐在希望的暖爐前 ,喝上一杯了!——高適的放達與氣骨真叫人喜歡。 杜甫與高適有深厚的情誼,他對高適十分了解,他有詩讚高適,可當本節結語: 總戎楚蜀應全未,方駕曹劉不啻(注)過。 —————————————————————————————————— 註:啻,chì,止、僅。 「總戎楚蜀」,指其曾為淮南、西川節度使,可惜未盡其長——他屢上長策,欲再建大功,卻受阻未能實現。但在詩歌領域,他不僅可以與曹植、劉楨並駕齊驅,甚至是「遠過古人」(清人仇兆鰲語)。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五十二 六 奇星岑參 一驛過一驛,每驛都換馬,他們走得很快,沒幾天就到了隴州(在今陝西省西部隴縣)。這天傍晚,登上了隴坂。泉水嗚咽,暮靄沉沉,岑參望著隴水,不由得吟起樂府舊詞:「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人們都說這坂頭一西下,就再也看不到秦川的山水,算是真正離別秦川了。他向長安方向瞭望,雲霧茫茫,看不到什麼。「不知我那娘子這幾天想通了沒有?臨行前她還希望我不走哩!」岑參這樣念叨著。 天寶八載(749)初冬,由於朋友的推薦,岑參決定投筆從戎,參加高仙芝的安西節度使幕府(在龜茲,今新疆庫車縣),任錄事參軍,幕府掌書記。從長安出發,一路風沙,到這隴頭,沙塵更是撲面而來,臉如鞭抽,馬汗塵滯。 他們剛尋到大震關的驛站,見一隊人馬也風塵僕僕,由西而來。這是些什麼人呢?也走得馬汗淋漓,貂裘上還凝結著霧露哩。一寒暄,互相就認識了,原來正是由安西幕府來的宇文判官等幾個人。 宇文判官可能是高仙芝的先遣人員,高仙芝又要入朝了。前年他打敗了小勃律國,收回長期被吐蕃佔領的地域,因而很得唐玄宗的恩寵。現在他在安西,軍事上仍然保持優勢,這不,宇文判官就是新近隨著立了功,剛升了官的。他告訴岑參,這一路不好走,介紹了過沙磧艱難困苦的情境,兩人談得很投緣。宇文判官在邊塞立功受賞的事迹很使岑參感動,雖然那天晚上他仍然遲遲入睡,歸夢不斷,但第二天起來卻滿懷昂奮之情,寫了下首詩送給宇文: 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 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咸陽。暮及隴山頭。 隴水不可聽,嗚咽令人愁。沙塵撲馬汗。霧露凝貂裘。 西來誰家子? 自道新封候⑴。前月發安西,路上無停留。 都護猶未到,來時在西州。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 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 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山口月欲出,光照關城樓。 溪流與松風,靜夜相颼飀⑵。別家賴歸夢⑶,山塞多離憂。 與子且攜手,不愁前路修。 註: ⑴爵位名,這裡泛指官職。⑵颼飀,sōulíu,風聲。 ⑶ 這句說,離家後非常想家,積思成夢。 岑參對宇文判官很欽佩,讚揚他「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當然,這也是他自己胸臆的袒露;「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同樣是他們共同的決心。就要與這樣志同道合的朋友攜手共事了,岑參在詩的最後十分興奮地對宇文說:「與子且攜手,不愁前路修(長)。」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五十三 高適初來西疆時不是也寫了一首出名的詩,高唱:「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嗎,比起來,岑參的精神境界似乎更高些,對功名的追求沒有那麼強烈,吃苦與犧牲精神也更突出。他早年有首送友詩,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詩人立功報國的雄心壯志: 送人赴安西 上馬帶胡鉤,翩翩度隴頭。小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 萬里鄉為夢,三邊月作愁。早須清黠虜,無事莫經秋。 他說那赴安西的朋友「上馬帶胡鉤,翩翩度隴頭」,這正是當年他自己心儀的形象;「小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同是他自己的心跡;「早須清黠虜,無事莫經秋」也是他現在所奉之「王事」。 但是,人的感情與心理是複雜而且矛盾的,一路上他還是割不斷思鄉懷友之情。這一年他才三十三歲,第一次離家去遙遠的西疆,難免既帶英雄氣,又懷兒女情,因而他寫了多首情思綿綿的鄉愁詩。 行至渭州(今甘肅隴西縣西南),他請求渭水把自己的眼淚帶回長安,寄去對故園的苦苦思念: 西過渭州見渭水思秦川 渭水東流去,何時到雍州? 憑添兩行汨,寄向故園流。 ———————————————— 註:雍州,指秦川一帶。 過了燕支山(今甘肅山丹縣東)進入酒泉道,離長安的朋友們更遠了,思念如同凜冽的北風,似乎要把青絲吹得如同白草了: 過燕支寄杜位 熱支山西酒泉道,北風吹沙卷白草;長安遙在日光邊,憶君不見令人老。 很快,酒泉也過去了。前面就要到一望無際大戈壁灘了,路程更為艱難。長安到安西近萬里之遙,漫漫畏途上只是靠歸夢來「消日」(消磨時光): 過酒泉憶杜陵別業 昨夜宿祁連,今朝過酒泉。黃沙西際海,白草北連天。 愁里難消日,歸期尚隔年。陽關萬里夢,知處杜陵(注)邊。 ———————————————————————————————— 註:杜陵,在長安東南,岑參在那裡有別業。 在他眾多的西行思鄉之作中,《逢入京使》最為感人,其詩云: 逢入京使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注)淚不幹。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 註:龍鍾,猶言淋漓。 前人對此詩多有感評,擇其幾則: 明周敬曰:「家常語,人卻說不來。妙處只是真。」 清沈德潛道:「人人胸臆中語,卻成絕唱。」 清吳昌祺說:「其情慘矣,乃不報客況而報平安,含蓄有味。」 吳昌祺所說的「味」可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趣味」,而應該理解為一種耐人思索的深味,蘊含著無限的辛酸和對家人的慰藉,還顯示詩人頑強前行的決心和對前途的信心。這看似平易的家常語,卻是刻骨的真情,自是絕唱。 過了敦煌西南的陽關,就要進入廣漠的莫賀延磧了。這沙磧,在古人的經歷中留下什麼樣的印象呢?東晉高僧法顯在其《佛國記》里這樣描述:「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行十七日,計可千五百里,得至鄯善國。」「惡鬼,熱風」雲者,形容沙漠兇險之大也。但這兇險難不倒岑參,別以為他常是「雙袖龍鍾淚不幹」,很軟弱,多情未必不丈夫,岑參堅忍地前行著。 啊,這沙磧的無邊,真難以想像呵: 度磧 黃沙磧里客行迷,四望雲天直下低。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 四望只有沙磧與雲天 ,說是到了地的盡頭了,詩人的感覺,天也已到盡頭了,雖然還沒到安西,但我們彷彿是從安西再向西行了! 磧中作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 剛從長安出發那時,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從咸陽到到隴山,幾天的路程,他彷彿是「平明發咸陽。暮及隴山頭」(見本節第一首詩《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朝發夕至。現在覺得慢了,慢得要數日子了。月已圓過兩回了,日子難捱,無盡的路程難捱,無邊的孤寂更難捱,其實歸結起來只有一個難捱——思鄉。 他真有點後悔了: 日沒莫賀延磧作 沙上見日出,沙上見日沒。悔向萬里來,功名是何物! 在這一路的詩中,他還是第一次提到功名,而且問「功名是何物」,似乎不把它當一回事。可是,親愛的讀者,可不要給他迷糊了,這僅僅是激憤之語,一時的衝動而已。實際上他的功名慾望是十分強烈的。 岑參(717-769)南陽人,初唐著名丞相岑文本之後。「國家六葉,吾門三相」,這是岑參最津津樂道之語,的確,入唐以來,六代皇帝,岑家出了三個丞相——他的曾祖父、伯祖父、伯父都官至宰相。岑參父親雖不是高官,但也官至刺史。岑參「五歲讀書,九歲屬文」,二十歲自謂學業已成,到長安「獻書闕下」,企望憑藉自己「尤工綴文」(杜確《岑嘉州詩集序》)的本領登上仕途;未能如願,又奔波於京、洛,求仕,十年無果。天寶三載,應進士試,終於及第,授右內率府兵曹參軍(正九品下)。這樣的卑官令詩人感到抱負無從施展,歲月虛度。 這一時期,唐朝政已開始腐敗了。唐玄宗自從納楊玉環為妃後,懶於理政,讓李林甫專權。李林甫口蜜腹劍,忌賢妒能。當時的名士北海太守李邕竟被李林甫派人杖殺,左丞相李適之貶官後也被逼自殺。天寶六年,玄宗下詔求天下通一藝者,詣京師應試。李林甫忌刻文士,竟使全部落選,然後向玄宗稱賀:「野無遺賢!」這次觸霉頭的應試者中就有知名詩人杜甫、元結等人。朝廷烏煙瘴氣,在這樣恐怖和陰謀的空氣中,岑參覺得在京師待下去沒有什麼出路,恰逢邊境戰事頻起,於是岑參慷慨赴邊,希求通過從戎入幕、為國安邊而能如同其祖,身登顯位,讓岑家重新顯達起來。他有首《進李副使赴磧西行軍》的詩,稱讚別人「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實際上這正是他自己的抱負。 因而他只能背負光宗耀祖、立功報國兩個重馱,像駱駝那樣地堅韌前行。 終於走出了沙磧,到了鄯善蒲昌,吐魯番盆地讓他看到了另一種新奇的景象: 經火山 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赤焰燒虜(注)雲,炎氣蒸寒空。 不知陰陽炭,何獨燃此中?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 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功! ———————————————————— 註:虜,指邊地。 這奇幻壯觀的景象,讓詩人驚異、讚歎,大自然彷彿把陰陽兩氣所聚合的熱能(陰陽炭),都放在這裡燃燒了,給我們展現了一幅最新奇的畫面! 過了這奇異的火焰山,很快就到安西了。 岑參在安西任職期間,多行役在外,轉徙不定,「彌年但走馬,終日隨飄蓬」(《安西館中思長安》),下首詩描寫了這種生活: 宿鐵關⑴西館 馬汗踏成泥,朝馳幾萬蹄。雪中行地角,火處宿天倪⑵。 塞迥心常怯,鄉遙夢亦迷。哪知故園月,也到鐵關西。 註:⑴鐵關即鐵門關,在今庫爾勒市北郊,號稱「天下最後一關」。⑵火處,火山一帶。倪,邊際。 也真難怪他感到「心怯」「夢迷」,一清早就已經賓士了「幾萬蹄」,連馬汗都可以「踏成泥」!走遍「雪中」、「火處」,宿遍「地角」、「天倪」,只有故園月還跟隨著到鐵關西,也不知是給了他些許的安慰,還是帶來更多的愁戚? 詩人對「王事」不可謂不辛勤,但獲取功名的希望卻很渺茫,他開始意識到報國與求功名實際上的矛盾了,覺得自己在塞外也同在長安一樣,功名難就;再加上他看出高仙芝其人狡詐、兇殘,與其不是很融恰,兩年多之後,大概是在天寶十載六七月,岑參就回長安了。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五十四 安西行最大的收穫在詩歌。岑參的詩早就有奇麗的特點,殷璠在《河西英靈集》里所選的岑參詩,都是他早期的作品,殷璠當時就指出:「岑詩語奇體峻,意亦造奇。」替《岑嘉州集》作序的唐人杜確,也指出岑詩「迥拔孤秀,出於常情」,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傳》中也說,岑詩「奇造幽致,所得往往超拔孤秀,度越常情」。三家所論,集中於「奇麗」這一點上。下一首是其早期最有名的「奇詩」: 春夢 洞房(注)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 —————————————————— 註:洞房,深邃的房屋。 這春夢很離奇,片時之間,「行盡江南數千里」,苦苦地追尋,深情地眷顧那心中的「美人」。這「美人」是誰,是友人還是情人?各家爭論不休,其實這並不重要,可貴的是詩人對其真切感人的思念!杜甫曾說「岑參兄弟皆好奇」,岑參確實有好奇的天性,你看,連做夢想念人都奇妙得很。 又如他寫旅居之愁:「孤燈燃客夢,寒杵搗鄉愁。」(《宿關西客舍寄東山嚴許二山人》),客夢可以「燃」,燃燒的燈焰大概也是幽幽的思念吧?鄉愁可以「搗」,搗出的是否就是剪不斷理還亂的無限愁思呢 再如「葯椀搖山影,魚竿帶水痕」,「澗水吞樵路,山花醉葯欄」等句,都表明岑參早期詩作已顯露奇崛端倪,但往往留下錘鍊之跡。安西之行詩風為之一變,風格開始成熟。其詩雖然以抒發鄉思為主,多有愁苦的調子,但比起前期來,境界開闊,格調蒼勁,情感激壯,不論是驚奇、憂愁還是悲傷,其筆下的景象都十分壯麗,仍高顯一個「奇」字,錘鍊之跡卻不見了,代之是平實自然的口語。 三年後,岑參再次赴邊。這次是去北庭(在今新疆吉木薩爾縣),在北庭都護封常清幕任伊西北庭節度判官。封常清當年也是高仙芝的僚屬,現在升為節度使,他頗賞識岑參,所以上表奏准岑參為判官,以後又提他為北庭支度副使。 岑參這次赴北庭,是他更為重要的一次邊塞之行,也是他的邊塞詩作大豐收之時。西疆雖然是重返,但那無邊的黃沙,連天的白草,崔嵬的火山,沸騰的熱海,冰封的大磧,還有那異域奇花的馨香秀色,北地舞蹈的迴旋入神,以及西域各民族奇異的風習服飾、語音文字等等,仍使他興奮不已,成了他筆下取之不盡的詩材。 如果說三年前,由於籠罩在濃重的鄉思之中,他的詩是既奇麗又蒼涼的話,那麼這一次,他的詩既呈現出雄奇壯偉的景色,又高揚著慷慨激昂的豪邁情調。沒有第二個人能像岑參這樣,把邊塞的風物與生活寫得如此豐富多彩,如此神奇瑰麗了。 他寫天山雪景,顯現的是一個晶瑩壯麗,奇寒無比的冰雪世界: 天山有雪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北風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 能兼漢月照銀山,復逐胡風過鐵關。交河城邊飛鳥絕,輪台路上馬蹄滑。 晻靄(注)寒氛萬里凝,闌干陰崖千丈冰。將軍狐裘卧不暖,都護寶刀凍欲裂。 …… ——《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 ———————————————— 註:晻靄,昏暗。 他筆下五月的火山雲,氣勢磅礴而又蒸騰迴環: 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雲厚。火雲滿山凝不開,飛鳥千里不敢來。 平明乍逐胡風斷,薄暮渾隨塞雨回。繚繞斜吞鐵關樹,氛氳半掩交河戍(注)。 …… ——《火山雲歌送別》 ———————————————————————— 註:氛氳,雲氣蒸騰瀰漫的樣子。戍,城。 比起《火山雲歌》來,對「熱海」的描寫更使人稱奇不絕: 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⑴水如煮。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 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蒸砂爍石燃虜雲,沸浪炎波煎漢月。 陰火潛燃天地爐,何事偏烘西一隅?⑵勢吞月窟侵太白,氣連赤坂通單于⑶。 …… ——《熱海行送崔御史還京》 ———————————— 註:⑴熱海在唐時又稱「大清池」,又稱「鹹海」,即今蘇聯吉爾吉斯之伊塞克湖,為高山不凍湖,水咸,不能飲用。其地在唐時屬安西節度使管轄,為通往遠西各國的必經之地。⑵陰火,指地下之火。這一聯說,地下的烈火在天地這個大火爐中暗暗燃燒,不知為何偏偏烘烤西方這一角落?⑶「月窟」,古時以為月之歸宿地在西方,因借指極西之地。「太白」,金星。古時以太白為西方之星,西方之神。「赤坂」,山名,在今陝西洋縣東。「單于」,指單于都護所在地,在今內蒙古和林格爾附近。這兩句說,炎熱的氣勢波及西方極遠之地。 這是我國最早的關於地熱現象的藝術表現。在詩人筆下,熱海之熱,神奇非凡,但又勃勃有生氣,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 《優缽羅花歌》表現奇異的邊地風物,也是傳世的傑作: 優缽羅花歌 白山南,赤山北,其間有花人不識,綠莖碧葉好顏色。 葉六瓣,花九房,夜掩朝開多異香。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 移根在庭,媚我公堂。恥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 何不為人之所賞兮,深山窮谷委嚴霜。吾竊悲陽關道路長,曾不得獻於君王! 優缽羅花就是雪蓮花,如今較平常,但那時卻不為世人所欣賞,被埋沒於深山窮谷之中。詩人從花,葉,色,香各個方面描繪其奇麗非凡,品質高潔而受盡嚴霜的摧殘,自開自滅的特點,雖是「因感而為歌」(詩序中語),卻也讓人耳目一新。 他還喜歡西域的神話傳說,音樂歡舞,如他寫「胡歌」:「黑姓蕃王貂鼠裘,葡萄宮錦醉纏頭」(《胡歌》),寫邊境舞蹈:「慢臉嬌娥纖復穠,輕羅金縷花蔥蘢。回裾轉袖若飛雪,左鋋右鋋生旋風」(《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鋋歌》)。這些都像詩化了的《山海經》、《博物志》,自有其不凡的價值。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五十五 岑參是唐代在邊塞生活時間最長走得最遠的一個大詩人,現代學者鄭振鐸說:「唐詩人詠邊塞詩頗多,類皆捕風捉影。他卻句句從體驗中來,從閱歷里出。」 因而其邊塞詩,從總體上說是我國邊塞詩的最優秀的一部分。難怪杜確在《岑嘉州集序》中說:「每一篇絕筆,則人人傳寫,雖閭里士庶,戎夷蠻貊(mò,古代對東北地區少數民族的稱呼),莫不諷誦吟習焉。」 他最優秀的幾首七言歌行,當時是詩一出就「人人傳寫」,「莫不諷誦」;傳至千百年後的今日,仍然膾炙人口,老幼皆知。請看: 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清朝方東樹的評語:「奇才奇氣,風發泉涌。『平沙』句奇句。」前一句很有見地,後一句不好,奇句何止是「平沙」句,應說是全詩「奇才奇氣,風發泉涌」。詩人先以接連不斷的奇句,描繪了「莽莽黃入天」的奇沙、吹得「滿地石亂走」的奇風;然後忽現「金山西見煙塵飛」的奇險敵情;再寫「漢家大將」(指封常清)率領大軍,在「風頭如刀面如割」等等的奇苦、「五花連錢旋作冰」的奇寒中,突出「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那樣的奇兵攻敵。詩人預料封常清必然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因而最後迸發出一種奇情:信心百倍地在「車師西門佇獻捷」。 最有魅力的是那些奇景,「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把軍情烘托得無比壯烈激昂,英勇無畏的形象,昂揚豪壯的時代精神都活現出來了。 真實的奇景加上特有的奇才,才有這「風發泉涌」的奇氣。唐朝大詩人中,沒有人像他這麼深入過西域,沒有人像他這麼好奇,因而他的邊塞奇詩必然是獨一無二的。 最負盛名的邊境景色詩是下一首: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如果說前首詩的特點是奇壯的話,那麼這首便是奇麗的典型風格。八月中秋,江南還是細雨空濛,荷花飄香的溫軟時光,但胡天卻是一幅北風、白草、飛雪組合的凄厲景象。在飽經風霜的詩人眼中,那滿天的飛雪,竟然比江南的溫軟更加愜意:「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犁花開」,就像風兒吹進了剛開窗的房屋,那樣的清新;又像一睜開眼,看到滿世界的朝陽,那樣的燦爛;更像乍到春暖花開的江南,那樣的明媚,那樣的生機勃勃!怎麼會有這麼美妙的感受與境界呢?固然是因為客觀景物美,但更是詩人美麗心境的藝術外化。 詩人的這種美麗心境連冰雪都凍不結,你看,在狐裘不暖、愁雲慘淡之中,他總能看到亮色:「胡琴琵琶與羌笛」,「風掣紅旗凍不翻」。明人周珽稱讚真是「鶴鳴天津(當「河」講),龍吟海底」,尤其是那幾面紅旗,雖然被凍結得翻動不得,但在一片慘淡的愁雲中,一片白茫茫的暮雪之間,那樣的嬌艷柔麗,真是一種「奇致」。 同甘共苦、並肩戰鬥的同僚就要歸京了,這不管是於公於私,都是喜事,詩人的心境當然美妙,不僅外化為奇致,最後還外化為深深的別情:「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這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時期。慷慨、激昂的報國雄心,熾烈奔放的戰鬥豪情,對變幻莫測的塞外風光的激賞,對艱辛奇險的戎馬生涯的酷愛,一起從詩人的胸中迸發出來,成為一首又一首雄偉壯麗的詩篇,一曲又一曲高唱入雲的浩歌。這些作品酣暢淋漓地抒發了他的愛國主義精神,在豐富多彩的唐代詩歌中獨具特色、蔚為奇觀,達到他一生中詩歌創作的頂峰,也可以說達到了唐代邊塞詩創作的項峰。」(孫映逵《岑參詩傳》) 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北庭消息閉塞,一年後岑參才知道。至德一載(756年),安西北庭大軍被徵召入京,岑參隨軍歸來。當年,因杜甫等人的薦舉,授右補闕;不久,轉起居舍人,出為虢州長史,改太子中允,兼殿中侍御史。此後的經歷境況從下一詩中大略可見: 客舍悲秋有懷兩省舊遊呈幕中諸公 三度為郎便白頭,一從出守五經秋。莫言聖主長不用,其那蒼生應未休(注) 人間歲月如流水,客舍秋風今又起。不知心事向誰論,江上蟬鳴空滿耳。 —————————————————————————— 註:其那,奈其何的意思。那,nuǒ。本句說無奈老百姓還沒有得到安寧。 這大約是岑參最後一首抒懷詩,當時他已被從最後的職任嘉州刺史上罷了官。一年了,朝廷還沒有起用他,愁苦中,在客舍寫下這首凄怨的七律。 題中的「兩省」指中書、門下兩省,他曾在其中當過五任郎官,首句的「三度為郎」就是說這幾年經歷。「幕中」,指劍南節度使杜鴻漸幕中;岑參出為嘉州守後,因蜀亂,沒有就上任,曾暫列其中。岑參這幾年官職有升遷,郎官等職是五六品,嘉州刺史應是正四品上,官不小,這雖然與他的志向相差很遠,但他似乎並不十分為意,你看他第二聯的思想境界十分高朗,他說,莫說聖君長久沒有重用我吧,怎奈蒼生尚未安寧!只是「歲月如流水」,「心事向誰論」?詩人只是感到了晚景的凄涼孤寂,壯士暮年,有志難抒啊! 岑參從北庭歸來以後,再也寫不出一瀉千里,酣暢淋漓的七言歌行了,再也唱不出雄奇恣肆,大氣磅礴的戰歌了。他看到當時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悲慘圖景,自己又不得志,怎麼還能有當年的豪情?他只寫些山水詩、抒懷詩、酬謝詩,其中山水詩頗有可觀,往往可以讀到「雨過風頭黑,雲開日腳黃」,(《送李司諫歸京》),「水煙晴吐舟,山火夜燒雲」(《江行夜宿龍吼灘臨眺思峨嵋隱者……》)這類奇句。看來,岑參「好奇」的詩風是一貫的,山水詩也很優秀,只不過被邊塞詩的光焰遮蓋了而已。 大曆四年(769年)歲末,邊塞詩奇星岑參卒於成都旅舍,年僅五十二歲。 「邊塞詩是在唐詩高峰中出現的一個引人矚目的歌唱。其所以特別引人矚目,就因為它彷彿是只屬於盛唐的一個題材,盛唐之前既頗少見,盛唐之後乃更成絕響。」(裴斐) 唐朝(主要是初盛唐)國力強盛,國威遠揚,中外交往密切,邊塞戰爭(大多是反侵擾性的)頻繁,由此又形成一種時代精神和社會思潮,人們嚮往邊塞,嚮往軍功,對自己國家、民族充滿自豪感、自信心,愛國精神大發揚,這種局面,尤其是文士躋身邊帥幕府風氣的形成,在古典詩歌高度繁榮成熟的歷史條件下,必然產生邊塞詩繁榮的結果。 終唐之世,邊塞詩始終是唐詩中思想性最深刻、想像力最豐富、藝術性最強的部分。邊塞詩為盛唐詩壇增添了極大光彩,已故賀昌群先生在《論唐代的邊塞詩》中這樣寫道:「如果《全唐詩》中將這類邊塞詩剔了出來,只剩下那些閒情逸緻的春花秋月詩,我想唐詩也就可以不讀了。唐代的文化美麗而不纖弱,勇邁而不粗悍,從這些詩中,可以見之。」 岑參以其豐富的生活體驗,感人的豪情壯懷,悲壯奇麗的藝術個性,成為邊塞詩天河裡一顆最耀眼的奇星,其文學史上的地位自當可見。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五十六 七 群星薈萃 這一日,天氣寒冷,微風帶著小雪,在屋檐下輕颺。王昌齡、王之渙與高適三人又在旗亭(酒樓)賒酒小飲了。他們三人都已有詩名,才高運譾,際遇大略相同,因而常在一起喝酒論詩。不一會看到十來個人上樓來,聽他們談論,是梨園伶官們來這裡聚會。——「梨園」現在常用來指戲班,這一用法就發軔於唐玄宗之時。史載,唐明皇曾選樂部(器樂)伎子弟三百,教習於舊梨園這地方;另選宮女數百為歌舞伎,居宜春北院。兩者皆稱「皇家梨園子弟」。 又一會,四個姿容美艷的樂妓,懷抱樂器來到樓上,她們把一些樂器交給伶官,就坐在一邊。看樣子他們要在這裡奏樂演唱了。 樂聲響起,所奏都是當時名曲。王昌齡三人一時興起,就小聲相約道:「我們三人在詩壇上都頗有名氣,難分上下,現在有機會了,我們在這裡暗暗地聽那幾個女伶所唱的詞,用誰的詩多,誰的詩就算是最好的。」於是王昌齡他們悄悄地退到角落 ,圍在爐旁,一邊烤火飲酒,一邊靜候歌唱。 一個女伶開始唱了:「寒雨連江夜入吳……」「哦,我的《芙蓉樓送辛漸》。一首絕句!」王昌齡高興地在牆壁上畫了一個道道。不一會,另一個女伶站起唱道:「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高適舉手也在牆壁上畫了一痕,說:「我的《哭單父梁九少府》,也一絕句!」第三個女伶走出來了,她拊節唱道:「奉帚平明金殿開……」 王昌齡在牆壁上添了一道道,說:「二絕句,我的《長信怨》。」王之渙急了,他站起悄聲說:「這不算什麼,這幾個都是潦倒女伶,所唱不過巴人下俚之詞。那陽春白雪之歌,一般俗角兒是不敢唱的。」他指著最後那個女伶,笑道:「此子最美,看她壓軸戲唱什麼。如果不是唱我的詩,我終身不再與兩位爭衡。如若是唱我的詩,呵呵,兩位就拜我床下,認吾為師得了。」三人笑著等候。輪到最後的那個了,那女伶果然俊俏,梳著漂亮的雙鬟,年紀似乎也最小,輕盈地向前走了兩步,隨樂聲唱道: 黃沙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正是王之渙的《涼州詞》! 王之渙得意地揶揄二人說:「田舍奴,我沒說錯吧!」三人放聲大笑。那伶人不知何故,因進前來詢問。三人自報姓名,笑說前因。諸伶官連忙起身施禮,紛紛說:「我等俗眼不識神仙,請降清尊,俯就筵席。不勝榮幸之至!」三人推辭不得,終被擁進席位。伶官們重新開宴、奏樂,歌酒竟日。 這是有名的詩壇佳話《旗亭畫壁》的故事,出自唐薛用弱《集異記》。雖是傳說,但很有真實的可能,開元二十四年前後這三人都曾來過長安,詩酒相會是常有的事,故事所述的基本情況都與史實大抵相符。 這三人當時已經名重一時,其絕句被廣泛傳唱,史料略有記載,比如王之渙,在唐人所寫的《唐故文安郡文安縣太原王府君墓志銘》上,作者靳能盛讚王之渙邊塞之作,說他有時歌唱從軍,吟誦出塞,極寫關山皎皎明月下的鄉思,表現易水寒風之蕭蕭聲氣,這些詩都傳記在樂譜之中,流佈於人們的口上。 王之渙雖是盛唐名詩人,但新舊《唐書》無傳,《唐才子傳》所記也甚簡。幸虧上世紀六十年代在河北出土了一塊石碑,發現了這篇墓志銘並序,提供了王之渙的一些情況。知道他又名王之奐,字季凌,生於武后垂拱四年(688),不到二十歲,對詩章已經有深入的研究,因為是出身於仕宦之家,靠蔭庇先後調補冀州衡水主簿、文安縣尉。「在職以清白而著名,對人以公平而受稱讚」。天寶元年(742)卒於官。 他傳世的詩只有六首,都是佳什,其中兩篇家喻戶曉,童叟皆知。前面提到的那俊俏伶女所唱的「黃沙遠上白雲間」就是他久負盛名的《涼州詞》。看到這裡,也許有讀者會提出意見:「不對,兩次都錯了。不是『黃沙遠上』,是『黃河遠上白雲間』。這連小學生都知道。」沒錯,從小老師都是教我們「黃河遠上」的,那是按清朝人編集的《唐詩三百首》、《全唐詩》版本講的;我是按唐薛用弱《集異記》講的。這首詩有多種版本,宋計有功《唐詩紀事》里,頭句寫做「黃沙直上白雲間」;盛唐人芮挺章編的《國秀集》頭兩句卻寫為「一片孤城萬仞山,黃河直上白雲間」。究竟哪種寫法對呢? 按說《國秀集》可靠,因為它是盛唐人編的盛唐詩,輾轉傳抄少,不容易出錯。但是手寫的「河」與「沙」有可能看錯,需要鑒別推斷。 本人以為「黃沙直上」版是對的。為什麼呢?首先要弄清楚王之渙所寫的這「孤城」是哪裡。從「春風不度玉門關」句來看,應該是指玉門關,高適有首詩可以佐證: 和王七玉門關聽吹笛 (一作《塞上聽吹笛》,又作《塞上聽笛》) 胡人吹笛戍樓間,樓上蕭條海月閑。借問落梅凡幾度?從風一夜滿關山。 據考證,王七就是王之渙,從題目、內容、韻腳來看可以確定這詩是和王之渙《涼州詞》的,證明王之渙的《涼州詞》是寫玉門關的,並非寫涼州(武威)。「涼州詞」三字,只是說明寫的是《涼州曲》這一曲譜的詞。開元年間,隴右節度使郭知運搜集了一批西域的曲譜,進獻給唐玄宗。玄宗交給教坊翻成中國曲譜,並配上新的歌詞演唱,以這些曲譜產生的地名為曲調名。當時許多人的詩集里都有以「涼州詞」、「伊州詞」或「甘州詞」為題的詩,較真來講,它們是新的樂府曲名,不是詩題,與詩的內容不一定有關涉。 玉門關離黃河一千多公里,即使是黃河的支流也很遙遠。「孤城」之外哪看得見黃河?眼前的景色分明是黃沙直連到天! 近代藏書家葉景葵評說:「『黃河遠上白雲間』,古今傳誦之句也,前見北平圖書館新得銅活字本《萬首唐人絕句》,『黃河』作『黃沙』,恍然有悟。以前吟誦此詩,就有疑問:『黃河』兩字與下三句皆不貫串,此詩之佳處不知何在!若作『黃沙』,則第二句『萬仞山』便有意義,而第二聯亦字字皆有著落,第一聯寫出涼州荒寒蕭索之象,實為第三句『怨』字埋根,於是此詩全體靈活矣。」 「黃河遠上」句,好處主要在氣勢,但卻遊離於下文之外,不如「黃沙直上」句與下文配合得天衣無縫,根正苗發,共同營造了空曠寥廓的詩境。就在這樣的詩境中,羌笛響起。面對此類境,李白曾說「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春夜洛陽聞笛》)王之渙卻不這樣順勢生髮,反以「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來勸慰,更添幾分凄涼。全詩一氣呵成,意境遼闊,意蘊深長,多麼美妙! 比此詩更有名的是下一首,三歲小兒都會誦讀: 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但是這詩實際上並非王之渙作。我這不是聳人聽聞,而是無奈的遺憾。 最早載此詩是王之渙所作的是宋朝李昉、徐鉉等人編的《文苑英華》,離王之渙時代大約有兩百年。而此前,就在王之渙死後沒幾年編輯的《國秀集》,這首詩的作者標明是「處士朱斌」,題目是《登樓》,其中「一層樓」作「一重樓」,僅一字之異。這書在王之渙名下收錄了三首詩,都不是這一首。我們當然應該相信與王之渙同時代人編輯的《國秀集》,因為如果它搞錯了,王之渙的後人及其許多親友那時都還健在,他們是不會允許的,詩壇輿論也不會允許的。這不比看錯了一兩個形近字,不容易發現;這是著作權益問題,如果是移花接木,早就被推翻了,不可能傳下來。 可惜,這麼好的一首詩竟要從名詩人王之渙名下拿走(據說山東大學張忠綱先生編纂的《全唐詩大辭典》已經這樣做了),而人們又無從知道朱斌其人。好在其詩照樣傳誦不止!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五十七 王昌齡(約698-756),京兆萬年人,字少伯。此人當時的名望不輸於高適、王之渙。年輕時漫遊四方,到過西部邊塞,但那幾年唐與邊境外的少數民族和平相處,「三邊無戰事」,沒有機會立功,他只好回來重拾翰墨。開元十五年王昌齡進士登第,授秘書省校書郎之職;開元二十二年(739)應博學宏詞試,又中選,轉汜水尉(比校書郎職位還低)。所以,那《旗亭畫壁》如果是發生在開元二十四年左右的話,他與高適、王之渙際遇實際上並不相同,高、王當時並未登第,也無官職,而他官職雖小,但畢竟已經登第出仕了。 他詩名早著,尤其七絕寫得好,在世時號稱「詩家夫子王江寧」,後世又譽之為「七絕聖手」。兩個名號,傳響千年。 為什麼叫「詩家夫子王江寧」呢?原來他因「本性易然諾,得罪由己招」(王昌齡《見譴至伊水》),兩度被貶。第一次貶到嶺南,次年遇赦北歸,量移江寧(今南京市)丞。幾年後又因「不矜細行」(猶言不拘小節)再貶龍標(今湖南省黔陽縣)尉。在江寧的那幾年,「公務」之餘,廣收生徒,在其任所琉璃堂講習詩文,傳授作法,培養詩才的同時,消愁解悶。時人說:王江寧常率其生徒,揚鞭按轡,相與呵樂,賓士於大道矣。證明王昌齡確收有生徒,而且還頗有聲勢和影響。所以《唐才子傳》記王昌齡云:「時稱『詩家夫子王江寧』。」顯然,「詩家夫子」之謂,本於其作為名詩人而收徒講學之實。後人有把「夫子」改為「天子」的,無根據,也不通,恐怕是以訛傳訛或是有意拔高吧。 「七絕聖手」的美稱也是有來由的。「七絕在初唐時數量甚少,藝術上亦頗不成熟,尚未蔚成風氣。進人盛唐以後,七絕的創作得到了較快的發展,數量迅速增加,藝術上亦日臻成熟。其中,大力用七絕創作並使之神固氣完、奠定其在盛唐詩壇上獨立地位的,王昌齡確是極有力者之一。同時,王昌齡也是專力於七絕創作而取得傑出成就的第一人。」(畢士奎《王昌齡詩歌與講學研究》)清詩人王士稹也說,七言絕句初唐還未成熟,「開元、天寶諸名家,無美不備,李白、王昌齡尤為擅場」。清人王夫之甚至認為,盛唐七絕,王昌齡實為第一。可見「七絕聖手」來之有自。 他最得聲名的是一批邊塞詩,代表作是《從軍行》與《出塞》: 從軍行(之四)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從軍行》有七首(其中第三首又見於李益集中,題為《回軍行》),這一首最出色,讀此詩不由人不對千古守邊將士肅然起敬! 「不破樓蘭(指代敵人)終不還」句當然最能直接表現將士們破敵的堅強決心,聯繫頭三句來讀,守邊將士的偉大胸懷更令人感動: 頭一句描寫出一幅蒼涼暗淡的景象,在邊境,這顯然暗示著一種嚴峻的形勢,讓人們聯想到烏雲瀰漫、狼煙四起的情景。 第二句的「孤城」在哪裡?「遙望玉門關」又是什麼意思?看明朝盲詩人唐汝詢的相關解說就能明白,他說:「哥舒翰嘗築城青海,其地與雪山相接,戍者思歸,故登城而望玉關,求生而入關也。」這孤城看來就是哥舒翰築的那一座戍城;「遙望玉門關」,就是「求生而入關」,這是十分必然和殷切的,當年東漢名將班超在關外守邊,也有「但願生入玉門關」的名句。 第三句說,在這黃沙遍地的荒漠,身經百戰,鐵甲都磨穿了。這樣的經歷真正是艱苦卓絕,出生入死! 在嚴峻的考驗面前,深重的鄉思之中,身經百戰、出生入死之後,將士們仍然發出「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誓言,這是何等英偉的堅忍與犧牲精神呵!自古以來,我們民族的邊境就是靠這樣的將士堅守著,這詩就是這些忠勇形象的深婉描繪與悲壯讚歌。 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王昌齡的《出塞》有兩首,這是第一首。清初學人黃生對此詩評道:「中晚絕句涉議論便不佳,此詩亦涉議論而未嘗不佳。此何以故?風度勝故,氣味勝故。」 黃生很有見地,此詩的好處確實在於「風度勝」、「氣味勝」。所謂「風度」,最早是形容文采出眾的,黃生所說也含此意吧。 缺少一個像衛青(曾直搗匈奴的窩巢龍城)、李廣(匈奴人稱之為「飛將軍)那樣的好統帥,而未能使邊境安寧,這是幾百年來邊界問題的共傷,唐時尤其如此,高適不是說「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嗎! 對這一共傷最感痛切的,莫過於從古以來的守邊將士了。此詩頭一句彷彿就是替他們訴說的:秦時人們在這裡守著明月,漢時人們仍然在這裡守著關山,到如今,我們守在這裡便如同「秦時明月漢時關」那麼久遠! 「秦時明月漢時關」七字,天造地設,發興高遠,引動許多聯想,形成一種雄渾蒼茫的獨特的意境,氣象壯闊,詩境大開,有很大的感發力量。所謂「風度勝」,突出地顯現於此。 有了頭一句高遠的比興,「萬里長征」就不僅是空間上的了,也有了時間上的意義,是既遠又久的意思,因而「人未還」的情景尤顯悲涼。這就水到渠成地得出「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感嘆,有了另一種感發,使人產生「師勞力竭,而功不成,」「將非其人」等想法。對此,詩人並未明說,其含蓄婉轉,言近旨遠,漫然托諷,正是王昌齡詩的「氣味」。 難怪明文學家楊慎稱「此詩可入神品」,明另一文學家李樊龍說唐人七絕當以「秦時明月漢時關」壓卷。 他的宮怨詩、閨怨詩同樣有自己的氣味: 長信秋詞五首(其三)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組詩五首講的是漢成帝劉驁出名的妃子班婕妤與趙飛燕的故事。班婕妤是史學家班固、大將軍班超的祖姑,才德姿容兼備,尤其富有文學才華,很得劉驁寵愛,太后也讚賞、喜愛她。以後趙飛燕姐妹進宮,趙飛燕能歌善舞,其妹趙合德天姿國色。喜新厭舊是好色者惡習,於是班婕妤失寵了。但她不像其他的女人常見的那樣,不惜手段,爭寵奪愛,而是自動請求到長信宮去侍候太后,洒掃奉茶,過寂寞孤苦的生活。王昌齡這組詩就寫她秋天在長信宮中的情景,這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首,也寫得委婉含蓄,有所寄託,我們看幾個關鍵的詞語就明白了: 第二句的「將」當「持」講。秋天了,先前不離手的團扇即將被棄,命運與她相同,所以「且將團扇共徘徊」。三四句說美貌的容顏還不如醜陋的烏鴉,為什麼呢?因為烏鴉從昭陽殿(漢成帝住在那裡)飛來,還能得到陽光的照射,而自己卻看不到那裡的陽光。宮怨的意思不說自明。沈德潛評「優柔婉麗,含蘊無窮,使人一唱而三嘆」,仍是王昌齡氣味。 再看一首久負盛名的佳什: 閨怨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少婦的心理被描寫得十分真切動人,讓人們感受到生活本身要比功名富貴更加可貴。 下一首送別詩膾炙人口,廣泛傳誦,但其背景不是人人都清楚的。 芙蓉樓送辛漸二首(其一)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這詩寫於王昌齡任江寧丞之時。前一晚王昌齡從江寧冒雨來到吳地潤州(今江蘇省鎮江市),清早在芙蓉樓(在鎮江市西北)下,楚山孤峙的江邊,送辛漸上船去洛陽。(潤州春秋時屬吳,戰國時屬楚,所以詩中既稱「吳」又叫「楚」。)他請客人傳話給洛陽親友,自己是「一片冰心在玉壺」。這是什麼意思呢?原來這一時期正是他「不矜細行,謗議沸騰」之時,儘管詩友們為之表示不平——如岑參就曾寄詩以「心與湖水清」期許,詩人常建也說「謫居未為嘆,讒枉何由分」,但「讒枉」一時難止,因此他化用古詩句「清如玉壺冰」以晶瑩透明的冰心玉壺自喻,讓親友放心。——早在六朝劉宋時期,詩人鮑照就用「清如玉壺冰」來比喻高潔清白的品格,自從開元宰相姚崇作《冰壺誡》以來,盛唐詩人如王維、崔顥、李白、王昌齡、常建等都曾以冰壺自勵,推崇光明磊落、表裡澄澈的品格。 明白了句意之後,重讀全詩,不僅會感覺到詩人的冰清玉潔,也會覺到他狷介磊落,就像那楚山,在風雨中仍然孤傲地聳峙在江邊! 詩人精巧的構思和深婉的用意融化在一片清空明澈的意境之中,天然渾成,不著痕迹,含蓄蘊藉,餘韻無窮。清沈德潛稱讚,王昌齡七絕是「唐人的《離騷》」。 後人多認為,七絕只有王昌齡李白兩人可以匹敵。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五十八 可惜的是這樣的一個七絕聖手,最後卻死於非命。《新唐書》本傳說:「以世亂還鄉里,為刺史閭丘(複姓)曉所殺。」死時不到六十歲。所謂「世亂」,是指安史之亂。閭丘曉為什麼要殺害王昌齡,史書並無說明,估計與其「不矜細行」、 閭丘忌才有關。 一個名聞天下的詩人難道可以這樣不明不白地殺掉!天下還有公道嗎?——有的,有的,不久歷史就還給王昌齡一個公道了。新舊《唐書》載,當時河南節度使張鎬都統淮南諸軍事,安史賊兵圍攻睢陽,守將張巡告急。張鎬一方面倍道進軍,一方面傳檄鄰近的濠州刺史閭丘曉等人發兵馳救。但是閭丘曉剛愎自用,逗留不肯進,等到張鎬趕到,睢陽已經陷落。各路兵馬都到了,閭丘曉最後才來。張鎬怒將戮之,閭丘曉伏地求饒:「有親老在上,乞求饒命,使二老有得贍養。」張鎬怒問:「王昌齡之親,誰來贍養?」 閭丘曉無言以對,遂被杖殺。 張鎬的責問說明,對閭丘曉是兩罪並罰。真是天理昭昭,惡有惡報! 說到這裡,還不得不介紹一首特殊的唐詩: 守睢陽作 張巡 接戰春來苦,孤城日漸危。合圍侔月暈,分守若魚麗。 屢厭黃塵起,時將白羽揮。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 忠信應難敵,堅貞諒不移。無人報天子,心計欲何施。 至德二年(757)一月,安史叛軍圍睢陽,欲奪取這一戰略要地,扼斷唐朝與江淮財政、糧食之通道。張巡、許遠、南霽雲等將領帶領六千多兵員,抵禦十幾萬強敵,殺敵無數,牽制數十萬敵兵,堅守孤城十個月,艱苦卓絕,為唐朝收取兩京與反攻贏得寶貴的時間。但因沒有援軍,城最後被攻破,張、許、南等三十六位將領英勇就義。 《守睢陽作》是張巡在睢陽危急時以鮮血和生命凝成的不朽之作,是當時苦戰的記錄,慷慨壯烈,令人扼腕。 頭四句寫雙方形勢,說敵人的合圍像月暈一樣不斷縮小合攏,孤城更顯危急。守軍人雖少,卻仍然能分守如「魚麗陣」(一種古陣法)。 接著寫戰鬥的具體情況。敵人頻繁地進攻——「黃塵起」,( 張巡在《謝加金吾表》中曾向唐肅宗李亨彙報:「臣被圍四十七日,凡一千八百餘戰,當臣效命之時,是賊滅亡之日。」)守將堅定的指揮——「白羽揮」。守衛戰十分慘烈,將士們是裹著瘡口,舔干血跡上陣守城的,其忠信和堅貞不可戰勝,不可動搖!(此役壯烈無比,早已箭盡糧絕,甚至以人肉充饑,卻始終無人投降,城破時,僅餘四百多人。韓愈有《張中丞傳後敘》紀之。)最後詩人慨嘆自己一腔救國心計,只可惜已經報國無門了! 《守睢陽作》塑造了一群不朽的英雄形象,是唐詩中少有的烈士遺詩。張巡不以詩傳名,但此詩卻閃耀著特異的光彩,當垂不朽! 回到原話題吧。開元天寶年間,詩人們常有聚會,最負盛名的交遊,除 「旗亭畫壁」外,就是五大詩人同登慈恩寺塔賦詩。 慈恩寺是唐高宗李治作太子時——貞觀二十一年(公元647年)為紀念母親而建,故稱「 慈恩」。塔是永徽三年(公元652年)玄奘為藏經而建的,稱大雁塔,共六層。公元701年增高為七層,在今西安市東南。唐代學子,考中進士後到慈恩塔下題名,謂之「雁塔題名」,後沿襲成習。 天寶十一載(公元752年)秋天,高適、儲光羲、岑參、杜甫、薛據五人一起遊覽慈恩寺勝景,登大雁塔,賦詩抒懷。高適、薛據先詠《同諸公登慈恩寺浮圖》,其他人繼作《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等詩,題目大同小異。薛據的詩已逸,其他人詩尚在。他們都是盛唐名詩人,所描繪的寺塔及四周乃至京郊的景物,當然精彩,感物抒懷,各臻其妙。清人徐倬評道:「皆雄渾悲壯,是以凌跨百代」。比如岑參詩,對景物的描寫氣魄非凡: 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 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 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 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奔走似朝東。 青槐夾馳道,宮觀何玲瓏。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 濃烈的關中秋色、蒼秀的俯視畫面給人以深刻的印象。高、儲之詩也都有類似的描寫,而且按題意緊密聯繫佛家教義,抒發不同情懷。 杜詩另闢蹊徑,他一登高望遠,就立即將眼前景物與整個社會現實聯繫起來,就像清人浦起龍所說:「唐朝動亂之兆已經顯現,憂患充填杜甫胸際,觸境即動。所以他一登眺間,就覺得河山無恙,塵昏滿目。」 杜甫雖然不是一個高瞻遠矚的政治家,但他是個敏感的詩人,在他眼裡,國家已經危象四起,因而他「登茲翻百憂」,眼下這蒼茫之景象與胸中百結的憂愁融為一體,就有了一篇情景交融、寄託遙深的優秀詩章。雖然另外幾人的詩也是盛唐的雄渾闊大氣象,但顯然杜詩更勝一籌。所以胡應麟說:五人「……才格相當,足可凌跨百代。就中更傑出者,則慈恩首推杜作。」(《詩藪)》外篇卷四)清人仇兆鰲也稱杜詩:「壓倒群賢,雄視千古」(《杜少陵集詳註》卷二。杜甫此詩後文另作介紹,此處不贅述。 這是多麼炫目的群星會,文學史上難得一遇的盛事,但這類詩會在盛唐還時有發生,單說這一年就還有九月的高適、崔顥、綦毋潛同宴於李翥宅,詩歌唱和;秋天,高適與儲光羲、薛據同游曲江,也各有詩作。從前雖然也有不少詩會,在「最後的閃光」那一節,我們就作過介紹,但應制層面的狹隘題材、呆板程序,與現在這巨星薈萃,在廣闊的天地里的爭奇鬥豔,哪能同日而語!這些場合令後代文人無限仰慕,時過九百年之後,王士禛還說:「每想到高、岑、杜輩同登慈恩塔,李、杜輩同登睢陽(今商丘)梁園古吹台,一時詩人們大敵相對旗鼓相當那情境,恨不得側身其間,為他們執鞭弭(mǐ,弓)之役!」 一方面是詩壇群星頻繁的爭奇鬥妍,另一方面是藝伎與社會廣泛的傳唱,唐詩與詩壇更為繁榮了,過去那種由宮廷侍從型文人集團主持詩壇的局面,已經完全為各種鬆散的才子型詩人群體所取代。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五十九 開天的星空是如此的高朗,繁星如織,閃爍輝煥。除了前頭介紹過的耀眼巨星之外,還有許多明星也閃耀著非同尋常的光芒: 儲光羲(約706-約763),潤州丹陽郡延陵縣(今江蘇丹陽縣西南)人,是盛唐最致力于田園詩的詩人,寫有《樵父詞》、《漁父詞》、《牧童詞》、《採蓮詞》、《田家雜興》、《田家即事》等田園詩,數量眾多,題材廣泛,內容豐富,略有孟浩然的自然清新,陶淵明的淳厚質樸風度。如: 田園雜興八首(之八) 種桑百餘樹,種黍三十畝。衣食既有餘,時時會親友。 夏來菰米飯,秋至菊花酒。孺人喜逢迎,稚子解趨走。 日暮閑園裡,團團蔭榆柳。酩酊乘夜歸,涼風吹戶牖。 清淺望河漢,低昂看北斗。數瓮猶未開,明朝能飲否? 寫農家的富足生活,衣食有餘,親友聚會,夏有菰米飯、秋有菊花酒。主婦也喜歡迎接款待客人,孩子們可以呼喚奔走。日落之後,在園裡樹蔭下團團圍座聊天喝酒,時時要喝到夜晚酩酊大醉後才回去。涼風習習吹打著窗戶,大家醉意朦朧,看得天上銀河又清又淺,北斗星從低處轉到高空。主人還在問,我還有幾瓮酒沒打開,你們明天還能來喝嗎?這與孟浩然「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何其相似乃爾,與陶淵明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歸園田居》其一)「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和郭主簿二首》)等詩,同是一派田園風光。 古人評,儲光羲雖極力模擬陶詩,「然終似微隔,厚處、朴處不能到也。」雖或如此,但儲詩接近人生,田園景緻在開天詩壇別出一格,佔有一席之地,不可低估。 他的名作《釣魚灣》很有趣。大家都知道北宋歐陽修的名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這成語的意思三百年前儲光羲的這首詩已經寫到了,如果當時人願意的話,早就可以用「釣翁之意不在魚」之類的話來表述的。請看: 釣魚灣 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 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垂釣者一整日釣不上魚,為什麼呢?他懷疑水淺沒魚,但是看到「荷動」後明白,魚並不少(「魚散」是魚多的意思)。實際的原因大家都看得出來,他心思並不在「釣魚」,而是在「釣情」——直等到「日暮」還沒有看到情人的身影,叫他如何靜心釣魚! 「維舟綠楊岸」(等待情人一起泛舟),這動向,「春深杏花亂」,這去處,不僅使漁人心兒難靜,恐怕也會讓讀者想像起來心旌飄搖的。題為《釣魚灣》,卻是一首優雅別緻的情詩。 常建(707-710之間生,766-779之間卒)也是風格偏淡的詩人。他很得殷璠的重視,殷璠把他放在《河嶽英靈集》卷首,把他與古代著名詩人劉楨、左思、鮑照並列議論,說他們都是「高才」,但官職都很低,常建開元十五年登進士後只任過一段時間的盱眙尉,一樣可悲。他的山水詩成就較高,他大部分時光隱居於終南山和武昌江渚,寫歸隱生活的山水田園,多孤高幽僻的隱逸風調,其靈慧秀雅和空明寂靜,與王維詩十分相近。代表作: 題破山寺後禪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 北宋歐陽修曾經這樣說:我喜歡吟誦常建詩「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曾想模仿這兩句作一聯,但是吟哦很久想不出來,這才知道要造新意,其句難工。晚年來到青州,得一山齋宴息,想起這事,覺得所謂平生想見而不能道以言者,恐怕就是自己了。於是更想吟出相彷彿的句子,但最終一句也沒得到。——大名鼎鼎的北宋古文運動領袖、「唐宋八大家」之一、大詩人、大詞人竟有如是說,似過於推崇,足見此詩非同凡響,難怪清紀曉嵐稱讚它:「興象深微,筆筆超妙,此為神來之候。『自然』二字尚不足以盡之。」細較起來,此詩的「清幽玄遠」恐怕比「自然」兩字更突出。 他的邊塞詩也有這樣超塵拔俗的特點,比如下一首,人贊「一篇盡善」: 吊王將軍墓 嫖姚北伐時,深入強千里。戰余落日黃,軍敗鼓聲死。 嘗聞漢飛將,可奪單于壘。今與山鬼鄰,殘兵哭遼水。 此詩憑弔唐將王孝傑。王孝傑一生征戰,有勝有敗,但不失愛國之心。他最後一戰,以身殉國,可歌可泣。常建不以成敗論英雄,把王孝傑作為英雄來憑弔來歌頌,識見不俗。 他另闢蹊徑所寫的幾篇反戰詩都好,比如下一首: 塞下曲四首(其一) 玉帛朝回望帝鄉,烏孫歸去不稱王。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 烏孫是伊犁一帶少數民族,帶「玉帛」來朝覲,得到唐朝廷厚待,在歸途中回望帝鄉,表示願意臣附,詩人因以讚美「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謳歌民族和睦相處、友好往來的主題,古來罕有。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六十 李頎(約690-約751),可能是嵩陽(今河南登封縣)人,於開元二十三年(735)登進士第。殷璠說他「惜其偉才,只到黃綬。」與常建一樣,只做過一任區區的縣尉(新鄉尉),所以只能用「黃綬」(丞、尉級別用的黃色印帶)。 他寫有一些給他帶來很高聲譽的邊塞詩,其中較著名的是下一首: 古從軍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雲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漢武帝征西域,以數不清的性命與痛苦換取葡萄移植長安,詩人藉此故實譴責窮兵黷武。起調雄渾曠放,一片神行,中以一、二聯攬寫大景物而意氣磅礴,再結之以感慨萬分的唱嘆,骨氣老勁,剛健有力。 他的律詩前人十分推崇 ,晚明詩學家許學夷說其「五七言律多入於聖矣」(《詩源辨體》十七),下一首是名篇: 送魏萬之京 朝聞遊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鴻雁不堪愁里聽,雲山況是客中過。 關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 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 這詩流暢自然,「響亮整肅」(王世懋《藝圃擷餘》),給人以美好的藝術享受。李頎精通音律,對音樂有著細緻、深刻的理解力與準確的表達力,所以他的詩往往是「燦爛鏗鏘」之什,讀來朗朗上口,上舉兩篇都如此,諸君不妨再誦誦。 再看他對音樂的描寫: 聽安萬善吹觱篥(bìlì)歌 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 …… 枯桑老柏寒颼飀,九雛鳴鳳亂啾啾。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 忽然更作漁陽摻,黃雲蕭條白日暗。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 安萬善是西域音樂家,與李頎交往密切,其管樂技藝高超,在李頎筆下氣象萬千,聽了「足可唏噓,震蕩心神」(殷璠贊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語)。其後白居易、韓愈、李賀等人描寫音樂,顯然受到李頎的影響。 崔顥(694?-758?),汴州(今河南開封)人,他早年好賭博飲酒,擇妻以貌美為準,稍不如意即離棄,人們說他「有俊才,無士行」。殷璠《河嶽英靈集》稱:「顥年少為詩,名陷輕薄。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說盡戎旅。」因而文學史多把他歸為雄渾詩派,或者說邊塞詩人,但後代人卻多因下詩才得知他的。 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嚴羽曾經說:「唐人七言律詩,當以《黃鶴樓》為第一。」 為名篇排名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傻事兒,顯現個人喜好罷了,很難令人認可;不過嚴羽這話似乎有個佐證: 李白有「西風殘照,漢家臨闕」(《憶秦娥》),很得清人王國維的讚賞:「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有趣的是,在這之前,李白之口先被崔顥給「關」住了,大家都知道,李白那次登上黃鶴樓後,興緻來了,打算題詩,可看到壁上的《黃鶴樓》,就擲筆嘆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崔顥不止《黃鶴樓》好,他《長干曲》兩首也出名: 長干曲 其一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其二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幹人,生小不相識。 這些詩一派民歌風味,語言樸素,感情真切,似是平平常常的一問一答,卻洋溢著濃濃的一股鄉情,幾分愛意。 盛唐的詩壇正是李白詩所描述的那樣:「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休明盛世,群才輩出,乘時運而起,似鯉魚共躍於龍門;他們的文質相輝映,如繁星羅佈於秋天。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六十一 第六章 「光焰萬丈長」——詩仙李白 「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的夜空,有兩顆最光亮的星星,放射著異彩,互相輝映。他們是李白與杜甫,郭沫若先生曾說:「他們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就跟天上的雙子星座一樣,永遠並列著發出不滅的光輝。」 不過,星星總有被烏雲遮住的時候,從古到今,文學史上時或出現對他們的貶損,尤其是抑李揚杜說,反覆出現過。 始作俑者是中唐名詩人元稹。元稹原先是一樣看待李白杜甫的,曾有"李杜詩篇敵"(《代曲江老人百韻》)之句,但以後受人之託寫杜甫的墓銘及序,把李杜重新比較,先肯定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接著卻說:「余觀其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奮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籬,況堂奧乎?」 這是直指李白詩最優秀的一部分「樂府歌詩」不如杜甫,他羅列誇讚杜甫詩的長處,而不提李白的長處,卻說李白詩還不能達到杜甫詩的外圍——「歷其蕃籬」,更不用說登堂入室——進入「堂奧」了。詩仙李白竟被說得如此淺陋不堪! 這顯然不合實際,但卻無獨有偶,元稹的好朋友大詩人白居易與其觀點相似,在出名的《與元九書》里先贊「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及)矣」,轉而批評道:「索其風雅比興(可理解為美刺興寄的傳統),十無一焉。」 韓愈對此十分憤慨,那時他的學生,詩人張籍,也附和元白之論,於是韓愈提筆寫了一首有名的詩《調張籍》,給予批評調侃。這詩力大思雄,縱橫恣肆,頗有李白浪漫風格,其想像、誇張、比喻新奇有趣,非常恰當,但詩很長,難以全詩介紹,好在神意都在頭幾句,而且是千古傳響,人人皆知: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哪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這詩出來後,抑李揚杜論調在唐朝大體上不見了。 但是到了缺少激情的宋朝,又出現了幾波抑李揚杜的寒潮,連王安石也批評起李白來了,他說李白「識見污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與酒」;另一詩人 羅大經說:李太白在王室多難的時候,他的歌詩,不過豪俠使氣,狂醉於花月之間罷了,「社稷蒼生曾不系其心膂(lǚ,這裡可當「胸」講)」,與杜甫的憂國憂民相比,豈可同年而語。還有個叫趙次公的,說:「白之詩多在於風月草木之間、神仙虛無之說,亦何補於教化哉?」 跳到浮躁的網路時代,損李的言辭也新款起來了,說李白是「唐朝第一古惑仔」,「徒有虛名,不配『詩仙』稱」,「就叫他『詩狂』吧,好歹人家也會來兩句。」「把李白從仙壇上請下來」……這就不只是軒輊李杜了,大有把李白拉下馬的勢頭,來勢遠比歷史的浪潮洶猛。 不過,請大家放心,烏雲總只是暫時的,太白金星「萬丈長」的光焰,才是永恆的。對這些謗傷的最好回答仍然是韓愈的那幾句詩,幾片薄薄的烏雲怎麼能遮得住?我們從下面幾個方面去觀照這輝煌的光焰吧! 一 「大鵬一日同風起」 ——不懈的追求 (上) 蜀地多奇才。這些奇才出了三峽,來到吳楚、中原地帶後,往往會成就一番偉大的事業。漢朝司馬相如,出蜀後有《子虛賦》、《上林賦》等作,遂使漢賦卓越千古。唐朝有陳子昂與李白,陳子昂出峽敲響了唐詩革新的洪鐘巨響,引導初唐詩走向盛唐;李白出峽讓唐詩登上了巔峰!兩人都為唐詩的發展做出卓越的貢獻。當年他們出三峽到荊門的時侯,都曾以荊門為題,寫下一首詩,展現橫空出世的雄姿與壯懷。 調露元年(679年)陳子昂出了三峽口,寫的是: 度荊門望蜀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台。巴國三川盡,荊門煙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注) —————————————————————————————— 註:章台,即章華台,古代楚國建築,在荊州府。巴國,古國名,在今四川東部。楚,泛指湖北、湖南一帶,古楚國地域。 四十多年後,開元十三年(725)春夏之交,二十五歲的李白來到了荊門,寫的是: 渡荊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注 ———————————————————————— 註:這兩句可譯為「那可愛的故鄉水,竟不辭萬里之遠,一直把我送到這裡來」。 在這之前,兩個年輕人都同樣在故鄉作多年的蓄勢準備,現在出了盆地,高山夾岸、遮天蔽日的三峽過去了,眼前一望平野,豁然開朗,他們就像是看到了海市蜃樓般美麗的前景,似乎要唱起一飛衝天的狂歌了。雖然李白還多了一份對故鄉的依戀,但也掩不住流露在字裡行間的萬里鵬程之志。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六十二 荊門,在今湖北宜都縣西北。那裡的長江邊上有座山,就叫荊門山,與北岸的虎牙山相望,上合下開,其狀似門,是巴蜀入故楚的咽喉之地。荊門向東百多里就是荊州首府江陵。這是個歷史名城,從春秋戰國到五代十國,先後有34代帝王在此建都,古楚國國都郢的舊址就在它的東北方,三國時的關羽就在這一帶「大意失荊州」……李白來這裡自然要訪古探勝,拜望友人。這一天,經人介紹,他去拜訪了司馬承禎。 司馬承禎字子微,是當時首屈一指的道家大師,不僅深諳老莊之學,而且博學善文。武則天、唐睿宗都曾先後召他入宮,問以陰陽術數之事,唐玄宗也看重他,前兩年召他進宮,過一年多才放他出都。如今他已經七十九歲了,仍然深得各界敬重,常是高朋滿座,門庭若市。 司馬承禎閱人無數,這天看到李白這個年輕人卻怦然心動,似有所遇。接談之後,高興地讚揚李白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說李白風神氣度不凡,有仙根,司馬承禎願意與他一起精騖(wù,馳)八極(八方之極),神遊萬仞,做忘年忘形的同道朋友。 李白早就仰慕司馬承禎,知道他是道教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師,現在他能這樣賞識自己,這是多勵! 李白出生於武則天長安元年(701年),唐代安西都督府所管轄的碎葉城(現已不在中國境內,而是在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首都比什凱克之東的托克馬克市附近),五歲隨父遷居四川綿州彰明縣青蓮鄉。蜀地具有濃郁的崇道遺風,他有詩道:「家本紫雲山,道風未淪落。」紫雲山巒峰環秀,常有紫雲結其上,有不少洞天福地,許多「仙人」都在那裡修鍊。李白的家在附近,自小就對道教有好感,信奉道教是很自然的,所以李白「五歲誦六甲(道家術數方面的書)」,「十五學神仙,仙游未曾歇」。 李白十五歲時似乎已經學有所成,除了上面所說的「十五學神仙」外,他還說「十歲觀百家」,「十五學劍術,遍干諸侯」,「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等等,這就是說他少年時就能兼收並蓄,廣泛涉獵,文武兼修,小小年紀開始干謁活動。 這裡特別要提一筆,李白曾經到梓州(今四川三台縣)跟從縱橫學家趙蕤學習一年多。什麼是縱橫學?縱橫學的核心是王霸之道、強國之政。戰國時期縱橫家很多,一部《戰國策》後人稱之為「縱橫家書」,蘇秦、張儀等人就是典型的縱橫家。趙蕤著有一本《長短經》,主體內容就是如何審時度勢,相機推行王霸之政,教你辨明天下大勢,遊說海內諸侯,成就一代偉業。 二十歲前後,正是一個人世界觀熔鑄時期,這一段的從學對他一輩子都產生了影響。 「作賦凌相如」,這話不是自吹自擂。二十歲時,他曾經到益州(成都)進謁大都督府長史蘇頲,蘇頲看了他的詩文,就稱讚他天分超邁,才華英麗,寫起詩文,下筆不休。雖然現在風力未成,但已見不凡的骨相。如果再「廣之以學」,將來可以與司馬相如比肩。我們知道蘇頲曾是玄宗朝有名的宰相,封許國公,又善文章,他與另一個宰相燕國公張說齊名,並稱「燕許大手筆」。能得到他的讚許,難怪少年李白為之自豪。 或許就是因為這少年豪氣,他當時的另一次干謁卻不成功了。在渝州(現重慶),他去拜訪了刺史李邕。恐怕是人家不喜歡這「少年豪氣」,李白得不到賞識。為此他寫了一首有名的豪氣干雲的詩: 上李邕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恆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李白以大鵬自比,說它一旦乘風飛起,就像自下而上的旋風——扶搖,直上九萬里高天。這意象當然是來自莊子的《逍遙遊》了,但它比《逍遙遊》里的鯤鵬更超越:即使是風停了,它落下來,還能簸揚去大海之水,而世人卻把他的這類「恆殊調」(經常的不同與眾的論調)笑為「大言」;他勸告「丈夫」(對李邕的尊稱),「未可輕少年」——「宣父」(孔子唐時封號)還說「後生可畏」哩! 李邕當時也是文壇宿主,以能文養士聞名,有「信陵君」之譽,李白居然衝撞了他,而且又寫給人家這麼自負不凡的詩,年輕的詩人與直白的句子都顯得有些稚氣,但詩中磅礴的氣勢、狂傲的自信卻令人嘆服。 不知是聽從蘇頲「廣之以學」的勸告,還是受李邕刺激而負氣發奮,李白此後隱於家鄉附近的匡山大明寺,「巢居數年,不跡城市」,閉門苦讀各類詩書,同時修道煉術。在此期間,廣漢(綿州)太守曾經推舉李白與其同伴二人參加有道科舉試。「有道」是唐時取士科目之一。當時科舉有進士科、明經科兩種,為常科;另有不定期舉行的制科,由皇帝親自主持,名目繁多,「有道科」即其中一種。制科先得由地方長官推舉。李白得到太守的推舉,這當然是個機會了,但他沒有去應舉,為什麼呢?原來李白自命不凡,不屑於參加科舉,不肯一級一級地去做官,他要的是「一鳴驚人,一飛衝天」。 實際上李白可能還有個苦衷,《唐六典》中明文規定工商之家不得入仕,《選舉志》甚至將工商子弟稱為「異類」,且以之與「刑家之子」相提並論。李白家世撲朔迷離,至今說法不一。但他祖先是因避難而流落碎葉,其父李客是商人,這是比較清楚的。不論考常科考制舉,按例均須呈交「家狀」,他如何交?所以科舉這條路他幾乎是不可能走通的。 不能循規蹈矩,那就「一鳴驚人」吧,「乃杖劍去國,辭親遠遊」。臨行前他曾說,「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他要無愧於這個開元盛世,把自己熟讀、磨礪好的書與劍,獻給大唐王朝。「桑弧蓬矢,射乎四方」,古時男子出生,以桑木作弓,蓬草為矢,射天地四方,象徵有志於四方。他就像這樣去「一飛衝天」了! 今天來到這江陵,司馬承禎的鼓勵使他興奮不已。母親告訴過他,她是夢見長庚(太白星)入懷才懷上他的,所以父親給他取字太白。「仙風道骨」四個字正證明他的確不是凡胎俗骨。近十年了,他李太白不停地學道修鍊,現在司馬承禎的話,證明自己學有所成,這真讓他有些飄然欲舉了——「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這詩句又湧上胸際,大鵬的形象在他心中遽然騰起:那大鵬更加雄偉更加顯赫了,橫空出世,憑陵於崑崙之上,高飛於宇宙之間;每扇動一次翅膀,煙霧迷朦,沙土飛揚,天色都昏暗下來。它高聳的背脊就像巍峨的大山,扇動的翅膀就像連綿的白雲。激蕩起三千里的波濤,向著九萬里的高空疾飛。上下俯衝,搖動大海雲氣;扇動翅膀,傳出雷霆聲聲。星斗轉移而上天震動,高山搖晃而大海傾翻。 哦,它爪子周圍系繞著虹霓,眼睛裡閃耀著日月般的光芒。飛舞盤旋,迅疾倏忽。噴口氣,天地四方就生出雲彩;抖動一下羽毛,方圓千里就飛起大雪。從遙遠的北方往南方飛行,有時揮動強健的翅膀側旋,有時騰起狂風直飛。燭龍神口銜寶物為它照亮萬物,閃電精靈揮舞長鞭為它開路。三山在它看來就是幾個土塊,五湖在它眼裡如同一杯水。 這壯觀的雄姿,掩映著整個銀河,向上摩蹭著蒼天,向下覆蓋著大地。那開天劈地的盤古,瞪著眼,直愣愣地望著它不知如何是好;日神的車夫羲和,靠在日頭旁邊,望著它,發出聲聲嘆息。八方荒遠的地方都能感受到它盛大的氣勢,大半個天下都被它給遮蓋住了…… 忽然,從昆崙山方向飛來另外一隻大鳥,名叫希有鳥,它的右翼掩蓋著西極,左翼遮蔽著東荒,背上無羽之處一萬五千里寬,其身綠赤煌煌……這希有鳥高聲呼喚著大鵬:「偉哉鵬乎!我呼爾游,爾同我翔!」於是大鵬一翻身迴轉過身來,隨同希有鳥,向著霞光普照的更遠的天邊飛翔…… 李白神思飛揚,意氣風發,奮筆把胸中的意念寫了下來,於是名篇《大鵬遇希有鳥賦並序》誕生了,它生動地表現了大鵬的宏偉氣勢、遠大志向和逍遙精神。這篇賦因其奇妙的想像、驚人的氣魄和綺麗的辭采很快在江漢一帶傳開,幾乎家家藏有。二十五歲的李白很快出名了。 詩唐漫步(初盛唐部分)六十三 這大鵬就是李白的精神圖騰,他的志向就是一飛九霄,做出驚天動地、搖撼山川的壯舉。於是他四處奔走,「南窮蒼梧,東涉溟海」,以吳越為中心,往複於皖、贛、湘、鄂,「奮其智能」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初次闖蕩江湖,「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餘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結識了很多朋友;還曾為客死的同伴負骨千里,丐貸營葬,因此轟動一時。他實際已成為自己素來所景仰的游士與俠客了,雖然他所盼望的虎變龍蒸(成語,指乘時變化而飛黃騰達)、際會風雲並沒有出現,但洞庭波濤、鄱陽水勢、匡廬秀色、淮南風月、金陵古迹卻使他大開眼界。在這期間,他還認真向南朝的大詩人謝靈運、謝朓以及吳楚的民歌——吳聲、西曲學習,使他的詩增色添彩,他的詩傳名吳越。 這真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一次漫遊,你看他所寫留別詩多麼自在愉悅: 金陵酒肆留別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公子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但是好景不常,李白離開越州後不久就病了,而且資斧告罄,門庭冷落。這是他出蜀後第一次的困窘,不由得想起故鄉與親人來了。《靜夜思》可能是此時之作,由「床前明月光」引起的低頭思鄉的形象,所以那麼動人,大約是古人所說「以無情言情則情出,從無意寫意則意真」的緣故吧。沒有看到他給自己家人的書信和作品,卻留有《淮南卧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詩,向自己的老師縱橫家趙蕤訴說「國門遙天外,鄉路遠山隔」,「 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的愁苦。 開元十五年(727)李白病癒後來到了湖北安陸,開始了「酒隱安陸,蹉跎十年」的時期。 「酒隱安陸,蹉跎十年」是李白對安陸生活的總結。所謂「酒隱」,是說自己不得志,常寄情於酒中。李白當時已與故宰相許圉師的孫女結了婚,他有首《贈內》詩就說自己「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與夫人調侃道:「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這話用了個典故,漢朝周澤為太常﹐虔敬宗廟﹐常卧病齋宮。時人譏之曰:「生世不諧﹐作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李白戲稱自己的夫人與太常妻無異。另一首詩《襄陽歌》也說:「鸕鶿杓.鸚鵡杯,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看來李白是深深地隱逸於醉鄉了,有一段時間他還隱居于山林,在安陸的壽山、白兆山、洛陽的嵩山、長安的終南山讀書、修鍊、訪道求仙。 在白兆山桃花岩讀書時,有人問他為什麼隱而不仕,李白吟了一首詩回應道: 山中問答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對人家的問題,笑而不答,似高深莫測。其實,他已近而立之年,對自己的人生、理想已然有了明晰的設計,如果說當初的大鵬還只是朦朧地盼望神遊八極的話,那麼現在它已經有了明確的飛行目標了。 住在壽山的時候,有個姓孟的少府(縣尉)寫了一篇「移文」(曉喻或聲討的文書)給他,「盛談三山五嶽之美」,責備壽山是座小山,無名之輩而已,「無德而稱(成語,這裡的意思是沒有什麼功德可以稱道的)焉」。這實際上是對李白的影射、揶揄,李白因而作《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用擬人化的手法,代壽山做了回答,表白自己,說明理想。摘要如下: 逸人李白……「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一身」……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 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後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州,不足為難矣。 這話的意思是說,李白要以孟子「窮則獨善一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準則立身,努力地發揮自己的智能,就像春秋時期的管仲、晏嬰那樣,做皇帝的輔弼之臣,讓四海昇平,天下大定。履行這樣事君榮親的道義之後,他要像范蠡、張良那樣,浮五湖,戲滄州,獨善其身去了。 這是一個非凡的理想,它既是李白安陸十年的行動目標,更是他終身為之奮鬥的綱領。詩人的抱負是不用世則已,要用就要大幹一番事業,他希望能以布衣而為卿相,直接輔佐天子。 他的理想是這樣的遠大,白兆山的讀書、十年的酒隱都帶有很大程度上的讀書習業、養望待時的動機。 李白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還有一句出名的話,說自己是「不屈己,不幹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不委屈自己,這是真的,那飛行於宇宙之間的大鵬,怎麼可能低下雄視八極的高昂的頭?但是不幹謁別人,卻不是那麼回事,實際是巢父、許由以來再也看不到一個完全「不幹人」的隱士了,即使是陶潛、王績也是先仕後隱,談不上是完全不幹人的隱士,干謁是普遍的正常的活動,李白也不例外。在安陸的這十多年,他作《明堂賦》、《大獵賦》、《上韓荊州書》、《為趙宣城與楊右相書》等文四處投獻干謁權貴,就像他以後自己在《上韓荊州書》里所說的那樣「遍干諸侯」、「歷抵卿相」。我們先看看他在安陸的一些主要干謁活動吧: 離開壽山後曾去拜見「朝野豪彥」郡督馬公。馬郡督十分欣賞他,稱他為奇才,對人家說:「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沒有什麼好看的)。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繹間起(連續不斷地或者間續地出現),光明洞徹,句句動人。」但是馬公可能沒有實權,這次干謁沒有結果。 一次他在路上邂逅有實權的李長史,因為喝醉了酒,沒有來得及迴避,算是撞了地方長官的道。事後他獻《上安州李長史書》及詩三首,一方面負荊請罪,一方面藉機自薦。但是人家不予理會。 不久,可能是那不可一世、捨我其誰的神情引起的,李白在安陸「謗言忽生,眾口攢毀」。李白十分憤懣,寫《上安州裴長史書》,辯誣自陳,「一雪心跡」;同時不忘干謁求出,自我介紹,請求援引。文章最後說:你如果對我作威作福,那麼黃鵠——幹嗎不說「大鵬」,就要飛走了,西入秦海,永辭君侯,難道長安的王公大人之門,不可以讓我像馮諼那樣彈劍而歌嗎? 這樣高傲的信怎麼能取得預期的結果?於是開元十八年(730)春夏間李白果真離開安陸,取道南陽,「西入秦海」了。 他先在終南山住了下來,在那裡隱居一段後才到長安交遊、干謁。雖然他是第一次來長安,但他的詩名早已遠播京城內外,所以這一路以及到這裡之後,他結識了許多朋友,有許多的詩文酬答與干謁活動。其中最重要的是干謁宰相張說與唐玄宗的親妹妹玉真公主。可惜張說當時已經病重卧床了,只由其子當朝附馬、衛尉卿張垍接待。玉真公主是司馬承禎的弟子,可算是李白的同道朋友。李白也許想走當年王維請求長公主推薦的老路,所以帶著已寫就的讚美詩《玉真仙人歌》想造訪公主。張垍是玉真公主的侄女婿,就安排李白在終南山玉真別館等候玉真公主的接見。可是這張垍是個胸懷狹窄品行不高的人,略無乃父文壇宿主之風,更不會有李范那樣一諾千金的帝王風範,他把李白撂在那裡就不管了。這別館也可能就是當年王維獻《郁輪袍》的地方,雖然華麗寬敞,但是現在已經無人居住,「廚灶無青煙,刀機(几案)生綠蘚」,又逢秋雨連綿,「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李白感到「翳翳(光線暗弱的樣子)昏墊(指陷於水災之中,精神迷惘,無所適從)苦,沉沉憂恨生」,久住孤館,無人理會,哪裡能看到玉真公主的仙容?於是寫了《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描寫以上苦況,再次以馮諼自比,慨嘆「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 在長安的這一年多時間裡,李白徘徊於君門而不得入,隱居於終南山而無人問津,到附近岐、邠二州干謁,也無結果。他還曾與長安的一些「五陵豪」(指長安豪族子弟。漢朝高祖等五帝之陵在咸陽原,所以咸陽原又稱為五陵原;那裡聚居著皇親貴戚、高官富豪)交往,希圖藉以打開更多的干謁門路,結果呢,比在玉真別館的情況更慘:有一次,不知因什麼過節,李白在京城北門(玄武門)竟受到一批「五陵豪」有組織的圍攻,十分危險,後蒙友人陸調報官,帶憲台官兵來救助,才得解脫。這一系列的挫折對原先自視極高,以為能夠一飛衝天的李白來說,是多麼大的失望和打擊! 想這開元盛世,皇帝幾次下詔延攬英才,廣開才路,多少人平步青雲,成為皇帝身邊的顯赫人物,就說那張垍吧,不過能文章而已,就憑是宰相之子,而娶玄宗女齊國公主,蒙特許在宮中置內宅,侍為文章,賞賜珍玩,不計其數;那號稱有「信陵君」之風的李邕,也不過就是能說幾句直話,經內史李嶠及監察御史張廷珪薦舉,一躍而拜左拾遺;更有個少年賈昌,只因為善於鬥雞,竟然成為玄宗身邊的顯貴……宦官們「連雲開甲宅」,鬥雞小兒們「鼻息干虹霓」,權貴之家的子弟們借著祖蔭更是青雲直上。只有自己,空懷凌雲之志,懷才抱藝,以身許國,跑遍半個中原,卻到處碰壁,受盡屈辱,這是什麼世道啊!李白禁不住高喊:「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鬱積於胸中的憤懣一下子噴發出來了,他揮筆連寫了兩首《行路難》,其二如下: 行路難(其二)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⑴,赤雞白狗賭梨栗⑵。 彈劍作歌奏苦樂⑶,曳裾王門不稱情⑷。淮陰市井笑韓信⑸,漢朝公卿忌賈生⑹。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行路難,歸去來! ———————————————— 註:⑴逐,追隨。社,古代社會的基層單位,二十五家為一社。這裡泛指里弄。 ⑵本句指當時流行的賭博遊戲。⑶指馮諼客於孟嘗君門下,初不稱意,乃彈劍作歌,欲離去。 ⑷曳裾,拉起衣服前襟,出入權貴之門,表示謙恭謹慎。不稱情,不滿意,不痛快。 ⑸韓信未得志時,在淮陰曾受到一些市井無賴的嘲笑與侮辱(胯下之辱)。⑹賈誼年輕有才,漢文帝本打算重用,但遭到大臣周勃、灌嬰、馮敬等人的嫉妒與反對,被文帝疏遠。 詩人在直呼不平之後,說自己羞於追隨「社中兒」,像賈昌之流那樣以鬥雞、賭博這類勾當去贏取青睞;也不痛快於再像馮諼那樣「彈劍作歌」,整天在王公貴族門前低聲下氣「奏苦樂」了。他並非沒有委曲求全的胸懷,即使像韓信那樣受胯下之辱,像賈誼那樣遭人嫉妒也無所謂,問題是現在還有人肯「擁篲折節」迎接英才嗎?君不見,「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這世上還有「燕昭王」嗎? 失意之餘,詩人自然地產生了歸意。 「歸去來」, 「歸去來」,可是歸去就有出路嗎?李白心中茫茫然。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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