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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麗宏:會思想的蘆葦

最近回到我曾經「插隊落戶」的故鄉,一下船,就看到了在江堤上迎風搖曳的蘆葦。久違了,朋友!

蘆葦,曾經被人認為是荒涼的象徵。然而在我的心目中,這些隨處可見的植物,卻代表著美麗自由的生命,它們伴隨我度過了艱辛的歲月。

從前,蘆葦是崇明島上一種重要的經濟作物。蘆葦的一身都有經濟價值。埋在地下的嫩蘆根可解渴充饑,也可入葯。蘆葉可以包粽子,蘆葉和糯米合成的氣味,就是粽子的清香。蘆花能紮成蘆花掃帚,這樣的掃帚,城裡人至今還在用。用途最廣的,是蘆葦稈,農民用靈巧的手,將它們編織成葦簾、葦席、蘆篚、籮筐、簸箕,蓋房子的時候,蘆葦可以編葦牆,織屋頂。很多鄉民曾經以編織蘆葦為生,生生不息的蘆葦使故鄉人多了一條活路。我在崇明「插隊」時,曾經和農民一起研究利用地下的沼氣來做飯。打沼氣灶,也用得上蘆葦。我們先在地上挖洞,再將蘆葦集束成捆,一段一段接起來,紮成長十數米的蘆把,慢慢地插入洞中,深藏地下的沼氣,會沿著蘆把的空隙升上地面,積蓄於土灶中,只要劃一根火柴,就能在灶口燃起一簇藍色的火苗,為貧困的生活增添些許溫馨。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一件無比奇妙的事情。

在艱苦的「插隊」生涯中,蘆葦給我的撫慰旁人難以想像。我是一個迷戀自然的人,而蘆葦,正是大自然饋贈給人類的美妙禮物。在被人類精心耕作的田野中,幾乎很少有野生的植物連片成塊,只有蘆葦例外。沒有人播種栽培,它們自生自長,繁衍生息,哪裡有泥土,有流水,它們就在哪裡傳播綠色,描繪生命的堅韌和多姿多彩。

春天和夏天,它們像一群綠衣人,佇立在河畔江邊,我喜歡看它們在風中搖動的姿態,喜歡聽它們應和江濤的簌簌絮語。和農民一起挑著擔子從它們中間走過時,青青的蘆葉撣我衣,拂我臉,那是自然對人的親近。最難忘的是它們開花的景象,酷暑過去,金秋來臨,風一天涼似一天,這時,江邊的蘆葦紛紛開花了,那是一大片皎潔的銀色,在風中,蘆葦搖動著它們銀色的腦袋,在江堤兩邊發出深沉的喧嘩,遠遠看去,猶如起伏的浪濤,也像浮動的積雪。使我難忘的是夕照中的景象,在絢爛的晚霞里,銀色的蘆花變成了金紅色的一片,彷彿隨風蔓延的火苗,在大地和江海的交界地帶熊熊燃燒。冬天,沒有被收割的蘆葦身枯葉焦,在風雪中顯得頹敗,使大地平添幾分蕭瑟之氣。然而我知道,蘆葦還活著,它們不會死,在冰封的土下,有凍不僵的蘆根,有割不斷的蘆筍。只要春風一吹,它們就以粉紅的嫩芽,以翠綠的新葉為人類報告春天的消息。冬天的尾巴還在大地上掃動,蘆筍卻倔強地頂破被嚴霜覆蓋的土地,在凜冽寒風中驕傲地伸展開它們那柔嫩的肢體,宣告冬天的失敗,也宣告生命又一次戰勝自然強加於它們的嚴酷。

我曾經在日記中寫詩,詩中以蘆葦自比。帕斯卡說:「人是一棵會思想的蘆葦」,這比喻使我感到親切。以蘆葦比人,喻示人的渺小和脆弱,其實,可以作另義理解,人性中的忍耐和堅毅,恰恰如蘆葦。在我的詩中,蘆葦是有思想的,它們面對荒灘,面對流水,面對南來北往的候鳥,舒展開思想之翼,飛翔在自由的天空中。我當年在鄉下所有的悲歡和憧憬,都通過蘆葦傾吐了出來。

我曾經擔心,隨著崇明島的發展和進步,島上的蘆葦會漸漸消失。然而我的擔心大概是多餘的,只要泥土和流水還在,只要灘涂上的蘆根還在,誰也無法使這些綠色的生命絕跡。我的故鄉,也將因為有蘆葦的存在而顯得生機勃發,永葆它的天生麗質。

這次去崇明,我專門到堤岸上去看了蘆葦。蘆葦還和當年一樣,在秋風中搖晃著銀色的花朵。那天黃昏,我凝視著落霞漸漸映紅那一大片蘆花,它們在天地之間波浪起伏,像涌動的火光,重又點燃我青春的夢想……

1999年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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