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好月照徹一溪哀意 | 廢名新詩講義|廢名

我覺得我是能夠天下為公的。在我最初編造講義的時候,好像記得把我自己的詩也講它一章的意思,那時要講的人還多,自己覺得自己的詩也可以一講了。但這回重寫,確是沒有講自己的詩的意思,雖然三十五年初我回北大時應北大同學之約作了一回關於新詩的公開講演,講題是「談我自己的新詩」。現在離那次講演時又已是一年半了,我對於我自己的詩簡直忘記了。因為講卞之琳林庚馮至諸人的詩,把他們的詩仔細地讀。等到把他們的詩都弄清楚了,乃忽然又記起自己的詩,我覺得我還是應該把它講一講。為什麼呢?他們的詩都寫得很好,我是萬不能及的,但我的詩也有他們所不能及的地方,即我的詩是天然的,是偶然的,是整個的不是零星的,不寫而還是詩的,他們則是詩人寫詩,以詩為事業,正如我寫小說。為得這個原故,我應該講講我自己的詩了。讓我說一句公平話,而且替中國的新詩作一個總評判,像郭沫若的《夕暮》,是新詩的傑作,如果中國的新詩只准我選一首,我只好選它,因為它是天然的,是偶然的,是整個的不是零星的,比我的詩卻又容易與人人接近,故我取它而不取我自己的詩。我的詩也因為是天然的,是偶然的,是整個的不是零星的,故又較卞之琳林庚馮至的任何詩為完全了。這是天下為公的話。不過我還是喜歡他們的詩。詩是應該訴之於感官的,我的詩太沒有世間的色與香了,這是世人說它難懂之故。若就詩的完全性說,任何人的詩都不及它。

我選了七首,每首略加解釋。

妝台

因為夢裡夢見我是個鏡子,沉在海里他將也是個鏡子,一位女郎拾去,她將放上她的妝台。因為此地是妝台,不可有悲哀。

這首詩,首先是林庚替我選的。那時是民國二十年,我忽然寫了許多詩,送給朋友們看。有一天有一人提議,把大家的詩,一人選一首,拿來出一本集子,問我選那一首。我不能作答,我不能說那一首最好。換一句話說,最好的總不止一首,不能割愛了。林庚從旁說,他替我選了一首《妝台》。他的話大出乎我的意外,我心裡認為我的最好的詩沒有《妝台》。然而我連忙承認他的話。這首詩我寫得非常之快,只有一二分鐘便寫好的。當時我忽然有一個感覺,我確實是一個鏡子,而且不惜於投海,那麼投了海鏡子是不會淹死的,正好給一女郎拾去。往下便自然吟成了。兩個「因為」,非常之不能做作,來得甚有勢力。「因為此地是妝台,不可有悲哀」,本是我寫《橋》時的哲學,女子是不可以哭的,哭便不好看,只有小孩子哭很有趣。所以本意在妝台上只注重在一個「美」字,林庚或未注意及此,他大約覺得這首詩很悲哀了。我自己如今讀之,彷彿也只是感得「此地是妝台,不可有悲哀」之悲哀了。其所以悲哀之故,彷彿女郎不認得這鏡子是誰似的。奇怪在作詩時只注意到照鏡子時應該有一個「美」字。

小園

我靠我的小園一角栽了一株花,花兒長得我心愛了。我欣然有寄伊之情,我哀於這不可寄。我連我這花的名兒也不可說,——難道是我的墳么?

這首詩只是寫得好玩的,心想,年青的人想寄給愛人一件東西,想寄而不可寄才有趣。不可者,總是其中有委曲。然而就文章的表面說,什麼東西不可寄呢?栽的一株花不可寄,不能打一個包裹由郵政局裡寄去。再一想花也未嘗是不可寄的,託人帶去不行了嗎?只有自己的墳是真不可寄,於是詩便那樣寫了。及今讀之,這首詩同《妝台》一樣,彷彿很有哀情似的。我當時寫它,只覺得它寫得很巧妙,《小園》這個題目也很有趣,這裡面栽了有花,而花的名兒就是自己的墳,卻是想寄出去,情人怎麼忍看這株花呢,忠實的墳呢?那麼我現在以一個批評家的眼光來分析,前一首《妝台》裡面的鏡子,與這一首《小園》裡面的墳都是一個東西。這兩首詩都是很有特別的情詩。不但就一首說是完全的,就兩首說也是完全的。這就是說,我的詩是整個的。

張大千,《溪山高逸》(扇面)

我立在池岸,望那一朵好花,亭亭玉立出水妙善,——「我將永不愛海了。」荷花微笑道:「善男子,花將長在你的海里。」

這首詩,來得非常之容易,而實在有深厚的力量引得它來,其力量可以說是雷聲而淵默。我當時自己甚喜歡它。要我選舉我自己的一首詩,如果林庚不替我選舉《妝台》,我恐怕是選舉這首《海》了。我喜歡它有擔當的精神。我喜歡它超脫美麗。「我將永不愛海了。」望著眼前的花而說這一句話,不是真愛海者不會說的。不是真愛花者也不會說這話。謝靈運詩句「池塘生春草」幽美可愛,拙作恰是新詩的境界,海與花會聯在一起,一個大海,一朵花,彷彿池塘生春草似的。

掐花

我學一個摘花高處賭身輕,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兒,於是我把他一口飲了。我害怕我將是一個仙人,大概就跳在水裡淹死了。明月出來吊我,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此水不現屍首,一天好月照徹一溪哀意。

這首詩也是信口吟成的,吟成之後我知道成功它有許多下意識。小時侯我常常喜歡站在河邊玩,有時看著水急流,頭暈了,墜到水裡去了,心想,「糟糕,我這回淹死了!」結果只是咕嚕咕嚕飲了幾口水,並沒有淹死。所以淹在水裡而沒有淹死,在我是有著實在的經驗。另外我有幾次讀書的經驗,當然都是做大學生時的事,我喜歡吳梅村「摘花高處賭身輕」這句詞,彷彿我也可以往上一躍;另外我讀《維摩詰經》僧肇的註解,見其引鳩摩羅什的話,「海有五德,一澄凈,不受死屍;……」我很喜歡這個不受死屍的境界,稍後讀《大智度論》更有菩薩故意死在海里的故事。許地山有一篇《命命鳥》,寫一對情人蹈水而死,兩個人向水裡走是很美麗,應是「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第二天不識趣的水將屍體浮出,那便臃腫難看了,所以我當時讀了很惆悵。在佛書上看見說海水裡不留屍,真使我歡喜讚歎。這些都與我寫《掐花》有關係,不過我寫時毫不加思索,詩的動機是我忽然覺得我對於生活太認真了,為什麼這樣認真呢?大可不必,於是彷彿要做一個餐霞之客,飲露之士,心猿意馬一跑跑到桃花源去掐一朵花吃了。糟糕,這一來豈不成了仙人嗎?我真有些害怕,因為我確是忠於人生的,這樣大概就跳到水裡淹死了,只是這個水不浮屍首,自己躲在那裡很是美麗。最後一句「一天好月照徹一溪哀意」,只不過是描寫,寫這裡有一個人死了而人不得而知之而已。這一個人或者也是情人,那麼這一首《掐花》仍可作《妝台》作《小園》觀之,很有趣。我喜歡海不受死屍的典故給我活用了,若沒有這個典故,這詩便不能寫了,然而我寫時未曾加思索。「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此水不現屍首」,這是一句,分兩行寫,「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下面不要加逗號,這樣分行是活的分行。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者,是死了而不現屍首之故也。此首或勝過《海》亦未可知。

上面四首詩都是民國二十年寫的。下面三首大概寫在二十四五年。

王音,《剃頭》,2015

理髮店

理髮匠的胰子沫同宇宙不相干,又好似魚相忘於江湖。匠人手下的剃刀想起人類的理解劃得許多痕迹。牆上下等的無線電開了,是靈魂之吐沫。

這首詩是在理髮店裡理髮的時候吟成的。我還記得那是電燈之下,將要替我刮臉,把胰子沫塗抹我一臉,我忽然向著玻璃看見了,心想,「理髮匠,你為什麼把我塗抹得這個樣子呢?我這個人就是代表真理的,你知道嗎?」連忙自己覺得好笑,這同真理一點關係沒有。就咱們兩人說,理髮匠與我,可謂魚相忘於江湖。這時我真有一種偉大之感,而再一看,一把剃刀已經把我臉上劃得許多痕迹了。而理髮店的收音機忽然開了,下等的音樂,乾燥無味,我覺得這些人的精神是莊周說的涸魚,相濡以沫而已。

街頭

行到街頭乃有汽車馳過,乃有郵筒寂寞。郵筒PO乃記不起汽車的號碼X乃有阿拉伯數字寂寞,汽車寂寞,大街寂寞,人類寂寞。

這首詩我記得是在護國寺街上吟成的。一輛汽車來了聲勢浩大,令我站住,但它連忙過去了,站在我的對面不動的是郵筒,我覺得它於我很是親切了,它身上的PO兩個大字母彷彿兩隻眼睛,在大街上望著我,令我很有一種寂寞,連忙我又覺得剛才在我面前馳過的汽車寂寞,因為我記不得它的號碼了,以後我再遇見還是不認得它了。它到底是什麼號碼呢?於是我又替那幾個阿拉伯數字寂寞。我記不得它是什麼數了。白白地遇見我一遭了,是我,很是寂寞,乃吟成這首詩。

寄之琳

我說給江南詩人寫一封信去,乃窺見院子里一株樹葉的疏影,他們寫了日午一封信。我想寫一首詩,猶如日,猶如月,猶如午陰,猶如無邊落木蕭蕭下,——我的詩情沒有兩個葉子。

這一首詩的詩情我很喜歡,最後一句「我的詩情沒有兩個葉子」,是因為我用了「無邊落木蕭蕭下」這一句話怕人家說我的思想里有許多葉子的意思,其實天下事那裡有數目可數呢?我們看著一株樹葉的疏影,不會說一個葉子兩個葉子也。即是不會數一個影子兩個影子。

載《天津民國日報·文藝》1948年4月5日第120期。
選自《我認得人類的寂寞》,廢名詩集,雅眾文化/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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