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 寫出《紅樓夢》的人,憑什麼是他?

 來自十點讀書 

文 | 滿喜喜 · 

十點讀書原創

關於曹雪芹,我們知之甚少,有關他的一切,都是不可定論的。

今日採擷相對可信的片段,儘力為各位還原曹公如夢似幻的一生。

 

康熙五十四年,乾旱許久的金陵城,突然下起了大雨。

織造府曹家的熱鬧,卻絲毫未受天氣影響,丫鬟僕人們淋著雨,張羅著小少爺的三朝宴。

三天前,就在這大宅門裡,添了一個沒爹的孩子。

遺腹子名叫曹霑,字夢阮,號雪芹,他的父親兩個月前,在北京述職,死於一場風寒。

現在當家作主的人,是他的叔叔曹頫,曹家最後一任江寧織造。

這個肥差,已經被這戶人家壟斷了五十多年,一個官職將一個姓氏,餵養成手眼通天、家財萬貫的江南第一豪門。

一群奶媽抱著一個嬰兒,喜笑顏開地闖入了喧鬧的宴廳,身後跟著他憔悴消瘦的親娘,以及一群親切的夫人小姐。

眾人刻意忽視了寡婦,紛紛來誇嬰兒生得俊俏,有才子相,像極了他風流儒雅的祖父。

老太太笑得爽朗,無比寵溺地伸出手去捏小孫子粉嫩的臉頰。

鮮紅的錦緞被褥中,熟睡的嬰兒終於被弄醒,茫然地瞪圓眼睛,放聲大哭。

這一睜眼,便是他最初見識過的富貴逼人,也為他的一生坎坷,正式拉開了帷幕。

金陵城是個花柳繁華地,曹雪芹自幼身處其中,難免沾染了一身紈絝執拗的習氣。

童年的他,調皮淘氣,厭惡八股文,反感科舉考試,一讀四書五經就頭疼,整日撲在園子里,和姊妹丫鬟們玩在一處,偶爾醉心閑書、偶爾吟詩作畫,遊戲人生,好不快活。

唯一能管教他的,就是叔父曹頫。這個家族的頂樑柱,非常重視子侄的教養,尤其對曹雪芹,他更是嚴厲非常,生怕辜負了死去的兄長。

但每當曹雪芹闖禍,曹頫怒不可遏,想要略施懲戒時,祖母李氏就會出來回護,寡嫂也抽搭著抹眼淚,一群女眷圍在一旁幫腔,反倒像是曹頫做了錯事。

在這樣的溫柔鄉中,曹雪芹的心性得到了最自由的發展,真正是隨心隨性。

如果就這樣長大,錦衣玉食,無憂無慮,曹雪芹一定是寫不出《紅樓夢》的,書卷里萬物皆虛、萬事皆允的幻滅,非經歷不可得。

夢一樣的日子,在他十二歲那年戛然而止。

 

雍正五年,朝堂重新洗牌,江寧織造曹頫罪犯瀆職,著革職入獄,抄沒家產,滿門朱紫,盡皆淪為布衣。

那是個元宵節,不知道有沒有下雪,曹家包括曹雪芹在內的老少百餘口,被迫長途跋涉,從金陵遷回北京,住進了崇文門外的老宅舊屋。

偌大一個鐘鳴鼎食、詩禮簪纓之族,只剩下了三對老僕,靠變賣田地為生。

宅邸後來又招了強盜,愈發窮困,終於落得門戶凋零,一蹶不振。

尚在青春期的曹雪芹,目睹了家族崩壞,切實感受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諸多錐心之痛,使他由活潑好動轉向沉默寡言,難得露笑。

沒兩年,寵他的祖母去世了,憂鬱的母親病倒了,曾經偉岸的叔父,頹唐到閉門不出。

曹家西園的群芳,都在這個冬天凋謝了。

昔年熱鬧,盛景舊人,盡做煙雲散,只剩下心底不可觸碰的傷疤。

敏感的少年,就這樣一歲一歲長大,逐漸從衰老叔父手中接過了家族的重擔。

在成年的前夕,曹雪芹開始作為門面處理曹家的大小事宜,接觸了京中相當多的故人世交。

從故人口中,曹雪芹重新認識了祖父和父親。兩人都是文武全才,被同僚所敬佩擁戴,一個風姿英絕,一個博學多能,數代積累,給曹家留下藏書三千冊,還有極其精良的藝術傳承。

家族的榮光,第一次在金錢權力之外顯露,耀眼地呈現在曹雪芹面前。

大概是在這一時期,曹雪芹燃起了復興家族的雄心壯志,開始勤奮讀書,拜謁名士。

金錢名利不足掛齒,曹雪芹也不屑,他要找回來的,是自家丟掉的臉面,士人的氣節。

他要用詩書學問,給曹家人揚眉吐氣,挺直脊樑。

 

乾隆元年,曹雪芹二十二歲,皇帝赦免了曹家。

曹雪芹謀到了「宗學」里一個不起眼的小職位,做些助教、打雜的小事,算是份穩定工作。

人有了志向,就會愈加意氣風發、胸襟開闊,氣度自是與以往不同。

不得不說,曹雪芹在讀書治學方面,遺傳了家族的優良血脈,進步飛快。

滿肚子宏篇大論,出口成章,又遊歷過江南繁華,見多識廣,這樣有趣的曹雪芹很快便結交到了一群朋友,其中不乏敦敏等王孫貴族。

有一年秋,敦敏見曹雪芹酒癮犯了,他就立即解下佩刀,賣了換酒,曹雪芹非常開心,當場做了一首長歌答謝。

那幾年間,曹雪芹活得稍微安穩,家中也安定,斷斷續續寫出了一本《風月寶鑒》。

這本章回體小說,別稱《情僧錄》,後來改名,叫《石頭記》。

 

乾隆十二年,曹雪芹三十三歲,他失了業,搬了家,住到了北京郊區。

雖然史書未載,但曹家肯定又生了變故。

曹雪芹罪臣後代的身份,被重新強調,主流社會徹底拋棄了他。

他的原配妻子,亦是他的表妹,一個黛玉式的美人,也因故香消玉殞。

曹雪芹又一次經歷了大悲大喜,雖不至心如死灰,但他的悲觀卻難以掩飾,從此丟了志向,逐漸消沉。

或許他想,事已至此,還談什麼家族復興,能苟延殘喘地活下去,便已是萬幸。

他沒了經濟來源,窮困潦倒,住一間草庵,在山野遊盪,漁樵耕讀,過著不得已的隱居生活,只有在痛飲大醉時,曹雪芹才能稍微平復內心洶湧的痛苦,得到暫時的歡愉。

但無論如何,就算曹雪芹不願回憶,刻意迴避,他還是要直面自己的前半生,遲早。

傳說,有一年重陽節,附近偶有交集的鄉紳們,邀請曹雪芹去參加宴會,料想又是一場附庸風雅,他本無意摻和,卻聽說,那裡不僅有上等佳釀,還專請了來自金陵的伶優助興。

進了大宅門,酒肉脂粉的香氣,歌舞昇平的熱鬧,恍惚將半醉的曹雪芹拉回了當年的曹家大院。

那是他人生的起點,是他理想的源頭,曾予他希望又毀去希望。

那更是他拼盡全力都無法重建的華麗夢魘,像一個套在脖頸的沉重枷鎖,除了自己,無人可開。

他痴痴盯著台上婀娜的少女,傾聽她們口中哼唱的吳儂軟語,所有的記憶,都在這一瞬間全部復活。

直到一個土財主昏了頭,舉著自己的玉佩撞過來,朝他炫耀道:「曹貢生,你這輩子,可見過這樣好的寶玉?」

曹雪芹望著玉,如夢初醒地大笑起來,他抓起一壇酒,仰面而干,瘋瘋癲癲地開始說「胡話」:「何止見過,我有一塊比你好千萬倍的通靈寶玉!」

土財主蔑笑:「既然敢說有,何不拿出來羞羞我的臉?」

他跌跌撞撞朝外走,邊走邊叫:「都丟了!都沒了!什麼都是假的!」

 

宿醉之後,曹雪芹打量著慘淡的現實,從壓箱底找出了一沓書稿,開始把自己真實經歷過的人生,改寫進虛幻的《風月寶鑒》。

一半真,一半假,這或許就是《紅樓夢》虛虛實實的由來。

對一個文人來說,逃避現實最容易的方法,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創作,但從曹雪芹桀驁的個性來看,他下決心寫出《紅樓夢》,一定不是因為逃避,而是因為他意識到了一件很殘酷的事:

織造府曹家的歷史,已經終結,不再擁有未來,留戀它過去的人也所剩無幾。

能記錄它,並且有資格記錄它的人,除了曹雪芹,不做他想。

向來安逸摧心志,心碎才得好文章。

接下來,他即將面對的,就是「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嘔心瀝血地把這部巨著,一字一句創作出來。

從敦敏等友人口中,我們得知曹雪芹是個工詩善畫,多才多藝的人。

但看過《紅樓夢》的人,便知道這八個字是小瞧了曹雪芹。

這本書,可以說是無所不包,應有盡有,它寫的實在太多了:

服飾、器用、建築、園林、飲食、醫藥、禮儀、習俗、哲理、宗教、音樂、美術、戲曲、遊藝,凡有所涉及,樣樣翔實精通,幾乎可說是一本康乾盛世的百科全書。

甚至有人根據《紅樓夢》,整理出一本能實際操作的菜譜。

另一方面,曹雪芹竭力把自己沉浸在記憶里,力圖將親耳聽過、親眼見過、親身遭逢的人和事,全部重現在《紅樓夢》中。

每一個故人,她們的一顰一笑,一個動作,一句話,他都想原原本本地還原,如實描寫,毫無諱飾。

那些真實的生活畫面,刻骨銘心的感情,使我們身臨其境地領略那些已經灰飛煙滅的流金歲月。

 

「這個妹妹,我原是在哪裡見過的。」

在哪裡見過呢?是當年富貴天潢,還是如今陋室蓬窗?

過去和現在,彼此糾纏,每段故事的結尾,原來都相似。

 

書里是「行為偏僻性乖張、古今不肖無雙」。

書外是「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

誰能分得清,這是賈寶玉,還是曹雪芹?

 

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到頭來恰似一場幻夢般破滅。

「無緣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

 

所以才有人說,《紅樓夢》是值得用一生去讀的書。

只有這豐富無比的曹雪芹,才寫得出包羅萬象的《紅樓夢》。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緲,古今一夢盡荒唐。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凡讀過《紅樓夢》的人,無一例外,都覺得它厚重。

這本書,不是曹雪芹一個人命運的興衰,而是無數封建家族,甚至一整個時代的興衰史。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他把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困惑和無奈,歸結於一個「情」字,以其為全書的魂魄,而曹雪芹的天才,則最大限度成就了《紅樓夢》的不可超越。

《紅樓夢》的結構嚴密,是古典小說的巔峰,全書沒有一句閑筆,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像寶玉的口頭禪:「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後來他果然出了家。

讀了幾遍《紅樓夢》,或許是我膚淺,最在意的依然是那些美人的命運。

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讓那些紅粉佳人紛紛零落,秦可卿、元春、迎春、晴雯、尤二姐,一個接一個的凋謝。

與之相對,偌大的榮寧二府,竟然沒有綿延一個新子嗣。

只有逝去,沒有新生,只有衰敗,沒有恢復。

榮寧二府,氣數將盡,榮枯交替,只剩下枯,寧缺毋濫,只剩下缺。

而在這頹象初顯的前篇中,曹雪芹依舊保持了他早年驚奇凌厲的筆鋒。

有幾處情節的冷酷決絕,我在大白天讀來,仍覺得脊背發涼。

寶玉和晴雯撕扇子千金一笑的時候,

金釧沉在冰冷的井水中。

寶玉和寶釵入洞房春宵一刻的時候,

黛玉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富貴以生,坎坷以終,悲欣交集,浮生若夢。

每位讀書人,都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在這玉堂金馬毀壞出的斷壁殘垣下,只剩下一群似哭似笑的老僕。

 

命運只是不得已,卻很難說自由不自由。

生活就是活下去,亦很難說喜歡不喜歡。

 

《紅樓夢》中的富貴繁華,還在短暫地延續著,現世中的曹雪芹,卻因為痴迷寫作,不理營生,變得愈加落魄,以至到了「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境地。

京城下大雨,曹雪芹的房子塌了,他也不張羅重修,只請朋友們幫他搭了個木棚子,湊活著住,平時就靠扎風箏,幫人鑒定書畫,掙幾個酒錢。

連下酒菜也買不起,他就摘瓜花來下酒。

沒有比他再破落的破落戶了,再朝下走,他就該去討飯了。

但他就是耐得住性子,眼前再多的苟且,他都只一心一意地寫《紅樓夢》。

頭髮長了也不剃,整天除了寫稿子,就是改稿子。

萬幸無虞,老天讓曹雪芹寫完了這本書,沒有讓他死在無窮的遺憾之中。

曹雪芹的苦役結束了,醞釀二十年,耗費十年光陰,他完成了天賦的使命。

可《紅樓夢》在流傳過程中,竟遺失了八十回之後的手稿,成為殘篇。

有人考證它是108回,有人主張120回,這對執迷結局的讀者而言,或許非常重要,對曹雪芹卻是沒有意義的。

他一開始就知道結局,他經歷過結局,他寫完了結局。

他不必再去回想那些悲哀痛苦的記憶,不必絞盡腦汁地還原舊日里的殘忍細節,他解脫了,得到了精神的自由。

書寫完了,勞神傷情的日子終了,他也即將告別這個既愛又恨的世界了。

 

乾隆二十七年,大雪紛飛的除夕夜,曹雪芹貧病交加,躺在床上等死。

這年中秋,曹雪芹痛失愛子,悲傷過度,從那之後,便卧床不起。

他終究是沒能捱到新年伊始,悄無聲息地死在了一個卑微的角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關於曹雪芹的死,脂硯齋寫到:

能解者方有心酸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

後世一般認為,他是死於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也有人確切考證到了四十八歲。

我覺得四十八歲,是個很符合曹雪芹命運起落的壽終。

十二年一個輪迴,從頭給他希望,到尾給他絕望。

錦衣紈袴,珠沉玉隕,發憤圖強,鬱鬱而終。

世事無常,人情冷暖,喜怒哀懼,生離死別。

 

從友人的記述中,我們可以知道曹雪芹的作品,原先也是極多的,有詩歌、散文、雜論數種,最後禁得起考證的,卻只餘下了兩句殘詩,和一部光耀千古的紅樓奇書。

唯一的解釋,就是那些飽含隱喻,映射現實的文字,仍然觸痛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經。

畢竟清朝,是一個盛行文字獄的朝代,刪毀一個知識分子的著作,不費吹灰之力。

但《紅樓夢》仍舊流傳了下來。

曹雪芹死後不到三十年,經程偉元、高鶚整理、補足並刊刻付印了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史稱「程高本」。

這個版本的《紅樓夢》風靡大江南北,婦孺皆知,經久不衰,改編作品無數,深受世人喜愛。

它超越了自以為是的權力,跨越了時空,化作了人類文明中一座崇高之峰。

伴隨著《紅樓夢》的雋永,曹雪芹這個名字,將永垂不朽。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誰解其中味?

十點君說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看完這篇文章,十點君淚流滿面,那些偉大的作品背後,原來凝聚了作者這麼多的辛酸苦辣、畢生智慧。

人,是多麼有意思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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