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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老宅的荒園和祖墳的野草

老宅前遠眺

4月1日,清明長假開始的前一天,深夜10:30,我回到了寂靜的山鄉,回到了老宅。母親正在家等著我。

我已不回老宅兩年了。2015年清明節後兩天,父親在老宅壽終正寢,我們兄弟趕回家埋葬了父親。百日後母親搬離了老宅,先來到北京隨我生活了半年,然後回到家鄉和居住在鎮上的姐姐生活在一起。

老宅,就這樣空空蕩蕩地閑了兩年。2016、2017年連續兩年的春節,兄弟們回鄉陪著母親在縣城的房子過年。

可今年的清明節,我們必須回到老宅,因為要為先父過80歲的冥壽,老家叫陰生。

在我們兄弟回家前,姨媽和姐姐幫助母親整整花了一天打掃房間和院子,清洗了炊具和碗筷。即便這樣,那天晚上,我睡在老宅的床上,仍然感覺到陰冷,聞到了若隱若現的霉味。——房屋,一旦沒人居住,便很快如枯萎的樹木那樣。

2011年和父親在老宅院內合影

第二天早晨,我被院內樹上嘰嘰喳喳的鳥兒驚醒,起床出門來到院子里。陽光正好,照射在院內兩棵桂花樹和一棵枇杷樹上。

看到屋前那個熟悉的院子,我不由得一陣子傷心:長久無人料理,這已經成了一個荒園了。

園子里長滿了雜草和荊棘,還有遍地的枯枝,小水池被浮萍遮住了水面。南邊原有百十桿修竹,因為開花,幾乎全部枯死,有的折斷到地,有的軀幹殘留在地表。有三棵苦楝樹,不知道什麼時候種下的,貼著圍牆,長勢很好,這應該是鳥兒在圍牆上棲息時,鳥喙一松,叼來的種子滾落到地面而成。園子的東邊,用竹籬笆隔出一塊小菜畦,原來一年四季種著時令蔬菜,而今稀稀拉拉長著我叫不出名的野菜。

沒人打理的園圃便是這樣

父親還在世時,父母倆住在老宅,養著一群雞,幾隻鴨,還有三隻花貓。其中有一種健碩、驕傲的大公雞,怕有二十來斤重,兇猛無比,雞冠通紅髮亮。兒子三歲時第一次隨我回老宅時,被它嚇了一跳。後來,安葬父親時,地仙當場宰殺了它用來安神。

現在,院內沒有一隻雞鴨,花貓也不知道逃到何處了。凌晨睡在老宅里,沒有公雞報曉,真是不習慣。

這處老宅和宅子前的園圃,凝結了父母一生的心血。

宅子建好時,還是人民公社時期,屋前六尺開外,便是生產隊曬穀坪的一部分,隊里用圍牆圈住,在生產隊圍牆和我家宅子之間,逼仄的長條形空地上,哥哥帶著我們植下了幾棵桃樹、幾棵梨樹,還有一棵泡桐。南方春來早,過完年,門前便是桃紅李白;夏天,泡桐花發出馥郁的香味,在村外幾百米就能聞到。泡桐長得很快,在我考上大學那年,已是合抱之木。

三十多年前,生產隊解散,分田到戶,集體的倉庫被拆除,曬穀坪也被瓜分。幸虧當時母親棋先一著,馬上請磚匠將屋前這部分曬穀坪圈了起來,又找到鄉政府,花錢買下做待建宅基地。——而且真的用條石打下了地基。父母想到他們有三個兒子,一棟老宅將來肯定不敷居住,先替還未長大的兒子占上前面的宅基地。

父母居住在老宅時的院子

父母也沒想到,他的三個兒子沒有一人留在故鄉,全部定居在外省市,前面的宅基地也無再建的必要,於是便被改造成一個花園。泡桐和桃樹、李樹先後砍伐了,十幾年前還在做軍官的哥哥回家探親,在園子的東、西兩頭各栽下一棵桂花樹,還有一棵枇杷樹。

桂花樹一天天長大,今已亭亭如蓋,父母卻和老宅一樣,在歲月風雨的吹打下,一天天老去。直至其中一位先行而去,化作黃土一抷,還活著的母親,不可能再獨自一人留在老宅了。只要在老宅,她就會睹物思人,不時地嘆息。

父親生前和母親吵架一輩子,但他一走,母親總是覺得落寞傷心。我才真正明白賀方回那句詞義:「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年少時,怎能懂得呀?

吃過早飯,我便和哥哥,邀上幾位在家的堂兄弟,在滿叔的帶領下,到村外幾處祖墳地掛青。離村莊最近的是曾祖父、祖父和大伯的墳塋,他們葬在村莊東南角的茅山山腰,艮山坤向。隨著村莊的擴大,三位祖輩的墳塋已經和房屋只差幾丈之遠了,這在湘中山村也是常態。曾祖父活了九十六歲,死在1960年,父親生前常說,如果不是過「苦日子」,曾祖父肯定過一百歲。大伯得癌症死的,他死時我才六歲,對他的印象很模糊;祖父去世時,我已經是小學五年級學生,小時候常陪著他坐在屋前的階基前,眺望西邊的雲彩,或與過路的歇腳人聊天,那情形宛在昨天。曾祖母和伯祖父葬在村口的西南方,兩座墳也和村子接連在一起了。伯祖父年輕時患病而死,曾祖母過於傷心,也在第三天去世,母子倆的棺材,同一天下葬。

 

祖母的墳塋每年清明都是這樣被野草簇擁

祖母和父親的墳,埋得較遠。從出村口向南,得走一千多米,必須跨過一條小溪,翻過一座山,走過一塊山間平地,才能走到墳山。以前,這是一條古老的驛道,南通邵陽縣長陽鋪,北抵老新化縣高平。父親去世前一年,古驛道的石板路被一條寬敞的機耕道代替了。

走出了一身汗,我們到了埋葬祖母和父親的山腳下。正月給父親掛新青踏平的一條山徑,已經又長滿齊腰深的茅草。——湘中風俗,死者葬後前三年,其後代要在正月而非清明掛青,是為「新青」,應該是暗合古代「守制三年」之意。

兄弟們手持柴刀,一路披荊斬棘,開出一條小道,才到達墳前。祖父、父親和一座不知後人的墳排列在一片松林簇擁的凹地中,乾山巽向。山腳下是一片稻田,有兩眼長年不涸的泉水。

正月給父親掛的新青,仍然是彩幡飄揚,顏色未能褪盡。由於是新墳,墳頭剛剛長出一些野草來;而祖母墳頭上的雜草,瘋長著,幾乎將墓碑覆蓋了。每年清明,都要清理一次雜草,而第二年清明來此,依然是滿目萋萋野草。古人云「墓木成拱,墳草數青」,大概就是描述這種情形吧。

祖母和父親墳地左邊的竹林

我們剛出村口時,就聽見嗩吶聲聲,我知道這是給父親做冥壽法事的道士來家裡了,孝子應該儘快趕回去照應。於是在給父親、祖母掃完墳後,我和哥哥就折回家來,去給墳地更遠的高祖掛青,只能由幾位堂兄弟代勞了。

到家,進了堂屋,看到道士已經布置好了。堂屋正中間已經掛好了元始天尊、靈寶天尊、道德天尊三幀神像,父親的靈位供奉在一張八仙桌上。一個老道士帶著一個徒弟,正在咿咿呀呀念經。我抬頭看到堂屋家仙最高處匾額上「世代榮昌」四個大字,和家仙中間的「本宗堂上李氏歷代考妣之神主位」,以及兩邊的對聯,這些字是父親的手澤。不覺得眼角濕潤,想起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

為父親冥壽做法的道士

中國人事死如生,為死去的父母做冥壽,和在他生前做壽的禮數是一樣的。族親和姻親來了幾十人,我家只是不接他們的人民幣賀禮,他們奉上一捆捆紙錢,包好,蓋上道士帶來的印章,堆在一起燒化,算是送給另一個世界的父親做壽禮。

 

湘中的道士多屬於正一派,來做法事的這兩位亦然,他們戴著兩片瓦的帽子,穿上鑲紅邊的青色道袍,指揮我們兄弟姐妹和親戚一一在靈前奠酒。

 

宴開四桌,坐酒席的禮數還是和生者的壽宴一樣,舅舅和叔父請坐上席。有一桌開在院內的桂花樹下。父親故去兩年了,我們仍然覺得他還住在老宅里,和我們一起喝酒。哥哥席間說了一句:「父親生前,沒有一個仇人。人做到這一點,真是不容易呀!」

 

散席後,已是午後三點,太陽照射下,已如初夏氣候。哥哥代表全家將酬謝的紅包奉送給道士後,放了一掛長鞭炮。道士師徒二人,吹著嗩吶,被我們送出槽門,送到村口。

 

嗩吶聲越來越遠,直到消失。

 

明天,我和哥哥又將返程。我現在不知道「回北京」和「回故鄉」,哪個更當得起「回」這個字?母親也要和姐姐回鎮上居住。老宅的院門又將長久地鎖住,留下荒園和父親和歷代祖先的靈位在此。

 

所謂故園者,當是老宅和祖墳之所在地。故園荒蕪胡不歸?可在今天,歸鄉或曰歸田,實在是太不容易了。不知道我將來是否有幸能回到故鄉,整修那老宅前的荒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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