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現在大概只有大媽還跳舞

如果把世人分成兩種，一是會跳舞的，一是不跳舞的，那我應該屬於前者。當旋律輕揚，當鼓聲怦怦作響，每個細胞似都蘇醒了，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想跟著擺動，重節奏的搖滾如此，饒富民族風的絲竹樂亦如是，總之，舞的魅惑是我心底深處一隻蠢蠢欲動的小獸。

長大後父親常拿我在幼兒園表演這件事說笑，台上所有孩子唱唱跳跳好不開心，只有我一個認真得不得了，跳個幼兒舞認真的像農人在耕田，所以我如此誠懇看待舞蹈是自小即如此的。小二那年運動會大會舞「小兵與小丑」，排練時所有孩子動作設計的都一樣，直至演出當天才以單排、雙排分派角色，當場我變成個小丑被畫成大花臉，那傷心呀！覺得自尊遭到嚴重的貶損，幾乎是在哽咽中完成那場表演的。唉！三百來人的大會舞，除非太過出格誰會注意你，但我真的是能把這種團體舞認真跳成個人秀的怪胎。

爾後類此的團體大會舞，練習綵排時，大太陽底下同樣動作不下百次，跳的所有人都怨聲載道的，唯獨我一人樂在其中，尤其是初中那場「迎嘉賓」，穿著小鳳仙裝，手舞著一隻摔不破的塑膠盤，明明伙在眾人中，卻像所有聚光燈都隨著我滿場飛舞，陶醉的勒！爾後學姐們的畢業典禮，我也不放過的率隊參與，自編自演跳的是原住民舞，動作全憑想像設計，一樣跳得不亦樂乎。

後來讀專校加入京劇社，沒學兩年便大膽挑戰《貴妃醉酒》，那是部連唱帶做極考驗人的花衫戲，其間還有下腰、卧魚高難度的動作，憑著年輕憨膽向科班出身的年輕老師學了幾個月，就大邋邋地上台演出，一樣感覺自我良好地完成了這場夢寐以求的個人秀。直至後來到文化大學拜尚小雲嫡傳弟子梁秀娟老師習藝，才知道京劇中的舉手投足都需要深厚的功底，所有旦角看似婉約的身段，卻都飽涵著一股勁道，那纖纖的蓮花指是柔韌到扳也扳不開的。

京劇崑曲中的舞含蓄內斂，即便是《霸王別姬》的舞劍、《天女散花》的彩帶，《思凡》的拂塵、《游圓驚夢》的團扇，除了依劇情所需不宜舞得張牙舞爪（如虞姬在自戕前那段舞雙劍的「十面埋伏」，就絕對要把舞技擺在情感之下，如何在舞動中表現對項羽的痛惜與不舍，才是這段舞劍的精髓），較之於邊陲地區少數民族的舞蹈，漢族對身體的律動似乎也比較走中庸路線。

愈南方的民族舞姿愈繁複，京劇雖也講究眼不離手，蓮花指劃向哪兒，眼神也隨之飛向哪兒，但比之於傣族的孔雀舞的曼妙多姿（舞者的手肘膀臂似乎沒一根骨頭是直的），真是老實多了；若往北走來到日本，這大和民族的舞姿則簡約得像他們的人偶，不講究身體曲線的呈現，連手式亦只有掌形，這和泰國舞、印度舞高度運用手腕手指的華麗舞姿，真有地遠天差之別；蒙藏舞起來則只看見長袖漫天飛，是連一根手指也看不到的，這和北方嚴寒之境有關？所以不宜在手上做文章？

也因此再往北去，俄國哈薩克的舞就全靠腿勁了，一雙手只用來保持平衡，而芭蕾更是把腳上功夫發揮到了極致，另一個不遑多讓的足技，就是愛爾蘭人的踢踏舞，一人踢踏或雙人踢踏看的是技術，當數十人、上百人整齊劃一的踢踏，呈現的便是震撼人心的磅礡大氣。同樣講究腳底動作的弗拉明戈，則是最叫人血脈僨張，每個舞者都像個活火山，所有的愛恨情仇全隱藏在那暴發力十足的身軀里，一個頓足、一個旋身、一個昂首都是飽滿的、都是強烈的，即便是雙人共舞、即便身體沒任何接觸，但那張力可是勝過任何纏綿的。

這西班牙的弗拉明戈讓我見識到身體真的是可以傳達超出想像的訊息，而且那力與美已遠遠超越形體，舞姿的美不在身軀曼妙與否，胖壯的男女在舉手投足間一樣可充滿媚惑的，新疆的舞蹈亦如是，去年在北京，看到聚集在北海公園的疆民正放著音樂共舞，舞者多是大媽大叔，但他們舞得真好，讓人覺得是要有了年紀才舞得出那股韻味，只可惜沒看到李娟阿勒泰的《黑走馬》。

我也發現了疆民即便在男女共舞時，一樣是沒有肢體接觸的，這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在國外，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避諱，舞會是一種社交活動，尤其在青少年階段，更可經由如此正大光明的碰觸，滿足對異性的想望。我們這一代年輕時，舞會是被禁止的，但越禁止是越吸引年輕人去做，找間沒大人在的住家，有個放得出音樂的唱盤，窗帘拉上、燈光調暗，就能辦場我們那個年代的大趴，群魔亂舞的迪斯科、緩慢節奏的布魯斯、稍有難度的吉魯巴，不管舞技如何，即便只會左搖右擺的布魯斯也沒關係，敢約女孩就好，因為當時辦趴，與其說是跳舞，不如說是那個年代唯能探索異性的機會吧！爾後舞禁解除，社會風氣大開，年輕人反而不再跳舞了，零星看得見的只剩像耍特技的街舞了。

現在大概只有大媽們還跳舞，一度流行韻律舞、扇子舞、國標舞，後來也風過一陣扭腰擺臀的肚皮舞（老實說它真的比較適合關起門來跳給自己人看），最近時興的則是排舞，大家排成一排各跳各的，即便如恰恰、探戈、華爾茲，動作也設計成可一人獨舞，這也許可減少一些家庭糾紛（跳國標舞若碰上一個好舞伴是很難不動情的），但難免讓我想起兒時唱的歌：「一個人跳舞多麼寂寞，兩個人跳舞多麼快樂……」爾今個人主義盛行，連舞蹈也未能倖免呀！

（註：本文原標題為《當身體內的舞蹈細胞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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