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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梓夫:故鄉的裸俗

先講一個真實的笑話。

我參加工作的時候還不到20歲,在家鄉的公社機關供職。那時候要常常下鄉與貧下中農實行「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勞動」。有一天在公社開完會,我騎著自行車回到我「三同」的那個小鄉村。

正是三伏酷暑季節,烈日炎炎,鄉親們都在吃午飯或者午休,村子裡一片闃靜,連狗都趴在樹蔭下吐著舌頭。

街道很窄,兩邊是高坡,高坡上便是農舍。前面一個女人,扛著個碩大的笸籮,差不多把整個街道都佔據了。我只好推著自行車,默默地跟在她後面走著。

很顯然,女人是位孩子媽,上身赤裸著,從後面看很肥厚,兩隻鼓脹的大乳房隨著她的腳步甩來甩去。她是剛剛磨完面回來,肩上、背上以及那甩來甩去的乳房上沾著花花點點的面屑。如同村子裡的大多數已婚女人一樣,她也穿著寬大的挽襠褲。所謂挽襠褲,就是一種褲腿褲腰褲襠都非常肥大的布單褲。這種褲子穿在身上,呼一口氣,讓肚子癟下去,然後,把褲腰朝左一折,再朝右一折,再疊成一個薄邊兒往下一卷,然後正常呼吸,褲腰被緊緊地勒在肚皮上了,無需褲帶。

笸籮里裝滿了磨好的麵粉,女人右手叉在腰上,左手緊緊地抓住笸籮的邊緣,她扛著這麼大的一個笸籮有些吃力,走得很慢。突然,她似乎覺得哪兒不得勁兒,將笸籮往上顛了顛。顛笸籮的時候可能肚皮癟了一下,那肥大的挽襠褲突然掉了下來。女人的褲子里是什麼都沒有穿的,杵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赤裸的扛著笸籮的女人,像一幅西洋名畫。

褲子纏繞在女人的腳脖子上,女人動撣不得,只好一點一點地往路邊移動,費了很大的氣力,才移近了道旁的高坡,她輕輕地把笸籮放下,提起褲子,癟起肚子,重新把褲子挽好。然後,她便準備彎下腰重新把笸籮扛在肩上。就在這兒一瞬間,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頭,看見了呆愣在後面的我。我正尷尬得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卻綳起臉來說,小王,這件事就你知道我知道,誰要是說出去操他媽!

或許你覺得奇怪,女人的挽襠褲里怎麼沒有穿內褲呢?難道那個時候就時興「真空裝」嗎?

我要告訴你的是,不穿內褲是常態,是傳統,就是說,無論男人或女人,沒有人穿內褲,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直到上個世紀的70年代,內褲乳罩等時髦的玩藝兒才通過知識青年傳到農村的。開始的時候是在未婚的姑娘中間流傳,後來漸漸地傳給了已婚婦女。

在我們那個地方,已婚和未婚是有著很大區別的。未婚的姑娘,即使到了夏天,也要穿得整整齊齊的。回到家裡,才能穿上兜肚兒。而女人結了婚,尤其是生了孩子以後,便徹底把上身解放了。農村人早婚,有的人生了孩子還不到20歲,儘管如此,也可以挺著形形色色的奶子招搖過市。我和公社的老主任下鄉,一個嫁給本村的女知情找我們控訴家暴問題,就是裸著胸站在我們面前聲淚俱下地訴說。我從小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見怪不怪。老主任是城裡人,還是知識分子,他總是低著頭,或者把頭扭向一邊,不敢正視面前那年輕的裸胸。女人以為他不耐煩,總是調整著胸部著位置,追著他的目光訴說。還有一次,我已經調到縣文藝宣傳隊工作了,和一個女導演下鄉選演員。聽說一個女人的歌兒唱得好,可惜已經結婚了。女導演說結婚沒關係,要見一見。我們來到那個女人的家裡,認識,女人是團幹部,跟我們一起開過幾次會。女人給我們開門,熱情地招呼我們。我進去了,女導演卻站在了門外。原來,那個女人也是裸著胸的,而且懷裡還抱著吃奶的孩子。女導演覺得我們很冒失,要等女人穿好衣服再進去。沒想到女人根本沒有穿衣服的意識,把孩子放在炕上,就一邊張羅著給我們泡茶、切西瓜,一邊跟我們熱情地交談起來。

所以,我們那個地方對女人的乳房有個說法:做姑娘時是金奶頭,當了媳婦是銀奶頭,有了孩子是泥奶頭。

有一件事情很奇怪,農村的女人可以袒胸,卻不可以露腿。無論男人和女人,平時的挽襠褲都要蓋到腳面的。只有下河或涉水的時候,才可以將褲腿兒捲起來,上了岸之後還要及時放下來。男人還好些,可以將褲腿兒卷到膝蓋上面,女人是不可以的。

城裡來了工作隊,工作隊都是城裡人,女人穿裙子,男人穿西裝短褲。工作隊到老鄉家裡吃派飯,那個50多歲的戴著眼睛的老張是穿著短褲到於三奶奶家裡去的。於三奶奶不幹了,說老張光著兩條白白的大腿進了她家的門,跟光屁股差不多,把老張轟了出來,還跑到工作隊領導那裡告狀。結果是老張受了處分,被調回城裡了。

大家都覺得,於三奶奶過分了。可是,農村人確實沒有人穿短褲。他們有一個很樸素的真理:人的上半身比下半身安全。

無論男女老幼,也無論春夏秋冬,睡覺是不穿內衣的,更不用說睡衣睡褲了。沒有,沒聽說過,沒見過。祖祖輩輩留下來的規矩,睡覺為什麼還要穿衣服,衣服再小也是布做的,布不是花錢買來的嗎?浪費。

冬天取暖靠的是熱炕,一家人,兩代三代,公婆兒媳,叔伯嬸子都擠在一條大炕上。如果不穿內衣內褲,多不方便。放心,屋裡是不點燈的,漆黑一片,誰也看不見誰,沒什麼尷尬,更沒什麼不好意思。那怕是夜裡到尿盆里撒尿,也是摸著黑的。不僅僅為了省燈油,更為了不讓人看見自己的赤身裸體。

夏天也是如此,不穿衣服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招虱子。有一年到承德一個叫做荒地的小鎮上出差,夏天,所有的人都睡一條大炕,總有七八個漢子。店主特別囑咐,脫下的衣服用腰帶捆起來,掛在上面的鐵絲上。於是,炕上躺著赤條條的裸男,頭上吊著一捆一捆的衣服。夏日夜短,天很早就亮了。外面突然喧鬧起來,原來是集日。窗外面人來人往,還擺上了貨攤兒。要命的是,所謂的窗戶,只有一個窗口,上面有窗楞卻沒有窗紙,連玻璃也沒有。更要命的是,不斷的有人趴著窗戶朝裡面看。裡面的裸男們依舊呼呼大睡。還有絕對要命的,女主人進來了,挨個的問,要幾碗飯,她好量米下鍋。

深秋,紅薯刨出來了,卻不往村裡運,就地切干晾曬。切紅薯干夜裡進行,我與一群婦女打夜班。差不多到午夜了,下班了,我走在一群婦女的後面。一個個無精打采,累了,困了。臨近村口的時候,突然聽到一片狂叫。先是雞在叫,咯咯咯的慘叫。後面是人在叫,吶喊著威懾地呼叫。原來是一隻黃鼠狼拖著一隻老母雞在逃跑,後面一個男人窮追不捨。蔫頭搭腦的婦女們立即振作起來,迎著黃鼠狼包抄過去。前後夾攻,黃鼠狼已無逃路。突然,黃鼠狼拖著雞扭頭朝回跑了,原來追雞的那個男人撤了。不用看就知道了,那個男人光著屁股。見一群女人幫助他攔截黃鼠狼,寧可雞不要了,也不能丟臉。

夜,是赤裸的世界。

據說,裸俗與水有關,大褲襠的挽襠褲與漕運有關。

寬泛地說,我的家鄉是京杭大運河的北端頭,是天庾正供的漕運碼頭。除了冰雪封河的冬季,滿河都是赤裸的或半裸的男人,押船的運丁,拉船的縴夫,駁船的水手,更多的則是扛糧食的扛夫。當然,也有花船賭船遊船,這些船上不但有男人,還有女人。

扛夫都是窮苦人,每到開漕時節,他們便像候鳥一樣雲集而來。早上出來的時候,他們上身穿著汗褟兒,下身穿著挽襠褲,腳下穿著納幫鞋。到了河邊,他們把汗褟兒脫下來,在小押處抵押幾個銅板,買一個大油餅(碼頭上叫做爐箅子,據說是一斤乾麵炸成的)。一邊吃著油餅一邊走向漕船,扛一包漕糧領一個竹籤兒,晚上憑著這些竹籤兒算賬領錢。用掙來的錢先贖回汗褟兒,再買幾斤米面帶回家,家裡還有老少等米下鍋呢。這叫一天一咣當。

男人賣的是力氣,女人呢,就要賣臉了。她們也穿著大褲襠的挽襠褲來到碼頭上,手裡端著一個針線笸籮,稱之為「縫窮的」,或在河邊,或在船上,麻袋破了縫麻袋,口袋破了縫口袋,哪個男人的褲襠破了,也給他繚巴兩針。不過要小心,別扎錯了地方。

講禮的街道,不講禮的河道。水裡的男人是赤裸的,船上岸上的男人是半裸的。這半裸也跟赤裸差不多,他們捨不得穿著褲子穿著鞋扛麻包,怕糟蹋。將褲子脫下來,往腰間一圍,褲襠朝前遮住了襠下的零碎兒,後面的屁股則露出外面。兩條褲腿兒在後腰處扎一個扣兒,一雙鞋便插在了腰間。

到這裡來縫窮的女人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非禮勿視,想視也要用衣袖或巴掌遮住點兒。扛夫一天能掙一斗玉米,縫窮的卻掙不了幾個錢。怎麼辦呢?大褲襠幫了他們的忙。船上岸上有的是糧食,「縫窮」的時候得空就往褲襠里塞。到碼頭上來,都很「文明」地綁著腿帶子,乾淨利索,上身也穿著黑大褂兒。不是易了裸俗,而為了捎帶糧食。一天下來,並不比賣力氣的扛夫掙得少。

漕運早在大清咸豐年間就廢了,挽襠褲卻留傳下來。當然,今天也滅跡了。

裸俗還附帶產生了另一種習俗:粗話、醜話和黃段子。

黃段子不是網路之後才有的,我從小聽到的比這精彩得多。只是那時候不叫黃段子,叫高粱地里的故事。

身體的赤裸肯定會導致語言上的無遮攔。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甚至未婚的姑娘,說起那些粗話醜話來都毫不遲疑,越是公眾場合越來勁兒,炫耀似的。特別是吵架的時候罵出的那些話來,更是花樣翻新令人寒顫。本來我想詳細談談的,也頗有意思頗有意味的。打住,少兒不宜。

作 者 簡 介

王梓夫  北京通州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供職於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國家一級編劇。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異母兄弟》、《漕運碼頭》、《漕運古鎮》、《遭遇復仇》、《梨花渡》;中短篇小說集《昨夜西風》、《蜜月日記》、《都市裡的11種愛情》、《格外》、《王梓夫小說選》、《男人氣象》、《報告政府》;散文集《往事門前》、《感悟生命》、《通州賦》、《漫長漫長的冬天》、《撒謊不是人》;長篇隨筆《尋求活法》;《王梓夫自選集》(3卷);《王梓夫小說精品》(5卷);《中國專業作家小說典藏文庫·王梓夫卷》(7卷)、《中國專業作家散文典藏文庫·王梓夫卷》(2卷)、《中國專業作家戲劇典藏文庫·王梓夫卷》(1卷)及影視劇作品多部。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理事,北京通州區文聯名譽主席,北京西城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曾獲多種獎項,其中長篇小說《異母兄弟》獲北京市建國45周年優秀作品獎,長篇小說《漕運碼頭》獲建國55周年優秀作品獎、第二屆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並改編成40集電視連續劇作為北京電視台建國60周年開年大戲。《漕運碼頭》曾在台灣地區出版繁體字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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