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尚 | 古代女性內衣小史:晉代就有內衣外穿,明代開始注重束腰效果

摘自《湮沒的時尚·雲想衣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2月,經公眾號「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微信ID:renwengudian)授權轉載。

西江月

仕至千鍾非貴,年過七十常稀,浮名身後有誰知?萬事空花遊戲。    

休逞少年狂盪,莫貪花酒便宜。脫離煩惱是和非,隨分安閑得意。 

這首《西江月》摘自明馮夢龍所編《喻世明言》的首篇——《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其警示之意不言而喻。據說這是一個發生在晚明社會的真實故事。

這個故事起伏宕盪,行文峰迴路轉,吊足了讀者的胃口。從文中描述來看,這件珍珠衫是貼身之衣,夏天穿它,能生汗津,遍體清涼,不僅有祛熱降溫的功能,還隱喻著一定的含義:作為蔣家的祖傳之寶,它喻示著家族的和睦興盛,興哥將它交給妻子保管,足見深情。三巧兒將這貼身內衣送給情人,意味著貞節的缺失,贈衣之時,她已經完全忘記了夫妻結髮之情。陳生也是如此,情人之衣須臾不離身,又將家中的妻子置於何地?儒家倫理推崇家庭的穩定,秩序的井然,所有破壞秩序的人都將受到懲罰,就如同故事中那對破壞秩序的情人:男人客死異鄉,女人則轉徙他鄉,在失節的茫然中懵懂度日。最後,珍珠衫重回蔣家,這是一個輪迴,在經歷一番變故之後,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回到原位,在固有的社會秩序和行為規範中平靜地生活。穩定、安逸、滿足,這才是儒家理想的生活狀態。

或許因為珍珠衫是貼身內衣,小說中對之沒有具體的描寫,這差可說明傳統儒家文化對內衣的態度。事實上,內衣在中國服裝體系中佔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在漫長的歲月變遷中,內衣不僅發揮著蔽體保暖的服飾作用,還承載了綿長的華夏文明,記錄了古老而又神秘的東方文化。和其他服飾相比,中國古代典籍對內衣的記述不多,含蓄的先祖們將服飾看作是記錄文化的特殊符號,儒家文化對個人身體的態度從來都是諱莫如深,這使得人們往往難以將視線穿透重重厚服,直達那薄薄的遮蔽之物,今人唯有在浩如煙海的古籍中爬羅剔抉,才能略微領略古代內衣的風情:那精心剪裁的肚兜,那欲掩還展的抹胸……

清·呂彤《蕉蔭讀書圖》

在綿延千年的華夏文化里,內衣有多種稱呼,包括澤、心衣、衵衣、汗衣、褻衣、帕腹、寶襪、訶子、抹胸、主腰、肚兜等。其中,「澤」的本意是汗水、唾沫,先秦時引申而具有了貼身內衣的含義。《詩經·秦風·無衣》開篇就說:「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用今天的話翻譯就是:怎麼能說你沒有衣服穿呢?我的內衣也可以和你共用。相傳這首詩是秦國國王為鼓舞將士士氣而作,從中能看出,春秋戰國時的君王們,極其善於宣傳鼓動,出征打仗,做戰前動員,都能巧舌如簧、以情感人。而那些浸染在血雨腥風中的將士們,又怎能不為之捨身拼殺、效死疆場呢!

《無衣》產自秦地,高亢嘹亮,充分張揚了關中男兒的血性和豪邁,而在遠離三秦的陳國(今河南安徽一帶),則傳唱著另一首歌謠,卻和女人的內衣有關。「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駕我乘馬,說於株野。乘我乘駒,朝食於株!」(《詩經·陳風·株林》)其大意是:陳國的國王為什麼總是要到株林那個地方去呢,是去看望大臣夏南嗎?國王乘著高頭大馬,在株林吃喝玩樂,待上那麼長時間,就是為了去看望夏南呢。一國之君大張旗鼓地看望臣下,還久久停留,本身就顯得不合乎情理。此詩意在言外,含蓄地表達了譏諷之意。

詩中的陳王是有著昏君之稱的陳靈公,他每次殷勤地跑到株林去,不是操心國事,也不是去看望名叫夏南的臣子,而是忙著與夏南的母親夏姬約會。夏姬是當時著名的美女,她本是鄭國的公主,少女時就已艷名大噪,引得一群男子拜倒裙下。那個年代的女人,原無貞節觀念,看看先秦典籍中種種驚世駭俗的情感糾葛,再讀讀《詩經》中那些熱辣辣的情歌,今人大致能對夏姬和她所處的環境有所了解。她翩然出閣了,名義上的夫君是陳國的大夫夏御叔。相守無多日,夏御叔一病而亡,留下了年幼的兒子夏南。雖有幼子相伴,夏姬並沒有打算為死去丈夫閉守閨帷。相反,她開始在周圍物色情人,於是孔寧和儀行父先後被她迎進香閨,他們有錢、有權,也都是她丈夫生前的好友。相比起來,儀行父人才更為出眾,夏姬情感的天平漸漸傾斜,這招致了孔寧的嫉妒。為打擊情敵,孔寧想了一個荒唐的點子,即把夏姬介紹給陳靈公,他開始在陳靈公的面前不斷讚美夏姬,起初陳靈公不為所動,但架不住孔寧的再三勸說,他還是移步株林了。一身素衣的夏姬早已在門前迎駕,軟語呢噥,眉宇之間的風情霎時就迷倒了陳靈公。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故事,在株林日日上演。

夏姬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無論她內心深處是否真愛她的情人們,在表面上,她做得無可挑剔。為表達對君王的情意,她脫下了貼身的內衣——衵衣,體貼地將它穿在陳靈公的身上。靈公大樂,向孔寧和儀行父炫耀這件衵衣,殊不料,那兩人居然也都穿著夏姬贈予的衵衣,三人相視大笑,朝堂眾臣為之側目。此事史書中有明確記載,「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通於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戲於朝」(《左傳·宣公九年》),短短二十多個字在《東周列國志》中被詳細地鋪衍成了「陳靈公衵服戲朝」的半章。

君臣共同擁有一個情婦,公然在朝堂上展露貼身內衣,的確無恥,而中國的歷史也無數次地證明,君王無恥到極點時,其滅亡也就指日可待了。陳靈公的荒淫,使得國人離心離德,在誅殺苦諫的忠臣後,這幾人整天飲酒作樂,與夏姬廝混一處。母親的種種不堪,落入夏南眼帘,如同芒刺在背。迫於靈公的權勢,他一直忍耐。陳靈公愛屋及烏,讓十八歲的夏南繼承其父爵位,掌管陳國兵權。某日,陳靈公和孔、儀二人重會株林,又和夏姬一起謔浪笑傲,完全不成體統,夏南躲在屏風後窺聽,聽到他們居然以自己為戲弄對象,爭相以他的「父親」自許。正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夏南衝出去,揮刀砍死陳靈公,發動兵變,控制了陳國政權。這場政變的引子就是內衣,其事以桃色糾紛發端,以流血衝突而告終,驚動了當時各國諸侯,連孔子也對此高度關注,可見這場政變的轟動效應。

古人這樣解釋衵服,「衵服,謂日日近身衣也」(《左傳》)。日日貼身的內衣,被君臣拿來作為調情的什物,可謂君不君,臣不臣,君臣之間的體統已經蕩然無存。而維護國家和社會秩序的禮節一旦被破壞到一定程度,距離邦家的覆滅也就不遠了,陳靈公的悲劇,即是明證。中國傳統的政治語境與男女之情是不相容的,男女之間的那種激情,往往能迷惑人的理性和心智,給穩定的家庭和社會規範帶來強大的破壞力,如果陷入情感的雙方又正好處於政體上層,那禍亂就更加深重。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夏姬與陳靈公君臣之間的濫情亂交是絕不見容於禮教綱常的。

天生萬物,往往相反相成,或許正由於禮教社會對男女情愛的嚴厲禁錮,一旦真有情種出現,世人反而能給予更多的寬容和理解,當然,前提是男女雙方遠離國家政治的宏大舞台。同樣的故事,放在不同的文化歷史背景之下,世人的接受和解讀也會隨之發生變化,譬如另一個和衵衣有關的故事:

蘇紫藭愛謝耽,咫尺萬里,靡由得親。遣侍兒假耽恆著小衫,晝則私服於內,夜則擁之而寢。耽知之,寄以詩,曰「蘇娘一別夢魂稀,來借青衫慰渴飢。若使閑情重作賦,也應願作謝郎衣。」謝亦取女衵服衷之,後為夫婦。(元·伊世珍《琅嬛記》)

少女蘇紫藭愛上了謝耽,從「咫尺萬里,靡由得親」來看,他們可能是近親。「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日日相遇,卻不得廝守,這對於情感陷入狂熱的年輕人來講,無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折磨。人們常說戀愛中的女子頭腦簡單,其實也不盡然,更多時候,墜入愛河的女性能激發出更多智慧。蘇紫藭於惆悵失意中想出了一個好法子,她讓丫鬟借來謝耽的貼身內衣,從此白天貼身穿著,晚上則抱在懷裡入睡。既然不能碰觸到愛人的肌膚,偎依著那帶有他氣息的衣物,也是難得的安慰。謝耽聞聽紫藭如此痴情,感而賦詩:「蘇娘一別夢魂稀,來借青衫慰渴飢。若使閑情重作賦,也應願作謝郎衣。」昔日陶淵明《閑情賦》雲「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寫盡相思之苦,謝耽在詩中借用了這個典故表達了心有靈犀之意。不僅如此,他還如法炮製,弄來了一件紫藭的內衣,穿在身上,以回應佳人的一片深情。在彼此隔離、音信難通的狀況下,他們用獨特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意,而衵衣,則扮演著matchmaker的角色,為有情人提供了交流溝通的渠道。

雖然衵衣是較早的內衣,但古代典籍中留下的記述並不多,也很難了解到其具體形制。兩漢時期,文獻中才漸漸多見與內衣相關的記述。當時內衣有多種稱呼,如帕腹、抱腹、心衣、汗衣、鄙袒、羞袒等。漢代劉熙《釋名·釋衣服》中提到,「帕腹,橫帕其腹也」、「抱腹,上下有帶,抱裹其腹上,無襠者也」、「心衣,抱腹而施鉤肩,鉤肩之間施一襠,以奄心也」、「汗衣,近身受汗垢之衣也,《詩》謂之澤,受汗澤也」、「或曰鄙袒,或曰羞袒,作之用六尺裁足覆胸背,言羞鄙於袒而衣此耳」。從這些解釋來看,彼時的內衣,以實用為主,上下有帶,起到穩固、保暖的作用。並且,當時人已經以袒露為羞,多著內衣,目的在於遮蓋前胸後背,以示雅正。從形制上來看,楊子華《北齊校書圖》中,男子(左一)身上所穿的心衣,正是如此。

楊子華《北齊校書圖》

漢晉時期,人們對內衣還有一種更形象的稱呼——「兩襠」,亦作「兩當」。劉熙《釋名·釋衣服》稱,「裲襠,其一當胸,其一當背,因以名之也」,清代的王先謙在《釋名疏正補》中對之有更詳細的闡釋,「案即唐宋時之半背,今俗謂之背心,當背當心,亦兩當之義也。」顧名思義,那是一種背心式的內衣,前後兩片,前片遮胸口風光,後片擋背面風寒。兩襠式內衣出現於漢晉,與當時流行的兩襠鎧可能有一定關係。兩襠鎧又稱「兩當甲」,由胸甲和背甲組成,肩部、腰部都用皮帶扣連或緊束,如河北景縣封氏墓出土陶俑身上所穿。兩襠式內衣,形制大體上與兩當鎧相似,且多施於婦女。《晉書·五行志一》記述,惠帝「元康末,婦人出兩襠,加乎交領之上,此內出外也」。晉惠帝治理國家無能,造成的後果就是政令鬆弛,社會風氣放誕,此種風氣在著裝方面也有所體現。女性為追求美麗,居然將內衣翻作外衣,把背心略加改良,上端延長,掛在脖子上,以為時尚。現代女性往往有「內衣外穿」的時尚,殊不知,早在千年以前,晉代女性就已經創造性地採用了這種穿衣方式。

這種追求時尚的風氣,甚至影響到了男子。江西南昌曾出土東吳男棺,其中隨葬衣物遺策中即記有「故練兩當一枚」,看來當時男子也可以穿著兩襠大大方方地外出。

隋唐時期,內衣又有了新的變化。這首先體現在名稱上,女性內衣被稱為「寶襪」,諸多詩文可引為明證。如「錦袖淮南舞,寶襪楚宮腰」(隋煬帝《喜春遊歌》),「倡家寶襪蛟龍帔,公子銀鞍千萬騎」(盧照鄰《行路難》),「細風吹寶襪,輕露濕紅紗」(謝偃《雜曲歌詞·踏歌詞》),「南國多佳人,莫若大堤女。玉床翠羽帳,寶襪蓮花炬」(張柬之《相和歌辭·大堤曲》)等。內衣出現在眾多詩人筆下,說明女性競相以展現內衣為美,使得詩人們飽覽之餘,萌發了創作激情。其時,女性還流行穿一種名為「訶子」的內衣,可能是一種無帶內衣。與歷代不同,唐代女子著裝較為開放,往往將裙子高高束緊在胸部,肩部、上胸和後背裸露,外罩以輕薄透明羅紗,映著女性細膩潔白的肌膚,極具美感。唐代許多繪畫中,都能見到。如署名周昉所作的《簪花仕女圖》中的仕女,左邊那位身穿淺綠底鑲紅紋衣裙,右邊的女郎則穿著大紅色衣裙,都是外罩薄紗,肌膚如雪、豐盈典雅,一縷女性獨特的風流嫵媚,逸然卷外。這樣的女性在唐詩中比比皆是,如「日高鄰女笑相逢,慢束羅裙半露胸」,「漆點雙眸鬢繞蟬,長留白雪占胸前」,她們風姿嫣然,曲線玲瓏,坦然地展現著自己的美麗。但在那齊胸的長裙內可能還穿著遮蓋胸部的訶子,因其無帶,所以難見。

《簪花仕女圖》局部

《簪花仕女圖》局部

相傳訶子的發明者是楊貴妃,後人曾對此有過繪聲繪色的描述,「貴妃私安祿山,指爪傷胸乳之間,遂作訶子飾之。」(宋·高承《事物紀原》)。語出理學氣氛濃烈的宋人筆下,其真實性當可存疑。關於安祿山和楊貴妃的緋聞,歷來是在野史筆記、小說記載中被鋪衍得漫天蓋地,正史中卻鮮有記載。《新唐書·楊貴妃傳》中記述,「祿山反,誅國忠為名,且指言妃及諸姨罪」,提到安祿山起兵後,為掩飾叛亂的罪行,特意拋出「清君側」的由頭,將矛頭直接指向楊家兄妹。揆情度理,野心家與權貴之間有的只能是陰謀、勾結、傾軋和你死我活的爭鬥;那種「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情形,不過是局外人平添的猜測及感嘆罷了。

《資治通鑒》載:「甲辰,祿山生日,上及貴妃賜衣服、寶器、酒饌甚厚。後三日,召祿山入禁中,貴妃以錦繡為大襁褓,裹祿山,使宮人以彩輿舁之。上聞後宮喧笑,問其故,左右以貴妃三日洗祿兒對。上自往觀之,喜,賜貴妃洗兒金銀錢,復厚賜祿山,盡歡而罷。自是祿山出入宮掖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醜聲聞於外,上亦不疑也。」指斥安祿山巴結楊貴妃,以「母」尊之,在安祿山生日當天,唐玄宗和楊貴妃對他多加賞賜,楊貴妃更是別出心裁地玩了一回遊戲,用錦繡綾羅作襁褓,將安祿山裹住, 抬在轎里,在宮中轉圈。唐代習俗,有「洗兒」之說,大概是小孩子生下後,要用特殊的葯湯沐浴,《外台秘要方》「兒生三日浴除瘡方」即用「桃根、李根、梅根各八兩,右三味,以意著水多少,煮令三、四沸,以浴兒。」「新生浴兒者以豬膽一枚,取汁投湯中以浴兒,終身不患疥瘡」(《備急千金要方·卷五》)。究其大意,「洗兒」之風之所以盛行,一是為了增強抵抗力,二是為了圖個吉利。與新生乳兒不同,安祿山是個成年壯漢,年齡也比楊貴妃大了近二十來歲,這兩人排演了一幕宮廷版的「洗兒」戲,如此,則貴妃之驕橫、戲謔,祿山之隱忍、巴結,自是不言而喻了。

唐玄宗對此是何態度呢?晚年的他,將楊貴妃視若珙璧,寵愛她、嬌慣她,對「洗兒」鬧劇,他一笑置之。唐人對這段歷史也多有提及,如「祿山宮裡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元稹《連昌宮詞》)、「妃子院中初降誕,內人爭乞洗兒錢」(王建《宮詞》)等,對李唐皇室的荒唐暗含譏刺,但卻並未提到楊貴妃和安祿山之間有什麼特殊的曖昧情愫。與唐人的態度不同,宋人則一口咬定楊、安私情說,除高承在《事物紀原》中大爆二人緋聞,說得有鼻子有眼之外,連以史家正宗自居的《資治通鑒》也放開尺度,說出「頗有醜聲聞於外」之類的小說家言。中國的正史歷來有「春秋筆法」、「皮裡陽秋」的隱晦傳統,《資治通鑒》這樣寫,幾乎等於坐實了楊貴妃和安祿山二人的「私情」。

或許是基於理學的立場,從朝堂到民間,宋代的文人都否定了楊貴妃其人,這種否定是如此地徹底,甚至將唐代女子貼身所穿的訶子,與楊貴妃的緋聞聯繫在一起,給其抹上了一層放蕩污穢的色調。可見,宋人並不欣賞唐代女子穿衣裝扮上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飄逸性靈,那份風流嫵媚,這種心態,決定了宋代女性的內衣必然會向含蓄、婉約的方向發展。女子內衣,至宋代遂衍變為抹胸。「上可覆乳,下可遮肚」,是抹胸的基本形制。在抹胸的上端和腰間都各連兩根帛帶,分別繫於頸後和背後,上可遮住胸部的曲線,下則覆蓋腰腹,抵擋風寒。

早在北宋初年,抹胸已經見諸文人筆下:

謝新恩

李煜

櫻花落盡階前月,象床愁倚薰籠。遠似去年今日,恨還同。??

雙鬟不整雲憔悴,淚沾紅抹胸。何處相思苦?紗窗醉夢中。

這儼然是一幅閨中少婦思恨圖。思婦斜斜地倚靠在象牙床邊,階前月光如水,照進了她寂寞的心田,使得她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刻,一年時光匆匆流逝,她的寂寞卻不曾消除,只因為思念的人遲遲未歸。為此,她煩惱不已,無心梳洗,只有淚下如雨,順著臉龐、脖頸流下,沾濕了胸前的一方紅抹胸。李煜不愧為寫情高手,一句「淚沾紅抹胸」,極盡相思之苦,多情又守禮的少婦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有別於唐詩中熱烈奔放的情感流露,宋人作詩填詞,寫男女之情,總忘不掉如影相隨的「禮」,真情流露之際,欲說還休。故而宋人詩詞中的小女子,柔弱有之,多情有之,卻總帶有幾分擺脫不了的矜持。如王平子的《謁金門·春恨》:

舊一紙。小砑吳箋香細。讀到別來心下事,蹙殘眉上翠。??

怕落傍人眼底,握向抹胸兒里。針線不忺收拾起,和衣和悶睡。

詞中女子收到情書,看得難受至極,心中波瀾起伏。為避免被別人看出自己的失態,她硬是將那張相思信箋塞進了自己的抹胸,然後倒頭悶睡。從整首詞渲染的情境來看,此女可能是生活在大家族中的年輕妻子,時時刻刻都不得不循規蹈矩,以免落人口實。因此,她明明受著相思的煎熬,但顧慮到旁人的眼光,只好裝作若無其事,還得忙碌地操持著針黹活計。

費孝通先生曾在《鄉土中國》中提到,傳統中國是緊緊綁定在土地上的鄉土社會,在這樣的社會裡,人們只需要遵循既定的社會規範生活即可,這樣有利於保持社會的安穩。鄉土社會將家庭定位為養育子女的單位,夫妻雙方只需各司其職,共同撫育子女,彼此之間的相愛、交流則完全沒有必要。不僅如此,男女之間的愛情反而會受到社會的限制,因為兩性之愛,往往會給當事人帶來難抑的激情,而這種激情,對社會秩序無疑具有極大的破壞力。正因為傳統社會不鼓勵男女之間的愛情,丈夫和妻子之間,往往互相隔膜,情感淡漠。對那些謹守禮教的閨秀們而言,在嚴格的社會規範中將青春漸漸拋遠,安分守己地過完一輩子,贏得賢妻良母的美名,大概是她們最好的出路了。

與此相形的是,在傳統社會裡,卻也有著那麼一些不安分的女子,她們躍躍欲試,用女性特有的狡猾和嫵媚挑戰著森然的禮教,且來看看這段記述:

長夏斜陽欲暮,蟬噪柳陰,麗人新浴初罷,小酌玫瑰芳釀數盞,以菱藕諸鮮果佐之。飯余,出坐中庭斑竹榻上,維時爐爇沉水,清風徐來,或花間撲螢為戲,或隨意鼓琴一二曲,頃之月色由廊而度畫欄,過間階,漸至窗下,麗人薄醉未醒,頰暈微赬,眼波半溜,似有倦態,乃起步歸闥,掀湘簾入。傍妝台,對芙蓉鏡,卸鬢邊雙鳳,重綰雲髻,插瑤簪,堆茉莉,翹解冰綃。衵衣全露,皓腕滑膩如脂,橫遮猩紅抹胸,酥乳掩映,次解淡墨百褶裙,下曳皂色紈褲,斜倚床頭,脫素羅紈,覆遮鴛鴦綉履,見三寸許軟底睡鞋,旋喚小鬟,捧涼茗飲畢,緩步近檀幾前,剔起銀燈,徐手攜碧紗團扇。迎眸一笑,先入香幃,金鉤戛聲,細若碎玉,此時此境,為之郎者何如也?(清·湯春生《夏閨晚景瑣說》)

這段敘述並不複雜,講述了一個閨中女子在長夏傍晚的卸妝過程。從文中的描述來看,該女子可能並非良家,「衵衣全露,皓腕滑膩如脂,橫遮猩紅抹胸,酥乳掩映」,文人的筆墨,如同一隻肆無忌憚的手,毫無顧忌地揭開了她身上的層層輕紗。從這般刻骨的描寫來看,該女子可能是青樓女子,因為倘若是刻畫閨秀,文人在落筆時,多少還會在心頭存有一點顧忌,只有在將目光投向青樓時,他們才會毫不掩飾地寫出心中的所思所欲。同樣是一件抹胸,在宋詞里是被遮掩的、靜默的凝滯,規規矩矩的小婦人恪守著禮教的禁忌,哭和笑都不得自由,而在這段文字中,紅抹胸卻幻化成直接的誘惑。

猩紅色,顧名思義,是如同猩猩血那樣的紅色,一種深沉的紅色,在英文中被稱為scarlet red,這種紅色在英文中有「情慾」的含義,大概是因為它在視覺上帶給人熱烈、張揚的感覺。猩紅色的抹胸裹住了女子的如雪肌膚,紅、白二色相映,彰顯著青春的奔放和恣肆。敢於這樣穿衣的女子,大抵對禮教不會有太多顧忌。她卸妝完畢,「迎眸一笑,先入香幃,金鉤戛聲,細若碎玉,此時此境,為之郎者何如也」,那種欲迎還拒、略帶挑逗的神氣,在文人的想像里,儼然就是高唐神女的化身,這從當時人對此段描述的評價能看出。所謂「世無周昉倩誰描?金屋何從覓阿嬌?幸有才人五色筆,寫成好景上輕綃」(黃曉岩),「活色生香,寫生妙筆,雖令高年叟凈行僧讀之,亦必有眼醉魂疾、神酥情癢而不自禁者,於此嘆才人心手,信是絕奇」(女史葉雙鳳),意思是說才子之筆,真真不可小覷,其移情入性,恐怕連方外高僧也要霎時動念。這樣的評價不無誇張之嫌,但作者的確寫得動人:玉體橫陳,一方猩紅抹胸覆蓋胸前,露與不露之間,分寸把握得極好,這樣的女子是深諳營造氛圍之道,而能寫出這般「香艷」文字的作者湯春生,大概也是在紅塵中歷練久矣。如此,方能以如許冷眼,窺透此中壼奧,只是,他知曉了其中奧秘,卻依然無力擺脫,很顯然,他也完全不想擺脫。禮教在塑造了標準淑女的同時,也將男性的想像和渴望驅進了青樓,驅進了文字世界,他們真正嚮往的女子往往出現在禮教所不允許的另一個天地里,歷來無數文人的遊仙夢想,都能印證此點,上面的這段文字,不過是千年來文人綺夢的再現罷了。

福建泉州黃昇墓出土的南宋抹胸

文人如是想,而歷來歡場中的女子,也深諳男子此種「遊仙」心理,並能巧妙地加以利用,為自己贏得更多纏頭之資。清人趙翼就曾經講述過一個「狀元夫人」的故事,女主角就曾以一方紅綃抹胸贏來了「狀元夫人」的雅號和一筆厚贈。故事發生在廣州珠江一帶,當地人飾花船,出雛妓以迎客,稱為蛋戶,「珠江甚闊,蜒船所聚長七八里,列十數層,皆植木以駕船。雖大風浪不動。中空木街,小船數百往來其間。客之上蜒船者,皆由小船渡」,這種水上生意在清代中晚期無比興盛,仰以為食者多達數十萬人,官府屢禁不止,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說來這夥人也是大膽,後來就打起了往來粵省官員的主意,居然也十取九中,不僅久歷歡場者難以抗拒,甚至連素來潔身自好者也往往墮入彀中。

相傳有某修撰大人視學粵東,此人素以嚴謹自律蜚聲官場,來往應酬中,亦杜絕一切鶯鶯燕燕,在那樣的環境里,的確稱得上謙謙君子。某日,他視學完畢,舟回廣州,偏偏就上了一艘花船。這花船從外觀和其他安排上,和其他船並無多大差別,因此,這位長期在書齋中讀「子曰詩云」的修撰並沒有起疑心,欣欣然上了船,一心想著快點回家。待到晚來,船頂忽然漏水,滲到枕邊,修撰急忙呼喊奴僕,久呼不至,正在沒奈何之際,「忽船後一麗人。裸而執燭至。紅綃抹胸,膚潔如玉,褰帷就視漏處。修撰不覺心動,遂昵焉」。原來,門戶人家早已聽聞修撰美名,故而安排下這等美人局來誆騙他,船頂漏水、呼仆不至、抹胸麗人從天而降等等,都是早已定下的計策。

事實也證明,修撰大人稱不上柳下惠,大概此等飽受詩書熏陶的男子,心中總有段揮之不去的「遊仙夢」,故而一遇佳人,即不虞有詐,輕鬆被人賺入彀中。這抹胸佳人纏上修撰後,顯出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賭咒發誓要脫離風塵,安心從良。修撰大人何曾領教過此等人的手段,不由得感動無比,若非礙於官場清議,可能就要與她雙宿雙飛了。最後,修撰大人以五百兩白銀厚贈該女,方才了結此段風流。他這裡還在傷感離別,那邊,風塵女子拿錢走人,心中還在暗笑,她早已料定修撰面軟心慈,種種難捨難分之態,不過是她表演出來,變相索要資斧的手段罷了。並且,她回鄉後,大肆張揚此段艷遇,自稱「狀元夫人」,以高身價,而求見者簡直踏破門檻。可笑修撰自以為得遇佳人,卻反遭利用,成為若輩斂財的一面金字招牌,半世清名,付諸流水……

清人逸聞中「狀元夫人」所著抹胸,其稱呼還因地而異。如南宋福建地區則稱為「襕裙」。明代凌濛初編《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七《西山觀設輦度亡魂?開封府備棺迫活命》中敘及宋人往事,寫到任道士調戲民間女子:

淳熙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夜??內中有兩個女子,雙鬟高髻,並肩而立,丰神綽約,宛然並蒂芙蓉。任道元抬頭起來看見,驚得目眩心花,魄不附體,那裡還顧什麼醮壇不醮壇,齋戒不齋戒?便開口道:「兩位小娘子請穩便,到裡面來看一看。」兩女道:「多謝法師。」正輕移蓮步進門來,道元目不轉睛看上看下,口裡謅道:「小娘子提起了襕裙。」蓋是福建人叫女子「抹胸」做襕裙。提起了,是要摸他雙乳的意思,乃彼處鄉談討便宜的說話……

任道長不虔心學道,反而調戲民女,言語猥褻下流。小說中寫他因為此事遭受天譴,丟了性命。從中亦可看到,傳統社會裡,女性的胸衣具有嚴格禁忌的意味,無論男女,一旦開啟了此道禁忌之門,都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凌濛初編撰《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時,正是晚明社會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時。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朱明王室對民間社會的控制漸漸削弱,相比明朝初年,整個社會氛圍更為自由,這在服飾上亦有所體現。明代女子內衣名「主腰」,款式複雜,或綴腰帶,或釘紐扣,但都注重束身效果,以突出女性身體曲線。如江蘇泰州明墓出土的主腰,腰部有三根帶子,系紮起來,能起到一定的收腰效果。(見《中國歷代婦女妝飾》,第221頁。)《水滸傳》第二十六回里也曾寫到孫二娘穿著主腰,「……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下面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紐」。容於堂刻本《水滸傳》為此回配有插圖,從圖中能看到,孫二娘的主腰上,有非常明顯的一排紐扣,將前胸緊緊束住。連性情頗為爽氣的孫二娘都穿著如此女性化的桃紅色主腰,說明主腰在明代已經相當流行。

容於堂刻本《水滸傳》插圖,右邊即是孫二娘。

明代市井巷坊傳唱的民歌中,也能見到和主腰相關的唱詞,如:

悔當初與他偷了一下,誰知道就有了小冤家,主腰兒難束肚子大。(這等)不尬不尷事,如何處置他?免不得娘知也,定有一頓打。(馮夢龍《掛枝兒·愁孕》)

變一隻繡鞋兒在你金蓮上套,變一領汗衫兒與你貼肉相交,變一個竹夫人在你懷兒里抱,變一個主腰兒拘束著你,變一管玉簫兒在你指上調,再變上一塊香茶也,不離你櫻桃小。(馮夢龍《掛枝兒·變》)

從「主腰兒難束肚子大」「變一個主腰兒拘束著你」等句來看,明代主腰的束身功效明顯,女性對身體曲線美的追求,似乎已經接近今人。

江蘇泰州明墓出土的主腰

明清社會中,還流行著另一種內衣,即肚兜,男女老少均可穿之。清人曹庭棟《養生隨筆》卷一載:「腹為五臟之總,故腹本喜暖,老人下元虛弱,更宜加意暖之。辦兜肚,將蘄艾捶軟鋪勻,蒙以絲綿,細針密行,勿令散亂成塊,夜卧必需,居常亦不可輕脫。又有以薑桂及麝諸葯裝主,可治腹作冷痛。」可見清代肚兜還兼具香囊、葯囊之功能。從傳世肚兜實物來看,明清肚兜的形製為菱形或橢圓形,上端系帶,可以掛在頸部,兩側分別縫系一根帶子,方便從背後繫結,肚兜上可蓋胸,下可護腹,但背部袒露。古人為求吉利,往往在貼身內衣上縫製各種吉祥圖案,故清代肚兜上,多有蓮花、牡丹、麒麟、鴛鴦、百子等圖案。如《紅樓夢》第三十六回中寫到襲人縫製寶玉的肚兜,「原來是個白綾紅里的兜肚,上面紥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是當時習俗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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