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深海》BY:清響

 《深海》BY:清響一、

靜海掏出鑰匙鎖上自行車,拎起車筐里的書包。上樓的時候他順便看看手錶:七點半多了。靜海下課本來就晚,偏偏最後一堂晚課是最愛壓堂的英語老師的。同學都煩的摔桌子摔筆,她也裝沒看見。靜海雖然沒跟著起鬨,心裡也挺不痛快:該放學了還在那搶同學的時間干什麽。

靜海邊想邊上到五樓,正要敲門,突然就聽見一聲尖銳的大吼:「我的事兒你管得著嗎你?我愛怎麽著就怎麽著,不用你管!」然後是「砰」地摔門聲。靜海敲了半天門,也沒人來開。沒辦法,他從包里翻出鑰匙,自己開了門進去。

「又怎麽了,媽?」靜海皺緊眉頭。他媽媽氣的臉通紅,正叉著腰站在冰箱邊呼哧呼哧喘氣。看見靜海回來,馬上將目標轉移到他身上:「我管不了你姐了,你看看!她什麽時候給我省心過!都這麽大個人了,一點都不懂事!我算是白養你了,一天到晚的氣我!氣死我你就高興了?」

她最後幾句話,明顯是沖著緊閉的房門裡喊的。靜海的姐姐分毫不讓,隔著門喊:「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從來沒說過!你要真氣死了可別誣陷我!」

「你……你……小海你看看你姐!有女兒這麽咒媽的嗎?早知道養這麽個剋星,當初就不該生她!」

「哎呀好了,都少說兩句行不行?讓人家聽見了笑話!」靜海不耐煩地打斷了媽媽的氣話。他今天本來心情就太好,這麽一吵吵鬧鬧的更是讓他異常煩躁。他媽媽平時最聽靜海的話,偏就今天正趕在氣頭上,聽靜海的意思,以為是他嫌自己丟臉,滿肚子委屈,原本和女兒生的氣又全發泄在兒子身上:「你什麽意思?你嫌你媽媽丟臉了?你姐這樣不丟臉,我倒丟臉了?人家都說我命好,有兒有女。誰知道女兒這麽不爭氣,兒子也嫌他媽媽……我這個當媽的花了多少心思在他們身上,最後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哎呀,你這都什麽跟什麽啊。亂七八糟的,我說什麽了我?哭哭啼啼的干什麽?真是的!」靜海也發起脾氣,書包一甩,進了他的屋,也「砰」一聲甩上房門。

靜海心煩意燥地一頭倒在床上,盯著棚頂。他父母和他姐姐之間的矛盾不是一天兩天了。也許真就像他媽媽說的那樣,他姐是她的剋星。從小時候起,母女兩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磕磕絆絆從沒間斷過。他姐和他媽都是急脾氣,受不了人說。再加上他姐姐性子很有些叛逆,更加劇了兩人間的矛盾。靜海每次夾在她們中間,少不了這個勸幾句那個勸幾句。事情要是不大,也就這麽過去了。可是今天不行。

靜海煩躁地翻了個身。門外隱約聽得見他媽媽和他爸爸說話的聲音。靜海剛進來的時候他父親正在澆花,對正在進行的戰爭充耳不聞。靜海的性子有些像他爸爸,好靜,不愛和人家發生爭執。所以每次母女兩開戰,這個老實敦厚的男人明智地選擇中立,明哲保身。迫於無奈,打圓場的工作就落在靜海身上。但今天靜海煩,沒心情管她們的事兒。沒辦法,靜海的父親硬著頭皮跟妻子說:「我說你呀。小月愛怎麽就怎麽著唄,她也不小了。你犯不著和她生氣。隨她去吧。」靜海的母親立刻高聲反駁:「還不是你老慣著孩子,我唱紅臉你就跟著唱白臉,一點尊嚴都沒有,不然她能這麽囂張嗎?」靜海的爸爸好心安慰,卻不明不白挨了頓槍子兒。又不敢說什麽,忍氣吞聲閉了嘴。他姐姐向來和父親感情比母親好,聽見母親不問青紅皂白罵人,立刻不示弱地喊:「你有什麽氣沖著我來,你罵我爸干什麽?亂咬人!」誰都聽得出這話里罵的是什麽意思。然後各不相讓的兩個女人自然又是一場惡戰。靜海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實在煩得不行,乾脆拉起被子,一頭蒙住腦袋。

每個人都會有這麽一個時候:覺得某一天是一生中最陰暗的一天。什麽煩心事好像都在一瞬間涌了上來,壓得人喘不過氣,心灰意冷。靜海覺得:今天就是這麽樣的一個日子。其實都是些和平常一樣的瑣碎小事──看某個人不順眼,老師壓堂,自行車半道上沒氣兒了,回來又趕上媽媽和姐姐吵架。但就是這些小事,讓靜海心浮氣躁,甚至絕望。

人的心情都一樣,總會有好的時候,有壞的時候。靜海現在心情就很壞,懷到不能再壞,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也許知道,那他也不願意深究。他蒙著被子,心情極度鬱悶。腦子裡亂七八糟的一大堆事,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靜海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只聽得見油煙機嗡嗡的響聲。靜海悄悄地走出去,看見他爸爸正戴著花鏡,坐在飯桌邊看報紙。他媽媽和他姐姐都不在。但聽著廚房的動靜也知道:他媽媽在做晚飯。靜海嘆了口氣:再怎麽發火吵架,也不能氣上一輩子。母女倆哪有什麽深仇大恨,她們就是抹不開面子。靜海睡了一覺,心情平靜不少。想起剛才跟媽媽發脾氣,怎麽說都有點過意不去。於是他悄悄地來到姐姐房間門前,敲了敲門。裡面沒有動靜。靜海也不急,過了一會兒,門居然開了──這是他們家的老規律了。通常在這個時候敲門的,除了靜海沒別人。  「進來吧。」

靜海跟著他姐姐進去,看見他姐穿著條白底碎花弔帶裙,拖著拖鞋,背對著他走到床邊坐下。靜海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隨手翻著桌上的化妝鏡。他姐姐不時用手擦著眼睛,眼圈已經有些紅腫。

「姐,你也知道我媽那脾氣,刀子嘴豆腐心。她有時是過分了點,那也是為咱們好啊。你就讓讓她,別跟她一般見識了,啊。」靜海低聲細語。

「我讓著她,誰讓著我?」他姐姐有點激動:「我想干點兒什麽她都管,她憑什麽干涉我的自由啊?就因為她是我媽,我就得處處讓著她?她委屈,我就不委屈了?」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幾滴眼淚在裡面打轉。

靜海當然知道,兩個人針鋒相對的時候,都認為自己是有理的一方。尤其是自己的本意是關心對方卻不被理解時,都會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他知道,因為他也覺得委屈。可他能有什麽辦法。都是一家人,總得有人出來調停吧。在這個家庭里,靜海就擔當了這樣一個角色,哪怕他有再多的委屈和無奈。誰讓那是他的家,是他的爸爸媽媽,是他的姐姐呢。

「好了,姐,別哭了。」靜海幫姐姐擦擦眼淚,柔聲安慰:「到底什麽事兒啊?至於鬧這麽僵。你告訴我,我去好好和媽說。有事好商量,傷了和氣多不好。」

「商量個屁!」他姐姐憤憤地抹了把臉:「我要結婚,她能同意嗎?商量有個屁用!」

「姐……」靜海怔住了,手裡的鏡子掉到地上:「姐你沒病吧?這玩笑可開大了!結婚,你還上學呢你結什麽婚!」

靜海有足夠的理由吃驚。他姐姐,高靜月,22歲,是本地一所大學大三的學生。現在她居然說要結婚,這種事情誰能接受得了?靜海終於理解他媽媽為什麽生那麽大的氣了。

「姐你別鬧了。你想干什麽就說,你這麽氣我媽干什麽!」靜海也有些生氣。雖然他小他姐姐五歲,還是個高二學生,但他也能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

「我鬧什麽!結婚這麽大的事兒我鬧得起麽我!」高靜月更委屈,眼淚劈里啪啦往下掉。

她這一哭,靜海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獃獃坐在那兒,低頭沈思。這種事情不應該是由他來管的。可是他既然知道了,又不能不去想。這一想,腦子更亂,本來好了點的情緒又糟糕透頂。他悶悶地敲了一下桌子問:「有必要嗎?你還有一年就畢業了,你這不是瞎折騰是什麽?想結婚可以等畢業啊,這算什麽!」

「我能等,肚子里的孩子可等不了!」高靜月顯得更激動,滿臉淚痕,可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卻壓得異常的低。靜海聽到她的話,只覺得嗡一聲,腦子一下子空白一片。好一會兒反應過來,緊緊盯著高靜月的臉:「你……你懷孕了……」

「小海,你聽姐說。」高靜月哽咽著抓住靜海的手,聲音里透著堅定:「這件事千萬不能讓爸媽知道,聽見沒有?在這個家裡,姐最信任的就只有你了!這孩子我堅決不能打掉,絕對不能。你什麽也不要管,一定要幫姐姐保守好這個秘密……」她突然捂著嘴,失聲痛哭:「小海……姐也害怕啊,姐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兒,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小海,你一定要幫幫姐啊!」

靜海惶恐而緩慢地搖搖頭。他怎麽幫?他不過是個高二的學生,這樣的事情,他要怎麽幫?

「他答應娶我。」高靜月抽噎著:「他說他會對我負責。只要我們結婚,就算人家後來知道,孩子也有著落,是個有爸有媽的孩子。不然,我一個沒結婚的女孩子,帶著個私生子,人家得怎麽看我?我還有臉活下去了嗎?」

「你告訴爸媽呀,他們肯定能幫你拿主意的……」

「不行!絕對不行!」高靜月猛搖頭:「他們要是知道了,還不得氣死……媽身體不好,我以前不聽話,老氣她……我,我嘴上跟她吵,可心裡……我對不起他們!小海,你姐不是個好女孩,你姐遭報應了!嗚嗚……」

高靜月猛然撲到弟弟懷裡,放聲大哭。眼淚成片成片,濡濕了靜海米白色的T恤衫。他手足無措地摟住姐姐,輕輕拍打她的後背,心裡多了股說不出的苦澀。他姐姐不是個壞女孩,絕對不是。雖然她曾經做過很多離經叛道的事,雖然她經常惹媽媽生氣,但她本質上卻絕不是她外表看起來那麽叛逆,那麽壞。靜海永遠記得:他九歲那年秋天得了肺炎住院。在他燒的糊裡糊塗時,姐姐悄悄來到他面前,那雙冰冷的手放在他額頭。而在那之前,階級已經離家出走兩個多月了。她為了靜海,為了這個弟弟,又重新回到這個久違的家。雖然靜海不了解姐姐的想法,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做那些事,但作為他的姐姐,靜月卻是個善良,溫柔的女孩子。所以,即使犯了錯誤,她也應該有贖罪和挽救的機會。只是,這機會,靜海要怎麽給她?  「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小海,我該怎麽辦啊小海……」高靜月的哭腔里,帶著濃濃的悔意。雖說她已決定用結婚來挽回,但無疑地,結婚是萬般無奈地選擇。她後悔了,是後悔自己年少叛逆時不懂事誤入歧途,是後悔因為貪玩而踏進雷池──靜海不知道。也許都有。但靜海知道:後悔已經沒有任何用處。現在擺在他們眼前的,是一道已經被逼到絕路的難題。

高靜月依然在哭,只是聲音沒有剛才那麽大了。靜海沒辦法,只好繼續拍著她的後背。

「姐,不告訴爸媽總不是辦法,他們遲早要知道啊。」靜海已經慢慢恢復平靜,口氣有些緩和,靜月抽抽噎噎,沒說話。她真的已經想不了那麽多了。她作出這個決定後,理所當然地用她習慣的、並不友善的方式告訴她的父母,結果當然是母女兩沒有任何和顏悅色的機會,直接燃起戰火。或許她想友善,但習慣的力量還是讓她傷害到了自己的家人。但從一方面來說,如果沒有這層傷害做防護膜,這件事將給他們造成更加深重的、史無前例的傷害。就好像是打預防針,其實接種的疫苗本身就是病毒。  「姐,他是誰?」靜海扶起了不再哭的姐姐問:「他人好不好?」

「他是個好人,他是真心愛我的。不然,他也不會這麽負責任。我嫁給他肯定會很幸福的,小海你放心。」靜月嗚咽著說。

「嗯。那,姐,你大學怎麽辦?」靜海問。他忘不了姐姐考上大學時,父母那高興得幾乎跳起來的神情。姐姐很聰明,但一直不用功,又貪玩,又很叛逆。父母的希望一點點破滅,又一點點在靜海身上點燃。父母都是普通人,沒什麽文化,沒多大能耐,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心理可想而知。但眼看著女兒的表現,成鳳的機會極其渺茫,靜海這個聰明懂事,中規中矩又很用功的兒子,就成了他們寄託全部希望的載體。所以,當靜月在高三那年收心,發狠學了一年,而且還考上大學時,那種額外的驚喜,讓父母興奮了好一陣子。不管怎麽說,畢竟還是自己的女兒。雖然只是所三流的普通大學,他們已經很滿足了。甚至說,靜月和家裡向來緊張的關係,也因此而得以緩和。雖然在靜海看來,是因為姐姐住校幾乎不回家,減少了製造摩擦的機會。但不管怎麽說,籠罩在這個家周圍的氣氛,因此而不一樣了。

「什麽大學。我根本就不想念什麽大學。當初要不是為了爭一口氣,我也不會費那個勁兒去考。實話說,我根本也沒上幾天課,時間都用在打工賺錢和玩兒上了。現在退學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靜月擦了擦眼睛。

「可是爸媽……」靜海問。然後他發現,問了一圈,問題又繞回了最開始那個。

「爸媽那邊,能瞞多久是多久。」靜月完全從他懷裡掙脫,臉上的淚痕也都抹凈了。

「小海,」她說:「我決定了。我真的不能再拖了。現在還勉強瞞得住,再過個把月的顯了懷,想瞞也瞞不住了。爸媽就拜託你,你一定要聽話,啊。他們有你就夠了,就當沒生我這個女兒……」靜月說著,眼淚又流出來。靜海已經聽出不對勁兒:「姐,你想干什麽?你可別亂來啊!」

「放心,我沒事兒。」靜月擦擦眼淚,勉強笑笑:「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有主意。你能做的,就是千萬要幫姐守好這個秘密,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小海,能答應姐麽?」

靜海剛想說「不行」,瞥見靜月誠摯的眼神,又吞了回去,半晌,才慢慢擠出一個字:「好。」

「謝謝你,小海。」靜月臉上,頭一次露出釋然的微笑。靜海看著她,心裡突然說不出的沈重:他頭一次知道什麽叫無力感。他還不清楚,姐姐打了什麽主意。但不管是什麽主意,直覺告訴他,都是不該去做的。明明不應該,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卻沒辦法去阻止。這樣強烈的無力感,和靜月那釋然的笑容,形成了鮮明的落差和對比。    那天晚上靜海從姐姐房裡出來,什麽都沒說,只是默默地和父母在一起吃飯。母親又恢復了常態,時不時和父親聊著今天廠里又分了一百斤大米;她昨天賣的熱帶魚有一隻是單眼泡兒;今天市場上有個小偷搶了一個老太太的錢包卻沒人追。靜海悶聲扒著飯,眼睛抬都沒抬,只在最後吃完的時候飛快地向父母瞥了一眼:父親哼哼哈哈,敷衍著母親的問話,母親正在往他碗里填飯,眼睛有些紅腫。然後靜海到廚房把自己的碗洗凈摞好,回到自己的房間,那天晚上都沒再出來。  

深海(2)

更新時間: 09/07 2004 --------------------------------------------------------------------------------

平凡人家的生活,註定每一天都是平凡的。像靜海這樣的人家到處都是。無論內里演繹著怎麽樣的悲歡離合,單從表象上來看,卻好像是樹葉一樣,千篇一律。靜海從來沒有否認過自己以及自己家庭的平凡。所以,他不能理解,為什麽這種事會發生在他這樣的家庭。這種只能在電影電視或小說中遇到的情節,在他看來,從來都是不切實際的而且遙不可及的。所以,他不能不迷惑,不能不覺得不公平。

他不明白。想了一整天也沒能想明白,甚至越想越糊塗。到了放學的時候,他終於放棄了思考,急急忙忙收拾東西往家趕。他總覺得還需要再問姐姐點兒什麽,具體是什麽,他也不清楚。只是他這個慾望非常強烈。走在路上,越來越強烈──他還有話沒說完,他還有事要問靜月。於是他拼足了力氣,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家。但是當他回到家,只看見父親在悠閑地給熱帶魚換水,母親正在廚房切黃瓜。他滿屋子轉了一圈,沒有再找到半個人影。靜海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我姐呢?」

父親沒聽見,依舊拿著網子撈魚。母親切完黃瓜,又拿了塊肉切。一邊切一邊說:「你姐今天回學校去了。」

靜海忍住了重複一遍的衝動,轉身進了姐姐的房間。小房裡右邊放著一張床,床邊是寫字檯和轉椅。牆上貼著各種色彩乖張絢麗的油畫、海報。桌子上雜七雜八的化妝品,鏡框,頭繩,首飾。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間,發現在電腦的鍵盤下壓著一隻信封。他掏出信封,裡面裝著五百塊錢和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娟秀的自己寫著:小海,這五百塊錢給你拿去買點兒喜歡的東西。姐姐會照顧好自己,不用挂念。好好念書,聽爸媽的話,千萬記住我們之間的約定。姐姐會常來看你的。

靜海獃獃地看著落款的「靜月」二字,一屁股坐在床上。其實他想明白了,只是不願承認。他知道姐姐會這麽做。她要從他眼前消失,從這個家消失。她要他們就當沒有她這個女兒,她要讓時間的流持磨滅這一切,她除了這麽做,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可選擇。但現在,時間還沒有流逝到足夠遠的距離,所以靜海無法接受她的突然離去。

「媽,我去同學家那點兒複習資料,一會兒就回來。」靜海隨口編了個理由,匆匆出了門。

他趕上最後一班公交車。車裡空蕩蕩的沒幾個人。他挑了最後面的座位坐下,看著窗外的夜景。華燈初上,整個城市以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速度疾馳。靜海疲倦地將頭靠在車窗上,什麽都不願去想。他不能理解的事太多了,包括別人,也包括他自己。只不過現在他無暇顧忌自身的疑惑,他的全部心思都已經放在他姐姐身上。即使知道無濟於事,他還是想去找。這世界上永遠存在著更好的選擇,卻幾乎沒人能做到。就像姐姐,就像靜海。 靜海在姐姐的大學附近下車時已經八點半了。門衛攔住他,要他出示證件。靜海當然沒有,於是他央求門衛說求你了讓我進去吧。我來找我姐姐的,她是你們學校大三的學生,就在七舍住。門衛看了他幾眼,覺得不像是特意來搗亂滋事的社會青年,就說好你進去吧。不過可得快點兒,十點半就關門了。靜海感激地道了聲謝,進門。

他這是第一次來靜月的學校。因為時間挺晚了,校園裡顯得有些安靜。偶爾有幾對兒男女朋友,手牽著手,親親熱熱地從他身邊經過。靜海不太好意思地別過頭,臉上突然有些熱。

靜海只知道他姐姐住在七舍,但不知道具體的房間。七舍的舍監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正坐在門口織毛衣。靜海禮貌地問阿姨,請問一下,高靜月住哪個房間?婦女抬頭看他一眼:這是女寢,男生不許進。靜海說我是她弟弟,阿姨您就通融一下吧。婦女「嗤」一聲冷笑說喲,我才趕走個哥哥,這兒又來了個弟弟。也不知道計劃生育都計划到哪兒去了。婦女說話聲音很大。正好有幾個女生上自習回來,聽見她的話,都偷偷瞄著靜海,吃吃地笑。靜海再遲鈍也能聽出話里的意思,有些著急地紅了臉,說阿姨我真是她弟弟,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說你是高靜月的弟弟?」

這時候,真好有個女生也在往裡進。聽見靜海的辨白,突然停下來。靜海回過頭,說是啊,你認識我姐?女生笑笑:怎麽不認識,她跟我是一個寢的。不過她這學期就搬出去住了,也不怎麽上課,我平常都看不見她。

「哦……」靜海有些失望地應了一聲。然後他抬起頭問:那你知道她現在住哪兒嗎?女生搖搖頭:不知道。她就期中考試的時候回寢住了幾天,考完又出去了。我們也不知道她住哪。靜海踢踢腳下的地磚,又不死心地問:那電話呢?你有她的手機號什麽的嗎?女生很驚奇地回答:你不知道?你是她弟弟都不知道,我們上哪兒知道去。末了又用疑惑地語氣問:你真是她弟弟?

靜海已經沒心思和她浪費口舌了。他含糊地應了幾聲,便匆匆消失在漸深的夜色中。

他的確不知道靜月的手機號。靜月的手機號換了一個又一個,根本沒個固定的。每次換號,又不見得通知得到他,所以靜海根本就無法通過這種方式,聯繫到他姐姐。

似乎已經沒辦法了。靜海默默地向大門口走去──事實上,一開始就沒辦法可想。只是他習慣性地偏要來找靜月而已。現在,由於靜月安排,靜海想找到她已經沒有可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著靜月主動找他。因為在靜月留給他的小紙條上,用溫婉秀麗的字寫著「我會回來看你」。靜海念念不忘這句話。他也相信:姐姐會信守諾言,像他一樣。他抓著這棵慰藉精神的蔓藤,夢想著總有一天,一切會回到昨天以前。甚至要比昨天以前更加美好。他懂得期盼時就一直在期盼的美夢,一覺醒來就會成真。一家人其樂融融圍坐在餐桌旁,電視邊。偶爾拌嘴,也只是和諧音符中一段小插曲。他堅信──以前信,現在更加相信。他是個平凡的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每天過著平凡的生活。因此,他只渴求平凡的幸福。這樣的生活,這樣的世界,或許真實,但不屬於他。

但是,如果他能預知未來將會發生的事,那麽他就會知道:他錯了。現在的一切想法都錯了。他以為這就是戲劇化的人生,不平凡的人生,不公平的人生。但這一切都只是個開始。以靜月的離開為契機,真正屬於靜海的戲碼才剛剛上演。此時的靜海並不知道:這即將拉開幃幕的舞台,將改變他的一生。     

你說你要去找回自己,

前往的回憶之地也有一片海洋遼闊。

百川聚海終將在某處彙集交流,

我倆在看的想必是同樣的風景

清響專欄

清風寺http://ww3.myfreshnet.com/GB/literature/li_homo/100039974/

竹露滴清響

http://202.38.230.200:5001/stu/g03/access/tanzi/list.asp?boardid=28

「小海!這邊這邊!」

「快!快把球傳給小海!」

「搶啊!快投……耶!進了,小海真厲害!」

「高二六,加油!小海!加油!」

「小海小海我愛你!我們大家都愛你!」

烈日炎炎。本該是午休時間的校園卻因為一場籃球賽而分外熱鬧。場上的人聲,啦啦隊的呼聲交織在一起,將賽場的氣氛推倒最高潮。靜海抹了把喊,抬手看看錶:還剩一分鍾。然後他左躲右閃,閃過了對方四個隊員,又輕輕一跳,手中的籃球划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連藍筐都沒擦到,直直落下去。球下墜的一瞬間,全場結束的哨音響起。78:49,高二六大比分領先,戰勝了高二四,奪得了校籃球賽的冠軍。靜海顯然是全場的焦點人物,他一個人就得了三十七分。球賽一結束,圍觀的那幫女生就興奮地尖叫著,紙巾礦泉水都遞過來。除了高二六的女生,還有不少圍觀者是外班的。有開朗活潑點的,看見靜海過來,熱情地打著招呼,遞礦泉水。大部分內向文靜的,只靜靜站在陰涼地方,幾個人交頭接耳。不知誰說了句什麽,大家哄然一笑,又不好意思地閉嘴,微笑地不時向靜海這邊張望。靜海隨手接過一瓶礦泉水,說聲「謝謝」,然後就鑽出人群,來到了學校的澡堂。

脫了衣服,擰開水龍頭,靜海用力抹了把臉。他喜歡打籃球,也挺會打籃球,但他不愛出風頭。要不是班裡打前鋒的男生比賽前拉肚子上不了場,他也不會打了一身臭汗。班長軟磨硬施了一上午,靜海被磨的不耐煩,雖然心裡不願意,還是勉為其難地上場。他不願意為難別人。雖然,沒什麽特別深的感情,但一旦求到自己跟前, 即使不願意,他也多半會答應。他不太願意和人交往,但卻經常為了別人自己吃虧。這種不愛計較的性格,靜海比他爸爸要複雜得多。

「小海,一猜你就在這兒。」靜海轉過頭,看見班長笑嘻嘻地走過來。靜海在男生中出了名的潔癖,最討厭滿身臭汗。他的衣服總是洗得乾乾淨淨,穿的整整齊齊。他的運動鞋一塵不染,上邊露出雪白的純棉襪子。他額前的劉海總是柔順地副伏在一側,剛剛好遮住眉毛。他不常笑,但只要一笑就會露出乾淨齊整的牙齒。他的指甲修剪出一絲不苟的弧度,沒有一絲污垢。儘管如此,靜海絕不會刻意強調這一點。雖然他認為:愛乾淨是件好事,不論男生女生。可在那些汗臭熏天的男生面前,他是不會彰顯自己的特別的。他只是他們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員而已──雖然只有他自己這麽認為。

「唉,小海你可真帥,把那幫丫頭都唬蒙了,一個勁兒喊你的名字呢!」班長帶了絲羨:「連三班的陸小婷都來了,她可是他們班公認的美女啊!那身材,那臉蛋,真是……」

「我洗完了,你自己慢慢洗吧。」靜海關了水龍頭,擦著頭髮走出去。班長說的那些,他根本就沒印象,甚至可以說討厭。他本來就不喜歡成為焦點,再加上一群女生,刺耳地尖叫吶喊,在他聽來都是噪音。他不喜歡那些熱情過度的狂熱女生,尤其是這樣的女生有一堆的時候。他看著那黑壓壓的人群,突然就會覺得說不出的噁心厭惡。

靜海長到這麽大,唯一能讓他花心思的女人,只有他姐姐。  

「放學啦。」

傍晚的時候,靜海回到家。母親看見他,打聲招呼,就又去忙著準備晚飯。父親照例,帶著花鏡坐在桌邊看報紙。靜海打了聲招呼,扔下書包,到衛生間洗了把臉,把白天穿的T恤衫換下來泡在水池裡。做完這一切,晚飯也差不多弄好了。靜海擦擦手,來到餐桌旁。

「來,小海,多吃點才長得快。」母親夾了一塊排骨放在靜海碗里。靜海看著堆得高高的碗皺眉頭:「還長啊,都一米八了。我又不去打籃球當模特,長那麽高幹什麽。」

「你這孩子,光長個子不長肉。一米八,也不看看你幾斤幾兩分量。那麽瘦哪有體力學習!」母親喋喋不休地夾著菜:「你眼看著要高三了,這一年可一定要抓緊。我和你爸沒出息,老天有眼,生出年這麽材料的兒子來。年可得給咱老兩口爭氣……」

「哎呀知道了。「靜海有些不耐煩地放下碗:」媽,跟你說個事兒。咱們假期補課,從明天晚上起晚課延到八點半。晚飯我在學校吃,你和爸就不用等我了。「

「八點半?你們學校抓的就是緊,不愧是重點,這樣才對學生負責任呢。」母親很高興:「那你在學校可得好好吃飯啊,別亂吃東西。」

「恩。」靜海放下碗:「我吃飽了,學習去了。」

靜海說完,頭也不回進了自己的房間。  

靜海翻開數學書,看了一會兒,開始獃獃地出神。他吃飯的時候不耐煩並不是因為母親的嘮叨,而是因為她話里話外,總把他是他們夫妻「唯一的希望」掛在嘴邊。有時候靜海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已經將他們另一個孩子忘了。事實上他們真的在這麽做。自從上次姐姐大吵一通離開家後, 一個多月了,父母再也沒提起過靜月。他們大概是徹底灰心放棄了,而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靜海身上。他們已經不想再管,也管不起他們的女兒了。所以這一個多月,靜月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徹底消失在他們之間。  「什麽嘛。」靜海煩躁地放下書, 一手撐住額頭:說什麽會回來看我,一個月了頭影都不見,根本就是在敷衍我!他有些生氣,卻沒辦法。他學習時間本來就緊,再加上他根本找不到能聯繫到靜月的方法,所以,除了抱怨,他無法可想。想到怒火中燒的時候,他甚至覺得他也應該像他父母那樣,儘力把他姐姐忘了,就當沒有這個人。

想的累了,靜海乾脆將書扔到一邊,打開電腦。他上網從不玩遊戲,因為他覺得那是在浪費時間。他只偶爾下個圍棋什麽的,其他時間就用來查資料。不過今天他沒什麽資料可查,就漫無目的地閑逛。滑鼠左點右點的,突然停下來,屏幕定格在一副照片上。

那是一篇娛樂新聞,是說某個明星到國外某海濱拍了套寫真集。寫真集的封面就是靜海現在看到的照片。靜海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蔚藍的海邊,風吹拂著凌亂的頭髮。迷離的眼神茫然無蹤地望著遠方,晒成棕色的堅實肌膚閃爍著健康的光澤。被風捲起的白襯衫下,修長的手指卡在腰間的牛仔褲上。扣子沒系,陰影處的溝壑若隱若現……這張照片的角度抓的很好,這個明星長的很帥,身材很棒,但這都不是靜海注意到它的原因。靜海緩緩瀏覽著照片,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身體發熱,喉嚨發乾……

「小海,我進來了!」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把他嚇了一跳。他慌忙拔下電源。然後隨手抓了本書,清清嗓子說:「進來吧。」

「累了吧?來,喝杯牛奶。」母親笑吟吟地端著杯牛奶進來。看著靜海正專註地算題,摸了摸他的頭,沒再打擾他,放下牛奶,說句「趁熱喝了吧」就離開了。靜海屏住呼吸,聽見房門咯嗒一聲關上。這時候他才發現,書已經被他手心的汗浸濕一片。

靜海長長呼出一口氣,大張著胳膊,一頭趴倒在桌子上。他盯著那杯冒著熱氣的牛奶,突然笑了一下。他這是緊張什麽?他又沒看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沒去看那些色情電影三級片什麽的。他不過是在看一張再正常不過的明星照罷了。他為什麽這麽緊張?

靜海扭過頭,將臉緊貼住桌子,心裡交織著疑惑,恐懼,驚惶,甚至還有一些空虛。

照片是再正常不過,但那是個男人。    四    「小海,你出來一下。」    第二天中午,靜海正坐在教室里看書。班長笑嘻嘻地來到他座位旁邊,敲敲桌子。靜海跟著他來到走廊:「什麼事兒啊?要還是籃球比賽的話免談,我可不想再打了。」    「不是不是,昨天那是最後一場了。咱們都快高三了,想打學校也不給機會呀。」班長感嘆一聲,一臉開追悼會似的表情,配上他喜劇效果的長相,怎麼看怎麼搞笑。靜海笑著推他一下:「好了,說正經的,我題還沒做完呢。」    「哎呀不急。這可是終身大事,你那點破題算什麼。」    「什麼終身大事?」靜海疑惑地擰起眉毛。    「呵呵,還能有什麼。」班長扭頭向走廊那邊望了一眼:「落花逐水流,終於找到主嘍!」    「什麼落花落葉的?」    「陸小婷啊!」班長故意提高了聲音:「人家對你芳心暗許茶飯不思,今天終於拉下面子求人來向你表達心跡呀!」    靜海聽後嗤地笑了一聲:「你可別逗我了。」然後轉身就往教室里走。班長急忙拉住他:「誰逗你啊!我說真的!我也奇怪她怎麼會找上我,當時心裡還挺樂呵的,沒想到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沖著你來的。她說常看咱倆一起打球,以為咱倆挺好的,就拜託我給你傳個話兒,說挺喜歡你的,能不能交個朋友。」    「怎麼可能,」靜海無奈地笑:「現在都高三了,哪有心思想這些。再說我根本就不認識她,說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一點都不現實。」    「話不能這麼說。」班長鬆開手:「你們倆學習都好,她長的漂亮,配你也算門當戶對——哎呀說不好,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沒準兒就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話,你們情投意合,郎情妾意,到最後互相勉勵,雙宿雙飛,共同考上理想的大學……」    「飛個頭。」靜海笑:「 快別說了。再說咱倆連孫子都有了。你什麼時候這麼八卦,牽線搭橋的事兒你也管。」    「我也是受人之託嘛。人家好歹是班花,卷人家面子多不好。總之我話帶到了,剩下的你自己來吧。不過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過了這村兒沒這個店兒。這麼好的機會,錯過就可惜了。」    「可惜了你利用,我可消受不起。」靜海玩笑地調侃。班長嘆息著搖頭:「我要是有你那條件我就利用了嘛……真是的,老天怎麼不讓咱倆換換……」    「別想了,好好學習去吧。」靜海轉身回到教室。實在是天方夜譚。在這之前,靜海幾乎從未考慮過這種事。這在旁人看來未免覺得奇怪,但靜海並不認為有什麼不妥。他的感情經歷,到目前為止還是一片空白。    靜海又拿起書,還是覺得很好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想著想著,心就有點亂,怎麼也靜不下來。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已經是八點半了。人流絡繹不絕地走出校門,門口聚集著焦急等待的家長。靜海爸爸也想來接靜海,被他阻止了。靜海說這麼大個男生了還要家長接,多丟臉呀。他爸爸就不再堅持了。    不過現在靜海卻有些後悔阻止了父親。因為他的車子壞了。大概是早晨來的時候扎到釘子什麼的,到晚上後帶已經癟得像餓了一個星期的肚子。這麼晚了,修車的難找不說,即使修,也要浪費個把鐘頭。沒辦法,靜海把剛打開的車又鎖上,打算坐公交車回去——實在趕不上,只好打車了。      

「高靜海!」    剛走出校門,靜海聽到有人喊他。他回過頭,看到的是個微笑著的漂亮女生,正在向他招手。女生穿條及膝牛仔裙,上身是淺粉色的無袖衫,胸前別了枚小巧可愛的徽章。看見靜海回頭,她高興地迎上去:「你好。突然打擾不好意思了。我是三班的陸小婷,你應該知道吧?」    靜海默默打量她一眼:「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陸小婷有些尷尬地僵住笑,但很快又爽朗地說:「沒關係,這不就認識了嘛——你要回家嗎?怎麼沒騎車?」    靜海沒說話,繼續往前走。陸小婷無奈地跟上去:「你有時間嗎?我有些事想和你談談。咱們散散步吧。」    「太晚了,我得回家。」靜海頭也不回。    「那正好,就趁這一路聊聊天吧。」陸小婷高興地跟上來。    「你願意跟就跟。」靜海停下來:「不過,我現在走的方向,和我家正相反。」    「啊?」陸小婷愣住了:「你不是說要回家嗎?那你要去哪兒呀!」    「你管我去哪。」靜海平靜地回答了一句,轉身就走。陸小婷驚呆在原地,有些生氣,還有些委屈:有他那麼跟女生說話的嗎?況且還是向他表達愛慕之情的女生。不過回想起他剛才說話的語氣,並沒有任何輕視、厭惡的情緒在裡面,平平淡淡的,再自然不過,好像說「你好謝謝對不起」那麼稀鬆平常。陸小婷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修長背影,用神往的語氣喃喃自語:「真是太帥,太有個性了……」      

又帥又有個性的靜海根本就聽不到陸小婷的慨嘆,因為它已經漫無目的走了很遠。他沒有撒謊,這的確是和他家相反的方向。公交車早就停工了。靜海猶豫著停下腳步,剛要伸手招呼車,抬了一半卻放了下來——他現在不想回家,回到那個讓他壓抑的家,那個充滿了粘濕空氣的家。趁著今晚的機會,在這個夜景繁盛,他卻因為學業難得一件的都市,靜海想讓自己輕鬆一些。    他緩緩走著,兩邊是琳琅滿目的霓虹燈。大人們的世界,永遠是歌舞昇平,光怪陸離。也許姐姐就是被這樣的世界提前吸了進去,越陷越深,再也拔不出來。想到姐姐,靜海沒心思再走,沉重地停下腳步。他不經意地抬頭,發現自己正停在一家酒吧門口。    和其他耀眼炫目的招牌相比,這家酒吧的裝潢顯得太過樸素了。本來就窩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主體色還是類似於枯木的棕灰色。靜海也不知道怎麼會走到這裡。他好奇地向門裡張望了一下,卻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場景。      

雖說門不大,燈光昏暗,但從他站的這個角度,還是能清楚地看見:兩個男人正在門口接吻。    那兩個人吻得很熱烈,旁若無人。靜海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在門口做這種事——在裡面不是更隱蔽?他捏緊了手指,濕熱的溫度,從手心一直傳到大腦。直覺告訴他這樣不好,他應該馬上離開。但身體卻不聽使喚,獃獃立在原地不動。    「唉,咱倆把人家小弟弟給嚇著了。」背靠著牆的那個人發現有人在看他們,推開了吻他的人,微笑地轉過頭。另一個男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一個高高瘦瘦,肩上跨著書包的男孩子,正窘迫地盯著他們的方向。男人也笑了:「唉,那邊的小弟弟,光看著幹什麼?過來玩玩吧!」    靜海猛然意識到那兩個男人已經發現了自己,並且還和他說話。他驚惶地想趕快逃離這個地方,卻沒主意:因為太緊張退到馬路上時,左邊開進來一輛轎車。冷不防闖過一個人,車子急忙減速。但因為事情太突然了,車子雖然完全停下來,靜海還是重重倒在地上。    「喂,你沒事兒吧?」車門開了,車裡的人急忙下來拉起靜海:「受傷了沒有?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了,我沒事兒。」靜海一把打掉他的手,撿起地上的書包,匆匆忙忙跑遠。      

「呵呵,好可愛的小弟弟。」門口的人笑嘻嘻地看著拚命奔跑的身影:「捉弄這種小孩子最有成就感了……」    「你們兩個又幹什麼傷風敗俗的事兒了?」開車的人微笑著關上車門:「你們好歹也收斂一點兒,別太張揚了。看把人家給嚇的。」    「沒有啊,隨便逗逗他而已。誰知道他那麼害羞。」還是那個靠著門的男人再說:「看他往這邊瞧,還以為他也是,才想要逗他的……唉,親愛的,你不覺得他長得挺不錯的?」    「哦?的確挺帥挺可愛。不過,再怎麼也比不上你啊……」另一個男人半開玩笑地說著情話,說得靠門的人呵呵笑:「少跟我扯了,本少爺不吃這套!」    「不吃這套?」男人一把撐住門,笑著抬起他的下巴,嘴唇湊上去,輕輕吐著氣:「那你吃哪套啊……」    「行了,我說你們倆打情罵俏就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怕人家看不清啊!」男人鎖好車門,笑著走過去,開玩笑似的推推搡搡,把他們倆推進門,自己也跟著進去。進門之前,他又將頭轉過來,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個早已蹤影全無的方向:剛才該不會是他的錯覺吧?  五

「小海你可回來了!怎麽這麽晚?再不回來,你爸都要去學校找你了!」

「我車半路壞了,我推到附近的同學家,修了半天沒修好,就乾脆打車回來了。」

「車壞了?怎麽壞的?」母親疑惑地打量著他,突然發現膝蓋上的血漬:「哎呀,你腿怎麽流血了?」

「沒事兒。剛才騎車的時候摔倒了,擦破點皮。洗洗就好了。」靜海勉強應付完母親,進了洗手間。

水流過膝蓋上的傷口時熱辣辣地疼。靜海抹著臉,看著左邊大腿上一大片淤青。這是剛才被車撞的,撞倒後右腿先著地,擦掉一大塊皮。當時他急著逃走,一路拚命跑回來,根本沒注意倒身上的傷。現在靜下來,鑽心的疼不由使他皺緊了眉頭。

洗過澡,靜海走到水池前,伸手將鏡子傷的水汽抹乾凈。鏡子里映出一張年輕而恬淡的臉,漸漸寬厚起來的肩膀,纖細的腰,光潤得沒有一絲瑕疵的肌膚。隨著他的呼吸而起伏的胸膛,偶爾滑落一兩顆水珠……靜海低下頭,匆匆擦乾身體,套了件肥大的襯衫,又穿好內褲,最後套件寬鬆的淺藍色運動短褲,回到卧室。

「怎麽這麽不小心。」母親端著紗布棉花碘酒進來:「這麽要緊的時候,萬一出點什麽意外怎麽辦。來,媽幫你上藥。」

『不用了,我自己來。「靜海搶過母親手裡的東西:『我晚飯沒吃飽,媽你幫我煮點粥吧。」

「想喝粥了?行行!你自己小心點弄啊,我給你煮粥去。燕麥粥行不?」

「行,哎呀快點吧,我餓死了。「靜海耐著性子支走了母親,將那一堆東西放在桌子上,躺了下去。

其實他走到那個地方,並非偶然。他曾經聽說過一些閑言碎語,說學校附近有個叫「魔眼「的酒吧,是家GAY吧。GAY吧是什麽,靜海光聽名字就知道。只是傳聞歸傳聞,大家對那種地方是唯恐避之而不及,誰也沒有確切的證據來證明。靜海並不知道具體的位置,他不過是心裡偷偷希望著能找到那個地方看看,隨著性子亂逛罷了。沒想到他真的發現了,而且還看到那樣的場面。興奮混合著緊張,他反而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的心情了。  「魔眼……怎麽叫這麽個名字。」喃喃自語著,靜海突然坐起來。提到名字他才想起來:今天學校發給每個同學一份履歷表,是參加高考時要用的。填完後拿回家,讓家長簽過字後再拿回去上交。靜海拉過書包,扯開最外層的粘扣,在夾層里翻。翻了半天沒翻到,靜海不由得奇怪:他明明是折了兩折夾在夾層里的,怎麽會不見了?

滿書包翻遍了還是找不到,靜海被迫承認他最不想承認的事實:被車撞倒的時候,書包掉在地上,履歷表掉了出來。今晚平風無浪,履歷表又是好幾頁紙釘在一起的,所以應該不會颳走。那麽它的去向只有兩種可能:一,被路過的人揀到,二,被當時酒吧的人揀到。而當時天色已晚,人少車多,再加上酒吧位置偏僻,經過的路人肯定是少之又少。這樣一推算,被酒吧出入的人發現的可能性最大。靜海絕望地將書包仍到一邊:這個東西要補辦本來就很麻煩,而且他更介意的是:履歷表上有他的詳細資料。被好心人揀到還好說,說不定還能幫他送回來。但是,如果是被居心不良的人揀到……靜海直覺那是相當麻煩的事。他不想和他有關的東西落在他人手裡。所以,他不得不作出決定:明天放學後,再去一次魔眼。  坐卧不安上了一天課,靜海終於熬到放學的時候。他跟老師說履歷表落在家裡了,第二天才能帶來。然後他沒有騎車,直接向「魔眼」走去。

雖然早有心裡準備,靜海還是戰戰兢兢躲在陰影處好半天。今天的魔眼門口依然和昨天一樣,安安靜靜的,沒有其他店家那種熱鬧的氣氛。偶爾會有一兩個人進去,又有一兩個人出來。因為離得遠,靜海看不清他們的臉當然無法確定他們中有沒有昨天看到的那兩個人。總這麽守株待兔也不是辦法,靜海硬著頭皮走過去。

「您好,先生。請出示會員卡。」

剛走到門口,靜海就被一個彬彬有禮的侍者攔住了。靜海雖然料到這種地方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進的,但他還是抱著賭賭看的心理。他朝里瞄了眼,很誠懇地和門口的侍者商量:「我不進去,我只是想找個人。麻煩您幫我找一下,謝謝您了。」

「您要找什麽人?」侍者微笑著問。靜海臉微微紅了一下,仔細回憶著:「嗯……是兩個人。一個頭髮是棕色……要不就是栗子色的吧?另一個比他高,長得都很漂亮,昨天就在這門口……呃……」

靜海猶豫了半天,也沒好意思把「在這門口接吻」說出口。其實他之前的描述都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他只需說最後一句話,人家就會知道他要找的是什麽人。侍者也回憶起昨天晚上的事,很自然地笑笑說:「啊,你說的是曲先生和杜先生吧。抱歉,他們今晚沒有來。」

「哦……那你知道怎麽才能找到他們嗎?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們。「

「不好意思,我什麽都不清楚。「侍者依舊微笑著搖搖頭,再也不說話了。

靜海失望地一步步走下台階,不時回頭看幾眼。他們的世界是如此遙遠,如此陌生。他想靠近,實在是太難了──即使他或許,就是他們的同類。不然冥冥之中,他為什麽會被引領至此,發生這一切呢?  

「唉,這不是昨天那個小弟弟麽?」

靜海抬起頭,正看見前面的車裡走下來兩個人,昨天他看見的那兩個人,在酒吧門口接吻的那兩個人。

「你看,我說他還會來吧。」栗色頭髮的人對個子稍高的人說。靜海鼓起勇氣:「不好意思,我……」

「有什麽事進來說。」栗色頭髮的人走過來,親熱地拉起靜海的手:「小張,這位是我朋友。」門口的侍者微笑著點點頭:「歡迎光臨。」  等走到裡頭靜海才發現:原來這兒的實際大小要比從外面看起來大得多,裝修也很精緻。空氣里飄揚著輕音樂和淡雅的清香。三三兩兩的男人窩在角落裡,手裡拿著酒杯竊竊私語。靜海低著頭,任對方拉著自己,坐在吧台前。

「一杯96年份的Brut Vintage──親愛的?」

「一樣。」

「哦,那兩杯Brut Vintage。小弟弟喝什麽?」

「謝謝,我不喝酒。」靜海有些窘迫地低著頭:他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他不喜歡這裡的氣氛。

「呵呵,真是小孩子呀,那就來杯冰水好了。」

「謝謝,」靜海接過水杯,第一次抬起頭:「可不可以拜託你不要叫我小弟弟?」

「還挺有個性的嘛,親愛的?」

「好了,別逗他了。」另一個男人一直默默喝著酒,聽見他問,無奈地笑笑:「他就這樣,你別介意。對了,你說你有事找我們?」

「嗯,」靜海點點頭:「我昨天摔倒的時候,履歷表丟了。請問你們看見了沒有?」

「履歷表?」

「就是我要參加高考用的,好幾張紙釘在一起,中間還折了一下。你們要是看到了,拜託還給我吧,那個很重要的……」

「放心啦,誰要你的履歷表干什麽,對我們而言也沒有用。揀到了一定會還給你的。只可惜──我們根本沒看到有這麽個東西啊。曲松,你看見了沒?」

「我也沒有。」曲松搖搖頭:「我看,可能是被他揀走了吧?」

「誰?」靜海焦急地問。

「就是昨天撞到你的那個人啊。」曲松又倒了一杯酒,放在桌子上,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這是他的聯絡方式。你去找他問問,看他揀到沒有。」

「謝謝。」靜海接過名片,匆匆掃了幾眼──簡簡單單一張紙片,只有名字喝電話。他小心翼翼地揣好,燦爛地笑了一下:「謝謝你們了,曲先生,杜先生……」

「杜春雨。」栗色頭髮的人打斷他:「叫那麽正式多彆扭,叫春雨哥就成。弟弟叫什麽名字?」

「高靜海。」

「靜海……多好聽的名字啊。「杜春雨一邊說一邊解下領帶,隨即又解開襯衫上的第一顆扣子。然後他拿起桌子上的筆,在淺藍色的領帶上寫了個電話號碼遞給靜海:「這是我的電話。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儘管找我。」

「謝謝。」靜海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看著杜春雨一臉誠意地笑,也不好意思拒絕,只得接過領帶,塞進身後的書包里。然後他又道了聲謝,站起來離開。

「喂,我做夢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我的領帶居然會被塞進書包里。」杜春雨悠閑地晃著酒杯:「我送過好幾十條領帶,都是在晚上的時候綁在對方手上──只有一次例外……」

「送我那條。」曲松漫不經心地翻著酒吧桌子上的雜誌:「你也好意思說。老用那一種方法,我看都看膩了。你酒不會再換一招?」

「好使就行,你管我用什麽招。」杜春雨淺笑一聲:「不過小弟弟好像還沒上鉤……」

「看上人家了?」曲松眼皮也不抬一下:「人家可是純潔的花朵,你可別把他給摧殘了……」

「什麽呀,你難道沒看出來?」杜春雨哼了一聲:「他十有八九跟咱們一樣,也是個GAY。不過自己還沒抬注意罷了,或者是不願意承認……」

「我知道。」曲松放下雜誌:「咱們不也是打那個時候過來的麽,怎麽可能不了解那種心情。」

「嗯。」杜春雨撲倒在桌上,秀氣的劉海遮住眼睛:「可憐的小弟弟喲……將來一定會帶著一顆飽受折磨的心,奔向他的春雨哥哥溫暖的懷抱尋找安慰……」

「唉唉,又犯什麽花痴──給人家當叔叔都沒人懷疑,還哥哥呢。」

「我是叔叔,那你不成爺爺了。」杜春雨白了曲松一眼:「老大不小了,還好意思說我……」

杜春雨突然靜下來,從桌子上爬起,扭頭看向一邊。屋子裡放的是莎拉布萊曼的time to say goodbye。高潮部分反反覆復的time to say goodbye唱完的時候,杜春雨突然問:「喂,曲松,你多大了?」

曲松看了他一眼:杜春雨背對著他,只看得見遮住半個脖子的頭髮下面,另半個白皙的脖子,以及拉扯領帶時弄皺的襯衫領子。他並沒有回答杜春雨的問題,而是面色平靜地站起來,一把拉起杜春雨的手,將他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推靠在牆上,很強勢地吻著他。杜春雨勾住他的脖子,熱情地回應著。然後他們的身體都開始沸騰,呼吸的頻率漸漸紊亂。曲松扯下了杜春雨的衣服,解開他的腰帶。杜春雨喘息著制止了他的進一步動作。他指著一個幽僻的房間微笑:「我……果然還是不喜歡當著人家的面做……這種事啊……」

曲松怔了一下,垂下頭,低低笑了一聲。然後他更粗暴地將杜春雨翻過身去,緊緊壓住他的後背。杜春雨發出一聲帶著哭腔的呻吟,身體開始在曲松的包圍下,戰慄掙扎。  

從「魔眼」出來後,靜海馬上找了個公共電話亭,按著曲松給他的名片,撥通了上面的電話。一個有些低沈的男聲從話筒中傳過來:「喂?」靜海一時沒反應過來,再加上不知從何而來的緊張,沈默了半晌沒有說話。電話那頭等了一會兒,又很又耐性地問了句:「喂?找哪位?」靜海從恍惚中回過神,連忙回答:「喂,是付逸群先生嗎?」

「是我。請問您是哪位?」依然是溫柔禮貌,極有磁性的聲音。靜海驚慌的心平靜不少,終於將話流利地說出來:「我是昨天晚上你撞到那個人……」

「啊,高靜海是吧?」靜海怔了一下,迅速肯定了他的猜測:「付先生,是你撿到我的履歷表吧?」

「嗯。本打算找個時間幫你送到學校去,但我挺忙的一直脫不開身。即然你打電話來了,那就麻煩你自己跑一趟,來我這兒拿吧。」

「好……好的。」靜海沒有反對。他記下了對方說的地址,電話那頭說了聲「再見」就掛了。剩下靜海獃獃看著拿張紙片出神。他們約的是後天,因為後天是星期六,靜海有一下午的休息時間。對方也沒有表示異議,叫靜海到他工作的地方來找他。

「逸群律師事務所……」

原來撞傷自己的人是個律師。只是,他周末叫自己去他工作的地方碰面──難道他都不用休息的嗎? 靜海招了輛計程車回家。他看著窗外的夜景想著心事:這個付逸群說話的聲音非常好聽。很沈穩,讓人挺了有種舒服,安心的感覺。昨晚因為路燈昏暗,再加上自己心裡緊張,所以站起來就跑了,壓根兒沒看清楚對方的長相。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靜海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類似於冬天卵┽幔謊┭棺〉乃墒韉那逑恪>埠2恢濫檬遣皇竅闥奈兜饋O瘢植幌瘛R蛭絞弊釤盅岬木褪橋砩洗癱塹南闥蛺燜諾降南鬮叮詞顧械揭斐J嫘摹?br />

靜海想的出神,連到家了都沒發覺。直到司機提醒,他才緩過來,交了錢下車。腳踏到地面靜海才猛然意識到:他是第一次,想一個男人想得這樣專心。靜海白凈的臉上飛速地紅了一下。他深深吸了口氣,轉身上樓。 

一天時間很快過去。到了周六下午,靜海推說他約好了要和同學一起去學校上自習,可能要晚點回來。他媽媽有些疑惑地看著靜海飛奔而去的背影:這孩子,上自習還用換一個小時的衣服? 按著記下的地址,靜海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逸群律師事務所。這地方遠比他想像的大,倒不像是個普通的律師事務所,而是一家專門的公司之類。靜海猶豫著推著旋轉門進去。門口一位笑容可掬的前台小姐微笑著向他打招呼:「歡迎光臨。請問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嗎?」

「那個……我找付逸群律師……」

「哦,對不起,周末我們是不接案子的。請問您有預約嗎?」小姐微笑。

「預約?應該算有吧……」

「請問您貴姓?」

「高。高靜海。」靜海回答。小姐點點頭:「好的,我知道了。」然後她拿起電話按了一下:「喂,付律師嗎?有位叫高靜海的客人找你。嗯,好的,好的,我知道了。」然後小姐放下電話,微笑著對靜海說:「付律師在辦公室等您。二樓,左轉第四個房間。」

「謝謝。」靜海禮貌地點點頭,徑直上了樓。

「左轉第四個房間……」靜海自言自語地找房間。找到之後,便輕輕敲了敲門。裡面沒反應。靜海等了一會兒,又敲了敲門。裡面終於傳來了讓他安心的沈穩聲音:「請進。」

靜海推了門進去,一眼看見坐在椅子上的人。男人沖他笑了一下,示意他坐一會兒,然後鬆開手上話筒:「好了,你繼續。」靜海不知所措地坐在靠牆的沙發上,看著付逸群打電話。付逸群似乎聽得很認真,不時地「嗯、嗯」答應,兩道修長的眉稍微擰在一起,給他可以算是非常好看的臉平添一份莊嚴。靜海看著他拿著話筒的手──雪白的襯衫恰如其分地露出西服袖口一小截。靜海目測一下,大概有兩厘米左右。靜海知道有講究的人穿西裝時,領帶怎麽打,扣子怎麽系,甚至是襯衫領子袖子要露出幾公分都有嚴格的規定。但真正按這些繁文縟節去做的人,恐怕也沒有幾個。所以靜海很好奇地盯著他的手看,看完手又轉而看衣服,看脖子。可能是因為非工作日,付逸群沒有系領帶。襯衫上面第一顆扣子沒系,領口很自然地敞開。靜海想這也是一種規定吧,因為他突然回憶起那天晚上,杜春雨解下領帶的時候也是將襯衫第一顆扣子解開的。靜海漫無目的地看著,最後定格在付逸群臉上──付逸群還在打電話,一邊打一邊不經意地用另一隻手撩起右耳的頭髮。在他撩頭髮的一瞬間,靜海突然看到:右耳垂上,有一枚閃著銀光的耳釘。 「久等了。」

靜海回過神,看見對方已經放下電話,從椅子上站起,微笑著向他走來:「前兩天撞到你了,實在對不起。怎麽樣?受傷了沒有?」

「沒什麽,再說本來也是我不小心,還把履歷表弄丟了。「靜海接過對方遞過來的水杯,道了謝,喝一口就放在茶几上。

「哦,你說的履歷表是這個吧。」付逸群從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一疊紙單:「那天看著,我就想應該是你掉的。」

「是這個,謝謝你。」靜海站起來,接過履歷表:「麻煩付律師了。那我走了,再見。」

「休息一會兒,喝杯茶再走吧。」付逸群客氣地挽留。靜海猶豫了一下,還是微笑著拒絕,將履歷表揣好,推門走了出去。

靜海下樓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頭,看著那棟雅緻的二層小樓。他心裡瀰漫著淡淡的失望。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失望。其實他想留下來,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看著那個讓人通體舒服的男人。男人穿著講究的西裝,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臉上是溫暖和煦的笑容。舉止彬彬有禮,無懈可擊。開著保養得很好的私家車,到飄著古典樂的高雅酒吧,與和他同類大人輕鬆聊天,喝的是一些他聞所未聞的名酒──這種典型的成功男人的生活,靜海曾經認為是如此遙遠。現在,他卻開始不可遏止地憧憬。

他的憧憬還很渺茫,很遙遠,很模糊,所以他不得不暫時放下這些,專心過馬路。與此同時,逸群律師事務所的二樓,某個房間的窗口,一個男人目不轉睛看著樓下高高瘦瘦的身影,面色凝重地將燃了半截的煙捻滅。      你說你要去找回自己,

前往的回憶之地也有一片海洋遼闊。

百川聚海終將在某處彙集交流,

我倆在看的想必是同樣的風景  清響專欄

清風寺http://ww3.myfreshnet.com/GB/literature/li_homo/100039974/

竹露滴清響

http://202.38.230.200:5001/stu/g03/access/tanzi/list.asp?boardid=28

緊張忙碌的夏天很快過去。九月份正式開學的時候,靜海成了高三畢業生。他需要經過一年的奮鬥,替他自己,他的家人完成一個希望。但靜海絲毫沒有跑在最後一圈衝刺的感覺。他雖然還是按部就班地上學放學複習功課,心裡卻經常莫名煩躁。整整一夏天,姐姐音訊全無。靜海在失望中感受著暑氣漸漸被秋風取代,看著綠葉一點點沒了精神。他覺得自己就像這樹葉一樣,也許到了冬天,就完全凋零。融進泥土裡,連殘骸都找不到半點。他的直覺告訴他:他或許連這個秋天都挺不過去了。

在這一夏天,靜海無數次地跑到那座二層小樓前,躲在陰影處,看付逸群走進走出。他無數次地陷入到讓他苦惱而期待的夢境之中,醒了之後,深更半夜跑去沖涼。他自慰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他的身影,他的笑容。靜海覺得自己真的淪陷了。在十七歲之前,從他開始有這方面意識起一直處於遊離狀態的預感,終於被這個浮躁夏天狠狠地肯定了。他或許並不是真的愛上了付逸群,而只是單純迷戀上一個完美的樣本而已。但即便如此,對靜海來說,也無異於五雷轟頂的打擊。因為他通過付逸群肯定了一點:他喜歡男人,他是個同性戀。

靜海更加沈默。這樣痛苦的煎熬使他愈發消受。但他一直沒有再去找過付逸群,因為他沒有理由。喜歡不是理由,最起碼,不算是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即使他知道付逸群會到「魔眼」去說明了什麽,靜海也不願去找他。與其說不願,不如說不敢。他肯定了,卻一直不敢面對,不敢承認。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靜海或許會在日漸消瘦中,漸漸淡忘這個人。但有些事,人永遠也無法計劃。在剛開學不久後的一天中午,靜海趴在桌子上睡午覺,一個同學走過來拍醒他,告訴他「門外有人找」。靜海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見門外走廊上,付逸群靠著窗檯,一手插進兜里,一手向他打著招呼。微笑。  「好久不見。」付逸群問候。此時他們正走在校園裡。操場上,是趁著這寶貴的午休時光打籃球、踢足球的同學。陽光照在他們臉上,汗水折射處出刺眼的光芒。靜海環視一周,不敢確定這是現實還是夢境。也許是他自己的幻覺,他總覺得:自己和這個萍水相逢的男人,好像認識了很久。

「有事麽。」靜海輕聲問。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麽?」付逸群笑。靜海愣住了,停下腳步:「沒事找我干什麽?」

付逸群也愣住了,以為靜海在說氣話。可是他抬起頭,去看見靜海一臉嚴肅的神情,認真的眼神直直貫穿他的身體──不是生氣,是期待。付逸群笑了,不再逗他:「誰說沒事兒了。這個。」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一張二寸照片:「我昨天收拾抽屜才找到,肯定是從你的履歷表上掉下來的。我留著他也沒用,正好有空,給你送來。」

「不用這麽麻煩吧。」靜海也笑著接過照片:「一張照片而已。你扔了不就得了,我也不知道。何苦大老遠跑來。」

「是嗎?我可不覺得麻煩。」付逸群漫不經心地笑著說:「你要不領情,那把照片還給我吧,就當我沒給你送來。」

靜海低頭看著手裡的照片,手指再微微顫抖:原來他是想要我的照片,而且要徵得我的同意,讓我知道──靜海想到這兒,手裡的照片已經被付逸群一把抓走:「就這麽說定了。對了,你今晚有空嗎?我那兩個朋友對你印象深刻,都挺喜歡你的,想約你聚一聚。」

「我今天還要上課……」靜海低頭。其實他只在下午有課,晚上七點就放學了。最近教育局抓得緊,不讓學校私自給學生補課。靜海的學校是重點,首當其衝,要起表率作用,所以暫時沒在開學伊始就下狠手。可是靜海總覺得有些顧慮。也許是因為杜春雨和曲松給他留下的印象,同他給他們留下的印象一樣深吧。

「晚上呢?」付逸群問。靜海猶豫了一下,還是下定決心:「晚上我沒課……」

「那行,我七點來接你。」付逸群笑。他早就打聽過其他同學,他們幾點放學。所以,靜海的態度,從他的回答里就能得知了。他看著靜海又驚愕又窘迫的樣子,笑著拍了拍他的頭,離開。  這算是約會嗎?靜海看著付逸群的背影,手心滲出汗珠。  結果靜海又一次打電話騙了他的父母。他不安地放下電話,拔出磁卡,抬起頭,正好看見校門口一輛黑色轎車前,付逸群抬起左手,指指手腕上的表。  「跟你父母打好招呼了?」付逸群一邊開車一邊問。

「嗯。」靜海低低應了一聲,突然察覺出不對勁兒:「你不是要去魔眼嗎?方向不對……」

「不著急。」付逸群微微一笑:「我先帶你去個地方。」  「這是……」車子停穩,靜海的心開始發慌:他不是沒見過五星級的酒店,可他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帶自己來這裡?

「走吧。「付逸群鎖好車,看靜海還獃獃站在門口發愣,笑著拉過他,把他拽進去。進了電梯,還沒鬆手。靜海悄悄抽出手,別過臉去。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以及塞滿各個角落的,濃濃的曖昧空氣。

「我……」靜海剛說出一個字,電梯門開了。付逸群打斷他的話:「出來吧。」

他們停在最頂樓。寬敞的走廊里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看不見。靜海跟著付逸群向里走去,心跳得越來越厲害。可是付逸群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拉開某個房間的門把他拽進去。他帶著靜海,來到了樓頂天台。

房頂風很大,吹得靜海頭髮隨著飛揚。他情不自禁拿手擋住眼睛。朦朧中,他聽見付逸群大聲向他呼喊:過來看啊!

他讓靜海看的,是一架很大的望遠鏡。架在樓頂欄杆的旁邊。靜海迎風走過去,眼睛貼在望遠鏡的鏡口。絢麗的色彩一下子拉近,太過清晰反而讓他覺得模糊。他生平頭一次俯瞰這個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這個寬廣繁華,本該熟悉,此刻卻如此陌生的城市。他突然想到很多東西:想到他姐姐,想到他這十七年壓抑、痛苦的生命,想到他那些遙遠的、無從實現的夢想,想到如此渺小平凡的自己,想到那些能說的,說不出口的心事,那些縹緲的、抓不住弄不清的感覺……他直起腰,一隻手擋住眼睛,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下來。沒有聲音,也可能是被夜風的呼嘯掩蓋。可是他在流淚,淚光晶瑩,像夜裡的明星。然後,從他的背後伸出一隻手。那隻手輕輕拉下他的手,代替他蒙住眼睛,指尖輕柔地擦凈了眼角的淚水,輕柔地撫摩他的臉頰。靜海有些目眩地合上眼睛,順著攬住自己腰的胳膊的力量向後靠去。依著那真實的溫度,靜海在心裡低聲祈禱:如果這是夢,那麽千萬不要讓他們醒過來。

靜海輕合雙眼,睫毛上掛著淚珠,輕輕抖動。撫摩著他臉頰的手輕輕抬起他的下巴,然後一團溫潤的東西壓上了他的眼睛。感覺到自己的淚水被吸干,靜海知道那是付逸群的嘴唇。

付逸群吻得那樣從容,彷彿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吻幹了眼淚,付逸群很自然地鬆開嘴唇,很自然地將靜海扳過來,很自然地略微低下頭。靜海依然閉著眼睛,輕輕的閉。

然後他們很自然的接吻了。秋風,屋頂,身後的夜景。      清響專欄

清風寺http://ww3.myfreshnet.com/GB/literature/li_homo/100039974/

竹露滴清響

http://202.38.230.200:5001/stu/g03/access/tanzi/list.asp?boardid=28

「怎麼才到。饒忝前胩熗恕!?

杜春雨遠遠看到付逸群和靜海,大聲打招呼。付逸何⑿ψ潘瞪氨浮保啪埠@吹剿嵌ㄏ碌陌洹K錁埠R吮戎約涸蛞吮煬啤?

「小弟弟,我們又見面嘍!」杜春雨笑嘻嘻地摸著靜海的頭:「快兩個月了吧?來,喝杯酒,算春雨哥哥慶祝你長大成人。」

「我還沒過十八周歲生日……」靜海輕輕推過酒,不好意思地答。

「啊?逸群,這就是你不對了。」杜春雨放下酒杯,煞有介事地說:「誘姦未成年的小弟弟,你要遭天譴的!」

「胡說什麼?」付逸群笑著打了他一拳:「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可不像你,滿腦子有色垃圾。曲松,看來你這如來佛也壓不住這個沒事兒找事兒的孫悟空啊。你可得看緊點兒了。」

「他?」曲松斜眼看著一臉無辜的杜春雨:「我什麼時候管得了他?我還想多活幾年呢,真要為了他和人家爭風吃醋,我有幾條命都交代了。」

「什麼啊。」杜春雨笑著拿腿蹭蹭曲松:「我才沒那麼沒節操呢——親愛的,我表現怎麼樣,逸群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

曲松聽了一笑,一把攬過杜春雨,在他耳邊低低細語:「你老實點兒吧。有靜海在呢,別亂說話,讓人家聽了多尷尬。聽話啊。」

「哎呀知道啦,我逗逗他嘛。」杜春雨笑著咬了下曲松的耳朵:「轉過頭看著滿臉困窘的靜海:「小弟弟,剛才這位逸群哥哥帶你去哪兒了?你們做過什麼事了么?他……」

「好了好了,看來我不說你是誓不罷休。」付逸群急忙打斷他:「我帶他去天台,看看夜景。」

「哦……小弟弟你很幸運哦!那個天台根本不對外開放的。逸群和那家酒店的老闆是朋友,不然你可沒這麼好的機會呢。」杜春雨興奮地放下酒杯:「喂逸群,我也很久沒去看過了。哪天有空,帶我去看看吧。」

「行啊,只要你先把你這張爛嘴閉上。」付逸群笑著拿起一粒葡萄,上前要塞進杜春雨嘴裡。杜春雨笑著躲閃,兩個人鬧成一團。如果有不知情的人看到,十有八九會以為他們兩個是一對兒——那種親昵感讓人覺得十分自然。但如果是了解內情的人,卻能透過表象看到本質——比如說曲松。曲松無奈地搖頭微笑,看杜春雨玩得不亦樂乎,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但是當他不經意地轉過頭,卻看見靜海平靜的目光里,跳動著茫然與絕望混合的火焰。他怔了一下,微笑著向靜海解釋:「他倆平時就鬧慣了的,小海你不用放在心上……」

「哦,我沒什麼啊。」靜海勉強扯出一絲微笑。他看看錶,說:「太晚了,我該回去了。謝謝你們的款待,再見。」然後他站起身。付逸群注意到靜海要走,忙對他說:「這麼晚了還有車嗎?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打車走。謝謝您的好意。」靜海淡淡笑了一下,頭也不回走出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風裡哭過的關係,他的眼睛熱得很厲害。所以他盡量加快腳步,到最後甚至跑了起來。

他不想再哭。即使哭,也要把眼淚流在更遠的地方。

可是他多麼希望付逸群能跑過來,追上他,一把拽住他,問他是不是生氣了——甚至吃醋。他說不清。那不是吃醋。當付逸群輕描淡寫地說「我帶他去天台看看夜景」時,靜海的心就像突然掉進冰箱里一樣。在那之前,他一直以為這只是屬於他們倆之間的秘密,至少,是一個不應該如此輕易說出口的寶貴回憶。但付逸群說了,漫不經心地告訴杜春雨。而且杜春雨還那樣自然地說「很久沒去過。」他甚至不用知道名字,就知道那個天台是什麼。靜海終於明白:方才的一切,真的只屬於夢,不屬於自己。

這邊,靜海跑出去之後,三個人才開始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付逸群匆匆說了聲「我出去看看」,留下了杜春雨和曲松兩個人面面相覷。曲松嘆了口氣,摟住杜春雨,語氣有隱隱的責備:「你看你,鬧過頭了吧。小海還是個孩子,有些事他還不懂。你這麼鬧,讓他怎麼想?」

「你也覺得我做錯了?」杜春雨一把甩開他的手,臉上是幾乎從未有過的嚴肅表情:「我倒覺得這樣挺好。最好是讓他們趁早結束——曲松,你不認為他們如果繼續下去是很危險的嗎?搞不好會像我一樣……」

「不要再說了春雨。」曲松一把摟住神色漸漸黯然的杜春雨,摟得那樣緊:「那件事我不許你再提……以後我絕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

「嗯,我知道。」杜春雨孩子氣地笑了一下,笑得明艷動人:「我知道不會……我相信你……曲松,對不起……」

「傻瓜,說這些沒用的幹什麼。」曲松摸著他軟軟的頭髮:「逸群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你難道沒看出來:逸群他是來真的了……」

「我怎麼沒看出來。」杜春雨側頭枕在曲松肩上,喃喃自語:「就是因為來真的,所以才危險啊……」  

「小海!快別跑了,前面是紅燈!」

付逸群開著車跟在靜海後面。靜海好像沒聽到,繼續向前跑。付逸群焦急地砸了一下方向盤,乾脆停下車來,幾步攆上靜海,一下子拉住他:「怎麼了?是不是生氣了?」

「我沒有……」靜海拚命甩脫了付逸群的手,無力地靠在一根電線杆子上。這一晚的事,他根本無法多想。他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好像體內突然多出一根極其脆弱的、綳得極緊的細弦,稍稍一碰,就會「錚」一聲斷開一樣。這種瀕臨崩潰的恐懼讓他再也無法忍受。他喘勻了氣,直起腰看著付逸群。付逸群比他高,但差異並不明顯。路燈投下的影子,幾乎是一般長獺?

「付先生,」靜海開口:「剛才在天台……」

「對不起。」付逸群打斷他,歉然地笑:「我很誠摯地向你道歉。我的行為肯定嚇著你了吧……其實我只是一時衝動,才會……真的很抱歉。你知道,如果我是個正常男人,而你是個女孩子的話諛侵智榭魷攏岱⑸茄氖亂彩且蛭椴蛔越沂歉鯣AY,你又是男人——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嗎?」

「能理解。」靜海點點頭,嘴角漸漸浮起一絲微笑:「原來是這樣,害我想了好半天呢。這樣我就沒什麼心理負擔了。只是這樣而已……沒關係的付先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真的。謝謝你今天帶我到那兒玩,可真是大飽眼福了。」靜海笑得更加粲然:「那好,我走了。再見。付先生。」靜海招呼了一輛計程車,伸出手,拉開車門進去。

只是這樣……只是這樣而已……靜海雙手掩住臉,悶聲笑著。當然就是這樣而已了,他以為會是什麼?他以為付逸群會愛上自己,珍惜他好像珍惜一件稀世珍寶,為了他不顧世俗的壓力努力抗爭?他憑什麼要這樣做?即使他這樣做了,又有什麼意義?他自己能接受嗎?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靜海依然在笑,笑自己的愚蠢——他到底在期待什麼?未來的事,他自己都毫無頭緒,他能期待別人什麼呢?

就這樣吧……靜海放下雙手,頭靠後,仰在長椅上:「這本來就是一場夢,一場奢侈的春華秋夢。他不過是被提早驚醒,不會再有那些多餘的回味過程。  「不是這樣的……」付逸群看著那輛跑遠的紅色計程車,深深嘆了口氣。他還是沒有勇氣面對他,因為他真的不想靜海受到傷害。如果只是這樣能保護靜海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那他寧願「只是這樣而已」。可他心裡知道:他對他,絕對不止是「這樣而已。」不然,他不會在一個多月後,在兩人已經沒有任何瓜葛的情況下,硬是在他們之間粘上千絲萬縷。如果這是一個錯誤的開始,那他就絕不能讓他再延續。

「就這樣吧……」付逸群落寞地回到車裡。或許就這樣,在兩人之間划上句號,那他所擔心的一切,就不可能發生。  付逸群繫上安全帶,正準備打火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他移開一隻手去接:「喂?」

「喂?付逸群律師嗎?」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是我。請問您是……」

「喲,付大律師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我都不記得了。」男人怪裡怪氣地陰笑:「我可記得你,牢牢記了四年呢,我的大恩人。」

「是你!」付逸群臉色突變,聲音一沉:「你已經出來了?」

「是啊,托您的福,我不但出來了,精神還很不錯呢。付大律師不相信的話,哪天好好敘敘舊吧——咱們有四年沒聊過天了,我可是很想念付大律師您呢。」

「你想怎麼樣?」付逸群忍住大吼一聲的衝動。

「我倒不想怎麼樣。只是我那些兄弟們心裡不爽,在監獄裡,特意讓我幫他們給您帶好呢。」

「你他媽的混蛋,人渣!跟你說話都嫌髒了我的舌頭!」付逸群終於忍不住大罵,氣乎乎地掛斷電話——怎麼會這樣,他明明還有好幾年的牢可坐,怎麼現在卻逍遙法外?

「人渣。」低低罵了一聲,付逸群又打開車。這時電話又響了。付逸群深呼吸幾下,接通電話:「你到底想幹什麼?」

「哎呀,付大律師別動這麼大肝火啊。我還什麼都沒說呢。我跟你講啊,我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到『魔眼』去——呵呵,四年不見,杜春雨這小妖精真是越來越水靈了——那一雙勾魂的眼睛,配上那俊俏模樣……被他那個心上人調教的?還是付大律師您的功勞……」

「你嘴巴放乾淨一點!」付逸群憤怒中透著冷靜:「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麼,但是有一點我要警告你:你敢動春雨一根頭髮,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哈哈,是嗎?那咱們走著瞧吧。」男人怪笑一聲,掛斷電話。

付逸群一下子將手機扔在旁邊的座位上,轉頭看著車窗。隱匿了四年之久的噩夢陰影,漸漸籠罩在玻璃上。  

「小海,吃藥了。」

母親端著水杯和葯進來,坐在床邊,摸了摸靜海的額頭:「喲,怎麽還這麽燙。要不媽帶你去醫院吧?」

「不用了,就是昨晚風太大,凍著了……我吃點兒退熱葯就行。媽你快點上班去吧。」

「你這樣,我怎麽放心……」

「哎呀,沒事兒,捂半天汗就好了。媽你快去吧,別遲到了。」

「好吧……你有什麽事兒,可千萬要給我打電話啊!」

「好。」靜海有氣無力地蒙著頭,聽著他媽媽關門的「喀喇」聲,閉上眼睛。他病了,早晨起來就開始發燒,頭疼。母親幫他跟學校請了假,本打算自己也請假,留在家照顧他的,可是被靜海拒絕了。他想一個人靜一靜。

屋子裡悄然無息,只有鬧鍾走動時哢哢的聲音。靜海燒得有些暈暈的,什麽都不想做,不想動。

他一直在重溫那個吻。一遍又一遍,在回憶里重複著那溫熱的濕度。他的呼吸是熱的,燙著他的舌頭。很熱……  靜海突然坐起來,勉強穿好衣服.他下了床,突然一陣暈眩,幾乎讓他站立不穩。

他不明白。有些事他還不明白。靜海就是這樣的人,有些無法弄明白的事他尚且要執著於此,更何況是可以弄明白的問題。

所以他離開家,坐車來到逸群律師事務所。可是一樓那個小姐溫婉微笑著告訴他:付律師不在。靜海失望地坐在門外的台階上,臉深深埋在膝蓋里。他走不動了。

他真的走不動了。如果不是付逸群在他面前停了車,驚愕地問小海你怎麽在這兒,靜海甚至連頭都不想抬。

「走吧,先進去再說。」付逸群拉起靜海。靜海用力甩開他的手:「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付逸群驚訝地問。

「你昨天為什麽要找我?為什麽要帶我去那個地方?為什麽要……」

「靜海,」付逸群拍拍他的肩膀:「你還在生氣?」

「你明明知道我沒生氣,你明明知道我為什麽會這樣……」

「不,我不知道。」付逸群也搖搖頭:「我們只見過那麽兩次面,彼此什麽都不了解,你是怎麽想的,我怎麽可能知道?」

「是嗎?」靜海笑:「你不知道嗎……」

靜海想自己真是燒糊塗了。糊塗就糊塗吧。於是他在一片落葉飄過眼前的瞬間說:「我愛你。」

又有幾片枯葉飄過。原來秋天真的到了。付逸群看看深藍高遠的天,想。靜海沒有看天,他看著付逸群。然後在他面前,靜海緩緩前傾,倒在他懷裡。  

「生病了還到處亂跑,胡鬧。」病房裡,靜海的手背上扎著點滴管。付逸群坐在他旁邊,不時地調著藥液流動的速度,邊調邊埋怨靜海。靜海沒出聲,頭扭向一邊,看窗外。

「我問過醫生了,大概三個小時才能打完。我還有點事兒,先回趟事務所。辦完事兒馬上就回來,啊。有什麽叫護士。」

靜海沒說話。付逸群等了一會兒,嘆了口氣站起來。靜海突然拉住他的衣襟:「你……你能留下來陪我一會兒嗎……」

「可是……」付逸群為難地皺皺眉。他看著靜海,靜海沒有回頭,依然看著窗外。他看看錶,又坐下來:「好吧。 你好好養病,別胡思亂想,啊。」他摸著靜海的額頭:燙得不那麽厲害了。他稍微放下心,將手拿開。靜海卻握住了他即將離開的手,把它拉到自己唇邊。付逸群愣了一下,沒有把手抽回來。

這個溫柔靜謐的下午,在靜海時醒時睡的夢境中悠然划過。夢中有喃喃的低語,有輕柔的愛撫,有松木的清香。  「好點了嗎?」

付逸群開著車問。靜海臉色有些蒼白,輕輕點了點頭。

「真不好意思,都怪我昨天帶你去風那麽大的地方,你穿的衣服又薄,凍著了……」

「付律師,」靜海突然開口。付逸群聽了一笑:「別這麽叫了,怪彆扭的。要是不嫌我裝嫩,叫我逸群哥就行。」

「逸群哥……」靜海不太好意思地低聲重複著。

「呵呵,聽著心裡都有愧呀。」付逸群輕鬆一笑:「都三十一歲的老男人了,還有人叫哥。」

「你三十一了?」靜海有些吃驚。他本來對成熟男人的年齡也沒有個明確的概念,再加上付逸群給他留下的印象,他一直以為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是啊,三十一了。和曲松春雨他們比,都覺得自己老了。更何況是你,小弟弟。」

付逸群最後一句是學杜春雨的口氣,靜海聽了卻有些不是滋味:因為自己的年齡,他會以為我是年少無知或是一時衝動才對他說那句話的嗎?

「唉,你家是這個方向吧?」付逸群突然問。靜海抬起頭:「我……我現在不想回家。」

「哦?不回家去哪兒?回學校?」付逸群笑。

「不,不回學校。」靜海輕輕咬著嘴唇:「你隨便帶我去什麽地方吧。」

「好孩子不可以太任性哦。」付逸群看他一眼:「我還有工作,為你已經耽誤半天時間了。現在送你回去是對昨天讓你凍病的事感到過意不去──我已經向你道過歉了,希望你不要多想。還有,」紅燈亮起,付逸群停了下來:「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靜海悄然低著頭。從來,周圍的人,無論是父母師長,還是同學朋友,都誇他懂事,誇他是個好孩子。今天,付逸群卻說他任性。他真的很任性嗎?甚至是胡攪蠻纏,無理取鬧?如果他認為自己是這樣的人,是不是說自己真的任性了,真的無理取鬧也在情理之中?

「好了,過了這個路口就是了吧?」紅燈轉綠,付逸群緩緩踩下油門:「乖乖回去吧,聽話啊……」

他的「啊」沒有說完。因為他的嘴被一把摟過來的靜海堵住了。靜海攀著他的脖子,唇齒相依。

他的吻青澀笨拙,他剛剛退燒的唇冰涼寒冷。他希望能從付逸群的嘴唇上汲取一絲熱量溫暖他。

付逸群愣愣地呆在那裡。身後抗議的鳴笛聲震耳欲聾。他沒有開車。

沒辦法停手了。當他回吻靜海的時候他就已經清楚:兩個人的事,當只有一方放棄時,其實是一個更猛烈的開始。  「進來吧。」付逸群脫了鞋子,換上拖鞋。靜海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這是你家……」

「是啊。我本打算帶你到哪家咖啡館坐一會兒的,但又怕你誤會。乾脆直接帶你回家,也隨便點兒。」

「誤會?誤會什麽?」靜海也進來。他環視四周:一塵不染的竹子地板,雪白的牆壁上掛著幾副淡雅的油畫。大部分是花,靜海只認得鄒菊,向日葵和馬蹄蓮。客廳中間是一隻大玻璃魚缸,幾尾叫不上名字的魚悠然地擺動尾巴。靠陽台的地方是一排茶褐色的沙發,淡藍色靠墊。正對著沙發是一台並不是很大的液晶電視。靜海來到陽台前,看著那幾盆綠油油的葉子。

「怕你誤會我心術不正,處心積慮,道貌岸然啊。」付逸群端了杯水過來:「你剛退燒,多喝點水。」

「謝謝。」靜海接過水:「這麽大的房子,就你一個人住?」

「是啊,事業型男人的悲哀──三十多歲的鑽石王老五,呵呵。」付逸群笑笑:「沒事看看電視,搞搞電腦,養點花鳥魚蟲陶冶情操。不愛陶了,出去找樂子──這就是我的生活,很無聊吧?」

「怎麽會,多少人想過你這樣的生活還過不上呢。」靜海微笑著拉起陽台邊上的窗帘:「還是高的地方視野廣啊……」

「站得高看得遠。」付逸群輕輕從身後摟住靜海的肩膀:「我覺得我現在站得一點都不高,什麽都看不見……」

「能看見現在就好了。」靜海扶住他的手:「有時候,未來的事情知道太多了,反而不好……」

「呵呵,聽你說話,倒覺得你比我還老成呢。」付逸群貼著靜海的耳朵笑:「是不是現在的高中生壓力太大,都這麽滄桑啊……」

「當然不是。再說我也沒說什麽啊。」靜海不好意思地從他懷裡掙脫,坐在沙發上喝水。付逸群笑著從茶几上拿起一盒煙,抽出一根點燃:「喂,你抽不抽煙?」

「高中生抽什麽煙啊,不會。」靜海答。

「啊?這麽說你真的是乖寶寶嘍。」付逸群坐到他身邊:「我十六歲就會抽了,抽了十五年。男人不會抽煙,說不過去吧?」

付逸群是抱著開玩笑的心理說出這句話的。靜海卻當了真,看他一眼,一把搶過付逸群手裡的煙,抽了一大口。辛辣的氣體直嗆進肺子里,沒有準備的靜海猛地咳嗽起來。付逸群笑著拍他的後背:「真是好強的小孩子,煙不是這麽抽的。你要想學的話,我教你。」

付逸群笑著奪過靜海手裡的煙,吸了一口,一把攬過靜海的頭,嘴唇就貼上去。熱辣中帶著醇香的的煙氣一絲絲灌進靜海嘴裡。靜海緊張地調整呼吸,感覺沒有剛才那麽難以忍受了。他將送進嘴裡的煙氣緩慢地吸進去,又輕輕從鼻孔里呼出來。煙霧散盡,付逸群卻沒有把嘴移開。他的手從頭髮滑到脖頸,整個身子壓下去。帶著火星的半支煙,掉在地上。          

清響專欄

清風寺http://ww3.myfreshnet.com/GB/literature/li_homo/100039974/          竹露滴清響

http://202.38.230.200:5001/stu/g03/access/tanzi/list.asp?boardid=28          十          靜海承受著他十七年生命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吻。付逸群的嘴唇一如既往地溫熱,放肆地掠奪著靜海的呼吸。靜海腦中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睜開眼,後來又合上,試探著摟住付逸群的脖子。他的身體漸漸發熱,一種很奇異的感覺悄然攀附,蔓延。先是大腦,然後是胸膛,小腹,最後又來到那個地方……靜海從來不知道,原來接吻也可以引起這樣強烈的反應。

靜海模模糊糊地想著:然後呢?這樣的吻結束之後,將會發生什麽事?他會對自己做什麽……他突然有點怕。這時候,付逸群卻抬起頭,坐起身,把地上的煙頭撿起來:「還好已經滅了……不然著火了怎麽辦。想想看,兩具焦黑的男屍……」他輕快地笑笑,將煙頭捻進煙灰缸。靜海斜倚著沙發,一隻腿在沙發上,另一隻腿著地,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你病還沒好,體力抵抗力什麽的的都差。再說,」付逸群淡淡一笑,低下頭:「我不想傷害你。真的,我不想讓你受傷。你還小……」

「繼續。」靜海微微紅了臉,但還是鼓起勇氣:「你繼續,不用管我。」

「靜海,」付逸群嚴肅地看著他:「你知道我們要做什麽嗎?」

「我知道。「靜海低頭,想了一會兒抬起頭,同樣嚴肅地回答他:「愛。」

他知道是愛。不論是怎樣的痛苦和傷害,那都是愛。

付逸群獃獃地看著他,最後無奈地搖頭輕笑:「你這孩子……」他突然一把將靜海拽到他懷裡,拉起他白色的長袖棉布衫,將手伸進去。沿著纖細的腰一路上移,來到胸前。靜海皺著眉頭輕吟一聲,手指緊緊絞著付逸群的襯衫。付逸群輕輕掰開他的手指,抓在手裡:「怕嗎?你是不是很緊張……要是緊張,就不要做了……」

「不,不是……」靜海輕輕搖頭:「沒關係……」

其實他真的很緊張。但是,他願意享受這種緊張的感覺。付逸群微笑著,低頭咬住靜海的耳朵,手向他的腰下伸去:「壞小孩,看你在嘴硬……」

「啊,不……」靜海急忙制止住解他褲帶的手:「不,不行……」

「怎麽不行?」付逸群將他的手擋開,曖昧地笑著:「是這樣不行嗎……」

靜海咬著嘴唇,在付逸群懷裡縮成一團,呼吸急促──就是,就是這種感覺,在他夢裡出現了無數次的場景,居然真的變成現實……

「啊!」最後一刻,靜海短促地叫了一聲,狠狠咬住了付逸群的脖子。付逸群抬起他的頭,看見那雙迷離失神的眼睛,微笑著吻了吻靜海紅潤的唇:「那好,我們正式開始了……」  「不,不要……好難受……」靜海半跪在地上,帶著哭腔哀求:「疼……不要,求你不要再做了……」

「別亂動,放鬆一點……」付逸群在他身後,熱氣呼著靜海的耳朵:「別怕,放鬆點,不用緊張……馬上就好……」他扣緊了靜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向里推進了一點。靜海猛地抓住沙發,痛苦地低吟:「好疼……求你,快停下……」

「馬上就會好的,馬上……」付逸群柔聲細語安慰著靜海:「來,抓著我的手,抓緊點兒──這裡太緊了,盡量放鬆……嗯,就是這樣……」

靜海死死咬著嘴唇。身後突然傳來撕裂般的劇痛。靜海眼眶中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深陷進沙發里的手指被付逸群強行掰開抻直,讓他無所依託。他哭叫到聲音嘶啞,叫到沒有任何力氣,到最後只能是無聲地流著淚,身體隨著付逸群的動作無力地晃動,像秋雨中瑟瑟的枯葉。最開始他希望停下來,現在他只盼望能快點結束。每一秒鍾,靜海都覺得他再也撐不到下一秒。然後是再下一秒,又一秒……他一秒秒地捱著,欲哭無淚。

靜海的「初夜」就在這樣昏天暗地的疼痛中度過。他的感覺就像他正在經歷的事情和「初夜」這個詞的字面意義的關聯一樣──晝夜顛倒,日月無光。

「好點了沒?」付逸群低頭問正窩在他懷中毛毯里的靜海:「還疼不疼了?」

「不疼才怪。」靜海低聲埋怨:「早知道這麽疼,我說什麽也不幹……」

「後悔了?」付逸群笑著摟緊他。

「嗯,後悔了。」靜海乾乾脆脆地點頭。

「後悔也沒有用,做都做了。」付逸群拉了拉毯子,下巴抵著靜海的肩膀:「對不起……我已經很小心,可還是弄傷你了……」

「沒關係……」靜海貼著他的臉:「是說要你繼續的……再怎麽說也是我自找的,你道什麽歉。」

「對啊,你不說我還忘了。」付逸群壞笑捏著靜海的臉:「明白了?這就是你想要的『愛』……」

「什麽亂七八糟的。」靜海紅著臉甩脫他的手,靜靜伏在付逸群的胸膛。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是不是第一次做都這麽疼?」

「這個啊……沒經驗,我也不知道。」

「哦……」

「什麽?」

「沒什麽……」靜海欲言又止。其實他是想知道,除了第一次之外,是不是每次都這麽疼。一想到剛才經歷的,可以用「死去活來」形容的痛苦,他不能不心有餘悸。

付逸群看著他憂心忡忡的樣子,憐愛地笑笑:「不過據他們說,以後習慣了就不疼,還很舒服呢。都這麽疼的話,誰還敢做。」

「什麽以後?」靜海好像被識破心事一樣,臉色緋紅:「這麽一次我都後悔的要死,哪兒還有以後。」他強裝鎮靜地看看天色:「不早了,我媽媽快下班了。我得快點回去。」

「不著急。我開車送你,半小時就到了。」

「那也得快點呀。」靜海穿好內褲,又套上米色的休閑褲,系好皮帶,開始到處找襪子──這個也不礙事兒,誰知道他幹嗎非要脫襪子。穿好襪子,靜海套上他那件白色帶帽子的長袖衫,衣服前印著幾個淺藍色的字母。付逸群笑著看他穿衣服:「你穿這件衣服真可愛。」

「可愛什麽。哪有這麽說男生的。」靜海不好意思地答。付逸群依然微笑,手拄著臉:「年輕就是好,什麽可愛的衣服都能穿。像我,除了西裝領帶,穿什麽都好像不倫不類的。」

「不見得啊,不試試看怎麽知道。」靜海戴上手錶,整理一下衣服:「我走了。」

「你能走得動嗎?還是我送你吧。」付逸群攔住他,開始系襯衫扣子。靜海想了想,沒反駁,乖乖坐到沙發上等著他。

結果在未來的幾天里,靜海親身經歷了什麽是「如坐針氈」。而讓他尷尬不已的傷完全好了之後,半個月已經過去了。

半個月里付逸群沒再來找過他,他也沒去找過付逸群。倒是陸小婷,經常有事兒沒事兒地在他放學、上體育課的時候,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靜海感到很不舒服,也曾經暗地裡拜託班長,明明白白地告訴陸小婷:他不喜歡她,他們兩個不可能,叫她心學習,別在這件事上浪費時間了。但陸小婷很執著,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甚至不知從什麽地方打聽到了靜海的生日,提前送他一份禮物。靜海哭笑不得地看著墜著卡片的水晶工藝品──卡片上是一首小詩:「當我看你時,我們之間隔著一片海洋。當你看我時,我就在你的身旁。」

靜海看著那隻翩翩起舞的水晶天鵝。他一下子就想起了付逸群。

我看著你,可這海洋是如此遼闊。

我站在海這邊,看著你。你呢?          

十一

「十一」長假本是七天,但由於靜海是畢業班,捎帶著個雙休日,他們才放了四天假。而靜海的生日,就在長假的第二天──十月二號。所以,陸小婷的禮物才會提前送。靜海並沒有過生日的習慣,他也極少告訴別人幾月幾號是他的生日。他不太喜歡熱鬧,生日都是自己一個人靜靜窩在家裡。以前姐姐總會在這一天送他一雙運動鞋一件襯衫什麽的,可今年,註定這樣的東西不會再出現在他眼前。靜海獃獃坐在窗戶旁,客廳的電視吵吵嚷嚷。父母都在廚房裡忙著包餃子──過節,況且明天又是靜海生日,包餃子是這一天的必備節目,十幾年來一直如此。

靜海突然有些難過。他從前過生日的時候,雖然說不上高興,卻也沒什麽好難過的。可是他在今天,生日前一天的晚上,卻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

過了這一夜,他就滿十八周歲了。  「小海!電話!」母親在客廳里喊。靜海回過神來,應了一聲,出去接:「喂?」

「喂,」電話那頭沈沈應了一聲。靜海一下子屏住呼吸,覺得四周的空氣都凝固了。好半天,靜海才低低回答:「你怎麽知道我家電話的……」

「這你就別管了。」電話那頭笑。靜海心頭一熱,強壓下激動的心情,小聲問:「找我有事兒嗎?」

「也沒什麽。今晚你有空吧?能出來玩兒嗎?我在你家附近等你。」

「今晚……」靜海為難地看著在廚房忙碌的父母,換了一隻手拿話筒:「好吧……我大概二十分鍾後下去。嗯,知道了,拜拜。」  

「真準時啊,說二十分鍾就二十分鍾。」

靜海下了樓,來到街上,正看見付逸群跟他打招呼。付逸群今天穿的是件藏青色西服,寶藍色帶暗紋的領帶,領帶上別著一枚不是很亮的銀質領帶夾,臉上掛著親切迷人的笑容。靜海看他一眼,低下頭,鑽進車裡。  「你父母肯定挺信任你的,大過節放心你自己出來。」付逸群邊說邊幫靜海系安全帶。靜海有些愧疚地答:「我也覺得……我是騙他們去同學那玩兒……我現在挺有罪惡感的,總覺得是利用了他們的信任。」

「跟我出來有罪惡感是嗎?」付逸群突然停下來,抬頭問。靜海連忙搖了搖頭:「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嗯……」

付逸群突然緊緊摟住靜海,熱烈的吻綿延地持續著,舌頭深深探進靜海嘴裡,固執地糾纏著他下意識地閃躲。靜海只微微掙扎了幾下,雙手便不由自主纏上了付逸群的脖子,也熱烈地回應著。吻遍了每個角落,吻得靜海的嘴唇都有些紅腫,付逸群才意猶未盡地離開,喘息著抵住靜海的額頭,深深望著他低垂的眼和紅暈遍布的臉,蜻蜓點水似的,一下下輕輕啄著他的嘴唇:「我好想你……小海,這些天來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再想你……」

「我也是──我也是……」靜海一下子撲在他的肩膀,嗅著他頸窩處的清馨氣味,嘴唇壓住他露在外面的脖子:「我想你……你為什麽都不理我了……」

「我有工作上的事要忙啊。」付逸群輕輕抬起他的頭,側著臉吻了他一下:「而且,我一直不知道有什麽理由再去找你。今天過節,才趁著這個機會……」

「我知道了。」靜海點點頭:「你要帶我去哪兒?」

「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付逸群笑著將他的頭髮撥到一邊,自己繫上安全帶,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抓住靜海的手,開車。  「唉,來了。」

杜春雨親熱地拉過靜海,坐在沙發上:「哎呀,小海最近越來越帥了。這件衣服也好可愛。」

靜海沒說話,臉有些發紅。今天這件白色長袖衫,正是前個月付逸群誇他「可愛」的那件。

「謝謝。」付逸群搶著代靜海答過,也從他手裡搶過靜海,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杜春雨詭異地笑了一下:「哎呀,這就開始貼身保護了……放心,我才不會對你的人出手。曲松,調好了沒有?」

「好了。」曲松拿過麥克風:「誰先打頭陣啊?」

「沒人唱?那我來好了。」杜春雨搶過話筒,選了手歌唱起來。他唱得很動聽,讓人覺得很舒服。曲松微笑地看著專心盯著屏幕的杜春雨,靜海則有些緊張地拉了拉付逸群的衣襟:「我不會唱歌,你還帶我來這兒……」

「什麽會不會唱的,唱KTV就是大家一起高興。誰又不是非要當歌星,想怎麽唱就怎麽唱唄。」見靜海還是很緊張地看著杜春雨,付逸群笑著安慰他:「沒事兒。實在不行又我呢,我陪你一起唱。」

「好了,我唱完了,該你們了。」杜春雨笑嘻嘻遞過話筒。

「來吧。」付逸群鼓勵地遞過麥克風,靜海有些為難地接過來。  「不用相信,我對你表白的感受……」

靜海輕輕開口。這原本是首女生唱的歌,。由男生來唱,卻更顯得低沈動聽。靜海成天聽著後桌的女生沒日沒夜地哼哼,耳濡目染,才奇蹟般地學會這一首歌。不知為什麽,當他聽到這首歌的歌名時,心莫名就撥動了一下。靜下來的時候,仔細在心裡反反覆復想著歌詞,就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哀傷。  「這一顆給你漂白的心,屬於這多年朋友 什麽都沒有」

這首歌兆示著什麽,靜海在遇到付逸群之前不知道,遇到他之後不想知道。他寧願這只是一首歌而已,一首有著動人心弦力量的歌。  「我沒想到,你怕了我過火的溫柔

別讓一場相識 美麗都變得醜陋

我會好好的忍住淚流

你還夫復何求……」

付逸群靜靜聽他唱了一段,在第二段的時候加了進來。唱得不是很純熟,但對著歌詞,已經基本能跟上旋律。靜海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付逸群則專心致志盯著屏幕。靜海心裡突然勇氣一股暖意。

他唱歌時的表情,是如此認真。  「我走 你會不會跟我勉強的牽牽手

牽牽手 可能是唯一撫摸你的借口

我走 在有笑容的時候 請把我表情看透

我總是關懷你的感受

不想聽的 不說出口

這一顆給你漂白的心

屬於這多年朋友

什麽都沒有……」

「我不希望 愛情會讓我抬不起頭

別讓難忘的往事都變成了一道傷口……」

靜海突然停下來,專心看著付逸群的側臉。燈光下,他深潭般的眼眸,挺直的鼻樑,輪廓分明卻又分外柔和。他陶醉其中。他知道,在那光暈模糊的外表下,是一顆漂白的心。  「想起我們從前 難道你沒發現

那些沈默的纏綿

希望經過多年 我們還會見面

僅有的聊天 關係

不改變……………………  一曲終了,卻沒有人喝彩。靜海看著付逸群,付逸群放下話筒,微笑地看著他。

「唉,逸群就是厲害,音樂天賦太強了,什麽歌聽一遍就能唱,我最佩服他這一點。」杜春雨打破了包房裡的寂靜。靜海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會唱這麽一首歌,你們放過我吧。」

「還說什麽不會唱歌,唱得這麽好,真是埋沒人才。」杜春雨笑著對靜海說。付逸群笑著坐過來:「行了,小海能唱已經很難得了,讓他休息一會兒吧。」

「嗯,那再叫幾瓶酒過來吧。」杜春雨提議。靜海忙說:「我喝飲料……」

「不,都來酒。」付逸群堅決打斷他:「男人哪有不會喝酒的──就當是慶祝你還有兩個小時,成為大人……」

「你怎麽知道……」靜海驚訝不已,付逸群輕輕按住他的嘴笑:「你的履歷表啊……告訴我不少和你有關的事……」

「可是,我真的不會喝酒……」

「沒關係。」付逸群端起酒:「我教你。」

酒和煙畢竟不同。後者是虛無飄渺的,前者卻溫醇可觸。付逸群的舌軟軟將一口酒送進靜海嘴裡,辛甜醇香。也許是酒精的刺激,靜海覺得天旋地轉起來。

「哼,人家在那邊卿卿我我,明顯是把咱倆當燈泡麽。」杜春雨不滿:「曲松,我看咱倆還是識相點,省著浪費資源。」

「你吃這哪門子的醋,妒忌啊。」曲松笑著親了他一下:「你要是累了,我送你回去,嗯?」

「我沒什麽,就是有點困了。」杜春雨打了個呵欠:「那你們繼續教學活動啊,我們先走了。」

「不用了,你們願意就留下來,我和小海也要走了。」

「啊,」杜春雨恍然大悟:「那好。是時候該拿出來了吧?」

曲松看他一眼,點點頭:「這是我和春雨的一點心意──靜海,生日快樂。」

靜海不知所措地接過曲松遞過來的包裝盒:「謝謝……」

「客氣什麽。」杜春雨拍拍他的肩膀:「都長這麽高,是個大人了……」他突然收斂了微笑,低頭,又抬起頭,再次拍拍靜海的肩膀:「小海,無論將來遇到什麽事,希望你能勇敢的挺過去。」

「我知道。」靜海點點頭。杜春雨洒脫一笑:「唉,這麽說話,我都覺得自己是個老頭子──親愛的,你覺得我老了麽?」

「你老了,我不就快入土了。」曲松愛憐地攬過他的肩膀:「那好,我們先走了,有事聯繫啊。」

「咱們也該走了小海。」付逸群轉過身,突然愣住了:「小海,你怎麽了……」

「沒什麽。」靜海擦了擦眼淚:「我就是突然覺得很怕,很茫然……逸群哥,我……」

「叫我逸群,」付逸群走過去,捧起他的臉:「很快,你就和我一樣了──靜海,來,我們回家吧。」

「回家……」靜海迷惘地抬起頭。

「嗯,回家。」付逸群肯定地點點頭:「回到我們倆的家裡去。」

「是我們的家麽……」

靜海滿溢的幸福充塞全身。他的四肢百骸,他的心他的靈魂。

漂白的心。漂白的靈魂。乾乾淨淨徹徹底底,袒露在他面前。  

十二

「剛才喝的不盡興,再來一杯吧。」

靜海擦著頭髮從浴室里走出來:「不行……我現在頭暈暈的,洗澡的時候都要摔倒了……對了,那把牙刷太硬了,刷得我牙疼……」

「啊?是嗎?我還特意為你準備的呢。」付逸群放下酒起來:「來,我看看,刷破了沒有?」

「不要,討厭。」靜海迷迷糊糊推開付逸群。他真的有點醉了,神志都不太清醒。他現在懶洋洋的,不想說話,不想動,只想能靠在一個舒適柔軟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覺。

「喂,醒醒,不許睡。」付逸群拍拍他的臉:「真丟臉,才喝那麼點酒受不了了……」

「誰說的?」靜海從他懷裡掙脫,一把抓起床頭柜子上的酒杯,往嘴裡灌。付逸群忙搶下來:「好了好了,我隨便說說的,別喝了啊,乖……」

「別管我,不然你又該說我是小孩子了……」

靜海迷迷糊糊地掙扎著,付逸群又好笑又愛憐地將他抱在懷裡:「誰說的,我從來沒真正把你當小孩子啊……而且,馬上,過了十二點,你就是個大人了……」

「大人和小孩子之間,真的就差這麼一點兒嗎……」靜海半眯著眼,享受著付逸群懷抱的溫暖。

「呵呵,當然不止這麼點。」付逸群突然將靜海攔腰抱起,來到床邊。他本來就比靜海高了七公分,力氣也大。靜海又屬於那種偏瘦體質,所以抱起來也沒費什麼勁。靜海帶著醉意掙扎:「放開……討厭……誰讓你抱我,我自己能走……」

「我知道。就怕你迷迷糊糊的走錯地方了。」付逸群將靜海扔到床上,笑著俯身壓上去:「這裡才對……」

「幹什麼……」靜海微眯著眼,聽見浴衣的料子和肌膚摩擦的聲音。

「明知故問。」付逸群拉開靜海的浴衣,嘴唇印上他的胸膛:「放心,這次會很舒服的……」

「不……不……不要!」靜海突然清醒,條件反射一樣撐起身子,拉上浴衣:「不行,我不想做……」

「你怕疼?」付逸群也起來,關切地撫著靜海的臉:「沒關係的,這次我保證不會讓你再受苦……相信我,按我說的做……」

「我……」靜海低頭,咬緊嘴唇。上次的烙印太深,他忘不了那種撕裂一樣的痛楚。那種疼痛和一般的病痛傷痛都不一樣。那是一種直欲將生命都從那個地方強行撕扯成碎片的痛苦,是一種混著恐懼和期待,卻最終歸於空寂絕望的痛苦。他在忍受的同時,想的卻是他無法再忍受下去。他知道這是一種儀式,讓他蛻變,破繭而出的必經儀式。所以,他鼓起勇氣,放下手。浴衣從他身上滑落,堆疊在腰間。他略有些羞澀,卻異常堅定的說:「來吧。」

他要真正蛻變。他需要付逸群的幫助。  付逸群花了大量時間在愛撫靜海的身體上。他吻著靜海,時深時淺,時輕時重,吻他的額頭,眼睛,鼻子;吻他的耳朵,脖頸,最後是嘴唇。深長熱烈的吻過後,又緩緩向下,吻他的胸前的突起,牙齒輕輕啃咬撕扯,舌尖輕柔地掃過。靜海難耐地呻吟一聲,手指插進付逸群的頭髮里。而當付逸群沿著他的小腹,開始親吻那處時,靜海終於忍耐不住地大聲喘息,扭動著身體,雙手緊緊抓著床單,又從床單轉移到付逸群的肩膀,指甲深深陷進肉里。靜海強行壓抑著呻吟,因為他知道,真正的饗宴尚未開始,這些不過是大餐前的開胃菜而已。

他要讓他身上的人,享受到最最至高無上的美味。哪怕這美味,是用他的痛苦釀製成的。

我愛你。靜海在高潮來臨的時候聽見自己這樣說:我愛你。

「海……我的海……我這樣叫你行不行?」

付逸群啄著靜海布滿細汗的鼻尖。靜海朦朧中聽到,輕輕點點頭。他是他的海。他願意讓他潛游在自己最深處。

「可以開始了么?」付逸群摸著他的頭髮問。靜海睜開眼,默默點點頭。

得到了靜海的肯定,原本在外面摩擦徘徊的火熱慾望,終於實質性地向里推進。

「啊!」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這樣的痛苦還是令靜海失聲喊了出來。緊張縮緊的內壁,讓付逸群也不由皺起眉頭:「不行……放鬆點……太緊了會受傷的小海……」

他一邊柔聲安慰,一邊用指尖在他凹陷的周圍溫柔地按摩著。淺淺伸進去一點,幫他撐開緊窒的內壁。

「嗯……輕點……」靜海痛苦地閉上眼,努力放鬆著身體。付逸群趁著機會,又稍微向前挺了一下身。他的手指,已經從身後轉移到前方,輕輕套弄著靜海剛剛釋放過的慾望。痛苦和快感兩個極端互相交會,靜海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覺。是快感沖淡了痛苦,還是痛苦在快感的掩蓋下無法顯現,總之,在靜海受到刺激放鬆身體後,付逸群緩緩推進,退出的動作,不再如他想像的那麼難以忍受了。

「怎麼樣?有什麼感覺……」付逸群依然不敢太猛烈地傷害。他只是緩緩探索著,四處尋訪。探究靜海身體深處,未曾開發的處女地。而原本握著靜海前端的手,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悄然放開。

「不……還是不要了……感覺很奇怪……」

靜海扭著雙腿,想從付逸群的身下退出來。付逸群卻一把攔住他的腰,一狠心,猛地向後一拉。

「啊……」靜海仰頭呻吟一聲。

那不是痛苦的呻吟。或者說,不只是痛苦的呻吟。

那種感覺很奇怪,卻不是一味的疼痛。靜海感到從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燃起一團火,熱烈地灼燒著他。

「什麼感覺?疼嗎?」付逸群關切地擦著他臉上的汗水。靜海輕輕喘著氣,扭過頭:「不,不是……那裡,那個地方,感覺很奇怪……」

「是這裡嗎?」付逸群試探地向某處頂了一下。靜海皺起眉,難耐地呻吟從口中逸出。

「很舒服嗎……」

靜海沒有回答。付逸群暗暗笑了,懲罰似的連著頂了好幾下。靜海受不了,哀求似的抓住付逸群的胳膊:「不,別弄了……很熱……那裡很熱……啊……不……不……啊!」  就從現在開始。狂亂奢靡的夜,逐漸覺醒的一切都從現在開始。擺脫了疼痛的靜海還沒來得及為這突來轉變感到奇怪,他就立刻陷入了一個狂暴的漩渦中。抓住了他敏感點的男人狠狠向著他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撞擊,摩擦著。靜海的呻吟一點點變質,由最開始的痛苦難耐,到現在的歡愉,直至最後的瘋狂。

「啊……我,我……不……啊……」靜海幾乎是泣不成聲地吐著無意義的單音節。他儘力扭動著身體,一方面想躲閃著這讓他覺得罪惡的強烈快感,一方面又沉溺於此,不由自主地挺身迎合著付逸群的撞擊。他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張著嘴艱難地呼吸,卻無法控制住那些妖媚甚至於淫蕩的喘息呻吟。

「我……我要……啊……」靜海幾乎是不顧廉恥地向深埋在他體內的男人索求——他還想要更多。他的一切,他都要。

「你想要什麼……」付逸群奮力進出著,汗水一滴滴落在靜海的胸膛上。

「我要……我要你……你的全部,都給我……啊……」

靜海抓住付逸群的頭髮,聲音因為身體的戰慄而發抖。付逸群笑了:「我的全部么?好,我給你……我的一切都給你……」

「啊!逸……逸群……」靜海猛然仰起頭。他感到一股熱流燙傷了他最柔嫩的地方,而另一股熱流則從他的體內湧出,傾泄而下。

「叫我么……叫得對……」付逸群吻著已經是半昏迷狀態的靜海,從手指上脫下一枚戒指,牽起靜海的右手,套在無名指上:「生日快樂,靜海……」  靜海默默躺在付逸群懷裡。恍惚中他聽到了整點的鐘聲響起。從一,一直響到十二。他明白,自己已經完成了這個莊嚴的儀式——真正的完成。

清響專欄

清風寺http://ww3.myfreshnet.com/GB/literature/li_homo/100039974/

十三

靜海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了。母親見他回來,沒說什麼,很高興地幫他熱了餃子。然後對他說單位組織旅遊,可以帶家屬。他們商量著,反正只有三天,就當是放鬆放鬆。靜海皺著眉說我不去,我還得看書呢,開學就月考了。你們倆去玩吧,我自己又不是沒一個人在家呆過,不用擔心。母親考慮了一下,說那也好。反正今天下午出發,後天晚上就回來,正好不耽誤你開學上課。靜海漫不經心地噢了一聲,轉身進了屋。不知為什麼,他心跳得比以往快。

他隱隱有種預感:這三天,將會是他生命中從未有過的混亂和快樂。

他悄悄脫下手指上的戒指,仔細地看著。是枚藏銀戒指,不是很亮,暗白髮黑的色澤,有些滄桑。戒指很質樸,沒有花哨的紋絡,只在裡面一圈刻了一行細小的字母。靜海仔細辨認才看清楚:God Accuses You。靜海不明所以地在紙上反覆寫著這幾個字母:神斥責你。靜海扔下筆,將戒指又帶回手上,這才想到:昨晚,他是將戒指戴在無名指上的。靜海上網查了查,臉突然紅了。

無名指。他是要說:自己是他的人。

我是你的人么……靜海將戒指湊近嘴唇,金屬特有的甘涼浸潤了他每一絲神經。

可是一想到昨晚的事,靜海還是覺得迷惘。他不明白,男人也可以有這樣瘋狂的動作和聲音。從頭到尾,付逸群都是很冷靜的,可為什麼同樣是男人,他卻要經歷如許的波折呢?  「小傻瓜,我當然也很興奮了。」

當天下午,靜海理所當然地窩在付逸群家裡。付逸群悠閑地澆著陽台上的花,靜海則拿著遙控器看電視。一邊看一邊將心裡的疑問漫不經心地問出來。付逸群聽了一愣,隨即笑著回答他那句話。

「怎麼,心裡覺得不平衡?」付逸群澆完花,走過來坐在靜海身邊。

「當然不平衡。憑什麼我要在下面,受你欺負。」靜海氣鼓鼓地換著台,看得付逸群啞然失笑:「你不喜歡?不喜歡還叫得那麼受用……」

「啪」,遙控器貼在付逸群臉上。靜海起身就要走,被付逸群一把拉到懷裡:「好啦好啦,別鬧彆扭了。乖,你想怎麼樣?」

「你讓我也做一次。」靜海掙扎著提出要求。付逸群堅決地搖頭:「不行。」

「為什麼不行?」靜海問。

「沒有為什麼啊。」付逸群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他無奈地攤開手:「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自然而然,有什麼為什麼?」

「反正我不理解。」靜海不再堅持,但還是有些不滿。付逸群看在眼裡,笑著將他攬在懷裡:「好,不要生氣了啊。做為補償,我明天帶你出去玩兒吧。想去哪兒?遊樂場?動物園?」

「還當我是小孩子。」靜海生氣地甩脫付逸群的手。

「那你想去哪?三天呢,總不能天天在家裡做吧……還是說,你就願意這樣?」

「誰願意,願意的是你吧……」靜海強裝鎮靜看了付逸群一眼。他的確哪兒也不想去,只想和付逸群一起就行。他低頭,摸著手指上的戒指,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這個戒指里的字是什麼意思啊?God Accuses You……」

「是,God Accuses You.」付逸群拉過靜海的手,在掌心劃著:「G-A-Y,GAY. God Accuses You.我們是被上帝遺棄的人,是不受這個世界歡迎的人。我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帝造人失敗的產物。」

「你是這樣想的?」靜海看著他。

「曾經是。」付逸群笑眯眯地說。

「那現在呢?」

「現在無所謂。」付逸群轉頭,向後靠著:「我早就不再去想這些東西了。既然已經定型,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什麼都改變不了。那我還浪費這時間幹什麼?」

「但我現在是這樣想的啊。」靜海翻動著戒指:「我現在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覺得好像周圍的人,周圍的世界都在排斥我。」他黯然地低下頭:「我早就意識到我跟別人不一樣,所以很少有真正開心的時候……」

「別這麼說啊,你畢竟還年輕。」付逸群揉揉靜海的臉:「努力向前看。人總得有點追求才活得下去。重要的不是那個結果,而是追求結果的過程。有了追求的同時,也是你一路走下去的證明啊。」

「可是,我們的路,在哪裡呢……」

「哎呀好了,不提這個。剛才說到哪兒了?對,正商量明天帶你去哪兒玩兒呢。怎麼樣,想好怎麼過沒有?」

靜海正要答話,門鈴突然響了。來的是個郵遞員,送包裹的。付逸群簽了字,關門。靜海好奇地看著那個扁扁平平的小方盒:「那是什麼呀?」

「沒什麼,應該是我工作要用的影像資料。」付逸群拆開包裹看了一眼,隨意地將裡面裝著光碟的塑料盒扔進電視下的柜子里。

「哦。」靜海不再說話。屋子裡突然靜下來。

「當律師挺辛苦的吧。」靜海打破了沉默。

「是啊,而且辛苦的還不止是專業方面的東西。」付逸群笑笑:「律師是個吃力不討好,兩邊兒得罪人的工作。官司打贏了,打輸的那一方恨你;打輸了呢,你的委託人又恨你。贏也不是輸也不是,總歸都是你的不是。」

靜海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男人什麼都不了解。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住址,知道他是個律師之外:他的家庭,他的過去,他的絕大部分事,他根本是一無所知。而就在這種一無所知的狀態下,靜海突然一頭陷進去,愛上了這個陌生的男人,還跟他發生了實質上的親密關係。靜海在心裡驚嘆:這太不可思議了。透過這點,靜海捎帶著就想到了:自己連這個男人的真心實意,還根本談不上了解。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又太混亂,他甚至連自己正在做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到底在做什麼?靜海茫然。

「喂,你好。」付逸群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拿起電話禮貌地應了一聲。然後他淡淡的微笑凝固在嘴角。長時間的沉默後,他按下電話。

「怎麼了?」靜海有些擔心地問。

「沒什麼……是我最近接的一個案子,進展得不太順利。」付逸群輕鬆地笑笑:「實在對不起了小海。我呆會兒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今天晚上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晚上我大概會回來。你要是想等的話……萬一我不回來……」

「不,我回家,你忙你的去吧。」靜海忙站起來:「我原本也沒打算住這兒。今天下午正好去同學家路過,才上來看看的……」

「真的?」付逸群意味深長地笑:「說謊對身體有害哦——真對不起小海,我真的有急事。明天,明天我一定去你家接你——就定九點了,怎麼樣?」

「嗯。」靜海點點頭。付逸群穿好外套,拿起剛剛塞進柜子里的盒子:「走吧,我送你回家。」

「你忙的話就不用了……」

「沒關係,正好順路,走吧。」付逸群親了親靜海的額頭,拉著他下樓。  回到自己空落落的家,靜海心裡瀰漫著濃濃的空虛和失望。自己好不容易能有時間和他相處,卻沒有考慮到他有沒有時間。原本的希望和甜蜜都落了空,靜海心情差到極點。可是冷靜地想了想:付逸群畢竟是個三十一歲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業的男人。他對那個社會的情況了解甚少,相隔甚遠,那是他根本無法觸及的領域。他除了觀望,無法可想。只是,在那個世界裡的付逸群,是否也如同在他面前的付逸群一樣呢?  就在靜海獨自陷入孤寂和沮喪之中情緒低落時,付逸群已經以最快的速度駛向事務所。由於是放假,其他工作人員都不在。付逸群拿出鑰匙,打開門進去,衝進辦公室,打開電腦,將那張光碟放進去。

屏幕開始閃爍的一剎那,付逸群終於證實了他的猜測。他關了電腦,拿出光碟。呆了一會兒,拳頭重重砸在桌子上。然後他來到檔案櫃旁,急急找出一疊卷宗,翻開。看了幾眼,合上,閉上雙眼,重重地嘆氣。

那人靜靜抽了半個月的煙,終於獰笑著扔掉煙頭,開始伸出手。          十四

付逸群爽約了。

九點三十分——靜海看著鍾。

他沒來。他昨天說好今天九點來接靜海,可靜海從六點起床等到現在,付逸群卻一直沒有來。

九點二十分的時候電話曾經響過。當時他興奮地跑過去接,卻是媽媽打來的。失望地放下話筒,靜海連興奮的力氣都沒有了。

時間慢慢的流逝。十點,十一點,靜海再等不下去,打電話給付逸群。家裡沒人接,手機打不通。他甚至連律師事務所都打過了,二十幾聲後他絕望地摞下話筒。

他肯定出事了。靜海腦中迅速閃過這個念頭,然後身體比大腦先反應地衝出門去。

他先到事務所,可房門緊閉。他又順著路來到付逸群家樓下。電梯壞了,靜海爬了十一層的樓梯。他氣喘吁吁按著門鈴,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開門開門開門!

雜亂無章地按了幾十次門鈴,就在靜海絕望地想轉身離開的時候,門開了。

「誰呀……」

靜海獃獃看著開門的人。睡衣大敞著,一隻胳膊倚著門框,睡眼惺忪地打呵欠。

「春雨哥……」愣了半晌,靜海囁嚅地回答。杜春雨清醒了一點:「是你啊小海。你是來找逸群的吧。他剛剛到樓下買早餐——應該是午餐了吧?唉不管了,晝夜都顛倒了。進來等著啊,他一會兒就能回來了。」

「你……你一直在么?」靜海問。

「啊,昨天半夜來的。這不,一直睡到現在。」

「那我剛才打電話怎麼沒人接?」

「是嗎?真不好意思……我太懶了,一想逸群不在,接了也沒用,就沒接,繼續睡覺去了——要知道是小海打的我就起來接了。讓你擔心了吧。」杜春雨笑著拉住他的手:快進來。

「不,不用。我還有事,要先回去了。」靜海抽出手,轉身匆匆下樓。他低著頭,足下生風。直到撞上一個人,他才停下來。

「小海,你來了。」付逸群拎著包裝袋,眼神里有些愧疚:「抱歉,因為春雨……」

「你電話怎麼打不通?」靜海打斷他的話。

「我手機沒電了,在屋裡充電,下樓就沒帶——你可能是在我下樓這段時間打的吧?」

「知道了。」靜海低下頭:「我還以為你出事了……我真的很擔心你……」

「對不起。」付逸群一隻手摟過靜海:「我並沒有想到會這樣……把我原本的計劃都打亂了……小海,小海!」

靜海猛然掙脫付逸群的動作讓他吃了一驚。

「我什麼都不知道。」靜海情緒很激動:「我原本就什麼都不知道——你的家庭你的父母你是誰還有杜春雨和曲松他們,我統統不知道!我根本就不了解你,什麼都不了解,你也根本不想讓我了解你!你只是在利用我的感情,用你自己的方式左右我,在你眼裡我到底算什麼?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是個被你耍得團團轉的傻瓜對不對?你說什麼我都不得不相信,你想騙我就騙我,就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對我到底是怎麼樣的感情?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靜海幾乎是咆哮著喊出這些話的。他真的動氣了,他深沉如海的性格一旦受到波動,海嘯就會鋪天蓋地地襲來。算什麼,他說他有事要辦,晚上可能回不來,結果杜春雨卻半夜睡到他家;他說他今天九點來接自己,卻是在家裡悠然自得地買著午飯!他為他擔心,為他驚慌,怕他出什麼事,那種心情他體會過,可付逸群呢?

付逸群默然注視著靜海因憤怒而痛苦不已的臉。許久,才悠然長嘆一聲:「靜海,我為這次的事,誠摯地向你道歉。至於其他的——對不起,我真的無可奉告。雖然這對你很不公平,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不得不如此——請你相信,我是真心為你好的,希望你也能理解。」

「理解?去他媽的狗屁理解!!」靜海將戒指拔下來,一把扔在地上:他不是什麼聖人,他只是個普通人。他已經承受了太多的壓力,他沒法再承受下去了。也許,是該逼著自己放棄的時候了。茫然無知的愛,依舊茫然無知的離開——靜海還在奢望,他能保持著最初的心境,全身而退。  「傻孩子……」付逸群輕嘆一聲,從地上撿起靜海扔掉的戒指,擦擦上面的浮灰——God Accuses You。神不要的孩子,連愛著他的人,也將他遺棄了嗎?

「怎麼不追。」杜春雨在樓梯拐角處看著神色黯然的付逸群。

「算了。」付逸群搖搖頭:「隨他去吧。」

「我不該道歉,對吧?」杜春雨無奈地搔著頭髮:「因為你並不是因為我才這樣做的——你是想保護他。」

付逸群靜靜站了一會兒,點點頭。

「我不想讓他扯進來。」他說:「我不想讓他受到傷害,他還是個孩子……」

「是啊。」杜春雨背靠著欄杆,看著透氣窗外一小塊藍天:「有我一個就夠了……哼,我真他媽的像耶穌。」

他自嘲地笑,笑容空洞蒼涼。  

兩天很快過去。靜海的父母回來了,靜海開學了。

一切都過去了。

天氣轉涼了,那件白色的長袖衫不適合再穿,被靜海壓在箱子最底層。那張寫著付逸群電話號碼的紙片被他付諸一炬,連灰燼都不剩——連著他發燒的時候,付逸群幫他擦汗的手帕。

一切都結束了。唯一剩下的,是一句話。

GAY.God Accuses You。這句話,可能要刻在他心裡一輩子。

靜海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他靜靜地讀書,學習,靜靜地拄著胳膊凝望天空。天空的顏色一點點由藍泛白。當最後一片枯葉隨風起舞時,那些曾經真實的夢成為他腦海中永遠的回憶。

他偶爾會想起天台的秋風,炫目的夜景。然後他很自然地想起那個吻。

他們第一次接吻時,有眼淚咸澀的味道。那淚水,是他自己流下的。

十二月份來臨,下了今年頭一場雪。雪停的時候,靜海在操場上駐足很久。他已經不用擔心再有火熱的目光盯著他了。因為在堅持了四個多月沒有收穫後,陸小婷悄然放棄了。他現在可以更安心地,朝著他原先預定的方向去走,沒有任何負擔。他咯吱咯吱踩著雪,心裡悄悄懷念兩個人。一個是姐姐,一個,是付逸群。

他更想付逸群。當他走到學校那棵松樹下時,尤其想。他想那個人身上淡淡松木的清香,想著他厚實的胸膛溫暖的懷抱,想著他親切迷人的笑容。靜海想著想著就笑了。搖落了一身白雪。

靜海的心情無比恬淡。他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恬淡下去。已經沒什麼能觸動他的心弦,沒什麼能讓他付出感情了。曾經的一段瘋狂,他已經將它深深埋在記憶最隱秘的地方,碰也不碰。

他以為。可最後,那段永難磨滅的記憶還是被挖了出來。十二月中旬的某一天,當曲松來到他的學校,告訴他付逸群受傷住院,可能再也出不來的時候,靜海豁然開朗。

他強行壓抑的不是恨,是愛。

他一直愛著付逸群。但是他顧慮得太多了。他不敢。

可是如今,付逸群靜靜躺在醫院裡,一動不動。也許就這樣睡死過去,再也看不到深愛他的靜海一眼。靜海不敢再想下去。他拚命撲上去想搖醒付逸群,卻被杜春雨和曲松攔住。

「到底出什麼事了……怎麼會這樣……」靜海虛弱地靠著牆。杜春雨坐在他對面,曲松站在旁邊。聽著靜海問,曲松看了杜春雨一眼,熄滅了煙頭,拍拍杜春雨的肩膀:「我去看看逸群,你都告訴他吧。」

「小海,」杜春雨嚴肅地看著靜海:「如果你真愛逸群的話,我先和你說聲對不起。因為,逸群是為了救我才會受傷的。」  

十五    

杜春雨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枝煙:「我想逸群瞞你這麼久,他肯定沒告訴過你他的事。」

靜海的後背緊緊貼在牆上,凌亂的劉海半遮著眼睛。

「你知道付茂原嗎?」杜春雨抽了口煙。見靜海沒反應,自顧自說了下去:「就是省財政廳廳長,他是逸群的父親。他母親是個醫生,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給付茂原。逸群八歲的時候,他們離婚了,原因是逸群的母親愛上了自己的一個病人。可是剛離婚不久,那個病人就去世了。兩年後,他母親又嫁給一個商人。逸群十六歲的時候他爸爸再婚,他和繼母關係一直挺僵。後來逸群二十三歲大學畢業,有了自己的事業,就從家裡搬出去了。大概就是這樣吧。」

靜海依然沒說話。他眼睛盯著走廊的盡頭,不發一言。

「聽說逸群媽媽年輕時是有名的大美女呢……對了,你知道他母親叫什麼名字嗎?」杜春雨漫不經心地笑著,撥了撥煙灰:「杜紅鵑。」

靜海慢慢轉過頭,看著杜春雨。杜春雨依舊漫不經心地笑著:「這名字多苦。杜鵑啼血,鮮紅的血。起這麼個破名字,把她的命都帶苦了,還賭上了我這個兒子——明白了?我和逸群是兄弟,同母異父的兄弟。那個叫杜紅鵑的女人,就是我們的媽。」

杜春雨神色有些黯然:「當年他懷了那個病人的孩子,想偷偷當成付茂原的兒子生下來。可是卻被付茂原發現了,一怒之下逼她離了婚。她本想去找孩子的生父,可生父已經病入膏肓,不久就去世了。醫院裡因為這件事的影響不好把她辭了。一個獨身女人,帶著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又找不著工作,你也能想像,日子過得有多艱苦N弈危⒆恿剿甑氖焙潁薷艘桓齙筆弊齙閾÷蚵艫母鎏寤АU煞蚨雲拮喲男⊥嫌推懇恢笨床凰逞郟罄瓷庾齪米舜笄劾鋦薟幌掄飧齦約好揮腥魏窩倒叵檔畝櫻譜牌拮影巡盼逅甑男『⒆鈾妥擼土爍隼咸4幽且院螅蓋椎納硤邇榭鱸嚼叢講睿還僥昃凸懶恕D蓋酌渙耍『⒆釉倜蝗斯堋P銥骼咸難酆茫終嫘南不墩飧齪⒆櫻〕約笥茫閹弊約呵咨鎰友絞逅輳鶯墜槲鰲5筆斃『⒆硬派細咭唬桓鱸潞缶完⊙Я恕趺囪實囊桓齬適擄傘:嗆牽偌庸ぜ庸ぃ蘭貧寄艿斃∷鄧夭牧恕!?

杜春雨自嘲地笑笑:「這就是老天給母親不忠的懲罰吧——讓他的兩個兒子,都成了世俗不容的罪人。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去GAY吧,賣給一個男人之後,我就清楚的明白:自己這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了。直到那天……」杜春雨完全沉浸在回憶中,臉上掛著嘲諷的笑容:「十八歲那年,逸群找到了我。他把喝醉的我從幾個無賴男人的包圍中拽出來。我還以為他是為了我爭風吃醋的那群人里的一員呢,當時暈暈乎乎的就要投懷送抱。逸群一巴掌下去,搖著我的肩膀說你醒醒,我是你哥,付逸群。」

「我當時真的愣住了。我以為全世界都遺忘了我,沒有人會記得我。我沒想到會有一天,有一個人來到我面前,告訴我他是我哥,他現在有能力照顧我,保護我,他不會讓我再受苦,讓我相信他。真的,我當時泣不成聲,在他面前哭了一晚上。原來還有人關心我——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他當時要我繼續上學。我不同意,他說什麼也不答應,堅持讓我念書,好歹混到大專畢業。他不讓我再和那些亂七八糟的男人混,不許我再出賣身體,不許我酗酒。他幫我租了房子,找了份正經工作,讓我安心上班。不管我怎麼發脾氣,他都堅持讓我挺住,硬是將我拉了回來……他是個大好人,也是個大傻瓜。」

杜春雨眼圈有些紅,靜海屏住呼吸,凝神傾聽。

「四年前,我二十歲的時候,認識了曲松。曲松和逸群算是同行吧,但他和逸群這種出生在富貴人家的公子不同。他能走到今天,比逸群要艱苦幾百倍。曲松的家是個偏遠的貧困縣,他從小就立志要逃離那塊窮山惡水,靠自己的雙手拼出自己的天地。他拼了命的學習,從來就是最好的學生。他本來已經考上了最好的大學,可為了拿全額獎學金他念了下一級的學校。在大學裡他同時打四份工,每天只能睡上三個小時。他大二的時候就修完了法律和英語的雙學士學位,大四時保送到美國讀MBA。兩年後回國,他的身價已經是最高月薪十萬了。那時候,他才二十五。」

「曲松吃過的苦,一般人根本無法想像。正因為如此,逸群才非常欣賞這個後輩,也放心我跟他在一起——唉,這麼說好像逸群有多老似的,其實他當時才二十八。主要是因為——逸群實在是太強了。短短五年時間,他接了三百多起官司,只打輸八起——這個記錄,恐怕到現在還沒人破得了吧?呵呵,他們倆算是天才型和勤奮型的成功典型了。」

杜春雨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隨即卻黯淡下去:「這樣優秀的兩個人,卻都

為了我……讓我心中有愧。或許他們不這樣關心我,我心裡能更好受一些吧。」

他抬起頭,閉上雙眼,又想起那個他永遠都不願回想,卻又永遠刻骨銘心的下雨天。

杜春雨木然地躺在地板上。反綁在身後的手腕,血液已經凝固。他早已經停止掙扎,因為他再沒有掙扎的力氣了。在他面前,是一群嘻嘻哈哈的男人,衣衫不整地在那喝啤酒。喝了一陣,其中一個人突然起身,走到杜春雨面前,奸笑著捏住他的臉。然後他揚了揚下巴,向那一堆人示意:「喝好了酒,該開工了!」那些人放下酒,獰笑著甩掉身上的衣服,聚攏而來。杜春雨死灰一樣的眼眸里,又漸漸燃起恐懼的火焰。

慘絕人寰的三天。破舊的倉庫。窗外蒙蒙的細雨,是春天潤澤泥土的甘露。

雨水,將一切罪惡,籠罩在煙幕之中。  付逸群和曲松找到杜春雨的時候,他已經不省人事。在那間陰冷潮濕的破舊倉庫里,他依然年輕的身體,就那樣被無情的撕裂了。

施暴的男人是杜春雨十八歲前的舊識。為首的叫蘇鐵,是杜春雨曾經的追求者,也是個很有勢力的無賴頭頭。杜春雨從頭拒絕到尾的態度,終於將他激怒——既然得不到,那就不如毀了他,讓別人也得不到。

那時是梅雨季。春雨纏纏綿綿,無休無止。曲松抱著杜春雨,發瘋一樣衝進雨簾中,發瘋地跑,直到跌倒在地。他摟著杜春雨失聲痛哭。他從來沒有感覺這樣無助過。身為一個男人,卻連自己的愛人都保護不好,讓他眼睜睜地在自己眼前受到傷害。

曲松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殺了那群混蛋,殺了那群王八蛋!!

「你瘋了!」付逸群奮力一拳揮下去:「殺人償命,普通人都明白的道理,你當律師的還不明白?你殺了他們又能怎麼樣,你他媽的給我冷靜點!你總得為春雨想想吧,混蛋!」  曲松被付逸群攔下,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們就這樣坐視不理。付逸群利用他父親的關係,利用他在這個行業里的關係,和曲松日以繼夜地收集證據,終於將一塊誰都動不了的硬骨頭啃了下來。蘇鐵以盜竊搶劫等二十多條罪名被起訴,判了十二年。還有和他一起施暴的那幾個小混混,也一併鋃鐺入獄。

不管是以什麼方式,什麼理由,什麼程度,傷害杜春雨的人終究是得到了懲罰。雖然,這懲罰還遠遠不夠。

在曲松和付逸群心裡,那些人都該下地獄。

可他們不能破釜沉舟,連著杜春雨和他們自己也一起沉下去。

他們要讓杜春雨快樂的活著。他活得太苦,他們真心的疼。

從那以後的四年,他們一直在做的,就是幫杜春雨擺脫這件事的陰影。尤其是曲松。他不知做過多少努力,用他最溫暖柔軟的心,來安慰杜春雨,讓他忘卻一切。杜春雨從噩夢中驚醒,無助地哭泣時,曲松輕輕攬過他,溫柔地幫他擦乾眼淚;杜春雨睡不著輾轉反側,曲松就讓他枕在自己的胸膛,聽著自己的心跳。他用他最柔軟的觸角,一點點探究著杜春雨的內心。

他愛他。曲松愛杜春雨。      

十六    

「其實我並沒那麽脆弱。」杜春雨淺笑:「但我需要他們的關心……靜海,我說了這麽多,你對我們的事,也有了大概的了解吧。」

靜海想了一會兒,輕輕點頭:「你都告訴我吧。」

「從你們鬧翻那天起?」杜春雨問,手間的煙一閃一閃的火光。

「嗯……」

「就是從那天起,也許是更早一些時候……」杜春雨輕輕眯起眼。

那天付逸群送走靜海,回到律師事務所,將光碟放進電腦里。不出所料,是四年前那三天的罪惡記錄。職業的敏感讓他意識到這絕不是簡單的報復行為,於是他連夜趕到杜春雨家,告訴他:蘇鐵出來了,他的處境很危險。

「出來了?他不是判了十二年嗎?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杜春雨吃驚地說。

「我打電話問過,據說時因為他挺有勢力,動用了不少關係,又是減刑又是立功,呆了四年就出獄了。春雨,他恐怕是要找咱們麻煩,你自己住不安全。到我那兒去吧。」

「這樣好嗎?小海他……」

「沒關係,我會跟他解釋。」

「你要把他扯進來?」杜春雨問。付逸群愣了一下,憂心忡忡地低下頭:「不,我不能讓他知道這些事。他畢竟還小……」

「那你打算怎麽辦?」

付逸群沒有回答。但第二天,他的行為,已經將他的打算告訴了杜春雨。付逸群想暫時瞞著靜海,等這件事解決後,再和他解釋。可無論再怎麽無心,傷害了就是傷害了。付逸群無奈,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只能先將靜海的事暫時放在一邊。

「你當時肯定挺難受的吧?」杜春雨問靜海:「覺得自己被蒙在鼓裡,什麽都不知道……要你能理解他,實在太困難了。這不能怪你。」

「我知道……可是他為什麽會受傷?到底出什麽事兒了?」靜海抱住肩膀,眼睛發熱。他現在已經知道了,知道他那些從不告訴自己的過去,以及任憑自己離開的原因。也許他是堅信:只要自己還愛著他,事情就總有挽回的可能。

他相信靜海是愛他的。他不怕會失去靜海。靜海歪著頭,淚水奪眶而出。  

付逸群的預料沒有錯。蘇鐵正是想仗著手裡的罪惡證明狠狠敲上一筆。他出價五百萬,五百萬換回錄像的母帶,換回杜春雨的安穩生活,換回付逸群和曲松的名譽。更長遠一點,是換回他們的大好前途。他們都還很年輕,事業如日中天。蘇鐵認為五百萬並不過分,甚至是很體恤的價格──他陰笑著在電話里說他並不貪心,因為他還不想搞出太大的事。給他五百萬,他就徹底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再不來糾纏。

「如果真是這樣,逸群和曲松二話不說,就會給錢。可惜,他們是律師,這種事兒見多了。敲詐勒索成功後,沒有人不想再變本加厲撈好處的,更何況是蘇鐵那種爛人。這樣下去,就會變成無底洞,根本陷不到底。更重要的,我的後半生,都將不得安寧。」杜春雨冷冷地笑。

因為知道這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付逸群和曲鬆開始了長達三個月之久的周旋。他們不能用違法的手段解決,蘇鐵卻能。因為他本來就無所謂,也無所忌憚──想找證據就找,找著了他們也不敢拿出來。因為即使是證據,也對付逸群他們不利。蘇鐵似乎也不著急,反而覺得這樣耍弄他們可以讓他邪惡的靈魂得到滿足。雙方就這樣僵持了三個月。最後,一切做出了結。

他們答應了蘇鐵的要求。付逸群獨自一人帶著五百萬現金,來到和蘇鐵約定的舊倉庫──就是四年前,杜春雨受盡屈辱的地方。蘇鐵帶了二十多人,在互相驗證過東西真偽後,付逸群當場將錄像帶燒毀。然後付逸群冷笑著掏出一隻錄音筆,說蘇鐵你完了,剛才我們交易的時候說的話都錄下來了,我將以敲詐勒索的罪名起訴你。蘇鐵也冷笑一聲:付大律師,你未免也太天真了點。你以為你還有機會把這個東西帶出去當證物麽?這麽輕易就被你搞定,我蘇鐵這些年他媽的白混了!付逸群嘲諷地笑:你什麽都不差,可惜長了副豬腦子。蘇鐵氣的臉漲成豬肝色:你!你他媽的硬逼著老子殺你!

你有能耐就殺啊。付逸群不動聲色:錢你已經到手了,輕重你自己掂量──說你豬腦子你還真爭氣,這麽快就親自證明了。蘇鐵暴跳如雷地掏出槍:你他媽的別跟我耍花招!把那東西留下,痛快給我滾蛋!要不然老子讓你腦袋開花!

付逸群冷靜地說你用不著浪費子彈,我壓根兒就沒想活著出去。什麽錄音筆,都是耍你的。放錢的皮箱里早被我裝了定時炸彈,還有不到兩分鍾就要爆炸了。為了替春雨永絕後患,我豁出一條命,跟你同歸於盡。我就春雨這麽一個弟弟,我對他的感情根本不是你所能想像的。

你!你胡說八道!!蘇鐵拿槍的手劇烈抖動:你他媽的詐我!喂,你們這群王八蛋,別跑啊!別信他的鬼話!!

看,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哥們兒義氣,不堪一擊。信不信由你,都到這時候了我還有什麽必要詐你。來,再有一分鍾,這裡就是咱倆的墳墓了──五百萬的陪葬,夠風光了吧?

付逸群冷冷地笑,腳步沈著地逼近。蘇鐵一步步後退,冷汗大滴落下。後退時絆到了腳下的木頭,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瘋子!你他媽的是瘋子!!

那也是你逼的。付逸群冷笑著蹲下來:逃不了了。沒有時間了。乖乖等死吧……在這塊土地上,償還你對春雨犯下的罪行……

「啊!!!」蘇鐵大吼。然後「砰」一聲,槍響了。

付逸群臉色蒼白地捂著胸口,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流瀉下來。在他倒下去的一霎那,蘇鐵也睜圓了難以置信的眼睛,仰頭倒下去──他的天靈蓋,有一個張得恐怖的血洞。

蘇鐵臨死前眼裡最後的影像,是雙手舉著槍,站在門口的曲松。  逸群!!曲松狂奔到付逸群身旁。付逸群勉強睜開眼:「成功了?……」

「嗯,他死了……」

「快……按計劃來……」付逸群掙扎著說完,失去知覺。曲松並沒有驚慌,他冷靜地將手裡的槍塞進付逸群手裡,用力按下手指。接著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一盤錄像帶,扔在付逸群身邊。又從地上撿起被付逸群扔掉的錄音筆,擦掉上面的灰塵,塞進付逸群大衣的口袋裡。最後他將現場燒錄音帶的殘骸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連同手套塞進袋子里,起身離開。

五分鍾後,警察接到居民報案,說聽到某某舊倉庫里有槍聲。十分鍾後,警車呼嘯著駛來。曲松躲在旁邊,看著警察封鎖現場。兩分鍾後,從倉庫里抬出兩個人。曲松看看手錶:十二分鍾。他焦急地祈禱:付逸群,你可千萬要活下來啊!!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清響~~感激不盡~~

http://ww3.myfreshnet.com/GB/literature/li_homo/100039974/  

十七  付逸群沒有死。他用生命做賭注設下的計劃也取得了成功:他們以合法的方式,殺了蘇鐵,殺了那個噩夢般纏繞著他們的人,殺了那個他們早想除之而後快的惡魔。警察根據現場留下的充足而合乎情理的證據判定:這是一宗典型的敲詐案件。當事人因為與勒索人發生爭執兩敗俱傷,屬正當防衛範疇。而付逸群付出的代價就是錄像帶里的內容曝光——那是付逸群收取委託人賄賂,答應替他們偽造證據的交易現場。這種事傳出去,付逸群的律師生涯就算完蛋了。此事另行立案調查,但蘇鐵這件案子,就這樣永遠的平息了。因為,死人永遠也不會再開口說話。人只有一死,一切才能算真正結束。  這是付逸群拼了一切設計出的方案。曲松當時堅決反對,可付逸群要他為杜春雨著想:難道你忍心讓春雨一輩子生活在那個流氓的騷擾下不得安生么?曲鬆動搖了。成敗在此一舉。他們不得不孤注一擲,鋌而走險。  一切都是瞞著杜春雨進行的。等杜春雨知道的時候,付逸群已經躺在醫院裡,性命垂危。  「真是傻瓜……」杜春雨似乎疲倦之極,將頭輕輕靠在牆上:「但還沒有傻到家。除了這個,他還下了另一個賭注。」  「是什麼……」靜海木然地問。杜春雨微微一笑:「他老爸,財政廳廳長付茂原。付茂原那個死要面子要到姥姥家的老頭子,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丟臉的事發生在他兒子身上。所以,即使再怎麼不融洽,付茂原也會儘力將這件事壓下去——包括他兒子受賄偽造證據這個大丑聞。呵呵,雖然實在太冒險了,但還是不能不承認——逸群這一招實在太高明了。」  「那是在成功的情況下。」靜海突然抬起頭:「萬一失敗了,他救不了你,連自己的命也搭進去怎麼辦!他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靜海不顧一切地衝進病房。他拉起付逸群的手,放在嘴邊親吻,淚水濡濕指頭。他輕輕脫下付逸群無名指上的戒指,那個和他那隻一模一樣的藏銀戒指。撫摸著,看裡面的字。然後靜海失聲痛哭,伏在付逸群身上,吻著他冰冷的臉頰,隔著氧氣罩,親吻他泛白的嘴唇。付逸群的臉瞬間濕了一大片。  But I love you .戒指上的誓言。  .God Accuses You。 But I love you。  上帝不愛你,我來愛你。  我們都是被上帝唾棄的人,只能在彼此的懷抱中找尋溫暖。    「我知道,我知道啊你這個傻瓜……我愛你啊……」  靜海第一次哭得這樣絕望。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傷心過。這眼淚里,有愧疚有惋惜,有怨恨有心疼。更多的,是愛。  病房裡隱約的哭聲傳到走廊。杜春雨一條腿蜷起來,踩著長椅邊緣,另一條腿擱在地上。一手揉進頭髮里,另一隻手夾著快燒到手指的煙。曲松站在他身旁。  「逸群……我哥……會死嗎?」杜春雨的聲音突然哽咽。曲松長嘆一聲,將杜春雨的頭攬過來,靠著自己。杜春雨的肩膀,極其細微地抖動著。  如果時間能定格,沒有人希望停在這個灰暗的下午。      「小海,沒事的。逸群才沒這麼容易就交待呢。過兩天就醒了,相信他。」  杜春雨坐在一邊的椅子上,默默注視著付逸群。曲松則站在靜海旁邊,輕聲安慰他。這時門開了,一個醫生走進來,在曲松耳邊說了幾句。曲松點點頭,等大夫離開後,輕輕摟著靜海的肩膀:「走吧,小海。呆會兒逸群的父親要來醫院看他。咱們最好別在場。」  「為什麼?」靜海擦擦眼淚,激動地站起來:「為什麼我要離開?我是逸群的愛人,為什麼偏偏像賊一樣,處處躲著,不能光明正大地見人?就因為我是男的,因為我們是同性戀!!」  「小海!」曲松一把拉過泣不成聲的靜海,緊緊摟在懷裡:「冷靜點小海!我們也沒辦法,只能盡量忍耐明白嗎?不管遇到什麼,都必須勇敢地挺過去——你必須學會忍耐,這是我們的命……」  「我不明白,我不想明白……」靜海的聲音已經哭得沙啞。他摟緊曲松,身體沒有一絲力氣。曲松拍著他的後備,默默地嘆息:「走吧。我送你回去。別讓你父母擔心了。」    曲松,杜春雨和靜海三人默默地離開病房。下樓梯。與此同時,電梯門打開,走出一群人。  為首的是個面色莊嚴,身材高大的男人。大概五十多歲,頭髮有些許發白,西裝領帶一絲不苟,硬朗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身後是一個四十多歲,氣質優雅,穿著深咖啡色大衣的女人和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女孩。女孩很漂亮,略施粉黛,及肩的長髮又黑又直。只是肚子的部位,有很明顯的凸起。他們三個身後,是好幾個年輕人,清一色身著西裝,提著包,畢恭畢敬地低著頭。    「看什麼呢?」為首的男人停下來,厲聲問著身後一直不停張望的年輕女孩。  「哦,沒,沒什麼。」女孩子心虛地低下頭,繼續走。又好奇地抬起頭:剛才拐彎那個男孩的背影,怎麼那麼眼熟呢。    「他這個樣子多久了?」付茂原在床前站了一會兒,皺著眉頭問醫生。  「快兩天了。」  「情況怎麼樣?」  「不太樂觀……如果運氣不好,很可能哪天突然惡化,就……」醫生很適時地停口。付茂原眉頭皺得更深:「用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設備,最好的葯,務必給我搶救回來!」  他的聲音柔和了些,拍著身邊不停抽泣著的女孩的肩膀:「行了小月。哭傷了身子,對小孩不好。我說不讓你來,這大冷天的,凍著怎麼辦。你不聽,偏要來……小楊,你先送小月回家,半個小時後回來接我去開會。」身後一個年輕人答應了一聲。女孩子只是默默擦著眼淚,順從地跟著小楊離開。  付茂原看著床上雙眼緊閉的付逸群。然後他重重嘆了口氣,搖著頭:自己有多長時間沒這樣仔細看過兒子的臉了。沒想到,已經這樣俊朗。可是,卻徘徊在生死邊緣。他或許不知道,或許可以想像得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陪著他的兒子一起,在深淵中掙扎。    「我覺得小海是個挺堅強的孩子。」杜春雨靠在車椅上,看著靜海的背影:「至少比我堅強……」  「的確。」曲松拍了下方向盤,口氣裡帶了點隱隱的憤怒:「他才不會傻到像你去做那種荒唐事。」  「我們不一樣。」杜春雨自嘲一笑:「我曾經墮落過,而且現在也沒好到哪去。他卻純潔得沒有一絲污垢……」  「可你沒有理由再墮落下去!」曲松激動地抓住他的胳膊:「你想想你乾的那是什麼蠢事!你對得起逸群,對得起我嗎?」  「我怎麼了?我就是下賤,我淫蕩到骨子裡了,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  「啪」一聲,曲松憤怒地甩過一巴掌。  杜春雨捂著臉,頭髮垂下來。  空氣凝滯。沉默。    「我不許你這樣,你聽好。」曲松直視前方,語氣平靜:「我不許你再去找別的男人。你只能有我一個——我一個,聽見了沒有?」  「我怕……我真的很害怕……」  沒有抬頭,杜春雨的聲音顫抖:「我怕回憶,怕現在怕將來我什麼都怕!只有在極度的興奮和混亂中,我才能麻醉自己,忘記這一切……」  「連我也忘了嗎?」曲松打斷他:「你為什麼不來找我,你寧可去找那些陌生男人也不相信我嗎?春雨!」  「沒有用……沒有用!」杜春雨猛烈地搖著頭:「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人,命中注定,無論你們再怎麼努力,我根本就改不了!你也看到了,一遇到這種痛苦的事,我的本性就會又展現出來……曲松,不要再做徒勞的努力了,沒用的。你別管,讓我就這樣吧……就這樣……」  「讓你這樣繼續墮落,回到以前的那個你?」  「我現在也是這樣,根本沒變過!你以為我會安心呆在你身邊,終老一生?我根本做不到!做不到……」  「你能!你只是因為害怕不敢承認!」  「我知道我不敢承認!你們越是關心我,我就越害怕……我……」杜春雨流淚了。淚珠滾落,睫毛上閃爍著無助的晶瑩。  「我從來沒有幸福過……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我怕失去,真的,曲松,我怕……我不想失去你們……」  杜春雨哭了。在他最迷茫無助的時候,在他軟弱的時候,在他害怕恐懼的時候,他會在別的男人身下反覆確認自己那日益增加的罪惡感,卻不會哭泣。但他在曲松面前哭了,哭得坦坦蕩蕩。因為他在乎。  「春雨……」曲松將他抱在懷裡,仰頭,閉上眼睛。  「我愛你。春雨,我愛你……不要再讓我傷心了……你曾經說過,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要勇敢挺過去……我會幫你的,我永遠陪著你……」  灰暗的下午過去,迎來了預示著明日希望的黃昏。黃昏里,兩個孤獨相擁的剪影,輪廓模糊卻又鮮明。    十八 (暫缺) 之所以耽誤這麼久沒更新的原因……如下章。每次打到這裡的時候就會突發心裡障礙,然後擱淺……再嘗試打,再擱淺……於是,如此反覆……真不知道我當初寫手稿的時候在想些什麼……果然,文還是不要寫草稿,直接想了打上去丟上來就好…………沉痛教訓

十九

靜海目不轉睛地盯著付逸群深幽的眼。片刻,微仰起頭,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然後他低下頭,睜開眼,捧住付逸群的臉,身體開始了猛烈的運動。迅速抬起,又重重砸下。每一次,他都能聽見自己潰不成聲的呻吟里,夾雜著交合時淫糜的聲響。這聲響就像是摻了迷藥的烈酒,灼燒他的同時,又令他暈眩亢奮。他興奮地仰著頭,汗水隨著他的動作滑下身體。付逸群喘息著,吻著靜海胸前腫脹硬挺的突起,用力吸起,含吮,啃咬。從左到右。靜海難以忍受地扭著上身,讓胸前的敏感處能受到更多更強烈的刺激。胯間的硬物緊緊抵著付逸群的小腹,隨著靜海上下的動作反覆摩擦,留下濕粘的痕迹。靜海什麼都不想,什麼都想不了。他空白的腦海中,描繪著一幅無比奢侈的、通往快樂顛峰的地圖。

「快……再快一點……」

付逸群配合著靜海的動作,挺身迎擊。慾望更深更重地插入內里。隨著熱度的加升,靜海的動作更加瘋狂。他幾乎是不顧一切地在付逸群身上欺負舞動,動作媚惑人心,妖嬈萬分。他發出的聲音近乎痛苦,是那種強忍哭泣,難以忍受的呻吟。混雜著粗重、和他的動作一樣毫無規律的呼吸。他因慾望而發出的聲音讓他更加瘋狂,瘋狂地想佔有付逸群的一切,想讓自己得到他的一切。  「啊……快……就快……」

一次強過一次的撞擊,摩擦,換來了一次強過一次的快感,侵蝕著靜海的神經、身體、骨血,甚至靈魂。他快到了,快到達那個幾乎可以讓他死過去一次的頂峰了。他能察覺到,體內那引領一切的火熱慾望越發強硬地佔領著他的私密處。而他自己的,也因為後面和前方摩擦的雙重刺激,處在崩潰邊緣。

「快到了……逸群……啊……」

「不行,一起……」付逸群咬緊牙關,半是商量半是命令。他騰出一隻手,猛然握緊靜海一觸即發的慾望,手指堵住出口,同時加快了撞擊的頻率。

「不……不要……放開我……好難受……快讓我出來……」

靜海聲淚俱下地苦苦哀求:「不行……救救我……啊……」

靜海流著淚,身體無力地向後仰去。付逸群一把攬住他,猛地衝刺幾下,突然鬆開手。左手抱著靜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塞進靜海嘴裡,壓住他的舌頭。

「唔……」靜海含著付逸群的手指,模糊而短促地叫了一聲。付逸群的身體顫抖著,緩緩摩擦著已經濕潤不已的內壁——他們同時達到了高潮,將自己的一切,換給了對方。

「原諒我,小海……」靜海在昏迷前,隱約聽到了這樣一句好像在嘆息的話。然後他痙攣著身體,在濁白的液體全部射出來後,倒在付逸群懷裡,失去了知覺。  「你真熱情……」付逸群吻著靜海的手指。靜海背對他躺著,另一隻胳膊枕在腦後。

「剛開始看見你的時候,以為你是個靦腆害羞,不愛講話,性格內向的孩子。沒想到……」付逸群含住靜海的小指,又吐出,輕輕笑著,湊上身子,從背後摟住靜海:「一上了床,像變了一個人,那麼積極主動……熱情得我都有點受不了……」

「別說了……」靜海臉通紅,及其困窘地將頭縮進被裡。從他清醒過來,付逸群就有一聲沒一聲地挑逗自己,說什麼熱情,性感之類的,似乎總想讓他牢牢記住剛才經歷過的那場狂亂的性事。

「呵呵,做完又害羞,可愛的小傢伙……」付逸群愛憐地親吻著靜海汗濕猶存的額頭、臉頰、鼻尖:「累壞了吧,好好睡一覺……」

「嗯……」靜海迷迷糊糊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突然迷迷糊糊地問:「你剛才說讓我原諒你,到底是原諒你什麼啊?」

「不……沒什麼。睡吧。」付逸群 輕柔地拉起被子,緊緊蓋住靜海,將他摟在懷裡。眉宇間,卻是深深的憂鬱——但願,他不會知道這件事——永遠不要……

付逸群輕輕嘆息一聲,溫柔地撫著靜海頭髮上手,慢慢停了下來。  

一個星期後,付逸群出院了。出院那天,靜海沒有露面。因為付茂原帶著他的太太和兒媳,來迎接自己的兒子了。

付逸群禮貌地問過好,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付茂原照例只呆了半個小時,說有宴會要參加,帶著夫人先走了。臨走的時候說哦對了,你的案子已經沒問題了。下次再有這種事,別指望我還會幫你,記住。付逸群低聲說了句「謝謝」。轉頭看著自己新婚的妻子:這麼冷的天,你用不著折騰來。當心身子。妻子害羞地低頭:沒事兒,我自己想來接你的。付茂原看了她一眼:正好。逸群你送小月回家吧——你也好久沒回去過了。回去看看,那好歹是你的家。付逸群沒有說話,抬頭看了妻子一眼。妻子與他對視一下,迅速低頭。  「還好吧。」

付逸群小心地開著車問。

「都挺好的。爸媽都不常在家,但是有保姆照顧,不用操心。」妻子在單獨面對付逸群的時候,顯然沒有剛才那麼拘謹。

「你平時小心點,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記得定期去醫院做檢查。」

「嗯,知道了,謝謝你。」

「爸……他最近態度怎麼樣?」付逸群轉了個彎。妻子嘆了口氣:「還能怎麼樣。你都跟他說好了,他也沒辦法。反正他面子上過得去,也不會太為難我。」

「不管怎麼說,都得謝謝你。」付逸群淺淺笑著。妻子不太好意思地紅了臉:「我有什麼好謝的。要謝,也是謝你才對。」

「別提這些了。現在安心等孩子出生吧。」

「哦……逸群,其實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又覺得不合適……」妻子猶豫著開口。

「說吧,沒關係。」

「你……真願意認這個孩子?」

「現在還說這個幹什麼。」付逸群微笑:「當初結婚的時候不是說好了么,我當然認。」

「是嗎……」妻子不安地摸著肚子:「那,爸呢,他能接受……」

「他不認也得認。」付逸群斬釘截鐵:「不管他怎麼不願意不接受,這就是他的孫子——我已經不可能再退讓了,希望他能明白逼迫我會有什麼後果。」

妻子看了付逸群一眼——付逸群的眼神里,充滿堅定。她不無擔憂地嘆了口氣:雖然當初嫁給付逸群的原因很複雜,但她多少都為此付出了代價。比如說,她很想弟弟,卻不能去看他。

「唉……」她輕輕嘆息一聲。

「你怎麼了?」付逸群轉頭看她一眼,問。

「沒什麼,想我弟弟了。」妻子輕輕一笑,並沒發現付逸群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他突然停下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當初的約定——不能告訴你的家人。」

「我知道。可靜海是我弟弟,跟爸媽不一樣……」

「不行!」付逸群突然有些生氣。高靜月嚇了一跳:她從來沒見過付逸群生氣的樣子。他向來都是溫和儒雅,臉上帶著標誌性的笑容。現在她只不過委婉地提出想見弟弟一面,他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

「對不起……」付逸群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好意思地道歉。但他依然用堅決不可拂逆的語氣說:「總之,你絕對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我們之間的約定。我相信你能做到——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因違約而遭受任何損失。明白么?」

「明白……」高靜月低下頭,聲音低的不能再低。

「到家了。」付逸群停下車。高靜月道了聲再見,扶著肚子下了車。付逸群看著她蹣跚而去的身影,心裡突然浮躁起來。他沮喪地靠在椅子上,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

二十

送走靜月,付逸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學校找靜海。靜海今天月考最後一科,從下午起有兩天半休息時間。付逸群靜靜等在門外,看見靜海出來,他笑了,心情也好了不少。因為靜海的眼神里,是毫不遮掩,也無法遮掩的驚喜與興奮。

「你怎麼來了?」靜海跑過去,在他面前停下。想起什麼似的,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低頭踢著地上的雪。付逸群看在眼裡,知道他的心思,笑著幫他拉了拉大衣領子:「我今天出院,想來看看你。」

「剛出院,還不好好在家呆著休息……」

「沒事兒。在醫院那麼活動筋骨都沒問題,證明我早好了。」

靜海更加窘迫,頭低得更深,手指用力絞緊衣服。半晌才悶悶說了一句:「討厭。」

「你呀……」付逸群又好笑又愛憐:「這麼靦腆文靜的一個孩子,誰能想像到,在床上卻像變了一個人……呵呵,真有意思……」

「別說了……」靜海似乎要像鴕鳥一樣找個沙堆埋進去。他越不想提的事,付逸群偏偏就愛拿這個刺激他。他悄悄看著車的後視鏡——臉紅得好象番茄醬。  

「今天有什麼活動么?」

靜海坐在車裡,不時瞥著付逸群。

「哦,沒什麼。曲松和春雨說要幫我洗洗身上的晦氣。」

「哦……」靜海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付逸群瞥他一眼:「怎麼,還吃醋哪,小傢伙。」

「誰吃醋。我都知道了,你還笑話我。」

「我知道。」付逸群微微笑著,笑里多了絲感慨:「春雨這孩子,性格不是很穩定……因為環境和經歷的關係,他其實挺敏感,自我保護意識非常強。當初,我找到他的時候,感覺像扎到一棵仙人掌似的。」

「什麼仙人掌。」靜海忍不住笑了。付逸群也笑了,卻馬上停下來:「我當時工作剛確定下來,只想找到我這個弟弟,讓他過上好日子——血濃於水,我那時才真正明白,為什麼會有這句話。」他頓了一下,堅定異常:「我愛我弟弟,我愛春雨。這種感情,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我能明白。」靜海嘆息一聲,想起了靜月。他對他姐姐的感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不過,他現在已經找到歸宿,用不著依賴我這個哥哥了。」付逸群爽快地笑了一下:「曲松那小子,總有辦法哄得了春雨。春雨也能乖乖聽他的話,呵呵,讓我這個當哥哥的都羨慕呢——啊,到了。」

他們下了車,走進「魔眼」。曲松已經到了,付逸群打聲招呼,有些奇怪的問:「咦?春雨呢?春雨怎麼沒來?」

「春雨有點感冒,在家休息呢。他讓我幫他給他帶好。」曲松笑著招呼他們。

「病了?嚴不嚴重?要不今天就算了。你回去照顧春雨,改天再聚吧。」付逸群說。曲松剛開始不同意,後來被付逸群說服,說那好我先回去了。咱們改天再好好玩。然後便開車離開。付逸群笑著拍拍靜海的頭:那我們也走吧。靜海問咱們不去看看春雨哥嗎?付逸群說先不用,有曲松就夠了。倒是咱倆,接下來該幹什麼?靜海看著付逸群曖昧的笑容,臉又紅了。  

「親愛的,你怎麼樣了?」曲松打開門進去。這其實不是他的家,是杜春雨的房子。他曾建議讓杜春雨搬到他那兒,但杜春雨堅決不同意。他說他一個人慣了,不習慣和人同居。曲松尊重他的意見,每天往杜春雨家跑。好在他們住得不太遠,也就二十分車程。而且曲松偶爾也會在杜春雨家住上幾天。杜春雨知道他是關心自己,也就不那麼堅決反對了。  「春雨?春雨你在家嗎?」曲松四處找了一圈:屋子裡靜悄悄的,半個人影也沒有。

「奇怪,跑哪兒去了,感冒了還不安分……」

曲松自言自語,看看錶快五點了。於是繫上圍裙,開始準備晚飯。  「春雨你去哪兒了?」聽見開門聲,曲松摘掉圍裙,從廚房裡走出來,看見杜春雨正在門口脫鞋。他迎上去,寵溺地摟過杜春雨:「當心著涼感冒加重……」

「別碰我!」杜春雨拚命掙開他的胳膊,大聲喊。曲松驚訝不已:「怎麼了春雨?」

杜春雨面色平靜地盯著地板,半天沒有說話。

「曲松,」杜春雨靜靜開口:「你明天有空么?」

「有空……怎麼了?」

「你……去醫院。」杜春雨木然地低著頭,劉海遮住他的雙眼:「你去醫院……化驗……」他突然搖晃著身子,跌在地上,雙手蒙著臉。

「春雨,」曲松靜靜看著地上的杜春雨,蹲下來,掰開他的手,盯著他的臉:「你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你都告訴我……」

「別問我……不要問我!」杜春雨激動地想掙開曲松的手。曲鬆緊緊捏著他的手腕,勒出紅色的指印。

「你放開我!放手……放手……」慢慢停止了掙扎,杜春雨緩緩倒在曲松懷裡,靠著他的胸膛,隱隱抽泣。

命運從來沒有眷顧過他。現在,連他僅有的幸福,也要無情的奪走。杜春雨絕望地流淚,沒有聲音。

在十二月寒冷潮濕的傍晚。曲松抱緊他,抬頭,看著窗外。漆黑的天幕,緩緩飄降一片白雪。  「別告訴逸群……」

杜春雨虛脫似的,依偎著曲松的肩膀。兩個人靜靜坐在門口,曲松的後背倚著門。

身體慢慢變冷。從杜春雨進門到現在已經一個小時,他們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  「是那些人……前些日子,你……」曲松低聲問。杜春雨苦笑一下:「說這些有什麼用……我並不覺得追悔莫及,因為像我這種人,活該落到這樣的下場……可是,你不一樣啊曲松……」杜春雨在曲松懷裡側過臉,盯著曲松微張的領口:「我一直不敢太靠近你,因為我怕我會毀了你……你是這樣優秀的一個人,你有那樣美好的人生……萬一你……」

「春雨,沒關係的春雨。」曲鬆緊緊摟住杜春雨:「不用怕,我們都會沒事的。相信我,別怕……」

「我是想相信你,可是我根本就沒希望了……」杜春雨平靜地從曲松懷裡掙脫:「曲松,我們倆打賭。」他面色凝重威嚴,坐直了身:「如果你沒事兒,我會正式地甩了你。從此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再沒有任何聯繫。」

「如果我也被傳染了呢?」曲松也平靜下來,冷冷看著杜春雨。杜春雨笑了一下,笑得甜蜜又凄涼:「那沒辦法了。命中注定,我們倆要糾纏一輩子,連死都分不開了……」

二十一

杜春雨伸出手,輕輕撫摸曲松的臉,又瞬間離開,倔強地別過頭:「好,下注吧。條件就是賭輸的那個按賭贏的要求做。」

「春雨……」曲松焦急地喊了一聲。良久,無奈地嘆息:「好吧。你先來。」

「我賭你沒事兒。」杜春雨堅定地說。曲松淺淺笑,牢牢盯住他明亮的眼:「我賭后者。」

「很好。」杜春雨輕輕點頭:「如果我贏了,我們乾乾脆脆地分手。如果你贏了……」

「我陪你一起死。」曲松笑得很坦然:「好像也只能這個樣子了吧……」

杜春雨沒說話。他低下頭,淚眼模糊。這恐怕是全世界最凄涼的賭注吧,他想。如果可能,他根本不想這樣。可是,這如果,已經被今天的一紙化驗單,徹底了結。  那一晚,曲松在客廳看了一夜的雪。杜春雨窩在被窩裡,雙眼迷離地盯著天花板。天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睡著。剛剛入睡,他聽見房門輕輕關上的聲音。杜春雨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頭。  化驗結果要一個禮拜才能得知——不是非要等這麼久,是曲松自己的要求。他不明白自己留出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能想出些什麼。但是,他覺得有必要好好思考些問題。下午從醫院回來,曲松到杜春雨家裡,告訴他要等一個星期。然後他將手裡的袋子扔到桌上,說我順便路過超市時買了點吃的。冰箱快空了,趕緊塞進去吧。好好休息幾天,少喝點酒。然後他道了再見,頭也不回的離開。杜春雨默默看著桌上的東西,然後幾步衝進卧室,「砰」一聲關上門。

這一個禮拜,曲松都沒有再找過杜春雨。他暫時請了假,每天靜靜窩在家裡,誰都不想見。他心想著和杜春雨打的賭。他當然知道杜春雨為什麼要逼著他打這樣一個賭。無論他是輸是贏,杜春雨都想盡他最大的努力。曲松看著窗外的天空,不停問自己,是希望輸還是希望贏。他怕他會贏,可他又想贏。想了一個禮拜,他看著手裡的化驗單,揉揉頭髮,無聲地笑了。

無所謂。輸贏都無所謂。他不在乎了。他只在乎杜春雨。

他愛杜春雨。無論何時,都不會丟下他一個人。

他要陪著杜春雨。永遠。  這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在這一角有人絕望的哭泣,有人卻好像置身於天堂,享受著無以倫比的歡樂。可是這根本不能怪他們——這怪不得任何人。有歡笑,有痛苦,這是構成每個人一生全部的元素。看到他的快樂,只能掩蓋,卻無法忽視他曾經經歷過的痛苦和掙扎。比如付逸群,比如靜海。

他們擠出時間在一起,貪戀著兩人一起製造出的甜蜜快樂。他們吻過無數次,愛撫著彼此身體的每一處。靜海變得更加敏感,更懂得如何索求更多的歡愉。他就像朵曇花,在付逸群如深夜一般的眼眸誘導下,瞬間綻放出驚艷的張力。

靜海覺得他再也無法逃離。從付逸群那迷藥一樣的呢喃中逃離,從他堅實有力的懷抱中逃離。那些無可預知的未來,那些無法排解的恐慌,彷彿都可以融化在兩人親密無間的愛里。靜海沉醉其中,暫時忘卻了那些時刻困擾他的煩惱。  可是付逸群總是在高潮的時候,在兩人都沉醉在快樂的顛峰的時候說對不起。靜海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總覺得付逸群好像在擔心,可他從來不問。因為他知道,即使問,付逸群也不會告訴他。他現在已經不奢望能夠多麼了解付逸群。只要他們能在一起,這時間已經夠他珍惜一輩子了。

足夠他珍惜,珍惜到不願浪費一點。可是,如果他能預知即將發生的事,他恐怕會永遠回過頭,永遠看不見。

可他看見了。他在付逸群家樓下看到了。他姐姐高靜月,興緻勃勃地從付逸群的車裡衝下來,蹣跚著跑到他 跟前,緊緊抱住他,淚流滿面的說小海,想死我了,姐姐好想你……靜海茫然地看著車裡的付逸群。付逸群平靜地盯著他,繼而別過臉,打開車門。

「小海,這就是姐姐的丈夫,付逸群。逸群,我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小海,一時興奮,就忍不住跑了出來……對不起,你看……」

「沒關係。既然是這麼巧遇見了,我也沒辦法。」付逸群聲音低沉,聽不出任何情緒。

「謝謝你。」高靜月高興地扭過頭,拉住靜海的手:「小海,這件事兒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尤其是爸媽……」

「我知道,你早就告訴過我了。只是,我沒想到……」靜海停下來,咬緊嘴唇。他沒想到,但他不能問,不能說。因為,他什麼也不知道。

這次尷尬的會面沒有給靜海帶來半點驚喜——也許是受到的衝擊大過驚喜。他面無表情,左手一直在蹭著無名指。付逸群看著他乾淨的手指,輕輕嘆息一聲。  

「你怎麼了?」

「沒什麼。」

付逸群心事重重地開著車。高靜月以為他是擔心靜海與她相認的事會給他帶來麻煩。本想說點什麼,一時又想不起說什麼好。正猶豫著,付逸群突然問:「你今天檢查情況怎麼樣?」

「還可以。大夫說胎位有點不正,不過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就在下個月。」

「下個月……以後有什麼可不可以先給我打個電話,你這樣隨隨便便跑來,我真的很困擾的。」

「對不起,我只是想告訴你一聲……」

「沒什麼。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不用擔心,我沒怪你。」付逸群輕嘆:「遲早是要知道的啊……」

高靜月以為他說的是自己,摸著肚子,沒有說話。付逸群卻看著前方,腦中浮現出的,是靜海恬淡羞澀的臉——他一直叫靜海原諒自己,他真的能原諒自己嗎?  送走靜月,付逸群焦急地撥著電話,得到的答案是靜海到同學家去了,還沒回來。他按下電話,四處尋找。他根本不知道靜海能去什麼地方,只是茫然地找尋。最後他失望地回到家,卻意外地發現靜海坐在他家門口的樓梯上,雙手抱著膝蓋,獃獃地出神——他沒走。他就這樣坐著,一直在等付逸群回來。

付逸群默默看他一會兒,打開門:「進來吧。」

靜海慢慢站起來,低著頭,擦過付逸群的身體進去。

「我還以為你走了呢,剛才到處找你。」付逸群一邊關門一邊說,語氣顯得很輕鬆。

「找我……找我幹什麼,向我解釋嗎?向我解釋你為什麼會從逸群哥變成我姐夫嗎?」靜海突然激動起來。

「小海,別這樣……」付逸群有些著急地叫著他的名字。靜海茫然地跌倒在地,撞碎了茶几上的玻璃杯,口中無意識地喃喃自語:「我不能這樣……不能……我有家,有父母,我要上大學,工作……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你會毀了我……你會毀了我……」

「我就是要毀了你!」付逸群從地上拉起靜海,按住靜海的胳膊,死死壓在沙發上。強行扭著胳膊的疼痛讓靜海低低呻吟一聲。付逸群啞著嗓子貼近靜海的臉:「第一眼看見你,我就想毀了你,撕裂你,讓你的一切都歸我所有,讓你永遠都離不開我……」

「不,不行……我不想這樣,我不能這樣……」靜海流著淚搖頭。他一直在努力避免的,一直在恐懼的,就是絕望。他不想絕望,他不能絕望。可為什麼,越是害怕的事,就越要緊緊咬住他不放?難道這種不被人原諒的情感,真的只能換來這樣的結果嗎?  「我也不想……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付逸群解下靜海的腰帶,捆緊他的手腕:「我從來也不想傷害你,可是我已經沒辦法了。越是不想,傷害卻越深……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再隱瞞下去了……靜海……」他幽然嘆息一聲,眼裡閃過一絲悲哀的光。然後他低下頭,吻著靜海的耳垂:「我愛你……愛得發瘋,愛得想毀了你……這樣的……愛你……」

與這輕柔呢喃極不相符的凄然尖叫,只持續了半秒鐘。靜海張著嘴,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真的將自己撕裂了。靜海似乎能聽見,無論是身體還是內心,都從最深處的傷口,汩汩流出鮮血。

這是近乎凌虐的愛。付逸群瘋狂地佔有著靜海,毫無憐惜地,狂暴地衝進靜海已經傷痕纍纍的身體。靜海剛開始是無聲地掙扎,繼而流淚哀求,可是都無濟於事。這一切只換來了更加粗暴的撞擊。最後他連流淚的氣力都沒有了,這酷刑般的誓言還沒有宣告完結。靜海絕望地垂下手,身體像暴風雨時大海上漂泊的木筏,隨波逐流,急劇擺盪。

風暴終於平息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付逸群整了整襯衫,坐在沙發邊,替靜海解開手上的皮帶,輕柔地撫著上面的淤紫。他嘆息著擦掉靜海臉上殘存的淚痕,拉開他身上的毛毯,看了一會兒,又輕輕拉上。然後,他站起來,到電視邊的一個柜子里翻著藥水,棉花。靜海悄悄睜開眼,看著付逸群忙碌的背影,又輕輕將眼睛閉上。

「嗯……」藥水灼燒著傷口,火辣辣地疼。靜海俯身躺著,手指甲死死摳著沙發。付逸群上藥的手馬上停下來:「疼嗎?疼就告訴我,我會輕點……」

靜海沒有回答。卻更緊地咬住嘴唇,倔強地不吭一聲。付逸群無奈地放下藥棉,手指輕觸靜海的嘴唇:「別這樣,咬破了怎麼辦……」

付逸群只輕輕碰了一下,靜海就好像觸電一樣扭頭躲開。付逸群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末了,嘆息著收回,拿起藥膏,更加輕柔仔細地塗抹。

全部處理好之後,付逸群將染著鮮血的棉花紗布,沙發墊和衣服歸攏在一起,燒掉。然後他從衣櫃里取出乾淨柔軟的內衣,抱起靜海,替他穿上。靜海任由他擺弄著,就像個沒有意識的木偶。付逸群又幫他穿好毛衣和外套。一切做完後,靜海獃獃靠著沙發背,眼神空洞。  「我好像一直在騙你……」付逸群苦笑了一下開口:「從我揀到你的履歷表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的身份了。可我一直瞞著你。我以為能瞞到最後……所以,放任自己一路走下去……小海,我不管你怎麼想,我也知道,讓你原諒我只是一種奢望。但是有一點,我雖然沒告訴過你,但卻從來沒騙過你:小海,我愛你。」

「在認識你之前。」付逸群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我先遇到了你姐姐,高靜月——也就是我現在的妻子。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付逸群平靜地看著窗外:「那孩子,不是我的。」

 

二十二

還是在半年前。那時候靜海還在上高二,靜月還沒走,付逸群還不認識靜海。他每天為了工作奔波忙碌,耐著性子承受著父親給他的壓力。父親早知道付逸群的性取向。也是從得知這件事時起,兩人本就很緊張的關係,更是雪上加霜。可付茂原是個死也放不下他財政廳長尊嚴的人,他不允許付家眼睜睜地斷了後,讓人家看笑話。於是,他從付逸群工作起就一直給他施壓,要他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尤其是最近,付逸群過完三十一歲生日後,父親再沉不住氣了。他不止一次地以各種形式威脅付逸群,甚至是他前妻的兒子,和他並無血緣關係的杜春雨。付逸群知道父親的脾氣,可是他根本不可能按照他父親的要求去做。就在這個時候,高靜月出現了。

高靜月是來找付逸群,請他幫自己打官司的。付逸群還記得:那個陽光不太好的午後,一個二十齣頭的漂亮女孩,眼眶微紅,訴說著自己被一個流氓強暴懷孕的經歷。她含淚扯著自己的傷口,乞求付逸群能幫他討回一個清白,懲治那個毀了他一切的人。付逸群溫柔地安慰著她,心裡卻無奈地嘆息:他無能為力。因為高靜月根本就不知道:施暴者是誰。她是在一次晚歸途中被人打昏了拖到黑暗中的。他能理解高靜月迫切地想為自己的清白抗爭的心情。可是有些事,不是想就能做得到的。所以,在努力了一個月之後,高靜月被告知,她的一切希望都已斷絕。而此時,作為罪證保留下來的胎兒,已經快兩個月大了。

高靜月絕望地哭泣。付逸群皺眉看著她。最後,下定決心似的,將手裡的煙熄滅。

他要和這個相識僅月余的女孩做一個交易,一個讓他自己都覺得厭惡的交易。

他要靜月成為他的妻子。她肚子里的胎兒,就是他的孩子。交換條件,自然是名利雙收,風光無限。結婚後,他們不住在一起,互不干涉對方的生活。孩子出生後,他們就辦離婚手續,孩子歸付逸群,靜月將得到一大比補償金。說白了,付逸群只要一個妻子,一個孩子來應付他父親,不管那是不是他的,他喜不喜歡。逼不得已,他只能利用靜月。

靜月猶豫了一下,說給我兩天考慮時間。兩天後,她在協議上籤了字。

她並不是因為那些物質條件誘惑而答應,而是那個「付逸群妻子」的頭銜。因為她發現:在這一個月的接觸中,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付逸群。所以她不惜瞞住家人,荒廢學業,留住甚至珍惜肚子里那個她一度非常厭惡的孩子。因為她明白:孩子,將是維繫這段婚姻最關鍵的紐帶。她夢想著,只要能嫁給付逸群,事情就會有轉機。她也許能改變付逸群,付逸群也許會愛上自己。為了這個,高靜月心甘情願,受到付逸群毫不隱瞞的「利用」。

付茂原得知了兒子的安排,被迫做出讓步。他知道兒子能走出這一步,已經是最底線的決定了。他不能也不敢去挑戰付逸群的極限。只要他面子上過得去,能向別人證明付家的完整與正常,哪怕兒媳形同虛設,甚至連孫子都不是自己的血脈,他也只能忍下來。事情就這樣,以一種極不和諧的方式解決了。

解決了。可那是在遇到靜海之前。然後付逸群遇到靜海,看見他的履歷表,知道自己愛上了妻子的弟弟。維繫了一段時間的平衡後,在雙方都越陷越深事,付逸群以一種摧毀的方式佔有了靜海,讓自己的愛深深烙在靜海疼痛的身體里,讓他永遠擺不脫,忘不了。

只剩一個月了。只要再過一個月,孩子出生,他和靜月離了婚,在沒一點關係,靜海就不用知道這些,他也不必為此承擔這些額外的罪惡。可偏偏不是這樣。明明就差那麼一點,卻永遠達不到預想的目標。

「那又能怎麼樣……」靜海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眨眨眼睛,手放在額頭:「過了一個月又能怎麼樣——我們能一直這麼走下去嗎?我們的路在哪兒?我們的將來在什麼地方?我根本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不敢想……我根本就沒有安全感,一點都沒有……」付逸群看著雙手扶住頭的靜海,輕輕笑了一下:路在哪兒,未來在哪兒,他難道就看得見嗎?

GAY.God accesses you。他們註定沒有明天,未來一片黑暗。

「我們……分手吧。不要再見面了。」靜海搖搖晃晃從沙發上站起來,勉強控制住自己的聲音:「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和你在一起,我的一切都被搞亂,一切都變得不正常了……你不是說過,我還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嗎?」靜海勉強笑了一下:「我想走我自己的路……」他突然說不下去了,聲音哽咽:那是他的愛啊,卻給了他如此的折磨和痛苦,硬生生將他逼到懸崖邊上——怪誰?就因為他們是GAY嗎?

「靜海……」付逸群嘆息一樣叫他的名字。屋子裡壓抑的沉悶,剩下兩人相隔的距離,很長。

「這個是你昨天扔的。本來就是送你的,你拿去吧。」付逸群從手上脫下一枚戒指,遞給靜海:「剛才看到你的手才想起來……做個紀念吧。」

靜海默然。伸出手,將戒指推了回去。付逸群心裡突然很難受,難受得想痛苦一場。可是他沒有。戲還沒有散場,他就要繼續演下去。他綻開優雅禮貌的笑容,故作輕鬆地說:「其實也沒什麼。小海你不要放在心上。和我分開未必不是件好事。你將來一定會很幸福的,我保證……還有。剛才,我那樣對待你,讓你受傷了……真對不……」

「別說了!」靜海突然大喊一聲,打斷付逸群的話,淚水再忍不住滾落。他不想聽這種話,他不能原諒付逸群,永遠都不原諒他!說什麼愛他卻只有欺騙,只有隱瞞,只有傷害!他試圖理智思考,現在卻全被打亂了。所有的委屈,痛苦不甘傷心絕望,該怪誰該怨誰,靜海根本分不清楚,弄不明白。他為自己而哭,為付逸群而哭。哭完之後,他們的一切,就全都結束了。

付逸群說要再送靜海最後一次,靜海悄聲拒絕了。他要一個人離開。街上飄降的雪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今年雪大,入冬以來已經下了四五場了。靜海裹緊大衣,聽雪落下,撲簌有聲。

  

二十三

「他們散夥了。」

曲松漫步經心地說著。杜春雨坐在他旁邊,緊了緊身上的大衣,眯著眼曬太陽。 冬天的公園,木頭長椅上,兩個男人並排坐著,安靜祥和。

「怎麽了?」杜春雨依舊眯著眼睛問。

「不清楚。而且,我最近才聽說,逸群已經結婚了。」 「哦?」杜春雨睜開眼:「這我倒沒有聽說──我這個做弟弟的,還沒你知道的多呢。」 「逸群想瞞著咱倆,誰能知道。我看,大概是因為這件事,他們鬧翻了吧……」

「遲早的事,還是分了好。」杜春雨坐直身體,脖子縮進圍巾里,腳一下下踢著積雪:「咱倆的事也差不多該解決了吧。是輸是贏,給個痛快話。」 「著什麽急。就那麽回事兒了,也變不了。」曲松笑著說。然後他停頓一下,抬頭看看太陽。發白的光,有些刺眼。 「你贏了。」曲松說。 「哦。」杜春雨也停了一會兒,不經意地應了一聲:「我想也是……哼,算你命好。」

杜春雨笑著拱了曲松肩膀一下。身後,樹枝上,幾隻麻雀「嗖」的一下,飛得無影無蹤。 「你還有幾件衣服在我這兒呢,還要不要。」 「怎麽不要,都沒穿過幾次,浪費。」

「牙刷毛巾什麽的不要了吧?不安全。」 「你先留著再說。」 「鑰匙呢?把我家鑰匙還我。」 「嗯,等會兒拆下來給你。」 「……也沒什麽了。再想起來,我打電話告訴你。沒什麽了吧?」 「暫時還沒想到,就這些吧。」 「那就這樣,咱倆也該散了。」 杜春雨伸了個懶腰,像沒睡醒似的,語氣慵懶:「我該回去了……今天太陽曬得真舒服。這幾天窩在家裡,又冷又潮,都快呆爛了──你什麽時候走?」 「我還想再坐一會兒。」 「那你自己坐吧,我不奉陪了。」杜春雨站起來,深呼吸:「再見了,曲松。」 杜春雨一步步向前走。走了十幾步停下來,回頭,笑容燦爛:「我說再見,你聽到沒有啊!」 「我聽見了,傻瓜。」曲松笑著揮揮手。杜春雨也笑了:「你說誰傻啊,你才是呢。」他笑著沖曲松揮手,然後轉身,輕快地走。 「傻瓜……」杜春雨低聲重複,微笑。 「我愛你啊,傻瓜!」 杜春雨突然停下。他聽到身後的喊聲。他沒有回頭。 「說你呢。」曲松喊:「我說我愛你,我不會讓你就這麽逃走的。你贏了又能怎麽樣?贏了就了不起了?大白痴!」 「你說誰是白痴?」杜春雨回頭大喊:「你自己就是,還好意思說別人……」他聲音突然哽咽,笑容里,有什麽東西在陽光下閃動。

曲松就在對面,兩手隨意插進兜里。 「我陪著你,」他微笑:「到你死為止。」 

「進來吧。這幾天沒收拾屋子,挺亂的。」

杜春雨打開門,隨腳踢開一個空啤酒罐。曲松皺眉看著滿屋狼藉,抓住杜春雨開冰箱拿啤酒的手:「以後不許再喝酒,給我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聽到沒有?」 「哼,討厭,管家婆。」杜春雨低聲嘀咕著──啤酒放了進去:「反正這麽幾天活頭,還有什麽注意不注意的……」 「春雨……」曲松攬過他的肩,摟在懷裡:「我說過我會一直陪著你,趕也趕不走……就算是為了我,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知道了,管家婆。」杜春雨蹭進曲松懷裡──他太孤獨了。他希望有人陪伴。所以──曲松,對不起,我食言了。我希望你能留下來。永遠陪著我…… 

「曲松……你說,如果人能永遠沈睡該多好……這樣,他就不會知道那些美好的事都只是夢而已了……永遠不蘇醒,夢境就是現實……」 幽靜的夜,杜春雨枕著曲松的胸膛,喃喃低語。 「老大不小了,還這麽天真。」曲松笑著拍拍他的頭:「就是因為有夢有醒,人才會有所追求啊……」 「追求……我們還能有什麽追求……唉,這是什麽?」杜春雨好奇地拽出曲松胸前掛著的紅線。 「這是我媽媽寄給我的。是從家鄉一個廟裡求來的,據說特別靈。」曲松撫摸著玉佩光潤的表面。 「你還信這個啊……你不是和你家人斷絕關係了嗎?畢竟,這種事情,不要說他們,誰知道了,也不會接受的……」 「再怎麽斷絕關係,我畢竟還是她兒子。再說,我總往家裡寄錢,她心裡過意不去吧……對了,咱們也來個浪漫的。」曲松興緻盎然地直起身,捏住翠玉的兩端,一個用力,「啪」一聲,碎成兩塊:「電視上不都這麽演嘛。一塊玉佩分成兩份,情人雙方各拿一份。這樣,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到彼此……」 「什麽啊,無聊。」杜春雨不屑地嗤一聲,接過那半塊玉佩,皺眉看看,轉過身去:「我困了。睡了。」 「嗯,那我關燈了。晚安。」 「晚安。」杜春雨漫不經心地哼了一聲。在燈熄滅的剎那,將手裡的半塊玉緊緊貼在胸前。 

二十四 那天下了場雪。靜海離開付逸群的家,心情平靜。 他默默地進行著一個高三學生的功課──上學,放學,回家。 他不在想付逸群。 他知道:他們這次,是真的結束了。因為,已經不能再繼續下去。 他的心,漸漸平復,漸漸癒合。最後,甚至不知疼痛。 他以為他心死若此,永遠不知道傷害微何物。但是,五月的一天,他接到付逸群的電話時,聽到杜春雨的死訊,突然覺得有些暈眩。他放下電話,扶住胸口──隱隱做疼。 墓地空空落落。天色不太好,陰沈。靜海不經意地抬頭,看到遠處一個瘦削的身影。 付逸群穿著黑色的西裝,站在墓前。看到靜海,禮貌地點點頭,打招呼。靜海也點點頭,看他一眼,迅速低頭──不知道是因為錯覺還是果真如此,他發現,付逸群明顯瘦了,瘦的形單影隻。遠遠望去,竟是那樣孤獨。 「春雨生前不喜歡人多。這樣的葬禮,正和他意吧……」付逸群輕輕微笑,突然哽住。靜海默默看著墓碑,杜春雨俊美如昔,笑意恬淡。 「你回來了。」付逸群淡淡開口。身後,曲松提著行李箱,墨鏡下,看不出任何錶情。 「嗯,接到你的電話就趕回來了。剛下飛機。」曲松沈沈應到:「辛苦你了。」 「沒什麽。」付逸群說。曲松幾步走到墓前,靜靜站著,盯著墓碑。許久,輕輕蹲下:春雨,我回來了。 如果我沒有離開……曲松帶著淡淡的懊悔,但卻瞬間消失。

如果我沒有離開。你是不是也在等待。

等待這麽一天,我像現在這樣,站在你墓前,看著你最後的微笑。

我知道。遲早有這麽一天。

曲松抬起頭,黑暗的天空。 即使有了曲松無微不至的照顧,杜春雨的病情還是每況愈下。他經常發燒,甚至有時候會出現暫時性失明。他的脾氣也漸漸暴躁,變得得更加敏感。他總是在顧忌,他怕曲松會被他傳染。他幾次想要離開曲松,因為曲松已經成為壓在他心頭的一個負擔。曲松堅決不同意,兩人總是在爭執之後重歸於好。但事實就擺在眼前,想逃也逃不了。那種隱隱的焦慮和不安,曲松不得不去面對。他很無奈,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耐心撫慰那顆日益脆弱的心。他相信自己,也相信杜春雨,因為他們是相愛的。只要有愛,曲松堅信:沒有什麽可以阻礙他們。 

就在前天上午,曲松突然接到他美國一位朋友的電話,說要他馬上趕到美國一趟,有要緊事請他幫忙。曲松有些為難,但這位朋友過去曾經給過他很大幫助。現在人家有難需要幫忙了,他不能不管。忘恩負義的事,曲松做不來。於是他訂了晚上的機票,來到杜春雨家,告訴他需要馬上去美國一趟,辦完事就回來,叫杜春雨這兩天好好照顧自己。當時杜春雨正端著湯碗從廚房裡走出來,聽見他的話手一抖,碗掉在地上,摔成碎片。杜春雨慌忙彎腰去揀,慌亂中不小心被鋒利的碎磁片割到手,鮮血流了出來。曲松關切地上前抓住他:怎麽這麽不小心。來,我看看…… 你讓開,別碰我!杜春雨用力甩開曲松的手,聲音有一絲髮抖。曲松愣了一下,知道他是怕血碰到自己出什麽危險,忙笑著說沒關係,我手上沒有傷口。來,我幫你上藥…… 要到什麽時候!杜春雨打斷他,聲音透著揪心的絕望:我們這樣小心翼翼,擔驚受怕的日子要過到什麽時候! 別這樣春雨。曲鬆柔聲撫慰:我是你的愛人啊。我們不是說好了,我會一直照顧你,一直陪著你啊…… 我的愛人,陪著我?杜春雨冷笑一聲:你能陪我到什麽時候?愛我,愛我又有什麽用?

壓抑幾個月之久的感情突然爆發,瞬間湮沒了杜春雨的理智。他站起來,用極不自然的冷靜語氣說:你說愛我,說會一直陪我照顧我到死;可我死了之後呢?我死了,你還是一樣活──不,沒了我這個負擔,這個累贅,說不定你會活得更好!什麽愛情,本來就是靠不住的東西,說得好聽!你既然那麽愛我,口口聲聲說要幫我分擔痛苦,那你陪我啊!陪我一起受這種折磨啊!有種你上我啊!你怎麽不敢了?你要真那麽愛我,怎麽這幾個月都不和我做?手上有傷口的時候還帶著手套?因為你怕被我傳染,因為你怕死!比起愛我來,你更愛的是你自己!你真要愛我,就該陪我一起下地獄!我們都該下地獄! 杜春雨不可遏制地爆發了。他的聲音一點點失去了最開始的平靜,變得狂躁不已。他瘋狂地沖曲松喊,胸口劇烈起伏:你根本就不敢,你怕痛苦,怕死…… 沒錯。曲松沈著地應道,一步步逼近杜春雨:我是怕死,因為我沒必要陪你一起死──就因為我愛你,我才要活下來,而且要活得很好! 騙子!杜春雨歇斯底里地喊:少說得那麽冠冕堂皇了,你不過是拿愛我當借口罷了!反正我死了什麽也不知道什麽都管不著…… 你想要我怎麽樣?曲松更加平靜地說。他的理智已全然崩塌。他的眼裡跳動著駭人的火焰。他步步逼近,將曲松逼到牆角,嘴角微扯:你要我怎樣?陪你一起瘋狂,然後一起墮進懸崖?好啊,我答應你。不過是一條命罷了,我有什麽好珍惜的。可以,我可以陪你一起死,你想怎麽樣我都答應你…… 曲松含笑說完,眼神凌厲,強硬地按住杜春雨的手,舌頭抵開他的嘴唇,火熱的吻。然後他鬆開手,粗暴地扯著曲松的衣服,一件件扯下來,狠狠拋在地上。杜春雨驚惶地抵抗,因為他看到曲松眼裡的狂熱和認真。他突然前所未有的恐懼,拼了命阻止著曲松的進一步動作:曲松,曲松你干什麽!你停下……快停下,你瘋了! 是啊,我是瘋了。曲松將他壓倒在地,那張認真的臉正對著曲松的臉:你不是想要我嗎?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你想要,好,我給你,我全都給你! 你他媽混蛋!杜春雨用儘力氣大喊,膝蓋頂向曲松胯間。趁他吃痛的空擋,終於從他身下掙脫。 傻瓜,混蛋……杜春雨氣喘吁吁披上衣服,突然無力地跪在地上,失聲痛哭。曲松坐在地上,左手抓著頭髮,默然地看著他。 杜春雨因為感動而哭,也為絕望而哭。他突然恨得無可言喻,他恨上天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他。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偏要硬生生奪走。憑什麽,上天憑什麽這樣殘忍地對待他? 曲松……杜春雨哭得不能自持。他斷斷續續叫著曲松的名字,那個他最珍惜,最不願傷害的人。那個願為他付出一切,願意陪他同生共死的人。他叫著曲松,一聲聲的叫。曲松溫柔地將他攬在懷裡。 我愛你啊……曲松,我愛你……杜春雨泣不成聲,伏在曲松胸膛。他愛曲松,愛得如此之深。他相信曲松也和他一樣。不然,不會發生剛才的一切。 他怕孤獨。他想曲松永遠陪著他。可是,在命運面前,在死亡面前,他寧願孤獨。 他不能讓曲松陪他陷入到無際的黑暗中。只要了解到曲松的心意,就夠了。 杜春雨依偎在曲松懷裡。心裡滿滿的感激。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得到的,最後的溫暖。 就在第二天早上,杜春雨自殺了。人們發現的時候,窗戶緊閉,滿屋子濃濃的煤氣味道。地上,是好幾個空空如也的安眠藥瓶。杜春雨面色蒼白安詳地躺在床上,嘴角還掛著淡淡的笑容。冰冷僵硬的手指緊緊攥成一團。裡面,半塊晶瑩剔透的翠玉,微露一角,柔柔折射進來的晨光下,閃著瑩然的光芒。 即使到了另一個世界,他也要永遠沈睡。 

PS:首先我很傷心……寫的時候傷心,現在看起來還是傷心。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要讓杜春雨死,但已經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如果他不死,也許我會更傷心……總之,節哀順便,對自己,也是對大家說~~~ 

二十五

曲松的臉色很平靜。他默默看著杜春雨的墓碑,眼裡波瀾不驚。付逸群靜靜看著他,良久,從兜里掏出一張疊得很平整的紙:春雨留給你的。曲松面無表情地接過,打開,匆匆掃了一眼。看完後,揉成一個團,扔到一邊。付逸群看著紙團被風捲走,想起來似的說:哦,對了。還有這個。春雨攥在手裡的。這次曲松沒有扔。他用手指搓了搓,放進衣兜里。轉過身去,對著墓碑,不再說話。付逸群看看錶:我先走了。有什麽事和我聯繫。他說完後看了靜海一眼。靜海和他對視一下,扭過頭。 他們一起來到一家很普通的茶館。這是付逸群第一次帶靜海來這種地方。而靜海答應付逸群來的理由,是因為付逸群說有話要告訴他。靜海想也好,這次心平氣和地,將兩人的事做個了結。 「學習挺緊張吧。」付逸群叫了兩杯綠茶,先開口。

「還好。」靜海輕聲答。

「學習再累也得注意休息啊。」付逸群輕輕喝了口茶,放下杯,口氣淡淡:「你瘦了。」 靜海的心猛地頓了一下,隱隱抽痛。他沒說話,眼睛盯著白瓷杯。杯里的茶水,泛著翠碧的光澤。 「春雨哥……怎麽會這樣……」靜海叉開話題。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付逸群有些疲憊地揉揉眼:「那個傻孩子……」 付逸群的確是昨天才知。公安局的人給他打電話時他愣了好半天。他不相信,幾個月不見,再見春雨時,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杜春雨給他留了封遺書,說對不起瞞了他這麽久,說他得了絕症命不久矣;說他該得到的都得到了,他不再留戀這個世界,感謝付逸群這些年對他的關心和照顧。付逸群愕然地看著杜春雨蒼白的臉、掛著淡淡笑容的臉孔。他還在微笑,付逸群不相信他真的了無牽掛。他在心裡喊春雨你這個白痴,你真的了無牽掛了嗎?你還有我啊,還有曲松啊! 可杜春雨的確就這樣走了。他在遺書的落款說既然他沒有選擇出生的權利,那麽最起碼,他有結束自己生命的權利。他被命運操縱了一生,他不想連死亡都聽天由命。只有這一次,是他掌握了命運,而不是命運掌握了他。他死而無憾。 他用這樣悲壯而殘酷的方式戰勝了命運。留下他在這個世界的眷戀,含笑而終,手握玉璧,光潤盈然。曲松獨立墓前,默默注視,沒有離開。一滴涼潤的雨落在他臉頰,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曲松抬頭看著晦暗的天空──暮春最後一場雨,姍姍而至。   

…………

「如果人能永遠沈睡該多好……這樣,他就不會知道那些美好的事都只是夢而已了……」 「永遠不蘇醒,夢境就是現實……」 他得到了。 永恆的夢境。 永恆的沈睡。 永不蘇醒。   「傻瓜……」曲松低低說說了一句。寒冷而溫柔的雨絲,輕輕拍打著曲松的臉。他的頭髮很快被淋濕,一縷縷粘在額頭上,遮住了他閃動著晶亮光芒的雙眼。 那樣溫柔纏綿的雨。下在哪裡,哪裡草木無聲,萬籟俱寂。乾涸的泥土得到滋潤,終於鬆軟地微笑。曲松蹲下來,一下下挖著墓前的泥土。挖出一個淺淺的小坑,掏出那半塊玉璧,放進去,仔細埋好。然後他站起來,沒再看那墓碑一眼,轉身離開。堅毅的身影,迅即模糊在朦朧的雨簾中。他沒有回頭。他不會再回頭。 我們說好了。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到彼此。 春雨。我會在天涯海角等你,然後眯著眼睛,感受你的親吻,替你完成遺願。

曲松,好好活著,替我看著這個可愛的世界。 我會的。曲松想。我知道你會在哪裡等我,注視著我。我答應你,替你看著這個可愛的世界。 春雨無聲。落盡之後,天空放晴,就是夏天了。 夏天來臨的時候,靜海參加了高考。對於這決定命運的一刻,靜海心如止水。這一年來的經歷,早已讓他一生的命運改變,高考又算得了什麽。在他看來,也不過是個必經的儀式罷了。 杜春雨下葬那天的茶,他們只喝了一個小時就匆匆結束了。付逸群說有事要告訴他,指的是他姐姐的事。高靜月作為交換條件嫁進付家的孩子,沒能保得住。小孩胎位不正,生的時候難產。最後剖腹取出來時,已經是個死嬰。高靜月看了一眼,沒有哭。兩個月後,她主動簽了離婚協議書,永遠離開了付逸群,離開了這座城市。帶著付逸群作為補償的一大筆錢,來到南方,開拓自己的天地。付逸群說這些的時候很愧疚,因為在他心裡,高靜月的遭遇和杜春雨是何等相似。他從來都不忍心。可他再如何不忍心,孩子還是沒有了,高靜月走了,杜春雨自殺了。他和靜海,也就此分開了。 靜海心平氣和談開一切的打算並沒有實現,因為說完他姐姐的事後付逸群有急事先離開了。靜海獨自一人走在春雨綿綿的路上,寧靜安然。姐姐也好,付逸群也好,他現在什麽都不願想,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高考終於結束,靜海也徹底從繁重的學業中解脫,現在要做的就是等著最後的結果。當靜海真正閑下來時,他突然發現他有點想念付逸群。 他想著他們的過往和今昔,更多的是那些淡淡的悲哀。他知道,因為一些人,一些事,一些陰差陽錯的機緣巧合,他和付逸群,已經不可能再回到當初,更不可能走到更遠的未來。感情的事,他向來懵懂,現在,他不想再懂。他只知道,今後的路,是長是短,都是他一個人的了。 在這樣淡淡的思念和哀傷中過了一個月。一個月後,靜海的通知書下來了。靜海發揮正常,考上了一所相當不錯的名牌大學,一所足夠令他父母笑逐顏開,臉上有光,足夠光宗耀祖的大學。親朋好友都為他祝賀,周圍的人都沈浸在喜悅中。只有靜海不高興。但他也不難過。他只是平靜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平靜地期待著他的新生活。 開學報道的前一天,付逸群最後一次,給靜海打了電話,約他出來。靜海想,把那天的茶喝完吧。  

深海(26)(完結)

更新時間: 12/10 2004 --------------------------------------------------------------------------------

開頭的話:其實沒想寫成現在的結局的。但是,太多生離死別,心情都會變得沮喪……也是為了給自己增添些信心和鼓勵吧^_^ 

二十六

「餓不餓?去哪兒吃點什麽吧。」付逸群小心地開車問。

「我不餓。隨便去什麽地方都行。」靜海默默低頭。 「那我決定了。」付逸群笑著說。正巧遇上紅燈,付逸群緩緩停下車,從西裝的口袋裡掏出一包煙,取出一根。想起靜海,笑著問:「我抽一根,沒問題吧?」靜海點點頭,表示無所謂。付逸群笑著,又掏出打火機。掏的時候刮到扣子,銀質的打火機掉在地上。靜海本能地彎下腰去撿,左手碰到了同樣彎腰去撿的付逸群的右手。 手指相處,靜海的心裡突然湧起一股熱流。他逼著自己縮手,直起腰,裝做若無其事地凝視前方。付逸群沒有說話,點燃了煙,重重吸了一口後,擰緊眉頭,捻進煙灰缸里,踩下油門。 「高考結果出來了吧。」還是那家清幽的茶館。靜海和付逸群隔桌而坐。這是個封閉的小包間,可能就是為了方便客人在這裡談判或爭吵,別人看不見聽不到管不著。靜海和付逸群並沒有什麽好談判,更沒什麽可爭吵。他們只是默默坐著,禮貌地打聽著對方的近況。 「出來了。」靜海輕聲將結果告訴付逸群。付逸群聽了,帶著讚揚的語氣驚嘆一聲:「很棒的大學啊,真厲害。」 「沒什麽。就是離家遠了點。」靜海被這樣讚揚著,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大學嘛。離家遠點,鍛煉鍛煉也好。」付逸群突然停下來,喝了口茶。然後他捏著杯沿,眼睛瞥著屋子角落的玻璃魚缸:「 我也要走了。今天下午的飛機。」 靜海的手抖了一下:「你……去哪兒?」 「我要去美國。曲松在那邊,想讓我過去幫忙。」 靜海沈默著。他心裡突然被一種奇怪的感覺浸淫。他知道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付逸群了。他們以後,是真的沒有任何交集了。也許今天,一切就真的走到了終點。 「靜海……我們一直也沒有好好談談──那天以後。」付逸群放低了聲音:「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想找個機會和你好好談一談。雖然我知道,有些事永遠也說不明白──尤其是感情方面。現在冷靜下來想想,我們必須面對的不止是世俗和事實,還有因為這些帶給我們的隔閡和矛盾。我們做了最大的努力,可還是沒有辦法戰勝這些──對不起,小海。我想大部分責任都在我吧。畢竟我是個大人,你還是個孩子。呵呵,也許真像春雨說的那樣,我是誘姦未成年的小弟弟呢……」付逸群輕鬆地開著玩笑,靜海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他知道付逸群想躲開自己,不然,這段感情永無出頭之日。 「真的不可能了嗎……」靜海低低呢喃:「我們……真的不可能在一起了嗎……」 「靜海……」 付逸群發現靜海流淚了。他的心突然很疼。他看著眼前這個日益輪廓分明的少年,還是那麽安靜,漂亮,純潔無垢。他不由伸出手,捧住靜海的臉,想替他抹去眼角的淚水。靜海默默地哭著。他早已知道問題的答案,他這幾個月一直沒有哭。他把感情都深深壓抑在心裡。壓抑得太久,壓抑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付逸群輕輕拭著靜海的眼淚,等待。 如果能回到過去,如果能回到過去……回到一年前初識的夜晚,回到那時天台上沁涼的秋風,回到那日午後,靜謐的屋子裡的昵狎纏綿…… 靜海悲傷地回憶,可他已經不能再回憶。他們要向前走,他們再回不到過去。他們要繼續走,一起走,走在各自不同的路上。朝著不同的方向。 「走吧。我下午的飛機,你最後送送我吧。」付逸群站起來。靜海早已平靜,也慢慢站起。他們一前一後走出茶館,誰都沒有說話。靜海踩著付逸群的腳印,一瞬間竟有些恍惚。他跟著付逸群來到停車場,付逸群像往常一樣打開車。然後他突然轉身,緊緊抱住靜海。 他們忘情的擁抱,忘情相吻。靜海攬著付逸群的脖子,沈醉在這一瞬的幸福錯覺中。僅僅一分鍾,他們分開,恍若隔世。旁邊,有人好奇地向這邊張望。 「走吧。」付逸群說著進到車裡。他的聲音里,有一絲細微的顫抖。 

靜海看著付逸群的背影漸漸遠去。周圍是喧嘩的人群和飛機起落的轟鳴。付逸群在登機之前,停下來,回頭,看著佇立在遠處的靜海,留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靜海捏緊手裡的戒指,耳邊似乎響起付逸群方才將戒指還給他時的低語:我愛你。 我愛你。縱然不在你身旁,這愛也永不改變。靜海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笑話或者謊言,不知道在遙不可知的未來,這愛能否實現。但只是現在,這個時候,他感到胸口有風穿透,吹到更遠的地方。他看著付逸群的身影消失,將戒指湊到唇邊。 我也愛你。靜海在心裡說。   靜海朦朧地睜開眼,微弱的光從窗帘的縫隙里照進來。他沈沈躺著,不想去看現在是幾點。周圍靜悄悄的,他不想起來。 今天是靜海到大學報道的日子。從今天起,他也要離開,離開這個熟悉的城市,到另一個遙遠的城市開始他的新生活。靜海迷迷糊糊想著,微微笑。然後他掀開被子,一顆一顆,動作緩慢地解開睡衣扣子。 他的右手沿著平坦的小腹向上滑動,停在胸前。他輕輕閉上眼,屏住呼吸。手指揉捏乳頭的刺激讓他身體漸漸火熱。他開始急促地喘息。左手情不自禁握住灼熱硬挺的慾望。 靜海一直閉著眼。隨著他手動作的加快,他的氣息就像颱風侵襲那樣急促而雜亂無章。他想著付逸群的臉,付逸群的手。這是他的手指,在撥動我最敏感的神經。靜海在迷亂中臆想──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在他身上放肆地挑逗,他臉上的笑容摻著夏日清晨和暖的陽光,灼燒他每一寸肌膚。周圍滿是松木古樸清新的香氣。他甚至聽見了付逸群用他一貫低沈動聽的聲音叫他:小海,小海……這時候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虛幻中真實了起來,過去的經歷栩栩如生地瞬間閃過他的腦海。他看到了杜春雨和曲松在門口擁吻時的凄美絕望;他看到了天台夜景晃動著絢麗空虛;他看到了姐姐蹣跚而來的身影……在達到高潮的一瞬間靜海哽咽著抽泣起來,混合著快感和絕望的爆發讓他以為付逸群一直就在身邊看著他,為他完成這一切。 完成一切。靜海慢慢恢復平靜。陽光照在他猶帶淚痕的臉上,如此溫暖。靜海閉著眼,微笑。窗外,飛機划過一道長長的煙線,像碧海中的白浪。 TO THE END 靜海提著箱子走在紛鬧的校園。突然一陣風,迷了靜海的眼睛。。這時候靜海放下箱子,抬頭看看天。他發現天從來沒有這麽藍過。他以前也常常望天,但好像都沒有現在這麽藍。他看了挺長時間,看得眼睛都酸了。於是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拉起箱子繼續走。今天是大學開學第一天。靜海是這所大學的大一新生。他拉著手裡的箱子往前走。校園裡到處都是人。新生報道,靜了一個假期的校園,笑語歡騰,人聲鼎沸。 他想,以後都不會再看見這樣藍的天了。 他突然想起一部電影的結尾。它說這個世界上的人,都不是為自己停留而存在的。他來,我成長;,他走,我堅強。他想自己也許算不上堅強,但他確實在成長。他明白了很多事,改變了很多看法。但唯一不變的是:他相信付逸群說的那個未來。他堅信他還有期待。不管那是什麽,他都將一直期待,並努力期待下去。直到期待變成現實的那天來臨。也許,他還會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裡,仰望藍天吧。 靜海微微笑了。然後他拉著箱子,義無反顧地前進。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 他默默注視著前方。彷彿又回到一年前,那個慵懶的午後,付逸群靠著車子,向他招手,微笑。熱鬧的校園,松木的清香。那個高大俊朗的男人,就站在他面前。 怎麽回到從前,不怕永遠。 靜海看著付逸群。許久,他輕輕笑了,笑得陽光都相形失色。 他來,我成長。他走,我堅強。 他在等著那一天。期待變成現實的那一天。 也許,永遠等不到那一天。 也許,就是今天。 

~~end~~ 
推薦閱讀:

為什麼潛艇下水最深不過5000米,為什麼魚能下潛到接近萬米,而且潛艇的硬度比魚的身體強n萬倍?
關於深海恐懼症,謝謝了。?
潛到11000米深海底是種怎樣的體驗?
深海網箱養殖技術現狀與展望
一起下潛,海底一萬米

TAG:深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