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句:瞬間轉換的情緒結構
關鍵詞:流水句 婉轉變化 瞬間轉換 持續性
一,
唐詩絕句何者「壓卷」之爭,古典詩話延續明清兩代,長達數百年。如今看來,在接受唐詩絕句壓卷(最佳)之作這個命題之前,在理論上必須清場。首先,中國古典詩論,從根本性質上來說,是文本中心論,當代西方前衛文論的基礎則是讀者中心論,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文本」(text)的提出,就因為不承認獨立於讀者之外的作品,根本不承認的統一評價。當然,在中國傳統詩論中,也不是沒有讀者中心的苗頭,「詩無達詁」的說法頗得廣泛認同。袁枚《隨園詩話》卷三:「詩如天生花卉,春蘭秋菊,各有一時之秀,不容人為軒輊。音律風趣,能動人心目者,即為佳詩,無所為第一、第二也。……若必專舉一人,以覆蓋一朝,則牡丹為花王,蘭亦為王者之香:人於草木,不能評誰為第一,而況詩乎?」吳喬《圍爐詩話》卷六更主張詩之「壓卷」不但因人而異,而且因人一時之心情而異,所謂壓卷,不過是「對景當情」而已:「凡詩對境當情,即堪壓卷。余於長途驢背困頓無聊中,偶吟韓琮詩云:『秦川如畫渭如絲,去國還鄉一望時。公子王孫莫來好,嶺花多是斷腸枝。』〔按此為唐韓琮《駱谷晚望》〕。對境當情,真足壓卷。癸卯再入京師,舊館翁以事謫遼左,余過其故第,偶吟王渙詩云:『陳宮興廢事難期,三閣空餘綠草基。狎客淪亡麗華死,他年江令獨來時。』〔按,此為唐王渙《惆悵詩十二首》(其九)〕道盡賓主情境,泣下沾巾,真足壓卷。又於閩南道上,吟唐人詩曰:『北畔是山南畔海,只堪圖畫不堪行。』〔此唐杜荀鶴《閩中秋思》中二句〕又足壓卷。……余所謂壓卷者如是。」從理論上來說,這是讀者中心論的極致。袁枚和吳喬都只是一時的感興,並不能代表他的整體詩歌理論。吳喬的「無理而妙」,講的就是詩的普遍規律。就是對當代西方文論的絕對的相對主義偏頗,也不乏有識者在理論上提出「共同視域」和「理想讀者」乃至「專業讀者」的補正。壓卷之爭隱含著一種預設:絕句畢竟有著統一的藝術準則,這在中外詩歌理論界似乎是有息息相通之處的。
二,絕句第三四句的「宛轉變化」:虛實、開合和正反
歷代詩話品評唐詩的藝術最高成就時,向來是李白杜甫並稱,舉世公認,但是,在具體藝術形式方面,二者的評價卻有懸殊。歷代評家傾向於在絕句上,尤其是七言絕句,成就最高者為李白,高棅在《唐詩品彙》中說:「盛唐絕句,太白高於諸人,王少伯次之。」胡應麟在《詩藪》中也說:「七言絕以太白、江寧為主,參以王維之俊雅,岑參之濃麗,高適之渾雄,韓翃之高華,李益之神秀,益以弘、正之骨力,嘉、隆之氣運,集長舍短,足為大家」。連韓翃、李益都數到了,卻沒有提到杜甫。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則具體說到篇目:「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其庶幾乎!終唐之世,絕句無出四章之右者矣。」不但如此,《詩藪》還拿杜甫來對比:「自少陵以絕句對結,詩家率以半律譏之。」許學夷《詩源辯體》引用王元美的話說:「子美七言絕變體,間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當然,對於杜甫絕句,不乏為其辯護者,如說杜甫的七絕是一種「變體」,「變巧為拙」「拙中有巧」。對孟郊、江西派有影響等等。但是,這些都是消極防禦,避免過分抹殺。究竟是哪些篇目能夠獲得「壓卷」的榮譽,諸家看法不免有所出入,但是,杜甫的絕句從來不被列入「壓卷」則似乎不約而同的。這就說明有一個不言而喻的共識在起作用。古典詩話的作者們並沒有把這種共識概括出來,我們除了從壓卷之作中進行直接歸納以外,別無選擇。除個別偶然提及的篇目,普遍被提到的大致如下:
王昌齡《出塞二首》(其一):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詩話並沒有具體分析各首藝術上的優越性何在。最方便的是用直接歸納法,從形式的外部結構開始。同時和杜甫遭到非議的絕句代表作「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露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加以對比。不難看出二者句子結構和語氣,有重大區別,杜甫的絕句四句都是肯定的陳述句,都是視覺圖景。而被列入壓卷之作的則相反,四句之中到了第三句和四句在語氣上發生了變化,大都是從陳述變成了否定、感嘆或者疑問,「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度玉門關。」「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不但是句法和語氣變了,而且從寫客體之景轉化為感興,也就是抒主觀之情。被認為壓卷之作的,比之杜甫的,雖然有句法、語氣、情緒變的化,甚至是跳躍,但是,心靈顯得不夠活躍,從意象來看,也流於平面。絕句在第三句要有變化,是一種規律,元朝楊載的《詩家法數》中指出
絕句之法要婉曲迴環,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之,有實接有虛接,承接之間,開與合相關,正與反相依,順與逆相應,一呼一應,宮商自諧。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婉轉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於此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
楊載強調的第三句相對於前面兩句,是一種「轉變」的關係,這種「轉變」,不是斷裂,
而是「婉轉」的「變化」的承接,不是直接連續,其中有虛與實,虛就是不直接連續。如《出塞》前面兩句是「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從未還」,都是實接,也就是在邏輯上沒有空白。到了第三句,但使龍城飛將在,就不是實接,而是虛接,不是接著寫邊塞,而發起議論來,但是,仍然有潛在的連續性的:明月引發思鄉,回不了家,有了李廣就不一樣了。景不接,但情緒接上了,這就是虛接。與之類似的,「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刃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度玉門關。」從孤城萬刃,到羌笛楊柳之曲,當中省略了許多,不完全連續,事實上是景觀的跳躍,這是放得「開」,但,在景觀的跳躍中,有情緒的虛接,想像的拓開,不從實處接近景,而從想像遠處接情。在楊載,這叫做「合」:「開與合相關」,聽到楊柳之曲,想到在玉門關外,而春風不如家鄉之催柳發青。此景象之大開,情緒又大合也。「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前兩句是陳述,第三句,是否定,第四句是感嘆。語氣的變化,所表現的是情緒的突轉。本來是飲酒為樂,不顧軍樂頻催。不接之以樂,而接之以醉死豪,則為楊載所謂「反接」。而反接之妙並不為悲,而為更樂之由,此為「反」中有「正」之妙接也。三,宛轉變化的功能:情致深化
然所舉壓卷之作,並非第三四句皆有如此之句法語氣之變。以李白《下江陵》為例。第三句(兩岸猿聲),在句法上並沒有上述的變化,四句都是陳述性的肯定句(啼不住,是持續的意思,不是句意的否定)。這是因為,句式的變化還有另一種形式:如果前面兩句是相對獨立的單句,則後面兩句在邏輯上是貫穿一體的,不能各自獨立的,叫做「流水」句式。例如,「羌笛何須怨楊柳」離開了「春風不度玉門關」,邏輯是不完整的。「流水」句式的變化,既是技巧的變化,也是詩人心靈的活躍。前面兩句,如果是描繪性的畫面的話,後面兩句如果再描繪,如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露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一味描繪,就缺乏揚載所說的「宛轉變化工夫「,顯得太合,放不開,平板。而「流水」句式,使得詩人的主體更有超越客觀景象的能量,更有利於表現詩人的感動、感慨、感嘆、感喟。李白的絕句之所以比之杜甫有更高的歷史評價,就是因為他善於在第三、第四句上轉換為「流水「句式。如《客中作》:「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它鄉。」其好處在於:首先,第三句是假設語氣,第四句是否定句式、感嘆語氣;其次,這兩句構成「流水」句式,自然、自由地從第一、二句的對客體的描繪中解脫出來,轉化為主觀的抒情。類似的還有賀之章的《詠柳》「不知細葉誰裁出」離開了「二月春風似剪刀」,《杜牧》的《夜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離開了「隔江猶唱後庭花」,句意是不能完足的。《下江陵》這一首,第三句和第四句,也有這樣特點。「兩岸猿聲啼不住」和「輕舟已過萬重山」結合為「流水」句式,就使得句式不但有變化,而且語氣也流暢得多。
他一定想趁此機會飽覽三峽壯麗風光,可惜還沒有看夠,沒有聽夠,沒有來得及細細領略三峽的美,船已順流而過。在喜悅之中又帶著幾分惋惜和遺憾,似乎嫌船走得太快了。『啼不盡』,是說猿啼的餘音未盡。雖然已經飛過了萬重山,但耳中仍留猿啼的餘音,還沉浸在從猿聲中穿過的那種感受之中。這情形就像坐了幾天火車,下車後仍覺得車輪隆隆在耳邊響個不停……究竟李白是希望船走得快一些呢,還是希望船行得慢一點呢:只好由讀者自己去體會了。
這樣說,顯然對絕句的特殊情緒結構,對其宛轉變化工夫缺乏理解,把李白因為流放夜郎中道遇赦,歸心似箭視聽動靜瞬間轉換的歡欣歪曲成」單層次的欣賞不夠的遺憾」其實「千里江陵一日還」,既排除了船行的緩慢(三天才能過黃牛灘),又排除了長江航道的兇險(瞿塘、灧澦礁石),立意就在強調舟行之輕快、神速而且安全。若是如袁行霈所想像的那樣,想讓船走得慢一點,又何必這樣誇張舟行速度呢。
正是因為這樣,李白這首絕句被列入壓卷之作,幾乎沒有爭議,而王昌齡的《出塞》其一,則爭議頗為持久。我在香港教育學院講課時,有老師提出《出塞》「秦時明明漢時關「互文」問題如何理解,我說,此說出自沈德潛在《說詩啐(請改為日字旁)語》:「『秦時明月』一章,前人推獎之而未言其妙。防邊築城,起於秦漢,明月屬秦,關屬漢。詩中互文」。「秦時明月漢時關」不能理解為秦代的明月漢代的關。這裡是秦、漢、關、月四字交錯使用,在修辭上叫「互文見義」,意思是秦漢時的明月,秦漢時的關。」這個說法,非常權威,但是,這樣就把詩變成了散文。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
在這裡,「秋月」就是「邊愁」「別情」的象徵。在《出塞》中,只寫鄉愁,故也只看到明月。而只言「秦時明月」而不言及漢時明月者,望遠,本為空間,而言及秦,則為時間。一如陳子昂登幽州台。本為登高望遠,卻為登高望古,視通萬里,不難,思接千載亦不難,視及千載,就是詩人的想像魄力了。詩人想像之靈視,舉遠可以包含近者,極言之,自秦到漢,月光不改,盡顯自秦以至唐鄉愁不改。而「漢時關」,而不言及秦時者,乃為與下面「但是龍城飛將在」呼應。飛將軍李廣正是漢將,不是秦時蒙恬。意脈遠伏近應,綿密非同小可。
四,被歷代詩話家忽略了的王昌齡《出塞》之二
王昌齡的絕句,後代評論甚高,高棅在《唐詩品彙》中說:「盛唐絕句,太白高於諸人,王少伯次之。」胡應麟在《詩藪》中也說:「七言絕以太白、江寧為主。明代詩人李攀龍曾經推崇這首《出塞》為唐詩七絕的「壓卷」之作。贊成此說的評點著作不在少數,如《唐詩絕句類選》「『秦時明月』一首」「為唐詩第一。」《藝苑卮言》也贊成這個意見。但是也有人「不服」。不僅是感想,而且能說出道理來的是《唐音癸簽》:「發端雖奇,而後勁尚屬中駟。」意思得後面兩句是發議論,不如前面兩句傑出,只能是中等水平。當然,這種說法也有爭議,《唐詩摘抄》說,「中晚唐絕句涉議論便不佳,此詩亦涉議論,而未嘗不佳。」未嘗不佳,並不是最好。不少評點家都以為此詩不足以列入唐詩七絕壓卷之列。(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十「王少伯七絕雖奇,而後勁尚屬中,宮詞閨怨,侭多詣極之作;若邊詞「秦時明月」一絕,發端句駟。於鱗遽取壓卷,尚須商榷。「(明)孫鑛《唐詩品》,說得更為具體,他對推崇此詩的朋友說:「後二句不太直乎?……咦,是詩特二句佳耳,後二句無論太直,且應上不響。『但使』、『不教』」四字,既露且率,無高致,而著力喚應,愈覺趣短,以壓萬首可乎?」批評王昌齡這兩句太直露的人不止一個,不能說沒有道理。
在我看來,這一首硬要列入唐絕句第一,是很勉強的。原因就在於,這後面兩句。前人說到「議論」,並沒有觸及要害。議論要看是什麼樣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里人」(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王維)「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無人不識君。」(高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這樣的議論,在全詩中不但不是弱句,而且是思想藝術的焦點。這是因為,這種議論,其實不是議論,而是直接抒情。抒情與議論的區別就在,議論是理性邏輯,而抒情則情感邏輯。同樣是杜甫,有時也不免理性過度,「神靈漢代中興主,功業汾陽異姓王。」是歌頌郭子儀的,就不如歌頌諸葛亮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而王昌齡的議論「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雖然不無情感,畢竟比較單薄,理性成份似太多。王昌齡號稱「詩家天子」,絕句的造詣在盛唐堪稱獨步,有時,也難免有弱筆。就是在《從軍行》也有「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不還」一味作英雄語,容易陷入窠臼,成為套語,充其量豪言而已。用楊載的開與合來推敲,可能開得太厲害,合得不夠婉轉。王昌齡《出塞》有兩首,這首放在前面,備受稱道,另外一首在水平上不但大大高出這一首,就是拿到歷代詩評家推崇的「壓卷」之作中去,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令人不解的是,千年來,詩話家卻從未論及。這不能不給人以咄咄怪事的感覺。因而,特別有必要提出來研究一下。原詩是這樣的:騮馬新跨白玉鞍,戰罷沙場月色寒。
這首詩,有的本子上說是李白的,但是,李白沒有戰場經歷,不可能寫出這樣令人驚心動魄的戰場實感來。不論從意象的密度和機理上,還是從立意的精緻上,前述「壓卷」之作,都可望其項背。以絕句表現邊塞豪情的傑作,在盛唐詩歌中,不在少數。同樣被不止一家列入壓卷之作的王翰《涼州詞》:
蒲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盛唐邊塞七絕,大抵極其浪漫的,但以臨行之醉,藐視死亡之險,以生命暫短之樂超越醉死之悲,實乃千古絕唱。如此樂觀豪情,如此大開大合,大實大虛之想像,如此精絕語言,堪為盛唐氣象之代表。然而,盛唐絕句寫戰爭往在戰場之外,以側面著筆出奇制勝。王昌齡的《出塞》之二,卻以四句之短而能正面著筆,紅馬、玉鞍,沙場、月寒,金刀、鮮血,城頭、鼓聲,不過是八個細節(意象),寫浴血英雄豪情,卻以無聲微妙之內審,構成統一的意境,工力在於:
五,絕句:長於表現微觀情感瞬間變化的藝術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絕句,尤其是七絕藝術可以說是以表現心靈微觀瞬間、剎那變化見長的藝術。
當然,王昌齡《出塞之二》那種的頓悟式的、從持續到猛醒並不是唯一的表現形式,有時,則這種情緒轉換的形式則相反,從層次潛隱的動情,轉入暫短的凝神,如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動情的微妙,一在孤帆的「孤」,於眾多風帆之中獨見友人之帆,二在遠影之「遠」,目光追蹤不舍,三在「盡」,凝視目送到帆影消失,三者均為目光之微觀之動,四在「天際流」,無帆,無影,仍然目不轉睛,持續凝望,空白之江流正是忘情之無所見,從微觀之動轉化為剎那之靜。與之相似的還有「琵琶起舞換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掛長城。」前三句寫曲調不斷變換,不變的是,關山離別,聽得心煩,最後一句是寫看月看得發獃。曲調撩起的鄉愁,使得望月望得發獃。這也是從變動情緒轉化持續性的寧靜。持續性是轉化的結果,在絕句中,膾炙人口的千古傑作很多。最有生命的要算是張繼的「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種鐘聲的持續,千年不朽,甚至獲得了遠達東贏的聲譽,原因在於從對愁眠的寧靜轉向持續性聲響,聲響還因為「寒山寺」而滲入了的文化意味,而變得更加深厚。再如:杜牧《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拍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
從「拍流螢」之天真無思無慮的動作,轉化為「卧看牽牛織女」之青春心事的默想,也是一種「宛轉變化」,也是從動到靜的持續性。類似的構思,就連五言絕句也不乏傑作,如《玉階怨》:
玉露生白階,夜久浸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女主人公呆坐,羅襪露濕(之冷),驚覺呆坐時間之長,回身放下簾子,本意結束呆坐,卻不意又忘情凝神於月亮。這種心靈剎那的微妙的轉折,只有絕句這種短小的形式才能曲盡其妙。如果是律詩,情感的變化,就不是瞬間的轉變。杜牧七律《九日齊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他所觸景所生的情感,就不是瞬時的,美好心情的「難逢」,說明感喟不是暫時的,而是長期的,是對「古往今來」的普遍情況的概括。至於號稱唐人七律的壓卷之作的杜甫的《登高》就更是如此了。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這種悲嘆,其中充滿了詩人自詡的「沉鬱」和「頓挫」,也就是感情的濶狹起伏:從空間的落木無邊宏大,到長江所暗示的時間的絕對不盡,轉入個人到孤獨的渺小,都是詩人長期的(百年),常常(常作客)感到的悲鬱,多重情緒起伏也是一種「宛轉變化」,但是,不同於絕句,不是七絕單純情緒的瞬間轉折,它的闊狹起伏在時間上和空間上是概括性,正因為是非瞬間的,七律就比較深沉。這種非瞬時性的情緒轉化,在古風體中就更加明顯了:李白的七古《金陵城西樓月下吟》
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高樓望吳越。
這裡的關鍵是「沉吟久不歸」,說明情緒的持續性,當然不是沒有變化,但是,這種變化不是瞬間的,而是「令人長憶謝玄暉」。不是突然的頓悟,而是「長憶」,長時期的懷想。這樣的七言八句的格式,雖為七古,但其結尾「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已經受到近體詩七絕的某種影響,多少有點驀然心動之感。純正的樂府古風則並不追求瞬間的心動:李白《子夜四時歌:秋歌》: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和絕句、律詩相比,這裡的時間是概括的(整個秋季),地點是概括的(全部長安),主人公也是概括的(搗衣的思婦是無名的)。因而感情也是概括的、普遍的,思婦共同的,而不是個人即興的。從比較中,絕句瞬間性的語境可以看得更清晰:第一,情境是具體的,甚至有具體地點的,第二,是針對確定人物,甚至在標題上把對方的名字寫出來的,第三,個人化的,現場即興的,甚至是口占的。正是因為這樣即時、即地、即興、即人的語境,個人化的情緒激發,其傑作就不能不是瞬間轉折為上的。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四句都是陳述語氣的肯定句,都是描繪客觀事物的。既沒有否定、疑問、感嘆的變化,也沒有用藉助形象縱深的變化把描繪和抒髮結合起來。但是仍然屬於那種流傳百世能夠獲得廣泛愛好的傑作之列。它以白石作襯,寫出灘水之「清淺」,「綠蒲」「堪把」,正是水之不盛的表現(如果水盛,堪把的綠蒲就淹沒了);浣紗月下,則強化水之潔凈。這種寫法純用白描,似乎是樸素的敘述,實際上是異常生動的直覺。這類作品不但沒有七言絕句那樣的文採風流,也沒有絕句那樣的情感瞬間變化。它似乎更接近於古風的渾然一體。仔細考察一下這首詩的平仄,就可發現這是一首押仄聲韻的「古絕」。它並不嚴格遵守絕句的平仄規律,在結構上沒有《靜夜思》那樣內在縱深層次。在風格上它帶著更為渾樸的古風特點。任何一種藝術品種和其兄弟藝術品種總是有區別的,但是這種區別又總是相對的。像王維的《白石灘》這樣的作品,它既有絕句的成分,同時又有古風的成分,它屬於絕句中血緣比較接近古風的一類。值得注意的是這類作品多為五言。
當然,絕句的壓卷之作,瞬時感興的特點,有時,有外部的標誌,如陳述句轉化為疑問感嘆,有時是陳述句變流水句,所有這些變化其功能都為了表現心情微妙的突然的感悟,某種自我發現,其精彩在於一剎那的心靈顫動,正是絕句的成功的規律,但,並不是所有的絕句都有這樣的特點,一些文採風流的七絕也不乏傑作: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雖然是傑作,但是,情感一直處於激動的同一層次,內在情感的瞬間「宛轉變化」並不太明顯,因而也就不會有人把它當作壓卷之作。類似的還有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都是好詩,以其中之一為例:
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
想像的獨特,情感的樂觀,可以說進入上品,但就是情緒仍然在同一層次,瞬間律動略嫌不足。至於他的《贈汪倫》「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第三四句既缺乏轉折,結尾亦缺乏持續性,情感更是在同層次上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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