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張學良自述的是是非非(4)
當我車抵餐館門前時,剛好有個停車車位,這時坐在后座的少帥就準備下車了。我請他稍待片刻,等我把汽車停好,再請他下車,車停好了,少帥忽然側身問我說,"德剛,你還會"倒車"?"說得幾位在街邊等他的其他客人都笑了。他們都聽說,少帥會開汽車嘛,如今倒車有什麼可以驚訝的呢?後來我才告訴那幾位好奇的朋友說,張氏當年所開的汽車,是30年代的汽車呀。那時的汽車可麻煩了。倒車要兩手兩足,四肢齊動!哪像諸位現時的寶車,倒車只要一手一足呢。少帥那時是位闊公子,美少年,開車不用考執照,下車不用自己"泊",交給車夫就是了,還用擔心開倒車?傳說中的張少帥,也曾親自開飛機,並曾帶著位義大利籍的女友,在北平(北京)天空翱翔;又說他在西安事變前,在1936年夏某日,他曾親自開飛機去延安(或保安),與周恩來秘密會談,奠定了共張之間的"聯合陣線",云云。大致都是類似的想像之辭。
朋友們了解嗎?近現代中國是十年一變的,兩三變之後就變得面目全非了。可憐我們的少帥,就在這大變動時代,卻坐了五十年不變的大牢,因此他的生活、思想,幾乎也五十年未變。一旦走出牢門,這大變了的花花世界,同五十年前的生活思想,就完全脫節了。就以男女關係來說吧。風流少帥當年,身邊真是姬妾成隊,美女如雲。要啥有啥,誰敢不聽少帥的指揮?可是五十年之後,就只剩老太太,趙夫人一人了。如今飲食起居,安內攘外,一切都得聽夫人的話了。"我有時發大脾氣,我太太還是讓我的。"漢公不免有時還在吹牛。"平時不發脾氣呢?"我嬉皮笑臉地問他。"那當然都由太太做主。"漢公誠懇地說。
時代畢竟變了。您縱是坐牢,個人生活方式,也得隨時代慢慢地改變噢。趙夫人也曾告訴我說:"他被蔣關起來了,否則我同他也維持不下去。"這顯然也是趙夫人的由衷之言。這晚這個"張作霖的兒子"興緻特別好,在餐會上講了許多有關男女關係的笑話。把個一向端莊肅穆的"袁世凱的孫子"和孫媳,都笑得前仰後合。使這場酒會和餐會更顯得生氣勃勃。大家談笑一大陣之後,我和郭君,就要把他送回公園大道了。有關他寫回憶錄的事,因為有關人士全不在場,其他貴客,又全無興趣。在張公和我們歡笑聲中,就留待異日了。當我招呼餐館經理,前來結賬時,經理竟然笑笑說,"全免了!"真使我大吃一驚,不知所措。原來國榮是這家餐館的房東。他向經理笑笑揮揮手,餐費九百美元就全免了。客人皆大歡喜。主人當然更是打躬作揖!趙夫人的權威與苦惱誰知這場純社交的宴會,卻出了一個嚴重的反面後果。張學良在紐約玩得昏天黑地之時,那孤零零一人,在三藩市含飴弄孫的趙夫人,便在華文報上和私人情報圈中,得到了張少帥返老還童的小報告。趙氏緊急電召無效之後,還得御駕親征,才把個九十歲的老頑童,抓了回去。這則有趣的故事,筆者這兒,也是得自傳聞。八十老翁,卧病在床,就不為風流少帥來做其無謂的小考證了。讀者士女如愛小道消息,一通電話,問題就豁然開朗了嘛。設有讀者,有此雅興,而探出真相,尚懇不遺在遠,略書數行惠我,以明真相,就期盼不盡了。這則小故事,對筆者本人來說,也可算是,黃狗偷食,黑狗當災吧。原來張公來紐約數月,一直都住在貝夫人家裡,張公因年高耳背,交際不便,他在公私場合,一切都仰賴他居停女主人的扶助。男客人已年高九十,而女主人也七十大幾,還有什麼男女大防之可"防"的呢?因此出雙入對,他二人自己,和一般朋友們,都不以為異,尤其在紐約這種第一號國際大都市,這又有什麼稀罕呢?本來不是什麼新聞嘛。千不該,萬不該,是張學良不該有張大嘴巴,他常常公開地說,什麼趙夫人可敬,貝夫人可愛!更糟的是張學良這個國際馳名的大Playboy又口無遮攔,專門歡喜講男女關係的笑話,甚至作了一首打油詩,掛在口邊,嘲笑自己什麼"自古英雄皆好色,若不好色非英雄。我雖不是英雄漢,卻也好色似英雄"!因此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可敬的人",聽到此小道消息,對"可愛的人",就恨之骨髓了。
這原是女人間的"人情之常"。莎翁說,"女人呀!女人,你的名字就叫脆弱噢!"還不是這個意思?事實上,少帥爺在此出雙入對,大宴小酌,何日不然呢?只是那些宴會主人,趙夫人不認識罷了,我只因為認識趙夫人,並吃過她親手燒的蛋炒飯和魚翅湯,就變成當災的黑狗了。讀者諸士女,不妨試為在下設身處地想想,您如在那場合,您也跑不掉要當黑狗啊!夫復何言?其後我又因事去了台北一趟,按禮節,我原應該向張府作一次禮貌性的拜訪,但是卻被劉紹唐兄阻攔了。因為"五爺"(少帥的五弟張學森)曾向他提供過有關他兄嫂的很不尋常的故事,紹唐對我說:"他哥哥對你甚好,他嫂嫂對你深惡痛絕。"(學森似乎也同我直接說明?)我完全理解到,趙夫人因為一生都沒有安全感,對這一類事情的憎恨情結,我是完全理解和萬般同情的,但是我有什麼方法可以迴避這種尷尬呢?迴避不了,那就只有做"當災"的黑狗了。
失之東隅,誤於桑榆後來山東來的王書君教授,應聘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作訪問學者,他早也選中了張學良的傳記為研究主題,頗有其獨到之處。這原是張少帥的福氣吧。可惜的是,書君初來此邦,人生地不熟,很難申請到美國基金會的支持。沒有基金會的支援,搞漢英雙語研究,那幾乎就不可能的了。總之,張學良口述自傳,在哥大,就這麼陰錯陽差地給耽誤了下去。更不幸的是張學良自己也小看了"口述歷史"這一行道。他自始至終,認為"口述歷史"就只是"我講你寫"這麼個簡單的程序。因此他認為他只要找一個錄音員,"我講你寫",一部像李宗仁那樣的回憶錄,就可以出爐了。從一開始我就警告他,沒有那麼簡單,但我也看出他面從心違的神情。這項心態,不只張氏一個。從李宗仁以次的"黨國要人"無不如此。朋友,你要把一位世界級的黨國要人,訓練得服服帖帖的,來聽你"學者的話",尤其是像少帥這樣,"一生都未聽過人話的人"(見少帥自述)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另一錯誤,是他對美國學術界極其複雜的組織和運作,一無所知,而又強不知以為知,盲人騎瞎馬,就容易出事了。張學良在中國歷史上,雖還算不得是什麼世界級的大人物,但是在他名下鬧出的瀋陽事變和西安事變,卻是改寫了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的兩大事件。是禍是福,雖今後千年都不會有"定論",但是他卻是這兩大事變的主角。生前沒個"第一手"的交代,是太可惜的了。
顧維鈞談少帥還有,在西安事變前後,張與蔣宋兩家的經濟關係,也永遠是個迷。據顧維鈞先生告我,中原大戰期間,蔣、馮、閻、李都派有"專使",長駐瀋陽,爭取有舉足輕重地位的奉系張氏,參加他們內戰的陣營,據深知內容的顧氏告我,那時馮、閻的代表,所攜不過數千金,勉維食宿,而蔣總司令駐奉代表吳鐵城,卻身懷巨萬,與張的上下僚屬,一擲千金,酬應無虛夕;南京對張氏本人,則暗許至數百萬之巨,先付半數,余伺亂平再付。而少帥自己這時,則徜徉乎秦皇島上,作鼠首兩端的觀望。待時間成熟,條件如願,他就揮師入關,對內戰雙方,從事"武裝調停"。果然閻馮落荒而走,奉系就坐擁華北了。嗣後張氏偕眷作京滬之游,與蔣府上下交往甚密,顧氏含笑告我說,"都為討債而來"!是耶,非耶?我與少帥往還,尚在交淺而不敢言深的初期階段,所以就未向他作深度的發問了。(附註:"九一八"之前,顧曾長住瀋陽作少帥貴賓,深知內幕,與筆者所談幕後消息甚詳,亦頗足取信,筆者亦嘗以他事,向少帥試探,亦每經證實。)以上只是冰山之一角而已,至於數十年來,教與學之間的史料與見聞,那真是,一部小小的車兒,如何載得起?若天假以年,以後有更多機緣與時間,再慢慢細述之吧。在職業歷史家看來,西安事變的故事,經過數十年的發掘,已沒有什麼秘密可言。只是沒個當事人來"現身說法"一番,故事就沒有其應有的權威性了,張氏原有意,要親口來加以澄清的,深入的史家,聞一以知十,對張某的故事,原沒什麼不知之事,只是事由親口坦白,和盤托出,那才是職業史家規範的所謂"第一手史料"。如今結果還是一盤糊塗賬。何以如此呢?除陰陽家所迷信的"命也,運也"之外,那就不是兩萬字所能說得清楚的了。主角已成古人,筆者不敏,曾看了他幾十年的戲,晚歲不知老之將至,還替他跑了一陣"龍套",思之可笑,如今也年逾八旬,久病之餘,葯裹關心,對少帥故事,哪裡能說得完呢?本篇全憑記憶執筆,冰天雪地,連身邊所積,盈箱累架的史料,也無力翻查。書被催成墨未濃,我們就暫時,說到此地為止吧。至懇知我的編者讀者,賜諒賜恕,為幸為感。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