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民族主義能挽救美國嗎?
川普上台,意味著接近半數的美國人相信,面對洶湧而至的「美國衰落」危機,民族主義可以解決問題,讓他們的國家「重新偉大起來」。而上台後的川普也沒有讓這些人失望:作為一位以民族主義為號召的政治家,川普還沒上任時就向大企業施壓,讓他們把工作機會留在美國,很多企業被迫做出了承諾;上任後第三天就簽署行政命令,退出12國簽署的「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並宣布「重新談判」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之後,宣布在美墨邊境築牆,並要求墨西哥承擔築牆費用;緊接著暫停了七個穆斯林國家赴美簽證,進一步限制穆斯林移民赴美。
白人民族主義並非源於種族優越感,而是種族危機感
說川普是個「白人民族主義者」(White Nationalist),並沒有冤枉他,儘管他不斷撇清自己和ALT Right等極右翼團體的關係。但其所任命的多位高官,包括司法部長和國家安全顧問,都曾因出格的種族言論而遭到國會或媒體的質疑。更重要的是,在上述總統政策中,向企業施壓和退出TPP,實質是爭取就業市場和關稅自主,屬於典型的經濟民族主義(Economic Nationalism),即重商主義(Mercantilism)政策;而反非法移民、限制合法移民、緊縮難民政策,則屬於政治民族主義。
從歷史經驗來看,經濟民族主義會在短時間內提振國內經濟、更高效地使用經濟和軍事力量;政治民族主義則會讓部分社會成員心滿意足,但從長時段來看,兩者都會更快速地損害美國的政治權力,無論是硬權力還是軟權力。美國為短暫的民族主義激情所付出的代價可能是長久而沉重的。
白人民族主義的主體是直接來自歐洲的白人後裔,相比血緣決定的種族意識,政黨等利益團體,更偏向於一種身份認同的政治。在川普競選過程中立下汗馬功勞的媒體布萊巴特新聞,被認為是這種意識形態的主要陣地之一。這個倡導白人民族主義的媒體,其執行總裁、著名的白人民族主義者斯蒂芬·班農(Stephen Bannon)後來成為川普的首席戰略官,並被任命為國家安全委員會成員。在最近的一次白宮吹風會中,這個民族主義右翼媒體受到白宮的歡迎,而被認為立場偏左的CNN、紐約時報等主流媒體則罕見地被總統拒之門外。
不過,與其說白人民族主義來自於種族優越感,還不如說是來自種族危機感。這也是白人民族主義與白人至上主義(White Supremacy)的根本區分。白人至上主義者從骨子裡相信白人種族比其他種族都優越,而白人民族主義者則認為白人如今是受到威脅的種族,是正在爭取存續的弱勢群體。白人弱勢的觀點在近年的逐漸流行,源起於一系列數據和現實觀感。
幾年前皮尤研究中心調查表明,1960年時美國人口85%是白人,到2010年已經降到64%,到2060年時,美國總人口將只有43%是白人,是最大的少數族裔。屆時,拉丁裔將佔31%,黑人將佔13%,亞裔將佔8%。而白人減少到總人口的一半以下的拐點,將出現在2045年左右。當然,這個調查的種族視角也是美國所特有的——除了美國,沒人把拉丁美洲人不算白人。
而在現實中,調查所揭示的趨勢可能正在加速發生。2016年新罕布希爾大學卡西公共政策學院發布的最新研究報告顯示:2004年時,美國白人死亡數量高於出生數量的州只有4個,而到2014年增至17個。美國白人人口正在呈加速下降趨勢,且老齡化問題嚴重。而人口自然下降一旦發生,就很難逆轉,今後白人人口自然下降的州會更多。與此同時少數族裔年輕人口快速增長。有調查表明,2016年已經有10個州的少數族裔人口超過白人人口。
不但在數量上,即便在智力、財富等生存質量方面,白人也感受到其他族裔的威脅。美國精英階層的多元化已是不爭的事實。美國平均收入是5萬美元左右,其中亞裔是最高的,達到6.8萬美元。具體的各族裔人均收入前十名排名如下:印度裔、南非裔、菲律賓裔、中國台灣裔、馬爾他裔、英裔、俄羅斯裔、澳洲裔、拉脫維亞裔以及伊朗後裔。其中印度裔平均收入達到9萬美元左右,是美國人均收入的1.8倍。而被認為是正宗美國白人的英國後裔排在第6位,奧地利後裔排在第15位。至於這次在選戰中為川普搖旗吶喊的部分華裔族群,整體上的收入連前十名也沒有進,只排在第13位。
在精英階層中,白人感受到亞裔等少數族裔的威脅,至於草根白人的競爭對手則主要來自社會地位同樣不高的拉美族裔。沒有上過大學的美國白人原來所能從事的工作,如清潔工、保安、機械維修、車輛服務、餐飲服務、郵政、電信安裝、基層公務員等,現在大量僱傭了薪酬要求更低的拉美等少數族裔。特別是年收入只有3萬美元左右的基層公務員中,白人的數量少之又少。上述情況還只是在合法移民和少數族裔的工作範疇內,被非法移民佔據的工作機會數量也是一個龐大的數字。
在經濟不平等加劇之前,美國也是有白人民族主義和白人至上主義的,但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不過是邊緣性的理念罷了。民族主義和其他的意識形態一樣,一開始都是少數極端堅定的信仰者在倡導,也許在很長時間內都無人理會。可一旦與普通人的經濟問題相結合,馬上就會迅速地擴散和放大影響。白人民族主義在美國的突然崛起,就是政治理念的堅持倡導,終於遇到經濟層面的迅速惡化。有點像某些流感病毒,原本只是引發纖芥之疾,在肌體免疫力突降的情況下則會迅速地釀成大病。在這個意義上,民族主義本身是沒有問題的,但卻會將原有的經濟問題催化為政治和社會問題,從而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近年來,經濟上受到其他新經濟體通過全球化的擠壓,政治上受到不斷增長的非白人族群衝擊,導致美國的白人群體怨聲載道。而此前的民主黨政治家出於政治正確,不敢把問題歸結於族群和人口結構,只是從常規的大政府、減稅、福利等常規方式來解決,當然無法解決問題。而川普所代表的白人民族主義,用最簡單的邏輯給出了答案和解決方式,那就是經濟上的排外主義和政治上的白人至上。即經濟民族主義和政治民族主義。
特別是政治上的民族主義——美國優先,其真實內涵正是白人優先。所以,那些自以為川普排外政策針對的是非法移民的,根本沒有弄明白,民族主義的排外是沒有盡頭的。筆者之前就說過,在全體非白人移民都被認為有民族主義原罪的情況下,相信合法移民能夠倖免,真的是太天真和一廂情願了。果然,在川普上台一個月後,持綠卡和學生簽證等合法居留美國的人遭遇了更為趨緊的政策性麻煩。有中國留學生回家過一個年就被取消了回美國的資格。
班農,白宮首席策略師與美國總統顧問
歷史上的經濟民族主義及其效應
美國歷史上也曾經有過在經濟危機之後頻密地採取經濟民族主義舉措的總統。那就是大蕭條時期的總統胡佛。和川普一樣,他也把美國經濟危機的原因歸結為全球自由貿易,以及其他國家的陰謀詭計。在胡佛任總統之前的兩任商業部長任上,就是以推行國家不干預國內市場,但卻大膽保護企業的國際利益而著稱。其政策是典型的國內自由主義和國際重商主義的結合。
而在當選之後,面對美國的經濟危機,胡佛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奉行共和黨的小政府原則,拒絕對市場進行干預,導致經濟失控和貧富分化的危機一再擴大。在國際上卻恰恰相反,為挽救美國的製造業,這位鮮明、堅定的反自貿立場的共和黨總統頒行了一系列法案干預國際貿易,包括1930年的《斯姆特霍利關稅法》,修改了1125種商品的進口稅率,其中增加稅率的商品有890種,有50種商品由過去的免稅改為徵稅。這些舉措短時間內緩解了那些在危機中失敗的美國人的情緒,卻引發了世界各國的保護主義浪潮。歐洲國家對美國產品的報復措施所引發的國際貿易戰,重創了全球貿易。如德國等歐洲國家對美國商品的進口關稅甚至提到200%以上,美國人在經濟民族主義的政策下事實上並沒有佔到任何便宜。
與此同時,對外貿易的緊縮也將美國股市推向深淵,道瓊斯指數1932年7月跌至令人難以置信的41點,美國股市總市值比1929年9月時的高點縮水了89%。此後美國經濟加速下滑,失業率一度攀升到可怕的26%,國家到了更加危險的邊緣。以至於美國人對胡佛的評價是這樣一句讓人印象深刻的話:「他上台的時候,國家是富裕的,他自己是個窮小子;他下台的時候,他自己是個富翁,而國家變成了窮小子。」 直到另外一位民主黨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祭出新政大旗(傾向於大選中桑德斯的主張),才真正挽救了美國經濟和社會的下滑趨勢,並借二戰而一躍成為世界領袖國家。
與胡佛類似,川普把美國製造業衰退歸咎於自由貿易。2015年9月川普接受《經濟學人》採訪時,就說過「中國在『弄死我們』」,「成百上千萬美國人再也無法忍受被盤剝」;假如他是總統,就對中國進口商品徵收12%的關稅,讓中國人停止「耍花招」,云云。因此,在國內增加企業自由度和減免稅收,在國際上進行貿易保護主義,是川普必然採取的經濟政策。
不過,這種重商主義(或經濟民族主義)策略是適用於18世紀的強國手段。今天的重商主義並不是解決經濟問題的方案,而是製造經濟問題的源頭。也就是說,用民族主義來解釋部分白人群體的困境其實是牽強的。美國今天的社會危機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於經濟不平等,而民族主義實際上並不能提供真正的經濟平等。何況共和黨的減稅政策還更有可能加劇這種不平等。
川普並非不知道這一點,但他也知道,比解決問題的「方案」更為重要的是,他提供的是一種態度:一種代表力量和強硬的氣勢,一種不由分說將少數族裔定罪的霸道,一種對市場經濟慎重規範的蔑視。而這已大大超越了經濟民族主義的範疇。
川普
政治民族主義是史上最危險的政治工具
民族主義的內涵,除經濟民族主義(重商主義)之外,更重要的部分則是政治民族主義,即以政治手段甄別、分割,以及區別對待不同的民族。美國在歷史上較少民族問題,一方面是因為美國是歐洲和世界各地不同民族移民的目的地,同一民族既在社會中不佔相對多數,更沒有形成較大規模的聚居群落,民族主義缺乏最基本的生存土壤。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歷史上美國的種族問題壓倒了民族問題。美國歷史上種族歧視之嚴重,是世所公認的,黑人、華人、日裔,在歷史上都曾經是種族歧視的犧牲品。
但現在,在全球化的壓力下,源於歐洲的白人有可能形成較為強烈的民族意識,即「白人民族主義」。布萊巴特新聞和許多右翼媒體是這一理念的重要傳播者。許多白人將自己的族群視為受到其他族群威脅,他們認為應該進行「和平的民族清洗」,即沒有歐洲血統的人自願離開美國。
白人對於自身主體地位的擔憂,在美國如此有市場,有一個歷史性的原因——美國白人作為外來族裔時自己就這麼干過。如今的加利福尼亞、德克薩斯州、新墨西哥州等地在19世紀時原本屬於墨西哥,後來由於德裔移民大量湧入,在短時間內就已遠遠超過拉美裔人口成為該地主體民族,便尋求獨立並成立了「孤星共和國」。前來鎮壓「叛亂」的墨西哥軍隊被美軍打得大敗,不得不與美國簽訂協議。從此這塊占墨西哥三分之一面積的廣大領土,就歸屬了美國。可以想像,如果其他族裔有機會這樣做的話,其結果也並不會讓人意外。
另一個政治民族主義在美國大行其道的緣由是,作為一種策略的民族主義很容易成功。通過攻擊少數族群而團結多數族群,這是在歷史上屢試不爽的政治伎倆。因為作為民族主義的通常規律,國外的敵人離得太遠,所以民族主義必須首先有國內的敵人。希特勒藉由國內對猶太人的仇恨而掀起了極端民族主義的浪潮,是因為選擇猶太人作為鬥爭對象是最為合適的,因為其所遭遇的反抗少之又少。按漢娜·阿倫特的說法,猶太人領袖甚至主動和納粹合作。
能夠讓「自己人」團結起來,又不會真正抵抗的敵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敵人」。而今,川普對於穆斯林、拉美裔、難民等少數族群的攻擊,成功地激起美國民眾的仇視心理,卻並未因此付出代價。有媒體指出,川普的主張和政策之間毫無連貫性,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這些主張和政策會激起民眾的憎恨和蔑視情緒,並夾雜著恐懼、仇恨和憤怒。
而上述策略和情緒方面的做法受到了美國社會傳統的暗暗支持。實際上,美國種族歧視的傳統是根深蒂固的。今天全美有六分之一的新婚者是跨族聯姻,其中拉丁裔和亞裔的新婚者更有四分之一是跨族婚姻。但就在半個世紀以前,跨族婚姻在美國近三分之一州還是非法的。而在南北戰爭後,黑人的平權運動經歷上百年的時間,仍未獲得完全的成功。川普的民族主義主張,實在是有著豐厚的現實需求和歷史土壤。
不過,倒也無需擔憂川普美國會變成納粹德國,不僅是因為作為商人的川普和希特勒有本質不同,更是因為美國獨特的民情。托克維爾說,決定美國民主政治的因素中,地理環境不如制度重要,而制度又不如民情重要。就目前美國政治的底色來說,白人民族主義仍未能在意識形態領域建立統治性地位,其他制度性因素,如鄉鎮自治、社區民主、言論和出版自由、法治傳統,都足以防範任何摧毀美國民主政治傳統的嘗試。1月份川普移民禁令出台,馬上就遭到華盛頓州聯邦法官、第九巡迴上訴法庭、十五州的總檢察長此起彼伏的抵制,最後很可能不了了之。這足以說明,白人民族主義最大的反對者並非少數族裔,而恰恰是秉持自由平等理念的白人群體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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