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通用規範漢字表》隨想

「冷麵孔待客」

——讀《通用規範漢字表》隨想

錢伯城   發表於2013-11-10 08:33東方早報B10版

 

從發布會說起

  2013年8月27日,耗時十年易稿九十餘次的《通用規範漢字表》正式啟用,教育部召開新聞發布會,介紹情況。這是一件大事,也是大新聞。第二天,全國大小報紙都在要聞版做了報道。《東方早報》用一個整版,並配發相關資料和延伸閱讀,方便讀者了解此一可稱建國後第一份漢字簡化總表形成的來龍去脈。《早報》素常擅長用標題作點睛之筆,突出報道主題,此次亦不例外。版頂兩行黑體大字:

  《通用規範漢字表》

  沒有恢復一個繁體字

  點出了推行漢字簡體化,是新中國建國以來堅定不移的國策。眉題兩行用二號仿宋:

  教育部發布會稱「堅持簡化字完全正確」

  與會官員指出,漢語走向世界也需要標準

  點出了隨著硬實力(經濟、國防等)的增強,漢語簡體字這個軟實力也將以規範的標準,成為國際通用重要語種之一,走向世界。

  我做出版、編輯工作,數十年與漢字繁體、簡體打交道,對語言文字的興廢起落,對一段時期以來社會民間用字亂象叢生現象等等,歷歷在目;對這次漢字簡化規範字表的公布實施,自然倍加關切,舉雙手贊成。因年老不諳電腦,獲知公布消息後,趕緊託人自官方網站下載全文,用B2型紙,共一百三十八頁,裝訂成冊,逐字閱讀。下面讀後隨想,卑之無甚高論,公之於眾,聊備一說可矣。

  附帶一提,在寫此文時忽看到《早報》近日每天以半版至整版篇幅,用兩行特大黑體,登出2014年「歡迎訂閱」的廣告用詞:

  紙媒未死

  我們邀你讀到地老天荒

  這個廣告標題做得好,如此與眾不同,如此符合我們這樣老年讀者群的心愿!特在這裡附上一筆,博同好朋友共賞。

 

漢字簡化,穩定當頭

  8月27日教育部字表發布會的主旋律,我的總感覺是氣勢昂揚,洋溢著中華民族的自豪與自信。我注意到《早報》報道中,代表教育部主持會議並發言的官員,是教育部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司長張浩明;代表專家學者發言的是中國社科院文史哲學部主任江藍生和字表研製組組長王寧,王應是實際操作負責人,但江是他的上司。

  發布會的報道,雖未分列發言先後,但從發言者的身份和口氣來看,張浩明司長有兩次講話,開幕辭說:「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不斷提升,簡化字的國際聲譽也在逐漸提升。根據文字使用的社會性原則,堅持簡化字是完全正確的。」閉幕辭說:「此次公布的字表是信息化時代漢字規範的新起點新發展。」「社會通用層面字量需要儘快擴充,常用字需要重新遴選,網路用字亟待規範,漢語走向世界也需要標準。」接著,江藍生學部主任強調:「漢字是中國文化基石,通過字表發布,倡導認識規範漢字,能更好地傳播中華文化。」他們的講話,說明字表還將擴充,常用字亦將增加,速度也要加快。

  與高層官員向前看政治任務要求稍有不同,字表研製組組長王寧的講話,就繁體字、自造字與異體字三個方面的收錄取捨,作了彙報,內容比較具體,在發布會上首先指出:「維護漢字的基本穩定是《通用規範漢字表》制定的重要原則。」確認了「穩」字的重要性,是一個關係漢字簡化成敗的原則問題。王寧說的這一「重要原則」,是遵從1955年10月在北京召開的全國文字改革會議批准的漢字簡化方針,「約定俗成,穩步前進」,並據此方針通過了《漢字簡化方案修正草案》;於1956年1月28日由國務院第二十三次會議通過《關於公布〈漢字簡化方案〉的決議》。「方案公布後,分四批推行,推行順利。」(此據《早報·延伸閱讀》轉載蘇培成教授文章資料)

  王寧這次指出的漢字簡化原則「維護漢字的基本穩定」,也就是國務院通過的漢字簡化方案的「約定俗成,穩步前進」總方針。「約定俗成」指慢慢來,不著急;「穩步前進」指步子穩,不冒進。應該看到,這一漢字簡化的「八字方針」,經歷的是一條漫長的「約定俗成」與捎帶強制性的規範演化之路——自1956年至2013年——幾乎長達近六十年之久,迄今尚有爭議的過程。

 

當代漢字簡化經驗談

  這個過程,有成功的經驗。王寧的彙報說:

  新中國成立後的文字簡化改革,推行半個多世紀以來,方便了認字寫字,加快了成人掃盲步伐和教育普及,簡化字已經普及。

  此外,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海外華人社會也以簡化字為正字標準,國際組織多以簡化字為規範。

  當然,也有受挫的經驗。王寧說:「近年來,漢字簡繁問題爭論再起,甚至有人提出恢復繁體字。」即與本文前述所說「一段時期以來社會、民間用字亂象叢生現象」有關。這個受挫的經驗,這次新聞發布會上,未見提及,《早報》的延伸閱讀的轉載文章中,也未見一提。這就是1977年12月發表的由原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擬訂的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以及隨同發布的簡化字第一表和第二表,提供有關方面「試用」;接著,不到一年時間,又由中國語委打報告國務院「予以廢除」一事。

  我手邊恰好保留了一份自網上下載的1986年9月28日《人民日報》專稿《關於廢止〈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的材料》,引用新華社北京1986年9月27日電,國務院1986年6月24日批轉《國家語委〈關於廢止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和糾正社會用字混亂現象的請示》的通知,可以了解此中原委。現即將當年新華社電文第一部分引錄如下:

  國務院最近發出通知,同意並轉發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關於廢止〈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和糾正社會用字混亂現象的請示》,決定從現在起停止使用《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並強調對漢字的簡化應持謹慎態度,使漢字形體在一個時期內保持相對穩定,以利於社會應用。

  國務院的通知指出,當前社會上濫用繁體字,亂造簡化字,隨便寫錯別字,這種用字混亂現象,應引起高度重視。國務院責成國家語委儘快會同有關部門研究、制訂各方面用字管理辦法,逐步消除社會用字混亂的不正常現象。

  國家語委在給國務院的請示中說,收在1964年原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編印的《簡化字總表》的兩千二百多個簡化字需要充分消化和鞏固。考慮到漢字形體在一時期內需要保持相對穩定,對社會應用和糾正當前社會用字混亂現象較為有利,經過反覆研究,建議將《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予以廢除,今後使用簡化字,一律以《簡化字總表》為準。《簡化字總表》將由國家語委重行發表。針對當前社會上濫用繁體字和亂造簡化字比較嚴重的現象,以及使用漢語拼音也存在不準確的問題,國家語委在請示中還對社會用字作出了如下規定:翻印和整理出版古籍,可以使用繁體字;姓氏用字可以使用被淘汰的異體字。除上述情況及某些特殊需要者外,其他方面應當嚴格遵循文字的規範,不能隨便使用被簡化了的繁體字和被淘汰的異體字,也不能使用不規範的簡化字。

  新華社電文還報道了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第一、二表的施行和處理情況:

  由原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擬訂的《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經國務院批准,於1977年12月20日在中央和省、自治區、直轄市一級報紙上發表,在全國徵求意見,其中第一表的簡化字在出版物上試用。1978年4月和7月,原教育部和中宣部分別發出通知,在課本、教科書和報紙、刊物、圖書等方面停止試用第一表的簡化字。但是,這個草案並未廢止。幾年來,原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採取各種方式廣泛徵求各方面人士的意見,並對這個草案進行了多次修訂。但在這個過程中,無論社會上或學術界,對要不要正式公布、使用這批新簡化字,一直存在著不同的意見。

  我們認為,1956年公布的《漢字簡化方案》和1964年編印的《簡化字總表》中的簡化字已經使用多年,但有些字至今仍不能被人們準確使用,還需要經過一段時間的消化和鞏固。同時考慮到漢字形體在一個時期內需要保持相對的穩定,這對社會應用和糾正當前社會用字的混亂現象較為有利。

  但是,正像潑出去的水難於收回,又像經濟學規律說的「劣幣驅逐良幣」那樣,發布出去的漢字簡化字,立刻為社會和民間所吸收,不大容易收得回來了;不僅如此,由此還產生了一些新的類推字、會意字、新造字,加上繁體字、錯別字,造成用字混亂現象,延續至今。從我本人來說,也是這一「亂象」中的一個參與者。為什麼這樣說呢?如果這次不是較仔細閱讀這本新的總字表,並對照1986年9月28日《人民日報》專稿《關於廢止〈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的材料》,我還真不知道若干年中我日常書寫並作為「規範」漢字簡體的(勤)和(感)這兩個字,恐怕還不止這兩字,竟是不規範的「新造字」呀!

  我想經歷過1977年至1978年這場漢字簡化挫折的人,一方面會擁護贊成這次公布的新字表,同時也會希望今後的漢字簡化過程,將以此為戒,不趕任務,不求速求多,不搞大躍進,小躍進也不搞。1977年12月擬訂的《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以及隨同發表的第一、二表簡化字的短暫試用與廢除,就是一個值得反思的教訓。常言道「欲速則不達」,用在漢字簡化的過程來看,正是合適不過了。

 

莫讓「滿街都看冷麵孔」

  前文曾引用張浩明司長在發布會上的一句講話,「常用字需要重新遴選」,如果也包括這次公布的漢字簡化所選用的常用字字表之內,那麼一字兼用或多用而發生歧義,因而造成誤會或尷尬局面的現象,恐怕不在少數。

  這裡試舉一個「面」字為例。

  記得兩三年前(年份記不清了),曾經看到一篇文章,說入夏季節一位台灣遊客來上海,見街上一些麵食館,無一例外都在櫥窗內外,用大字貼出「冷麵」二字,便對上海朋友說:「怎麼上海人都用冷麵孔待客呀!」這位台灣客人可能說笑話,也可能真的弄不懂這個面孔的「面」字,竟會是「麺」的簡體字——麥粉壓製成的麵條——除了發音相諧外,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呵!

  但是對根本不理解漢字奧妙所在的外籍人士來說,譬如現今遍布全球的一百多所孔子學院的學生,他們如果只懂冷麵的「面」是可以吃的麵條,而不知道同時也是面孔的本義,恐怕又會走入另一誤區。一個完整的漢字,從外形至內含,具有一種意象美,如笑哭二字,在我一個老年人眼中,便立刻會有一個笑逐顏開或雙目含淚的意象出現。但對於初學者說,卻是難事了。

  我查看這次發布會的新字表收的「面」字,筆畫檢字「九畫」(113頁),敘列號1455,屬一級字表(16頁),但在《規範字與繁體字、異體字對照表》(61頁)中,只有繁體字(麺)和異體字[麪]的對照,而無「面」字本義的注釋或說明,更不見「面」字的獨立存在與地位。

  我看像「面」字這種一音多義類型的字,如鬍鬚的須,理髮的發,前後的後等等,主持新字表的領導官員和研製組是不是可以考慮也來「重新遴選」一下,找一個妥當的處理辦法呢?

 

白話文與簡體字,缺一不可

  「五四」新文化運動,白話文取代了文言文,但文言文並沒有被消滅;新中國成立後,推行漢字簡化取代了建國前盛行的拉丁化新文字(即拼音化)運動,繁體字也沒有被消滅。文言文與繁體字,該用的時候就該用,不受拘束或限制,「約定俗成,穩步前進」,這就是1956年國務院通過的《漢字簡化方案》關於漢字簡化的總方針。我的理解,這對文言文的處理也是同樣適用的。但是,同樣道理,如果要達到王寧組長說的「文字簡化改革,推行半個多世紀以來,方便了認字寫字,加快了成人掃盲步伐和教育普及」的目標,是不能離開白話文這個載體的,二者缺一不可。

  我做編輯、出版工作,理應遵守和執行國家制定的方針、政策,而且我也是贊同這項方針、政策的。

  「反右」運動後的1958年,我所在的古典文學出版社改稱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內設一、二兩個編輯組。我屬第一編輯組,組長李聖傳,是從上海文化出版社調過來的;副組長鬍道靜,是原古典文學出版社老同事,也是相知老友,相處甚洽。

  我接手的第一批文稿就是由中山大學王季思教授主編的明人傳奇叢刊選本,從著名的荊、劉、拜、殺四大名著起,大概有二三十種吧。每本有正文、注釋、標點,正文、注釋用繁體字,標點用新式標點;書前照例有一篇兩三千字的序言,介紹本書作者、內容及版本流傳情況,照說應由主編撰寫。但實際交來稿子,大抵是由助教或學生們代寫的,必須大加修改;那時出版社與作者間的溝通交流,僅靠郵遞往來,極費時日。我便與道靜商量,序言不如改「出版說明」,由出版社署名,初稿由對方提供或由出版社代為撰寫。這個建議得到王季思教授同意,而且全部委託我們代為撰寫。下一步,我又跟道靜商量,這套選本正文、注釋部分全部用繁體字,這是古籍需要;為了響應國家推行漢字簡化政策,這篇出版說明則可用簡體字排印。道靜不假思索,立刻說「好好」。朋友相交,什麼叫「志同道合」,這就是了。

  所以,在這套古籍選本里——也可能是唯一的一套古籍選本——漢字繁體與簡體是共存的。可惜這套書的樣本,我一本也沒有。「反右」之後,責任編輯的「樣書權」很快被「反浪費」名義取消了。不知出版社資料室還有沒有幾本留存。如果有人寫上海出版史,或許也可成為一項史料。

  2009年8月,我應邀為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胡道靜文集》寫推薦語,寫了三條意見,第三條說:「道靜先生與我相交五十年,是老友兼老同事,彼此相知甚深,但『相知在事業,相忘於江湖』,工作時朝夕相對,私下交往並不算多。然逢各自落難之日,交情乃見。我們在最困難的不敢覿面交一語的日子裡,默契一條做人底線:一、決不落井下石,賣友(或師)求榮;二、決不狗咬狗(指批鬥會和大字報),邀功請賞。」以上因胡道靜先生也是一位推行漢字簡化政策的擁護者,連帶寫在這裡。

  [附記]這篇隨想原擬為新字表的檢索也提供點意見,小題目有了:《索引問題:拒用四角號碼之謎》。試想四角號碼,不過一個學術工具,如何使用,「白貓黑貓」,「姓社姓資」,全在使用者手裡,何以如今寧可固守費時費神的筆畫檢字法,成了一個帶謎字的問題?再一想,或未免老生常談,故暫從缺。 錄入編輯:張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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