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禪學
禪與詩三題
張 晶內容提要 本文從三個方面論述了禪學與詩學之間的內在聯繫。一、佛教「中觀」主張不落「空」、「有」二邊,色空相即。禪宗以心為「空」,將心置於本體地位。在詩學中,「空靜」是作為一種具有創造性、生成性的審美心境,「空故納萬境」,與禪學之「空」觀有直接聯繫。禪宗的「空」觀使詩人的創作形成了空明靈幻的境界。二、「返照」是禪宗的重要思想方法之一,所謂「頓悟」,即是對自身「佛性」的返照。這對唐宋時期的士大夫有重要影響,從而使他們在創作中對於世界採取超然諦視的態度。三、禪宗喜愛自然,「萬類之中,個個是佛」的觀念,與斯賓諾莎的「泛神論」,頗有相通之處。耽禪的詩人們更愛自然,他們往往在遭受挫折後,對禪有了親在的體驗,對自然有了更多的鐘情。自然是禪與詩的棲息之地。
關鍵詞 空靜 空明靈幻 返照 佛性 自然禪是宗教,也是一種心靈哲學,它與文學藝術卻有著不解之緣。禪是超越的,有著如許的神秘;禪又是遍在於一切有情乃至於無情的。「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因為有了禪,詩才開始有了動人的風韻。在禪學盛行的唐宋時期,由於禪的滲入,詩歌創作有了非常的進境與獨特的風貌。本文從以下三個角度探討詩與禪之間的聯繫。
一、空靜的詩心與靈幻的境界
作為創作主體的詩人,在進入創作時應該有著一種怎樣的心境?詩的本質在於審美創造,詩人在創作之時,首先是處在審美情境之中,有一個高度集中的審美態度。所謂審美態度,主要是指審美主體的心理傾向,側重於強調審美主體諸種因素的渾融統一與外射方向。創造過程中的審美態度,則是詩人暫時切斷主體與塵世的日常功利關係,進入一個完滿自足的審美世界,孕化審美意象,並且進而構成一個渾然完整的審美境界。
中國傳統詩學中的審美態度理論是「虛靜」說。「虛靜」說主要是出於道家學說。老子講「滌除玄覽」,就是要摒除心中的妄念,以返照內心的清明,達到與「道」融而為一的境界。魏晉南北朝最為傑出的文藝理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進一步將「虛靜」作為審美創造的命題加以明確的闡釋,真正將「虛靜」納入到藝術創作或者說是美學的軌道上,並作為美學的命題固定下來。劉勰所說的「虛靜」,本身並非目的,而是為了使作者更好地投入藝術構思、審美創造中。劉勰的「虛靜」說作為審美態度學說的重要意義是相當值得重視的。禪宗理論盛行之後,對於審美態度理論進行滲透,使中國古代的「虛靜」說得到了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發展。它使審美創造的心境得到了更好的呈示,同時也使詩歌創作具備了更為空靈的神韻。用禪理來說明詩人的審美創造心理的,蘇軾的《送參寥師》一詩可為代表,詩云:
上人學苦空,百念已灰冷。劍頭惟一吷,焦谷無新穎。胡為逐吾輩,文字爭蔚炳?新詩如玉屑,出語便清警。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頗怪浮屠人,視身如邱井。頹然寄淡泊,誰與發豪猛?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閱世走人間,觀身卧雲嶺。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
這首詩從題目上看,這似乎是一首送別詩,實際上卻是從禪僧參寥子的詩談起,來揭示詩禪相濟的道理的。
佛門以「苦空」觀人生,宣揚對塵世的厭棄。在佛教看來,人生到世上,便處在苦海的煎熬之中。要真正脫離苦海,就要把一切看空。既要破「我執」,又要破「法執」,那麼,出家的僧人更應該是萬念俱灰、心如止水了。「百念已灰冷」、「焦谷無新穎」,就是說禪僧應有的空寂之心。然而,蘇軾的意思卻是在讚譽參寥子的詩寫得非常之好,意境脫俗。禪宗雖提倡「不立文字」,卻並不以詩僧為異端,反倒是引為禪門的驕傲。「胡為逐吾輩,文字爭蔚炳?」看似詫異,實際是對參寥詩的稱賞,接下來的「新詩如玉屑,出語更清警」兩句,此意便更為顯豁了。
「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這並非是指詩的意境,而分明是指詩人的審美創造心態。這裡提出的「空靜」說一方面繼承了「虛靜」說的美學步武,另一方面,顯然又用佛教禪宗的思想為主要參照系,改造、發展了中國詩學的審美態度理論。
「空」是佛教的重要觀念。按大乘般若學的理解,「空」並非空無所有,而是存在於現象中的空性。禪宗繼承和發展了這種思想,被禪門推崇備至的《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又說:「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黃檗禪師注云:「夫學道人,若得知要訣,但莫於心上著一物。佛真法身,猶若虛空,此謂法身即虛空,虛空即法身。常人謂法身遍虛空處,虛空中含容法身。不知法身即虛空,虛空即法身也。」【《金剛經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4年,24頁。】從「法身」與「虛空」的關係將禪宗對「空」的認識論述得相當清楚。
南宗禪的創始人慧能以心為「空」,一方面將「心」置於本體地位,一方面使「空」的內涵有了進一步的豐富與轉換。在慧能的禪學理論中,「心」成為可以派生萬物、無所不包的本源,而這種「派生」並非是實體意義的,而是一種精神的功能。正是在這裡,「心」與「空」便對應起來了。因其「虛空」,所以才能生成萬物,才有了最大的涵容性和創造性。南宗禪的這種心本體論,極為深刻地影響了由陸九淵到陳獻章、王陽明的心學學統。陸九淵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即是宇宙」(《陸象山全集》卷二十二《雜著》),「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同上)。這樣一些心學觀念,是與禪宗有著不解之緣的。禪宗的心本體論,還揭明了「空」的生成性與創造性。這對詩歌創作和理論來說,影響是積極的。「空故納萬境」,在蘇軾的詩論中,「空」是「納萬境」的前提。只有心靈呈現出虛空澄明的狀態,方能在詩歌創作的構思中,涵容無限豐富的境象,從而形成生動的、活躍的審美意象。
禪宗的「空」,與其「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的基本命題有深切有關聯,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把這三句「真言」視為「空」的內涵。禪宗並不否定現象,另外去追求作為精神實體的「佛性」,而是在生滅不已的感覺現象中體認「實相」「成一切相即佛」。由相而入,再由相而出以「相」作為媒介而又超越於「相」,此謂「無相」。「無念」並非是排空意念,而是說不可執著於某種意念。這些觀點,都可以視為禪宗「空」觀的內涵所在。「靜」是佛學術語,也是中國哲學的範疇之一。佛家重靜,並且以之為宗教修習的根本要求。佛門之「靜」,往往就是「定」,要求習佛者心如止水,不起妄念,於一切法不染不著。
大乘般若學於動靜範疇亦取「不落二邊」的態度,主張動靜互即。早在印度佛教中的「中觀」學派主張圓融「真」、「俗」二諦,破除邊見,也即破除極端,而取「中道正見」。「中觀」派的代表人物龍樹提出著名的「八不中道」:「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中論·觀因緣品第一》,見《佛教經籍選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22頁。】「生滅」、「常斷」、「一異」、「來去」,是一切存在的四對範疇。其中的「不常亦不斷」,是講事物的連續性與中斷性的統一,「不一亦不異」,正是同一性與差異性的統一。東晉著名的佛教思想家僧肇大師在其《肇論》中進一步系統闡發了中觀思想,其中有《物不遷論》,專論「動中寓靜」的觀點。所謂「不遷」,也就是在變動不居中看到其中的靜止因素。「是以言常而不住,稱去而不遷。不遷,故雖往而常靜;不住,故雖靜而常往。常往,故往而弗遷;雖往而常靜,故靜而弗留矣。」【同上書,82頁。】蘇軾對事物的認識,是深受佛教「中觀」說的影響的。在他的辭賦名篇《前赤壁賦》中,他借水與月為喻,指出了動與靜的兼容互即的關係,他說:「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這其實是以中觀論的「動靜」觀來認識事物的。這種頗有哲理意味的看法,是以典型的中觀論來看世界的產物。由此可見,蘇軾的「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的佛學理論基因,是可以不言自明的。蘇軾是借用了佛教的空觀和動靜觀來談詩歌創作的。「空」與「靜」是「了群動」、「納萬境」的必要條件。只有先具備了空明澄靜的審美心胸,才有可能更積極地觀察生活之紛紜,使「萬境」騰踔於胸中。
禪宗的空觀還對唐宋詩歌(尤其是盛唐之詩)中的那種空明靈幻的境界有非常深刻的影響。魏晉南北朝詩歌在詩的藝術形式上有了明顯的進步,詩人們以相當自覺的審美觀念來緣情體物,使詩作有了更多的審美價值。玄言、遊仙、山水等成為詩歌創作的主要種類,都得到了長足的發展,但與後來的唐詩相比,還是比較質實的,而唐詩則在整體上達到一種空明靈幻的境界。「質實」在這裡藉以指魏晉南北朝詩歌寫景與抒情、說理分列拼合的樣態,而缺少具有空靈感的渾然完整的境界。
從質實到空明,這是中國古典詩歌藝術的一個躍遷,這個躍遷的實現,主要是在盛唐時期,其典型的體現是王孟山水詩派的創作。李、杜之詩也多有此種境界。以王維的詩作為例。如《終南山》:「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此詩寫終南山的雄渾氣勢,同時在這種描繪中抒寫了詩人博大而廣遠的情懷。詩的意境闊大雄渾,又有一種空明變幻的靈動之感。山水田園詩派的其他詩人也大多有這樣的創作特色。孟浩然的詩作也都有淡遠空明的意境。如《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還有常建的《題破山寺後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等等。這類詩作都有著空明澄澹的詩境,而詩人們與禪的關係,則是形成這種詩境的因素。王維之篤於佛,染於禪,與禪宗關係深契,曾為慧能與凈覺禪師作過碑銘。在一些文章中,王維表述了他以佛禪的中觀思想方法來看事物的認識,如說:「心舍於有無,眼界於色空,皆幻也。至人者不舍幻,而過於色空有無之際。故目可塵也,而心未始同,心不世也。」【《薦福寺光師房花藥詩序》,見《王右丞集箋注》卷十九。】在有無、色空之間,王維不取邊見,而是亦有亦無、即空即色,視萬物如幻如夢。王維即是以這種眼光來進行詩的創作的。這種思想方法滲透在詩的藝術思維中,產生了空明為幻、似有若無的審美境界。
宋代著名詩論家嚴羽論詩以盛唐為法,在《滄浪詩話》中最為推崇的是盛唐詩人那種透徹玲瓏、空明圓融的境界。嚴羽謂:「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詩辨》)這是嚴羽詩學審美標準的描述。嚴羽用來形容盛唐諸人的「透徹之悟」的幾個喻象:「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所呈示的正是詩歌審美境界的「幻象」性質。它們都是禪學中常見的譬喻。禪宗最為推尊的經典《維摩詰經》中為說明世界的虛幻不實,用了不少諸如此類的譬喻,如說:「如幻如電,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諸法皆虛妄見,如夢如炎,如水中月,如鏡中像,以妄想生。」(《注維摩詰所說經》卷三《弟子品》)這些話頭,正是為嚴羽論詩所本。而盛唐詩人們所創造的空明靈幻的境界,是與禪學中的這種即色即空、非有非無的觀念,有著不解之緣的。
二、禪宗的返照自我與詩的超越諦視
禪宗的「悟」,是對主體內在的佛性的的「返照」。在禪宗思想中,一切眾生悉有佛性,而對於佛性的實現,主要是在於返觀自我的「頓悟」。所謂「明心見性」,就是認識自我之心,發現自身之佛性。《壇經》中反覆申說的便是這種返照自我的開悟。慧能認為自性本是清凈的,佛性即在自性之中。一念悟時,眾生即佛;迷時則佛即眾生。自性中即蘊含佛性,欲使之得以實現,須是自己運用般若智慧,進行「返照」。要將自身蘊含的佛性,轉化為成佛的現實性,必須是自性的開悟,而不應捨棄自心,向外覓求。《壇經》中一再說:「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佛性自性,莫向身外求。」如果孜孜向外覓求佛法,那便與其目的背道而馳。禪宗的「頓悟」,即是通過對自心的「返照」,使自在的佛性得以發顯,如同指去雲霧而見日月之明。
「返照」不是邏輯解析,而是一種直觀的洞察。禪師們對學道者並不授予知識,一切公案都不是知識傳授,大多數公案,甚至得不到邏輯思維的解釋。但是,公案不是無謂的。禪師的機鋒也好,棒喝也好,都不過是為學道者提供了個「自悟」的契機。不假外求,是禪宗悟道的一個基本點。禪宗的「返照」,又不是脫離日常生活的煩瑣修行方式,而從詩歌創作的角度是「隨機應照,泠泠自用」,在日常生活中的即物超越,一種「現身情態」中的領悟。禪就在日常生活之中。「平常心是道」,禪宗填平了世間與出世間的溝壑,在塵世間得到心靈的超越。「煩惱即菩提」,禪的超越是不脫離世間的超越。「返照」的工夫,作為禪學對士大夫的普遍性影響,成為他們看待世界、處理人生的重要思想方法之一,隨之也進入了士大夫們的審美心態。在唐詩中,那種幽靜、淡遠而有某種距離感的意境,往往是詩人對於審美客體取一種「返照」的視角所產生的審美效果。最為典型的要屬王維的《輞川集》二十首中的一些篇什及同類作品。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這首詩是詩人以「返照」的視角來創造的詩境。清人李鍈評此詩說:「人語響是有聲也,返景照是有色也。寫空山不從無聲無色處寫,偏從有聲有色處寫而愈見其空,嚴滄浪所謂玲瓏剔透者,應推此種。」【引自陶文鵬:《王維詩歌選析》,廣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125頁。】而像王維的《辛夷塢》:「木末芙容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都是以返照的眼光寫出了自然中特有的超然與靜謐。再如中唐詩人柳宗元,染禪甚深,與禪師往還頗為密切。韓愈以排佛為己務,指責柳宗元篤信佛教,與禪僧過從甚密,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中公然申明自己對佛教的信仰態度。他被貶到永州以後,對佛教的體會益發深切。柳宗元的詩歌創作也以「返照」為其審美觀照的方式,最典型的是他的名作《漁翁》:「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詩人借「返照」的視角來看「漁翁」,呈現了「岩上無心雲相逐」的自由境界。
在宋代詩人中,「返照」成為更為普遍的審美視角。這在一些濡染禪學較深的詩人中就更為明顯。蘇軾在貶謫黃州後,更多地是以禪宗的思想方法來消解其人生苦難,借返照的視角來對自我進行諦視,形成了獨特的審美韻味。他在黃州有《東坡》一詩:「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确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詩人於此領略的人生狀味,別是一番天地。他踽踽獨行,吟味、欣賞著自己的曳杖之聲。詩人是將自我作為觀照對象的,從而使其在黃州的艱難生活在詩人那種「寓身物中,超然物外」的心理中,有了悠然的審美情韻。在黃州,他還寫過:「回頭自笑風波地,閉眼聊觀夢幻身。」(《次韻王遷老退居見寄》)在儋耳,他寫道:「誰道茅檐劣容膝,海天風雨看紛披。」(《東亭》)在《飲酒》中,他借題發揮:「我觀人間世,無如醉中真。虛空為銷殞,況乃自憂身。」在詩人的冷眼諦視和自我返照中,塵世的一切奔波爭鬥,都如螻蟻之擾擾,如夢幻之虛空。再看《百步洪》一詩:
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蹉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離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險中得樂雖一快,何異水伯誇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紛紛爭奪醉夢裡,豈信荊棘埋銅駝。覺來俯仰失千劫。回視此水殊委蛇!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回船上馬各歸去,多言嘵嘵師所呵!
此詩的主旨是借流水之速來呈示世界之無常。「坐覺一念逾新羅」,謂一念之間已過新羅國。「紛紛爭奪醉夢裡」這四句,正是從超然諦視的角度來返觀世界的遷化。俯仰之間已過千劫,那麼,人生更不過是須臾一瞬了。「此心無住」,更是禪的基本觀念。對於萬物無所住於心,無所拘執,當然也就沒有人生的焦慮了。詩人借《百步洪》的飛流直下,來寫禪觀宇宙的感受,仍然是「心游物外」所得的觀照。
在宋代著名詩人黃庭堅的詩中,也經常可以讀到這種以返照諦視的角度來攝寫的意象。黃庭堅思想深受禪學影響,他本身就被納入禪宗黃龍派的譜系,其詩多有「閱世的」態度,如:「主人心安樂,花竹有和氣。時從物外賞,自益酒中味。」(《次韻答斌老病起獨游東園二首》)這是以一種「物外之賞」的態度,平心靜氣地觀照事物,實際上也就是觀照自己的內心。山谷(黃庭堅號「山谷道人」)多以「禪心」觀照事物, 寫出一種「幽賞」的情境。如《又答斌老病癒遣悶二首》其一云:「百阿從中來,悟罷本非病。西風將小雨,涼入居士徑。苦竹繞蓮塘,自悅魚鳥性。紅裝倚翠蓋,不點禪心靜。」對於蓮塘的「幽賞」,深得物外這趣。詩人的心境是超脫而淵靜的,一切都是淡淡的,飄溢著一種禪意。
在詩人的返觀諦視下,無限時空的遷流都被攝化到詩人筆下,而主體非但沒有被泯滅,反而得到了突出。宇宙、時空是變動不居的,主體卻得以強化,似乎可以與無窮變化的宇宙相融匯,充滿了一種力度感。如山谷詩:「松柏生澗壑,坐閱草木秋。金石在波中,仰看萬物流。骯髒自骯髒,伊優自伊優。但觀百世後,傳者非王侯。」(《楊明叔從子學問甚有成,當路無知音》)「黃葉山川知晚秋,小蟲催女獻功裘。老松閱世卧雲壑,挽著蒼江地無萬牛。」(《秋思寄子由》)在這些詩中,詩人對宇宙、世界持「閱世」的態度。
不僅蘇、黃詩有這種冷靜諦視的特點,宋代其他詩人也多對宇宙人生取一種超然的、帶有距離感的觀照態度,這便形成了宋詩的某種超越精神。這種超越精神,是與禪風有密切關係的,更多地出現於浸淫於禪悅的詩人的創作之中。如沈遼是北宋一位有名的詩人,中年以後,「一洗年少之習,從事禪悅」。(《宋詩選·雲巢詩鈔》)他有詩云:「已恨初年不學仙,老來何處更參禪?西風搖落歲事晚,卧對高岩看落泉。」(《游瑞泉》)這也是對世事的冷眼諦視。江西詩派的重要作家韓駒,頗有禪學修養,與禪僧過從甚密,唱和之作不少。韓駒詩中有些以禪論詩之作,也是廣為人知的。如《贈趙伯魚》詩云:「學詩當如學參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韓駒有些詩作是取超然諦視的角度來寫人世的紛擾,其間是藉助了禪觀的。如《次韻參寥》其二:「且向家山一笑歡,從來烈士直如弦。君今振錫歸千頃,我亦收身向兩川。短世驚人如掣電,浮雲過眼亦飛煙!何當與子超塵域,下視紛紛蟻磨旋。」這正是禪宗的「返照」。
禪宗的「返照」,對於士大夫的心態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滲透於詩歌創作中,造成了靜謐而超然的境界,使作品有了更多的審美韻味。
三、自然:禪與詩的棲息
禪宗愛自然,禪便棲息在大自然之中。在禪的公案中,處處都有自然的意象,作為禪機的啟悟。「如何是和尚家風?」「滿目青山起白雲。」「如何是靈泉境?」「枯椿花爛漫。」「如何是清靜法身?」「紅日照青山。」自然,在禪宗的眼中,是何等的親切!李澤厚先生於此有較精到的論述,他說:「禪宗喜歡講大自然,喜歡與大自然打交道。它追求的那種淡遠心境和瞬刻永恆,經常假借大自然來使人感受或領悟。其實,如果剔去那種附加的宗教的內容,這種感受或領悟接近一種審美愉快。審美愉快有許多層次和種類。其中有『悅志悅神』一大類。禪宗宣揚的神秘感受,脫掉那些包裹著的神學衣束,也就接近於悅神類的審美經驗了。不僅主客觀混然一致,超功利,無思慮;而且似乎有某種對整個世界與自己合為一體的感受。特別是在欣賞大自然風景時,不僅感到大自然與自己合為一體,而且還似乎感到整個宇宙的某種合目的性的存在。這是一種非常複雜的高級審美感受。」【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人民出版社,1986年,210頁。】李澤厚先生把禪與大自然的關係給予明確的揭示,並且將禪在大自然中所領悟的宗教感受與審美愉悅溝通起來,但缺少一些具體的分析與說明,況且還有些泛美學化了。其實,禪之喜愛大自然,是可以得到較為切實的解釋的。
禪並不在外在於眾生,而且就在眾生的「自然」之中。佛性是遍在於一切「有情」的,這在南朝高僧竺道生高倡的「一闡提人悉有佛性」的命題中已經有了理論根基。禪宗進而揭櫫出「無情有性」的響亮口號,進而使大自然一切都閃爍出禪的光彩。「無情有性」就是說不但「有情眾生」悉有佛性,而且一切山河大地、草木土石等無情物也都有佛性,「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
禪宗融攝了天台的「一念三千」和華嚴宗的「理事無礙」,把山河大地、草木瓦石,看作佛性的荷載。「一切聲色,是佛之慧目,……諸佛體圓,更無增減,流入六道,處處皆圓,萬類之中,個個是佛。譬如一團水銀,分散諸處,顆顆皆圓,若不分時,只是一塊。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黃檗斷際禪師宛陵錄》,《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2卷第4冊,中華書局,1983年,221頁。】這裡集中體現了後期禪宗「無情有性」的思想,「萬類之中,個個是佛」,更多的是將佛性放進大自然中加以體驗妙悟。
這與斯賓諾莎的泛神論甚是投契,不能不引起我們進一步的思考。斯賓諾莎哲學把自然與神等同起來。在他看來,「實體只有一個,就是『神即自然』,任何有限的事物不獨立自存」【羅素:《西方哲學史》中譯本下卷,商務印書館,1963年,95頁。】。斯賓諾莎認為,大自然之所以是統一的,就是因為神作為統一的實體在大自然中存在著。斯賓諾莎認為,在自然中只有一個實體,一個無限的實體,而不會有另一個實體,因而,自然的本身也就是神。在任何自然物中,都具有無限的圓滿性【參《神、人及其幸福簡論》中譯本,商務印書館,1987年,139頁。】。這種觀點與中國佛教華嚴宗的「理事無礙」觀,頗有相通之處。華嚴經典云:「一一事中,理皆全遍,非是分遍。何以故?彼真理不可分故。是故一一纖塵,皆攝無邊真理,無不圓足。」【《華嚴法界觀門·理事無礙觀》,《佛教經籍選編》,199頁。】這與斯賓諾莎的「泛神論」幾無二致。禪宗的「萬類之中,個個是佛」,很明顯是融合了華嚴宗的思想的。在有限中包容無限,在片刻中寓含永恆,在任何的「事法界」中都包含著「理法界」,本體也就在生滅變化的現象界之中。禪宗對這些是說得了了分明的:「所以一切色是佛色,一切聲是佛聲。舉著一理,一切理皆然。見一事,見一切事,見一心,見一切心,見一道,見一切道;一切處無不是道;見一塵,十方世界山河大地皆然。見一滴水,即見十方世界一切性水。」【《黃檗斷際禪師宛陵錄》,《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2卷第4冊,229頁。】
詩人愛自然。因為大自然比朝廷、比市井都純凈得多。越是政治昏昧、世風日下之時,詩人們越是渴望投入大自然的懷抱,以凈化自己的靈魂。真愛自然的詩人,是把自己的靈魂投入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的。耽禪的詩人愛山水,親自然,王維、孟浩然如此,劉長卿、韋應物、柳宗元也如此。禪是一種人生哲學,一種心靈的存在方式。當他們在仕途上受到挫折後,或在精神上、心靈上飽經憂患之後,往往會頓悟禪機。「人生如夢」的觀念就會變為親在的體驗。尚有一份正義感、正直心的士大夫在飽諳了官場齷齪後,就會更鐘愛於自然。王維在經歷了「安史之亂」的磨難後,雖然仍在朝廷任職,卻更為棲心釋梵。在輞川別業寫下了那麼多膾炙人口的山水詩。孟浩然在長安求宦不成,再返江南,「山水尋吳越」,在山水詩中所表現的心情,十分清遠恬淡。白居易在飽諳朝市爭奪、官場傾軋之後,晚年一心向佛,澄心靜氣,在他眼中的自然是清悠閑遠的。當詩人以禪的眼光來看自然時,自然物象進入詩中,也就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禪味。受禪風薰陶的詩人,寫出的山水詩,都有著淵靜的氛圍。禪宗喜愛自然,是把自然作為「佛性」的寓含。染禪的詩人們,有禪的意識,禪的眼光,他們面對自然,往往借物象來品悟、咀嚼禪理,自覺不自覺地在詩中道出參禪的心得。如白居易的《閑詠》:「步月憐清景,眠松愛綠蔭。早年詩思苦,晚年道情深。夜學禪多坐,秋牽興暫吟。悠然兩事外,無處更留心。」再如蘇軾的《吉祥寺僧求閣名》:「過眼榮枯電與風,久長哪得似花紅。上人宴坐觀空閣,觀色觀空色即空。」都是在詩中表述出自己的宗教情感體驗。禪的意識在這種情境中,轉換為在有限中見無限的審美能力。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千差萬別、各具形態的,又都是千變萬化、生滅不已的。禪宗善於即色談空,在萬法的殊相中品味真如。詩人則善於捕捉活生生的物象,剪裁下大自然鮮活的一草一木,攝入詩中,使它傳寫出宇宙的脈息,留住美的永恆。
禪宗把自然作為「真如」的表象,認為一花一葉,都含有佛性。因此,一切都有了靈光;詩人,真正意義上的詩人,是將自然作為詩的淵藪,作為逃離世俗醜惡的精神綠洲的。杜甫即云:「我生性放誕,雅欲逃自然。」(《寄題江外草堂》)而禪的介入,使那些山水詩,又多了些奇妙的氤氳!
〔張晶,1955年生,吉林四平人。文學博士。現為北京廣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發表有《遼金詩史》、《遼金元詩歌史論》、《佛禪精神之光》等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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