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墳塋的聶魯達 | 鳳凰讀書

去年在智利的聖地亞哥書展上,巴勃羅·聶魯達的一本新詩集問世,這本新書以《在蔭涼之地碰觸你的雙足和未發表的詩》為名,收錄了聶魯達從1956年到1973年間寫就的一些從未發表過的詩作。而正如曾經被發現的《黑島詩集》一樣,新書中的一些情詩,可能是獻給一個人——聶魯達第三任妻子瑪蒂爾德的侄女阿莉西婭。當時,聶魯達背著瑪蒂爾德,用詩歌向他浪漫情史中的最後一個女主角傳送綿綿情意。瑪蒂爾德一直沒有承認這段她丈夫和她侄女之間的戀情,儘管傳言甚至被寫到了聶魯達的傳記中去。

聶魯達曾說:「我曾答應你們為我的每一首情詩作出說明,但多年歲月已流逝。並非我遺忘了任何人,而是你們能從我給的名字中獲得什麼?讓我們坦誠相待,我從未說過一句不誠懇的情話,也無法寫出一句不真實的詩句。」關於詩人的愛情,讀者很多時候無從置喙,所以本文作者Manuel Vilas除了對聶魯達地下愛情的調侃,更多是把目光放在那些熱炒已去世著名作家生前「未發表」作品的現象,形容其為「文化精英的病態自虐」,以犀利的筆調,給讀者和出版商提供了另一種角度的參考。

巴勃羅·聶魯達《在蔭涼之地碰觸你的雙足和未發表的詩》這本書的印行令人深思,我很希望這些反思是屬於21世紀而非20世紀:一者眼見著聶魯達已然成了品牌,二者品牌不因創立者辭世而停產,三者「作者生前未發表作品」這個概念該做檢討了。

實際上,巴勃羅·聶魯達如同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或者但丁,對多數人而言依然「未曾發表」,而且仍會如此。大概可用同樣的說辭再次推出《塵間居所》:發現了巴勃羅·聶魯達名為《塵間居所》的未發表作品!真是絕妙的題目,五億講西班牙語的人里怕有九成都不會覺得這消息有什麼不妥。

執著於「未發表作品」的病態當屬文化精英的自虐,與普通讀者本不相干。無法不相干的是媒體炒冷飯的需要。這在羅伯托·博拉尼奧(譯註:智利小說家,1953-2003)身上我們有所見識,今後還會碰到。

所謂「未發表」作品的出爐,實是把市面已有的文學產品重又投放市場的手法而已。老作家那些名聲在外的私人文檔如今移步電腦硬碟,故紙墨瓶對陣硬碟文檔,令逝者頓時後現代起來。然而,像品牌創製者之死這種聊做談資、可有可無的事,要使本已了無新意的東西鹹魚翻身,方法就是藉助這些文檔或硬碟。此時此刻,整個西方文化界正在各種媒體上大談特談巴勃羅·聶魯達「未發表」作品的出現。結果顯而易見:巴勃羅先生重登各大報章,他的著作死而復甦。

《在蔭涼之地碰觸你的雙足和未發表的詩》(Tus pies toco en la sombra)封面

文學需要宣傳

如今的作家若疼惜後人,應在往生之前留下塊豐碩的硬碟。是誰繼承了聶魯達的產權?是誰可從聶魯達重現江湖中取利?這委實是個問題,這個問題誰都不會提出。但無論怎樣,它是此書出版背後的動因,也是佩雷·希姆費萊爾(譯註:西班牙作家和文學評論家,1945-)在序文之末斬釘截鐵地稱這些詩為「確定無疑和無可辯駁」的未發表作品的緣由。我不僅要問:「無可辯駁的詩」究竟是什麼玩藝!

評論家若有意庄而重之地推介文學作品,誇飾簡直高潮般相似。選擇倒也不多:什麼「真正的詩人」、「激情迸發的詩人」,什麼「美難方物的詩人」、「名聞遐邇的詩人」,或如此番「無可辯駁的詩章」,如此等等別無其他。這話並非意在譏諷,因為我心中明了,文學需要宣傳,資本主義需要宣傳。

行文至此,接下來我得說,《在蔭涼之地碰觸你的雙足和未曾發表的詩》中,聶魯達的詩句在文學上精妙絕倫。看來,輪到自己鼓吹宣傳時,誰都不會偏離常情太遠。我們須懂得誇飾生活,這就夠了。

書中共有21首未曾發表的詩,寫於1952年至那位智利詩人辭世的1973年。巴勃羅·聶魯達基金會的檔案主管達里奧·奧塞斯在引言中敘述了此書的前世今生,內里頗有曲折詭譎之感。似乎這些詩「逃過了瑪蒂爾德·烏魯蒂亞的審查」,出版也經歷了細緻入微的析類辨義。這一切富於學色彩,宛然一幅神話題材的壁畫:詩人的遺孀虔誠地展讀亡夫詩篇,偏生這幾首長了腳,躲進詩人黑島居處某隻箱篋之內,那邊廂皮諾切特這頭豬玀正盤算著抹殺對這位世界詩人的紀念。

詩人側旁的豬

洛爾加(譯註:西班牙詩人,1898-1936)有佛朗哥,聶魯達有皮諾切特。西班牙語文學最為世界的兩位詩人作為歷史形象出現時身旁各有一頭政治豬玀:那是西班牙語世界的印記。盎格魯薩克遜世界(是其透過次第相繼的先知們派發世界性聲譽,迄今最晚近的是哈羅德·布盧姆,他幫助洛聶兩人確立了國際文學聖徒的地位)需要詩人身旁有頭豬,才能給予他在西班牙語文學的終極聲譽。這做法自有妙處,絕無雷同。噢,西班牙語的詩人們哪,若想名滿世界,就給自己找頭政治豬玀吧!

巴勃羅·聶魯達這21首未發表的詩附有影印件。那些紙頁來自詩人旅行時船上的菜單和音樂節目單,因為巴勃羅先生經常乘船遨遊。影印版的詩篇都是用詩人鍾愛的綠色墨水寫就。

有首詩帶有下面這條瑪蒂爾德·烏魯蒂亞筆跡的註記:1952年12月29日上午11時,在雷西菲與里約熱內盧之間3500米高度飛行。那架飛機飛得太低了,霎時我想起可憐的卡洛斯·加德爾(譯註:阿根廷探戈歌唱家,死於飛機失事,1890-1935)。

這個版本使用的全部手稿放在特別設計用於保存紙張的箱子中,箱子則存放在巴勃羅·聶魯達基金會鋼板護持的地庫里。這頗有未來主義和科學無菌的意思,令人想著西班牙語美洲國家相較於美國的大學,對西班牙語作家遺產的看護總算同樣有效甚至更為有效了。不幸的是,本可在拉美善加保存的文學檔案還是流落到了美國的大學。

在這種意義上,巴勃羅·聶魯達基金會厥功至偉。那間鋼板地庫存放的是位篤信愛情者的言語。或許聶魯詩歌使讀者著迷之處,便是令人驚奇的對人間愛情的信念。這種信念遠非抽象,實乃具體:聶魯達詩歌奠基在曾相廝守的真實女性之上。

秘辛泛濫

聶魯達與第三任妻子瑪蒂爾德·烏魯蒂亞

瑪蒂爾德·烏魯蒂亞逝於1985年。據可信之人證,她說自己死得幸福,因為將追隨巴勃羅而去。二十甚至三十歲時會相信愛情,但六七十歲仍痴信愛情,難免讓人疑竇暗生。

《在蔭涼之地碰觸你的雙足和未發表的詩》令巴勃羅·聶魯達的人生再次曝光。他將生年分給了三個女人,儘管別有艷遇。同第一個女人瑪麗亞·安東涅塔·哈赫納爾育有一女瑪爾娃·瑪麗娜,孩子八歲便夭亡了。與第二個女人德莉婭·德爾·卡麗爾共度幾近廿載光陰。在第三個亦即最後那個女人瑪蒂爾德·烏魯蒂亞陪伴下,1971年他獲得諾貝爾獎,1973年9月23日撒手塵寰。

在這些未發表的詩篇背後,近來詩人生平又加添許多秘辛,就像有故事說他並非死於癌症,而是皮諾切特獨裁政權蓄意毒害。聶魯達的屍骨被挖將出來,左分右析,排除了謀殺的說法。

巴勃羅·聶魯達的屍骨何等模樣我無從得知,但自忖今後還會有名流被掘墳曝骨,且伴以刻意邀約的媒體記者及大腕寫手。我期望獲邀共襄路易斯·博爾赫斯或加布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被破墓開棺的盛舉。此兩事簡直唾手可得,而費德里戈·加西亞·洛爾卡的骨殖則無從找尋,依然在伊比利亞半島下方以暗黑之界的速度狂奔,進行結局難以知曉的 「地下」冒險。聶魯達屍骨或許未見毒物,但我確信是皮諾切特害死了聶魯達,既緩且慢。

液體般的沉默

扒挖出來的還有聶魯達最後時期隱秘的激情角落,於是行將就木的奈夫達利·雷伊斯(譯註:聶魯達原名)與青春四溢的阿莉西亞·烏魯蒂亞——正妻瑪蒂爾德的侄女——之間的情愛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據傳瑪蒂爾德把兩人堵在了床上。有時我想,聶魯達詩歌之中本應多些床榻、少些雲朵海洋。

也許21首未發表詩作的某篇背後並非瑪蒂爾德而是阿莉西亞,這就解釋了為何它們長了腳。我們知道的是阿莉西亞依然健在,不久之前公開承認了與聶魯達的情事。

傳說與偉大之詩人結伴而行再好不過了。沒有煌煌的傳說便沒有傳奇,沒有傳奇便沒人崇信作家。聶魯達擁有兩個神話:愛情與政治奮鬥。也就是說:愛情與歷史。

許多正在執業的西班牙語詩人對聶魯達的詩頗多腹誹。好吧,有本事他們來寫好了!打造品牌不易,有本事他們來造好了!他們根本做不來,理由很簡單:若有本事,他們早就做了,不會再來找聶魯達的麻煩。

書中的詩本不應當秘不示人,那絕非搜羅來的二流貨色。《詩篇四》是首特別的詩,優美非常,甚有大西洋彼岸前哥倫布時代的風格。我與佩雷·希姆費萊爾不謀而合,他在序言里也極口稱讚這首詩。序言本身也是一首詩,又是一篇罕見、神秘、搖移於語義辨析與虛構創作之間的讀書筆記。似乎一位謎般的閱讀者將筆記安放在詩的腳下,然後在液體般的沉默中化為霧汽。

忘卻女主人的詩篇

此書中《詩篇四》是無題詩。它本當配個標題,但稱作《詩篇四》亦無不可,反其道而行之,倒成全了它。這首樹立主題的詩,有著鮮明的聶魯達風格,能量充盈,詞語之間滿是黏液,彷彿在以西班牙語互通款曲。

《詩篇四》開頭提到一個「在天空的眼睛裡拋灑灰燼」的女人。這女人是誰?顯然是姓烏魯蒂亞,但到底叫瑪蒂爾德還是阿莉西亞?想來還是不要刨根問底罷,否則便真是有病了。還有幾首詩令人想起《元素讚歌》,非同凡品,我也非常喜歡。

謎依然如故。不知道為何耽擱如此之久這些詩才得見天日,達里奧·奧塞斯的引言也算得是虛構類作品罷。不清楚聶魯達為何遺忘了這些詩。大概別無他計,他只能忘掉這些詩,才免得瑪蒂爾德忘記他罷。甚至可以假想這些詩並非巴勃羅·聶魯達所作,而是出自巴勃羅·畢加索的手筆。反正事業的創立者已不在人間。

不知道阿莉西亞·烏魯蒂亞是否還保存著更多聶魯達的詩。也許好幾百業已亡故的智利女人私人文件里,都曾有過奈夫達利情意綿綿的詩句,因為奈夫達利後來愛上了數以百萬計的女人。也許聶魯達就是這樣一個詩人,他的詩篇遺留在塵間所有的地方。後來這些詩忘卻了自己的女主人。在生命之中我們都會忘事:有人忘掉的是詩,有人忘掉的什麼都不是。

譯者:老茂 原作者:Manuel Vil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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