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武術家的人生歸宿
江河孤渡,千山獨行。雖歷盡艱辛,還一如既往。不成時想成,沒有時想有,待到功成名就時,反倒淡然。帶著淡定的心,守住寂寞,帶著孤獨的靈魂,繼續前行。因為這是武者的人生歸宿。
武林中人的氣質大多是內向的,他們的靈魂深處始終是孤獨的、寂寞的。他們的精神世界似乎十分充實,卻又總是被某種似有若無的失落感困擾著,剪不斷,理還亂,最終常常是帶著某種遺憾離開人世。而他們的孤獨、他們的失落和遺憾,一般人又多難以理解。於是,這便成了一個亘古之謎。象歷史那樣遙遠,又象夢境這般貼近,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在孤獨中齎志而歿,把永恆的謎底埋葬在九泉之下。
清初著名學者顏元(1635—1704)是一位難得的文武全才。他提倡實學,反對空言,開創了顏(元)李(恭)學派。他又精通技擊,內功深厚,曾在數招之內擊敗商水大俠李子青,他名滿天下,交遊南北,晚年卻留下了這樣一首詩:
宇宙天知己,唯有地天通。須臾隔亦愧,自矢日兢兢。
對他來說,宇宙之大,竟然找不到一個知己,只有與天地互通靈犀,片刻無隔,矢志奮進不懈,才能感覺到心靈上的一點慰藉。這是多麼沉重的孤獨,又含有多少人生的悲涼!
唐人高適詩云:「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但卻恰恰是那些「誰人不識」的名人,到時時懷著常人難以理解的孤獨。因為他們往往是智者,其思想超越了同時代的人,他們在自己所處的社會環境中找不到知音,聽不見共鳴,所以他們猶如鶴立雞群,難以擺脫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孤獨感。那些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們又何嘗不是如此?金庸在《神鵰俠侶》中寫到一位孤獨大俠,他仗劍縱橫南北,戰無不勝。最後,普天下再也找不到一個能與他較量的對手了,他成了名符其實的「天下第一劍」。但是,他從此也厭倦了人生,埋劍隱居,最終孤獨地死在一個荒涼的山洞裡。他留下的遺言是:「劍魔孤獨求敗既無敵於天下,乃埋劍於斯。」嗚呼!群雄束手,長劊空利,不亦悲乎?這位孤獨大俠的心境豈又是常人所能理解?陽春白雪,和者蓋寡,冬蟲夏草,識者彌鮮。這位孤獨大俠雖然是文學家虛構的人物,但他沒有對手的寂寞卻也不全是作者憑空杜撰,而是有現實根據的。
求實就是求道,藝無止境即道之所在。拳與道合,藝與心合,最後達到拳道合一,拳心合一,這是武學的最高境界。為了追求這種神化之境,有天資的人也須付出數十年不懈的努力。況且藝無止境,即使在同一境界之內,又有高低、深淺之分。所以,窮以一人畢生之力,也永遠研討不盡拳理拳技,只能掌握其中的若干部分。
大凡成為武術大師的人,多從幼年起即悉心學習武藝,其所從必為名師,名師所督責必為苛刻,所以關於武術的種種意識,如勝負意識,自衛意識,拳道意識等,很早就在他心靈里紮下了根。顏元從八歲起從吳洞雲學習文武諸藝,從十四歲開始練習運氣之術,二十三歲學兵法。五十七歲時漫遊河南,遍訪文武名流,「折竹為刀」擊敗大俠李子青。他六十九歲時還為人指點刀法。顏元天資聰穎,他從八歲學武,大概到五十歲上下其武藝才達到巔峰狀態,其間經過了大約四十年的漫長歲月。在此漫長的歲月里,習武者耳聞目睹,心中所想,手中所練,不是武術本身,也必大多與武術有關。在這樣的長年熏陶習染下,有關武術的種種意識已經融入他的靈魂,武術中的某些功法,功夫似命一般已經融入他的身體,一旦遇事,心意一動,出手便成招式,抬腿便見功夫。當然,任何不會武術的人也都具有一定的勝負意識和自衛意識,但是他們的這種意識比起武林中人來,卻又有質的不同。至於拳道合一的意識,不要說不會武術的人根本沒有,連那些練了多年拳的習武者也未必就有。
在這種情況下,武術家們不僅同一般不會武術的人之間缺乏共同語言,就是同武術界那些水平比較低的人之間也比較缺乏共同語言。在同一水平層次的高手們之間(應當指出,在同一時期內,這種高手的數量極少),由於勝負心態、自衛意識、門派之見、維護名望等諸多因素,彼此開誠布公地交流練功心得經驗的機會是極少的。他們寧可燭耀技藝而絕不公開功法秘訣。也就是說,高手們彼此之間雖說應當有較多的共同語言,但實際上他們彼此的心靈也是互相封閉的,甚至較同一般人之間封閉得更嚴密,更牢固。這種孤獨的狀態是人為造成的。
學習武藝,除了開始一個階段由師父教授以外,越往後練就越靠自己動腦筋。等練到暗勁以後,完全要憑自己的悟性和毅力去摸索。年長月久,習武者自會養成內省的習慣,他們十分注重自己的思維活動,經常注意意與氣的結合,氣與力的結合,並且幾乎每式每招都要反覆進行自我檢查。他們的外表也許是沉靜,但意念卻在不斷地運動,帶動真氣在體內周流不已。這種內動而外靜,或以內動指導外動的特殊的「意力運動」不同於一般人的運動方式,由這種特殊運動方式培養鍛鍊出來的思維習慣當然也是特殊的。
武術練到高級階段,一定要講究順應自然,誠如先輩所說:「動靜無始,變化無端。虛虛實實,自然而然。」順應自然則一通百通,一順百順,無絲毫拙力,無絲毫勉強,圓活流暢,無不如意。順應自然首先要求習武者心緒平靜,排除任何干擾,無牽無掛,不為世俗塵念所擾。因此習武者都要在幽靜之處練功,不僅是因為這些地方空氣清新,而且因為處於幽靜之地便於心智清爽,排除雜念。久而久之,武術家們養成了中和的氣質,自會把世間的富貴利祿看得不是太重,於個人的榮辱升沉也不大放在心上,與世無爭,與人無爭。這樣,在一般世俗者眼裡,武術家們似乎變成了身在塵世而心在世外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怪人」,對他們的行為方式當然也就難以理解了。
武術家們數十年如一日地潛心鑽研武技,他們從思想到行動都是孤獨的。他們以練武為事業,視武技如生命,須臾不可離。他們所孜孜追求的,是自己武功的繼續提高,力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但是,藝無止境,而一個人的生命終究有結束的時候。武術家們多是在晚年仍精進不己,研求不休,為的是想超越前人,也想超越同時代的同道們,成為承前啟後的一代宗師。但是,即使武功再高也逃脫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當他們彌留之際,他們首先想到的恐怕不是這一生的榮辱得失,而是武技內功中的何處關竅尚未最後解開,何種功法尚未最後練成,從而不得不滿懷遺憾地離開了人世。
武術家也是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也有妻室兒女。但是由於他們勤於練功而疏於理家,於家庭瑣事多不管不問。教兒女學武,多是嚴苛過於溺愛。練武戒色,因而對妻子也較少溫存。武術家在自己家裡從精神上講也存在著孤獨感。那麼,當他臨終前回首往事時,一定也會有某種失落感襲上心頭,覺得愧對妻子兒女。但此時悔悟,已經無法挽回,只能成為終生的又一遺憾。
顏元在臨終前半年寫下了「立心高明,俯視一切」八個字,可作為他一生的寫照,這大概也是不少武林高手們暮年心境的反映。大概正是由於「立心高明,俯視一切」,他們才不屑為榮辱貴賤所動,不屑與芸芸眾生為伍,而心甘情願地長年忍受著孤獨的折磨,為自己珍愛的武術事業奉獻出寶貴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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