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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見證了他倆的友誼

《文匯讀書周報》第1712號第三版「書人茶話」

(2018年5月14日發行)

《白鹿原》見證了他倆的友誼

魏 鋒

——著名作家陳忠實對評論家李星極為尊重,作為同代的陝西文壇青壯派作家和好友,《白鹿原》成稿後的第一位讀者就是李星。

本文作者魏鋒採訪評論家李星

他們志趣相投,

關於文學有說不完的話

——1973年,陳忠實在《陝西文藝》發表短篇小說《接班以後》,作為雜誌編輯的李星認識了經常投稿的讀者、作者——西安市郊區毛西公社的陳忠實。1982年,陳忠實以專業作家的身份,調入陝西省作協從事文學創作。已從事評論和編輯10年的李星與已相識10年的陳忠實走得更近了,兩人相識於文學,是可以傾心相談的文友。

——當年,陳忠實主要在灞橋那邊創作,很少待在作協。到作協來,肯定到李星家吃飯,西紅柿雞蛋面、糊塗面、燴面片、苞谷糝兒,有啥吃啥,從不挑剔。有一次,李星親自上陣給陳忠實打苞谷面攪團,結果買的苞谷面不太好,而且帶著苦味,湯也只是蔥花青菜湯。當李星把澆了菜湯的一碗「水圍城」端給陳忠實時,他也不說話,呼嚕嚕幾口就喝光了,還讓李星再盛一碗。「連我這個愛吃攪團的人也吃驚不小。」李星感慨地說,這朋友真是一點不做假。

——兩個人都從農村出來,家庭境遇相似,都是兩女一兒,年齡相仿,志趣相投,坐在一起,關於文學有說不完的話。

—— 「自學成才的陳忠實永遠介紹自己是『高中生』,虛榮之心、名利之心他都沒有,只有一顆專註人性、專註寫作的心。」在李星眼裡,陳忠實是一個很嚴謹的人,創作上做的總比說的多。陳忠實一直在創作上尋求突破,不斷地嘗試各種文體的創作,尤其是中、短篇小說突飛猛進,《高家兄弟》《接班以後》《公社書記》《梆子老太》《康家小院》《藍袍先生》等中篇發表,獲得了幾項文學獎,但並未在人們心中引起質的變化。

陳忠實(左)與李星合影

——進入上世紀80年代中期,經歷了短篇小說、中篇小說空前繁榮時期的中國作家們都明白文學競爭將集中到長篇小說領域,1985年和1987年,陝西省作協連著召開了兩次長篇小說創作促進會,與會的陝西作家也紛紛投身長篇創作,賈平凹、路遙等皆有力作出版,對於頗具實力的陳忠實,大家當然都很關注。

——「早在1986年、1987年,就有人說忠實在寫長篇,一年過去了,兩年、三年過去了卻仍無動靜。」李星說,大概是1988年的一天,他見到剛從鄉下返回的陳忠實與胡採在收發室裡間說話。因為胡采是當時作協的領導,又是老評論家,李星覺得他一定掌握了陳忠實長篇寫作的情況,於是就去問胡采。「忠實這個人,你當然知道總會留有餘地,他說開始寫了,那起碼已寫過一半,並比較順利,甚至初稿都出來了。」同樣說話辦事穩重的胡採的話,給了關注陳忠實寫作動態的李星很大的希望。

——盼星星盼月亮,1989年、1990年又匆匆過去了,陳忠實的長篇仍然不見蹤影。

不斷鼓勵,李星成了

《白鹿原》最早的三位閱審者之一

——1991年3月10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在早間新聞聯播中公布了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結果,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名列榜首。這天上午,李星和路遙等人都要去參加陝西人民出版社組織的一個座談會,陳忠實來得晚了一些,坐在隔開李星一個的空位上,中間是正在發言的路遙。

——「雖然我知道他要出長篇,但遲遲沒出來,我也替他著急。在《平凡的世界》獲茅獎的消息傳來後,我便隔著路遙將早晨剛聽到的消息告訴他。」李星說,沒想到陳忠實的第一反應是:「太好了,這是陝西文學的大好事。」

——「你的長篇寫完了嗎?」

——「還沒有。」

——「幾年了,你躲在鄉下都幹了些啥,咋還沒有完?」

——「不急。」

——路遙還在發言。李星又招手讓陳忠實俯過頭來說:「你要是今年再拿不出來,就從這七樓跳下去。」

——於是,陳忠實回家後對老婆說:「快擀麵,晾乾,我背上回老家去,這事弄不成,咱養雞去。」

——陳忠實狠下決心開始創作《白鹿原》的時候,李星又直言不諱地說出了自己的觀點:「忠實啊,你在寫這個作品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的思想解放到不能再解放的程度,拋棄現在知識分子的普遍想法,這樣才能寫出好的作品。」

——陳忠實後來在文章中寫道:「按農曆說這年(1991年)的臘月二十五日下午,我寫完了《白鹿原》的正式稿,卻沒有告訴逼我跳樓的李星。春節過後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我把《白鹿原》正式稿又順了一遍。待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高賢均和洪清波拿走手稿之後,我把一份複印稿送給李星,請他替我把握一下作品的成色。他和高、洪是這部小說最早的三位閱審者。我回到鄉下,預想高和洪的審閱意見至少得兩個月以上,儘管判活判死令人揪心,卻是急不得的事。」(《一個人的聲音——李星印象》)

陳忠實長達20頁的手稿《一個人的聲音——李星印象》

——「我當時對陳忠實的期待是他能寫出像浩然的《蒼生》那樣的小說就好了,誰知一讀吃了一驚,陳忠實寫出了一部史詩性的作品!」李星說,他讀的是手寫複印稿,一個章節訂成一本,有一二尺厚。一口氣讀完了這部力作,陳忠實的《白鹿原》讓李星非常驚喜。

對《白鹿原》的第一聲評論,

竟然是非文學語言

——過了大約10天,陳忠實專程從鄉下回到省作協找李星,想聽聽李星對此書的看法。進入家屬院,拐過樓角,正好看見李星在前邊走著,手裡提著一個裝滿蔬菜的塑料袋。「李星!」陳忠實叫了一聲。李星轉過身,看到是陳忠實,卻沒有說話。陳忠實向前一步,走到李星跟前,李星只說了句「走,到我屋裡說」,說罷轉身便走。

——「我這人一直臉黑,之所以說我面無表情,那是因為我當時真的挺嚴肅的。我倆在院子里碰到,我對這部作品太喜歡了,這是個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嚴肅地跟他說,否則不足以表達我對他作品的肯定。」李星事後解釋說。

——但李星見面時的沉默和冷靜卻讓陳忠實內心忐忑不已,已經有了接受批評的幾分準備。進了家門,李星先把菜放到廚房,依舊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到他的卧室兼書房,陳忠實跟在後面。「咋叫咱把事弄成咧?!《白鹿原》大大超過我的想像,將1949年以前的農村社會寫得那麼真實,人物塑造得那麼飽滿,屬於一流上乘之作。」李星情緒很激動,緊走幾步,猛然擰過身來,瞪著一雙眼睛,一隻手狠勁兒地擊打著另一隻手的掌心,幾乎是喊著對陳忠實說。他甚至忘記了請陳忠實坐,自顧自地在房子里轉著圈發表自己的閱讀感受和看法。

2018年3月26日,鐵凝在李星家傾聽他談論陝西文學

——陳忠實不止一次在公開或者私底下頗為得意地說:「我後來曾調侃作為評論家的李星,對《白鹿原》書稿發出的第一聲評論,使用的竟然是非評論乃至非文學語言。正是這句關中民間最常用的口頭話語,給我鑄成永久的記憶。越到後來,我越是體味到不盡的豐富內韻,他對《白鹿原》的肯定是毫無疑義的,而且超出了他原先的期待里的估計,才有黑煞著臉突然爆發的捶拳跺腳的行為,才有非評論語彙的表述方式。」 (《一個人的聲音——李星印象》)

——李星感慨地說:「在《白鹿原》創作時我就鼓勵他按自己的主張寫,盡量解放思想。後來證明,他聽進了我的建議,真的突破了自己。不能說因為我的話,他寫好了《白鹿原》,但證明朋友間想到一起去了。」

——看完《白鹿原》複印手稿後,李星連夜擬了20個問題,而陳忠實連夜回答他,這些都成為研究《白鹿原》最原始的資料。

——「一是評論家會自動找上門來為這部小說寫評論,因為這是一部值得評論的小說;二是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在總體思想藝術成就上,10年內恐怕沒有超越《白鹿原》的;三是這部小說完全有可能獲中國長篇小說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這一天,李星激情滿懷地對《白鹿原》表示了認可和讚賞,並預測了《白鹿原》其後的命運。後來,這些預測都得到了印證。

文學依然神聖,

陳忠實用生命踐行了這句話

——「忠實不是急功近利的人,做不到的肯定不會說,說了就一定要做到。他的想法就是要創作出一部可以傳之後世的作品,以此作品安慰自己幾十年的文學追求,寄託他的生命。讓人欣慰的是,他成功了。」李星說,陳忠實說這個話是在寫《白鹿原》之前,像發誓一樣。

——1993年6月,陳忠實這部50萬字、全景式展現了中國農村社會的歷史變遷、具有史志意蘊和史詩風格的《白鹿原》橫空出世,震撼了整個中國文壇。

——李星的目光是尖銳的,而他的價值評估為《白鹿原》的命運所見證。從初版至今,《白鹿原》已發行逾200萬冊,不僅獲得了我國長篇小說最高獎——茅盾文學獎,還先後被翻譯成法文、日文、韓文等多個語種,而且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話劇、戲曲等多種藝術形式,是我國被改編最多的文學經典之一。《白鹿原》還被國家教育部列入「大學生必讀」系列,被評為「改革開放30年影響中國人的30本書」,並在權威的「改革開放30年10部長篇小說」評選中名列第一。

——再好的友誼也會有分歧和隔閡。陳忠實是省作協主席,是李星的領導,在一些事情上,李星並不認同陳忠實的做法,他們也因此疏遠過。但令李星感動的是,不管是自己家葬父親,還是兒子結婚等家事,陳忠實都以朋友的身份出席並幫忙,從未忘記過他。

——2015年3月,李星邀請陳忠實參加教育家丁祖怡逝世三周年紀念會。陳忠實說:「老丁是個好人,當年我就寫過他的文章,現在我身體不好,就不參加了。」 李星以兄弟的口氣批評陳忠實:「這幾年你老說自己有病,很少出來活動,我看你好好的,這樣不病也鬧出病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陳忠實感到委屈,但又不便明說自己的真實病情。

——過了一個多月,突然聽到陳忠實患癌住院的消息,半信半疑的李星趕到醫院探望。看到昔日的好友躺在病床上,李星後悔自己沒有盡到一個朋友的責任,平時沒有給予陳忠實更多的關心和理解。李星最擔心的是陳忠實因想不開影響情緒而加重病情,他安慰老友:「你我都70多歲了,比路遙多活了20多年,現代科學發達,堅持一下就80了,也沒有多少遺憾了。」

——此後的一段日子,李星一直牽掛著陳忠實,兩人用手機聯繫過幾次,但陳忠實都不讓他去:「怕打擾,常牽掛。」後來陳忠實病情加重,李星想再去看望,醫生卻不讓,說他已經說不出話了。

——「忠實去世了,我失去了一個親密的朋友、一位敬愛的兄長,中國文學失去了一個偉大的作家,陝西文學失去了一個帶頭人。」談到陳忠實辭世,李星泣不成聲,難以自抑。李星說:「人格的重量影響作品的重量,有多偉大的人格,就有多偉大的作品,有多高的境界,就有多高的作品。陳忠實的厚重、博大,他的深度、廣度都滲透到了他的作品中,他說文學依然神聖,他也用生命踐行了這句話。」


微信編輯丨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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