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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一次,或者,很多次(情感雜文)三

  罪惡在我,我必報應

  昆德拉為什麼一直痴迷於報復而至報應的主題?

  這樣的主題發展到最後通常會被消解。

  這種消解可以被看做為後現代主義所提倡的某種解構。

  當一切被消解被抹煞,一切將變得毫無意義。

  那麼一旦當報復遭到了報應呢?那麼報復還有什麼意義嗎?

  我們不知道昆德拉為什麼總是痴迷於這個報應的「情結」?不是「多行不義必自斃」的那種因果的報應,而是,報復之後的那個報應。儘管昆德拉小說中決心報復的那個人有著無數無懈可擊的理由,就像《基督山恩仇記》中那個被無辜關押數年的基督山伯爵。大概昆德拉就是想告訴我們,無論報復者怎樣無辜,報復這種行為本身終究屬一種惡性,所以會遭到報應。就如同《聖經》說:罪惡在我,我必報應。

  最早讀到「罪惡在我,我必報應」這句話是在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寫下安娜·卡列尼娜這幾個字時才忽然意識到,無論安娜怎樣不顧一切地愛著渥倫斯基甚至和他生活在一起,但她至死都是卡列寧的妻子。所以,托爾斯泰只能以她的夫姓卡列尼娜來稱呼她,這是安娜怎樣的悲哀!是如此的愛情至上要了安娜的命!就為了愛一個男人安娜捨棄了一切。她的家庭和孩子以及——她的名聲。在托爾斯泰的道德限度中,卡列寧顯然是一個安娜應該背叛的道貌岸然的男人。但孩子卻是安娜所不應捨棄的(當然作者也濃墨重彩地渲染了安娜的母愛),這可能是作家對安娜唯一的不滿(任何人物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比如安娜的丈夫卡列寧。在愛情中這個毫無趣味的男人顯然是受害者,可他留給讀者的卻終歸是一副醜惡的嘴臉)。但是一個要徹底背叛家庭的女人又怎麼能不毅然決然?於是安娜最終不能被那個虛偽的上流社會所接受。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紅男綠女眼中安娜無疑是有罪的(或者作者本身也以為安娜在安娜所處的那個時代或多或少是有罪的)。於是對於一個罪惡的女人來說,報應必然會接踵而至。這報應可以是多種形態的,譬如,首先安娜被不能見到自己的兒子而苦惱萬分備受折磨;然後依次是在一個東正教的國家中離婚的談何容易;安娜對渥倫斯基如此強烈的愛卻得不到回報;安娜被她一向所熟悉所熱衷所迷戀所依存的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最終拋棄;安娜想擁有一個渥倫斯基的孩子而他們的女兒卻不幸夭折;安娜終日被窒息在一個人的孤獨中,而渥倫斯基卻能夠繼續出入上流社會的舞場酒會;安娜把她的全部的愛和全部的生命都繫於渥倫斯基一身,而渥倫斯基卻終於又開始朝秦暮楚了(恰好應了「始亂終棄」——那句中國的名言)。於是,報應紛至沓來,或者,對於安娜那樣有罪女人的報應終於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地。其實,自從安娜愛上渥倫斯基的那一天,報應也就開始了。那所有伴隨著愛情到來的痛苦和煩惱,其實已經都是對安娜的懲罰了。只不過此前的那些傷痛和折磨是安娜暫且還能夠承受的懲罰罷了。直到最後一刻。直到她終於忍無可忍。她便最終一躍報應了自己,將自己送進了那飛快旋轉賓士的車輪之下……

  當報應達到了頂端,生命便也就結束了。於是平靜到來。既然連生命都已經不復存在。痛苦也就沒有了。

  於是安娜解脫。

  終於的解脫。這也是上天的恩賜。

  只是,太不輕鬆了。在經歷了那所有的關於罪惡與報應的輪迴之後,安娜實在可憐。

  於是理解了托爾斯泰為什麼要在《安娜·卡列尼娜》這部小說的題記中說,罪惡在我,我必報應。因為整部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安娜的一部贖罪史。或者十九世紀的托爾斯泰還不能真正站在安娜的立場上為她辯護。或者他的本意是同情安娜的,但是卻唯有在卷首的地方寫上「罪惡在我,我必報應」,這篇小說才能被公眾所接受。當然也許事情並沒有這麼複雜。是安娜自己。安娜這個女人剛好就處在對虛偽的上流社會無比仇恨和她本人虔誠信仰天主教的夾縫中(托爾斯泰先生本人大概也正處在這樣的夾縫中)。所以當她為了反叛做出了有違社會道德的事情後,她才不能原諒自己。所以安娜是決意自己報應自己的,跟虛偽的上流社會無關,跟冷酷的卡列寧無關,也跟不忠於她的渥倫斯基無關。她就是「罪惡在我,我必報應」。她不過是用自己痛苦的靈魂和罪惡的經歷印證了《聖經》教義而已。

  想托爾斯泰在寫著安娜悲慘的終遭報應的故事時,心裡也一定在默誦著《聖經》的這句至理名言,而他這位偉大的作家應當也是相信這因果報應的。

  但是在昆德拉這裡好像就不一樣了。

  儘管我還沒有看到昆德拉評價托爾斯泰的文章,但是昆德拉顯然是十分熟悉這位同樣來自東歐的作家的,因為他的一個女主人公從小鎮來到布拉格去看望托馬斯時,隨身攜帶的就是那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大概就是因為特瑞薩拿著托爾斯泰的那本書,托馬斯才會覺得特瑞薩比上一次見到時更為優雅,或者這也是托馬斯為什麼終於接受了她的原因吧。

  是的昆德拉在他的小說中也充分利用了「報應」這個人類關係中的永恆的原理。只是他的報應的方式和托爾斯泰的迥然不同。大概是因為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同?抑或他們對於宗教的理解上有著很大的差距?還可能昆德拉只是想把這種報應當做一種生存的「玩笑」?那種所謂的黑色的凄婉的「幽默」?

  這大概就是昆德拉小說《玩笑》的全部意義,或者大部分的意義。比起昆德拉那些充滿探索的作品,這是一篇以相對規範的手法寫出的小說(可能和他早期作品相關)。其實故事也很簡單。小說中的男主人公路德維克之所以要回到他家鄉的小城,就是為了在這裡和一位名叫埃萊娜的女記者幽會。而路德維克之所以要千方百計勾引這位已經徐娘半老但卻風韻猶存的女人,並不是因為真的愛她(埃萊娜對路德維克倒是一見鍾情,從此難以忘懷),而是為了實現他自己的一個蓄謀已久的報復計劃(就如同基督山伯爵從監獄回到巴黎)。報復的對象是一個叫做澤馬內克的男人。此人如今正風光無限。澤馬內克曾經是路德維克的大學同學,又是那所大學中堅定的黨組織主席。就是他為了路德維克的一封「玩笑」的信而不擇手段地迫害他,以至於讓路德維克這個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的大學生陡然墜入了人生的最底層。從此路德維克不僅失去了美妙的大學生活,還被開除黨籍、吊銷信仰(可見他曾有過怎樣的單純的追求),而至最終被流放到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成為勞工一樣的戴著黑袖章的軍人,每日挖礦不已,以至於在正值壯年的時候卻找不到女人。

  路德維克對澤馬內克不擇手段的迫害行為的憤怒可想而知。這個黨棍幾乎奪走並改變了路德維克的一切。那是怎樣的深仇大恨。是不報復不足以平憤的那一種。於是當路德維克終於歷盡艱辛死裡逃生並終於成為了一名著名的科學家,特別是當他接受了埃萊娜的採訪並被埃萊娜所深深仰慕以後,他的這個復仇的計劃就開始慢慢地形成了。於是他決定將計就計,趁熱打鐵。他覺得唯有把他仇恨的男人的妻子搞到手,蹂躪她並且殘害她,他內心的那一份怨恨才能平息。

  中國有句諺語叫做「朋友妻,不可欺」。意思大概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既然打劫都要避開街坊鄰里,那就更不要說做愛了。這句諺語當然不適合闡釋路德維克和澤馬內克之間的關係。因為他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鄰居,而是徹頭徹尾的仇敵,是交戰的雙方。所以敵人之妻,恐怕就是可欺的了。

  罪惡在交戰爭結束並已分出勝負,那些敵人的女人就不再是一種情愛的象徵,而是成為了撫慰勝利者的戰利品。古今中外很多偉大的帝王都是這樣做的。伴隨著被他們所吞噬的敵方的一塊塊領土,他們也就同時把對方的那些美若天仙的女人據為己有了。這就是埃及女王為什麼成為了愷撒的妻子,後來又成了安東尼的女人。而中國古代君王就更是如此。唐朝就有著名帝王李世民,在終於打敗隋朝之後,便將隋煬帝有著傾城傾國美貌的女兒掠來做了自己的寵妃。還是這個唐太宗李世民,在將與自己爭權的兄弟斬於馬下之後,竟然將兄弟的愛妻也霸佔過來,從此成為他的嬪妃為他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如此征服或者強暴敵人的女人,應該也被當做是勝利的一個部分。一種變態的但卻十分解氣的方式。你看看,我不僅戰勝了你,我連你的女人也戰勝了。

  總之在那些決定實施報復的男人看來,佔有了對方的女人才是最解恨的。他不僅能夠獲得快感還能獲得成就感。那將是一種怎樣的歡樂啊,因為只有將對方生命的快樂也搶奪過來,才能證明自己是真正強大無比的是無堅不摧的,是生命的宣洩也是復仇的快樂,更是對對方身心的極大侮辱,以及,對對方榮譽與尊嚴的最大的輕蔑和挑戰。

  能夠這樣做本身就已經凌駕於對手之上了。更不要說對方的那個女人會心悅誠服甚至一見鍾情地愛上了這個本不該愛上的復仇者。

  昆德拉就這樣為他的路德維克選擇了如此司空見慣的報復方式。小說通篇便是以這個即將執行並正在執行的報復計劃為主線,加之不停閃迴路德維克何以要實施這個報復計劃的來龍去脈。這是路德維克的行為,但卻是昆德拉指使。一定是昆德拉本人認為,一個復仇者只有佔有了敵人(澤馬內克)的妻子(埃萊娜),才等於是真正戰勝了那個敵人,或者至少是羞辱了那個男人。這樣的想法未免愚蠢。但昆德拉一定以為遇到了這樣的事情,男人們普遍都會作出如此選擇。但是緊接著昆德拉就對男人們的這種普遍的報復行為作出了一個極富創意的修正。那就是我們即將看到的,他又是以一種怎樣的方式,消解了男人們復仇之後的那種快感和成就感。

  這其間我們會順便想到,這種肉體的佔有對復仇者來說是否真的快樂?如果那個被複仇者佔有的女人味同嚼蠟呢?那樣的佔有不就不是快樂而是受難了嗎?那麼在那個瞬間復仇者享受的是肉體的歡愉呢?還是掠奪的快感?當然昆德拉在《玩笑》中已經十分詳盡地描述了這一復仇性質的佔有的整個過程,以及男人對一個無辜女人的種種複雜的感受。

  在討論這個話題之前,我忽然又想到了另一個話題。那就是如果女人遇到了這樣的情況,她們會不會也像男人那樣去報復?譬如將路德維克變成娜娜,讓澤馬內克成為翠西。翠西將娜娜置於死地,而娜娜被置於死地而後生之後,她又將採取怎樣的方式去報復翠西呢?

  去勾引翠西的男人皮特嗎?這樣的例子通常很少。就是偶爾看到也大多是在電影中。只有電影中才會有如此狡詐的女人去實施這樣的陰謀,而現實中那些被誣陷的女人就是有了報復的機會,通常也很難再有男人那樣報復的能力(包括色相和地位)了。另外女人的報復的對象,大多不會像男人那樣通過他人「曲線救國」。她們恨誰就是恨誰,她們要報復的目標也就是目標本身。當然娜娜也有可能會株連無辜地去傷害翠西一家,自然也就包括了殃及翠西的家人和孩子。但無論如何女人報復的目標一般總是單純的。她要翠西死就是要翠西死。她要翠西家破人亡就是要翠西家破人亡。總之她很少會用和皮特做愛來傷害翠西。因為在娜娜看來,和翠西的丈夫做愛本身,就是對娜娜最大的傷害和羞辱,她已經被傷害和羞辱過了,怎麼能繼續擴大這種傷害和羞辱呢?當然這是傳統的性觀念在作祟。因為在那種觀念中,無論女人怎樣在性交中受益,怎樣享受到了性的溫暖和歡樂,女人都將被看做是受害者,是男人洩慾的工具。所以娜娜哪怕是為了報復而享用了翠西的皮特,並在享用中獲得了快樂,翠西都會無比高傲地並且天經地義地認為,是她的男人佔有了娜娜,而不是娜娜欺侮了她的男人。所以,女人才會很少將肉體作為復仇的手段,也很少把對手的男人當做戰利品來享用。因為她們知道那將一定是適得其反的違反常規的,反而會留下笑柄,貽笑大方。所以這是觀念帶給女人的困惑和捉襟見肘。因為娜娜將永遠也想不清楚,究竟是傷害了翠西本人對翠西的傷害大?還是搶走了翠西的男人對翠西的傷害大?是傷害了翠西本人讓娜娜覺得痛快?還是搶走了皮特才能讓娜娜覺得如願以償?

  是的我們不知道這究竟是誰的悲哀?是女人的還是男人的?

  如果是我們自己痛失了那個最愛的男人?

  那麼那將是哪怕傷害了自己,也不能失去愛?

  很多女人就是為此而放棄生命的。那麼究竟是她們自己的生命重要?還是失去了她們最愛的那個男人更致命?

  好了接下來我們就可以探討復仇的性愛是不是快樂了。

  路德維克終於在他家鄉的小城等到了仇人的妻子埃萊娜。他們於是在旅館做愛。

  如果想知道路德維克和埃萊娜做愛時是否快樂,那麼在《玩笑》第五部「路德維克」的那一章中可以找到答案。

  我們從而了解到這種肉體的接觸首先不是為了愛情,甚至連純粹的慾望的需要都不是。路德維克對埃萊娜這樣做僅僅是為了復仇,僅僅是為了通過埃萊娜的身體來實現他對澤馬內克的仇恨。如此用肉體實現報復的情節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也有專門的篇章。只是復仇者從男性變成了女性,從路德維克變成了特瑞薩。特瑞薩因為不能忍受託馬斯頭髮中女人下體的味道,她便決心紅杏出牆,來到了那個被稱為工程師的陌生男人的家。她來到這裡的目標很明確,就是為了和陌生男人做愛。她的意圖也單純極了,就是想通過自己的背叛來回應托馬斯的背叛。因為在此之前托馬斯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的性慾發泄在了別的女人的身上,而特瑞薩卻是第一次,第一次讓自己的身體橫陳於別的男人面前。同樣的,特瑞薩在那樣的性交中也沒有感情。僅只是為了報復,僅只是男人和女人的交媾而已。所以特瑞薩才會難以忍受,甚至羞愧難當。因為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交媾,一種完全物理性的生物性的交媾,和禽獸沒有區別的,不關乎愛的,只有仇恨。

  但無論如何這種交媾的過程還是開始了。特瑞薩與那個陌生的男人。僅僅是為了背叛。也許他們都沒有情感的要求,甚至連慾望的要求也沒有。後來證明了他們果然都有著各自的目的。特瑞薩為了懲罰托馬斯的不忠,而那個陌生男人則是一名暗藏的「契卡」(類似聯邦調查局一類的機構)。便是這樣的兩個人各懷心事地相互親近著。他們的相互撫摸儘管沒有能調動起他們的情感,卻也情不自禁地鼓勵了他們身體中的那種生理慾望的需求。於是特瑞薩的下面潮濕了。就是這樣。甚至高潮也將來臨。就是這樣。接下來交媾就完成了。然後就各奔東西。從此生死兩茫茫。

  那麼快樂嗎?

  這樣的交媾對特瑞薩這樣的女人來說可謂毫無快感可言。但至少目標是實現了,那就是她終於在心理上戰勝了托馬斯。只是為了這個目標的實現特瑞薩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以至於她只要一想到那個陌生男人就不禁周身發抖,噁心嘔吐。後來她便只好懇求托馬斯帶她離開布拉格,離開這個給了她噩夢的地方,當時她正獨自一人站在河堤上。

  接下來我們再回到《玩笑》。復仇的願望對於路德維克來說實在是太強烈了,以至於他竟然能夠接受埃萊娜徐娘半老的臃腫體態。在他的概念中這個女人只要是澤馬內克的妻子。只要是他得以復仇的工具他就將在所不辭。於是他開始有步驟地對這個女人進行欺騙和引誘,直到把她約到了他家鄉的這個小城。到這裡路德維克果然如願以償。因為他擁有一個男人在這方面的全部能力。他一邊慫恿這個女人脫光衣服,一邊對她虎視眈眈。當他意識到這個女人早已經完全傾倒在他腳下的時候,他便開始變本加厲地在慾望中又加進了許多虐待的成分。他一邊強暴這個女人一邊兇狠地毆打她。然而令他難以預料的是,埃萊娜這個女人竟然剛好有「受虐狂」的傾向,剛好渴望他能夠毆打她虐待她。於是路德維克一邊酣暢淋漓地做著這一切,一邊在心裡痛罵著澤馬內克,並為自己復仇的得逞而無上驕傲。

  只要是澤馬內克的妻子。

  這就是路德維克全部的目的。

  昆德拉一直不相信肉體之愛能與靈魂之愛水乳交融。這就是他的主人公們為什麼總是貌合神離,總是在肉體與靈魂的遊離中釋放慾望。所以昆德拉總是喜歡在肉體之愛中安排進很多人為的因素。他的意思也許是想告訴人們,所有的做愛其實都是有目的的。

  然後就是昆德拉對這些以性作為報復的行為進行報復了。

  這種報復也可以被看做是對報復這種行為的一種絕好的應答。

  世間萬物向來就是有往有來,潮起潮落。所以報復這種行為也難逃世間萬事萬物的法則。凡報復便會遭到報應,這好像也是一種輪迴,或者一種因果的關係。而這種「報復——報應」的輪迴好像也是昆德拉所熱衷的,或者是他一貫的思想,因為他一直覺得那些人們為之努力的事情,甚至畢生為之奮鬥的事情,到頭來都好像毫無意義,或者像「玩笑」一般。

  於是就又回到了那個西西佛的神話。神永無止境地將石頭推上山頂,又任它滾落下來。再推上去。再滾落下來。而人類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實現了價值。

  而昆德拉在他的關於報復的小說中所追求的,似乎並不是這個報復的過程而是那個結果。

  結果是什麼?

  正當路德維克為終於強姦(也許不是強姦,埃萊娜是自願的,甚至是主動送上門來的)了澤馬內克的妻子而感到無比自豪的時刻……

  特瑞薩在實現了她對托馬斯的報復後,本應有一種勝利者的喜悅,卻相反痛苦萬狀。她甚至獨自站在流經布拉格的伏爾塔瓦河岸,感受著內心的那無盡的悲哀。她覺得她所看到的,不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回到托馬斯身邊的她自己,而是將要與相愛的人永遠永遠地永別。我們知道這可能就是對於報復的某種報應,報復者並沒有得到他們本應得到的快樂,而是更加的絕望沮喪,報復讓報復者陷入了更深的深淵,那麼報復還有什麼意義?

  同樣的《玩笑》中的路德維克也悲哀了,因為他看到了讓他更加沮喪的現實,那就是澤馬內克對於報復者路德維克的報復。

  你以為你佔有了我的女人?事實是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早就不重要了。不僅不重要我還要儘力擺脫她。不僅要儘力擺脫她,我並且已經有了新的女朋友。

  澤馬內克正在和埃萊娜辦理離婚手續的消息對路德維克來說,不啻是一個噩耗?

  一個連澤馬內克都不想要的女人他居然要了?

  是的這就意味著埃萊娜已經毫無意義,而幹了埃萊娜就更加的沒有意義。這對於雄心勃勃一心想報仇的路德維克來說簡直是當頭一棒。難道這不是對他多日以來的精心策劃的陰謀的一個嘲弄?本來和這個女人交媾就讓他噁心,如今的結局就更是讓他覺得像吃了蒼蠅。

  埃萊娜就像一件舊衣服(或者破爛)已經被澤馬內克扔掉了。而路德維克竟然還費盡心機地勾引這個已被拋棄的女人。如今是他誤入了這個已然被廢棄的性的陷阱。

  路德維克已經被這個令他作嘔的騙局氣得難以自控,接下來他竟然還看到了澤馬內克那個新的比埃萊娜不知道要漂亮多少的年輕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就纏綿在澤馬內克身邊。

  怎樣的諷刺!

  路德維克這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個怎樣的錯誤。一個不明真相的錯誤,一個,被報應的錯誤。顯然他應該染指的不是埃萊娜,而是澤馬內克的這個更加年輕漂亮的女人。他假設自己勾引的不是埃萊娜而是這個年輕女人,那樣他在實施報復的那一刻也不會那麼噁心。

  但是事已至此。他錯了。錯過了。已經錯過了。

  他為自己的這個不明真相的錯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不僅在整個實施報復的過程中沒有一絲的快感,讓他更加不能忍受的是,埃萊娜竟然因為得到了他路德維克的眷顧,而對澤馬內克提出的離婚請求欣然允諾。

  天啊!

  他路德維克的錯誤加上埃萊娜這個傻女人。

  於是角色在這個時刻出現了轉換。原來的勝利者轉瞬之間就變成了不過是在拾人牙慧。而剛才看似受到報復的澤馬內克,此刻卻擁有了連路德維克都艷羨不已的「美人」。

  怎樣的陰差陽錯。

  如此結局讓路德維克的報復行為頓時失去了意義。即或還有意義,這意義也被另一種由澤馬內克顯示出來的嶄新的意義消解了。

  總之在整個的關於報復的主題下路德維克黯然失色。他的那一份遺憾和嘆息是可想而知的。如今他精心策劃勉力為之的計劃不僅已變得無足輕重,他甚至還要為他的敵人承擔起一個恨不得儘快甩掉的包袱。所以對於路德維克來說,他不僅沒有能懲罰他的仇人,反而成全了仇人,懲罰了自己。

  大概這才是昆德拉描寫關於「報復的報復」的真正用意,也是他要他的小說所達到的效果。最終的失敗者不是澤馬內克而是路德維克。復仇者不但沒有能報復別人,反而被別人所報復。路德維克便是這樣得到了那個令他哭笑不得的報應。所以復仇依然是罪惡的,是必得遭遇報應的。這就是昆德拉的觀點。也是《聖經》的諭示。

  接下來的故事更是一報還一報。那個被當做報復工具的埃萊娜不會善罷甘休。

  其實埃萊娜的行為也是女人對佔有了她們的那些男人的某種警示:既然你佔有了我,你就不可能那麼輕易地逃離干係!

  其實這也是昆德拉在《為了告別的聚會》中闡述的問題。小號手不慎讓女護士懷孕,於是小號手在小說中的全部動作就是怎樣想方設法地逃離女護士的糾纏。那麼在《玩笑》中路德維克接下來的行為軌跡,便也是儘力擺脫埃萊娜的追求了,擺脫他對這個女人的那一份不懷好意的責任。

  埃萊娜儘管蠢笨儘管荒唐但她卻是無辜的。她怎麼會知道路德維克的報復計劃,更不會知道自己是怎樣被無端捲入一場複雜糾紛的?埃萊娜是被路德維克的謊言所欺騙才落入愛情陷阱的。然而她卻真的一往情深地愛上了這個利用她的男人,她願為他而犧牲一切。但是當她一旦瞭然了路德維克複仇的騙局,她便以更加激烈的態度決心和這個欺騙她的男人決一死戰。而來自埃萊娜的女人的報復就更加殘酷了。不過這也是女人通常所採用的方式。燒了自己的船。

  女人所採取的報復方式通常不直接去傷害男人,而是以她們自己的「一死」來永恆地譴責他們,讓他們畢生背負罪惡。所以她們給男人造成的傷害不是物質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她們要在男人的心中籠罩畢生的陰影,讓那種心靈的折磨永無盡頭。要做到這一點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她們首先在物質上永遠地消滅了她們自己。

  埃萊娜如果不是錯服了藥片,她可能永遠都不能再醒過來(這也是昆德拉「玩笑」的一個組成部分),那麼路德維克的生命今後將會怎樣地黯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報復到了如此報應的地步,路德維克也算是歷盡滄桑了。

  同樣的報復,哪怕是以死亡來威脅,但埃萊娜和路德維克不同的是,她的報復是為了愛情,而不是人性的醜惡。埃萊娜是女人,所以她對感情的迫害可能更加的不能夠忍受。當然無論政治的迫害還是感情的迫害都是對人性的踐踏。由此所導致的也都將是人性的壓抑和扭曲,進而導致極端的行為,譬如報復。路德維克被趕下礦井終日勞作的時候,他的所有的生存都是非人性的。而埃萊娜被路德維克誘騙之後,她情感的痛苦以及尊嚴的被屈辱應該也已經到了那個人性的極限,以至於唯有自殺才能得以解脫。儘管埃萊娜作為肉體的人還可以衣食無憂,作為社會的人還能夠擁有記者的風光,作為感情的人,身邊仍不乏追求者……

  ——順便說一句,昆德拉總是喜歡把一個拚命追求某個男人的女人背後,置放一個熱烈追求這個女人的另一個男人。譬如,《玩笑》中埃萊娜拚命追逐路德維克,而埃萊娜的那個男助手卻始終深愛著她。譬如,《為了告別的聚會》中小號手的妻子一直深沉地愛著自己的丈夫,而她電視台的一位男同事卻始終對她一往情深。再譬如《慢》中,女記者伊瑪居拉塔深深傾慕著那個政治家貝爾克,而真正喜歡她願意為她付出一切的那個男人卻是她的搭檔。而且這個一直在追逐男主人公的女人通常會被昆德拉描繪成一個記者,或者其他新聞媒體的工作者。而這個女人背後默默愛慕著她的那個男人通常是她的同事。這種三角關係的結局一般也是雷同的:被女記者追求的那個男人並不喜歡女記者,並且要想方設法竭盡全力地擺脫她。於是這個女人絕望,絕望而至輕生。譬如埃萊娜選擇了吞服安眠藥片,而女記者伊瑪居拉塔則選擇了溺水身亡(她不會游泳。所以選擇了溺水。但可惜游泳池只有半人之深,不足以讓她斃命。所以又是一個諷刺)。那個被她們所苦苦追求的男人總是最終棄她們而去,而站出來保護她們並給予她們慰藉的,又通常是那些她們過去不曾在意的、一直默默追隨著她們的那個男同行。不知道昆德拉何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小說中重複這種人物關係?他難道就不怕被別人批評這是自我的重複,是一種缺乏創造力和想像力的徵候?但是我們或許能夠理解昆德拉何以至此。一定是這樣的一種人物關係在昆德拉的腦海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或者乾脆是他自己的親身經歷也未可知。所以這種人物關係的三角設置才會反覆在他的小說里出現。他並且不厭其煩地描述著他們。這種愛情關係儘管是三角的,但卻不是激烈對抗的,而是不斷向前追逐的。所以這是一種非常輕鬆的關係鏈。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不是你死我活的,而是解脫式的。不是非要爭個魚死網破的,而是意外地出現了新的希望的。所以在男人和女人的關係中還是昆德拉來得超脫並且輕鬆:當一個男人想擺脫一個女人,另一個男人便頂上來,說好吧,我愛這個女人。於是完事大吉。各得其所,從此相安無事。這當然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

  在這個大大的間奏之後,我們幾乎忘記了主題。那麼只好將剛才的最後幾句話照搬過來,以提醒我們的思維——

  ……同樣的報復,哪怕是以死亡來威脅,但埃萊娜和路德維克不同的是,她的報復是為了愛情,而不是政治。埃萊娜是女人,所以她對感情的迫害可能更加不能忍受。當然無論政治的迫害還是感情的迫害都是對人性的踐踏。所導致的也都將是人性的壓抑和扭曲,進而導致極端的行為,譬如報復。路德維克被趕下礦井終日勞作的時候,他的所有的生存都是非人性的。而埃萊娜被路德維克誘騙之後,她情感的痛苦以及尊嚴的被屈辱也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以至於唯有自殺才能得以解脫。儘管埃萊娜作為肉體的人還可以衣食無憂,作為社會的人還能夠擁有記者的風光,作為感情的人,身邊仍不乏追求者……

  但澤馬內克身邊已另有新歡還是深深刺痛了埃萊娜,接下來路德維克為了報復而佔有她又拋棄她更是讓她傷痛欲絕。在來自情感方面的(嚴格說是來自男人方面的,來自男性作為統治階級的社會的)異常沉重的雙重打擊之下,埃萊娜幾近崩潰。作為職業女性的埃萊娜,一直把情感尊嚴看得至高無上。於是當這個幾乎佔有了她生命的全部的情感尊嚴被褻瀆之後,她對生命之痛的承受能力也就到了極限,她的反彈的能量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於是埃萊娜開始復仇。不是以傷害他人(男人)的手段,而是以結束自己的方式。

  不過埃萊娜的報復看似傷害了自己,其實那也是她對男權社會的某種無力的控訴。

  這就讓人不能不想起中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那位傑出的女演員阮玲玉,以及她的那個震驚了全國的自殺。阮之所以選擇了死是因為她已經對她身邊的所有男人失去了信念。而作為女人在那個時代的所有的信念幾乎都是建立在男人身上的。如果一個一個的男人都在傷害她欺騙她,那麼她的生存還有什麼意義。所以女人們選擇了以死亡來反抗那個讓她們痛苦不幸的世界,反抗那些男人。而一旦她們的死亡已不再是個人的事情,而演化為社會的事件,那麼她們反抗的目的便也在不期中實現了。儘管這或許並不是她們的初衷,她們之所以去死是因為她們痛苦至極以至於覺得生不如死。她們的死亡無疑是個體的,但涓涓溪流終會匯成驚濤駭浪!

  埃萊娜在決定自殺的那一刻並沒有想到要傷害誰,更不會以此作為一種報復的手段。這個女人儘管愚蠢,卻不惡毒,更不會在絕望中老謀深算。她只是覺得這種被欺騙進而被拋棄(被路德維克和澤馬內克兩個男人所欺騙所拋棄)的感覺實在太痛苦也太屈辱了。於是她覺得傷痛欲絕無路可走。而結束這一切的唯一方式就是結束生命(她當然不會有路德維克那樣的算計,把所有人生的苦難都發泄在一個無辜者的身上)。埃萊娜確實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是她的自殺卻客觀上成為了對那兩個傷害過她的男人的聲討和懲罰,甚至是對他們醜惡靈魂的永恆的審判(如果埃萊娜自殺成功的話)。

  這一點被充分地表現在了路德維克的恐慌中。當他接到了埃萊娜寫給他的那封信,當他讀到了埃萊娜的那字字血聲聲淚:「現在我的心靈和肉體都沒有理由再活下去……我對你說永別了……」埃萊娜的如此決絕果然報復了路德維克,以至於這個原本自命不凡的男人只能不顧一切地朝著埃萊娜自殺的那個地方跑去。在那一刻路德維克真的害怕極了。那種恐懼甚至超過了他終於佔有了埃萊娜的那如願以償的喜悅。埃萊娜的遺書不僅讓路德維克看到了這個女人的悔恨和失望,還聽到了那個來自女性世界的反抗和宣言:

  一個供您用來實施報復的生命的消失,將會讓您的後半生永遠被糾纏在那永無盡頭的罪惡中。

  幸好埃萊娜的報復沒有成功,就如同路德維克的報復沒有成功一樣,整個過程不過是早就有了結果的被小說家昆德拉描述的一場相互追逐的遊戲。埃萊娜因為誤將瀉藥當做安乃靜服用而使她死裡逃生(又是一個「玩笑」)。在這個她已然視死如歸的行為中,她至多受到了腹瀉的折磨。而路德維克的恐懼卻是致命的,因為他恐怕只能在罪惡和懺悔中了此殘生。

  這就是昆德拉從報復到報應的整個過程。

  報應是存在的。無論是在宗教教義中,在《安娜·卡列尼娜》中,還是在昆德拉的小說中。

  不過昆德拉的報應是輕喜劇。

  而他的最有創意的地方,就是將生命中所有沉重的東西都化為了「玩笑」。    

 

  原來他們追求的只是愛的潔凈

  他們彼此照亮

  女人總是說,他們之間的故事就像是一列漫長而疾駛的火車。每一節每一節彼此相連的車廂,在行進的鐵軌上,都會撞擊出咚咚的響聲。他們匆匆走著愛的路程。根本不知道未來。沒有目標,卻熱烈的愛著,並且彼此感動著。一個外地的朋友打來電話,對女人說,我要是有一天不留心說出了愛這樣的字眼,我一定會偷偷地臉紅,或者懺悔好多天。女人卻不以為然,對那個外地的朋友說,可我這個人卻什麼事都是認真的,其中當然也包括愛。然後電話那邊的那個朋友沉默。女人想,她一定是叫她外地的那個熱切地關懷著她的朋友難過了。

  但是她又怎麼能不去認真地愛呢?

  秋天再度來臨。那天,透過她家的窗。她同她愛的那個男人一道看見了傍晚的斜陽正投射在窗外的那棵楊樹上。葉子枯黃著。這時候剛好吹過來一陣蕭瑟的秋風。那樹的枯葉就隨著風「嘩」地一下,紛紛落了下來,飄飄洒洒,宛若黃色的精靈。一幅無比悲壯凄涼的場面。於是女人更緊地縮在男人的懷中,說,是不是很疼痛。

  他們拚命地,不顧一切地,竭盡生命地做著一切與愛相關的事情。包括做愛。凡是他們能在一起,他們就從不放過,直到最終的不可收拾。女人總是疑慮重重。她認為他們的確是盲目的,而且是有罪的。而男人告訴女人,一個叫里爾克的詩人說,生存之所以成為可能,是因為內心的熱烈和無限地進行著的體驗。就像我們現在。男人還說,愛畢竟是偉大的,愛使我們彼此照亮。愛並且產生了藝術。

  男人就是這麼簡單而直接地告訴了女人他與她之間的愛的關係。後來,男人將他讀過的那本里爾克的充滿了真知灼見的小冊子也送給了女人。他認為他們之間的為藝術的愛,應該定位在里爾克的檔次上。

  但是他們確實不知道他們的愛會有什麼前途。然而在沒有前途的行進中,他們卻已經滿身傷痕,筋疲力盡。但是他們依然不願放棄。他們仍在疲憊中奮力地創造著。哪怕只有短暫的輝煌。他們確實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儘管,他們知道,無論怎樣,總會有一個終點的。他在那幅畫中抹去了他的妻子

  有朋友說,難怪你們難容於世,那是因為你們生活在功利之外的另一重有點古典夢幻的境界中了。一個虛幻的世界。又迷途不返。

  而女人需要反覆對她的朋友們述說的只有一點,那就是,愛是他物,只有生命的期待才是自身的。她只想體驗自身。

  女人慢慢知道他們的確是在彼此等待著。很多年。在這很多年中,她愛過別人,也被別人所愛;而他也有過萍水相逢的無數艷遇,有過無數的崇拜者,後來又結了婚。而最終他們相遇。直到他們相遇並相愛他們彼此才知道,對方原來就是他們的生命長久以來的期待。女人不知道男人是怎麼想的。她也不想去管他的想法。但是她知道她自己的。那是她很多年來一直在尋找的。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她找他足足找了三十年。儘管她並不知道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這個人是不是她真正要找的。但在那個地點那個時刻她就找到了他。她覺得找到了他就等於是找到了她自己。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為什麼她過去從未認真地找過她自己?

  他們的相遇很奇特。在真的遇到這個男人的兩年之前,嚴格地說,她就已經愛上了他。很深邃的那種精神的迷戀,這是男人在兩年之間完全不知道的。

  那是在另一個城市的一個清冷的深秋。女人記得那是個有點荒涼的晚上。她被她的女友邀請到一個小小的溫馨的西餐館裡。她們聊天。談她們感興趣的話題。女人記得她們座位的對面是兩個非常自以為是的小夥子。他們可能在讀美院,所以他們大談繪畫。女人認為這兩個年輕人實在是太虛榮了。於是女人和她的女友也變得虛榮起來。因為她們也開始大談起詩來。同樣是一個做作的話題。

  一個小夥子:你們是幹什麼的?

  女人:就干這個。

  又一個小夥子:詩嗎?

  女人:可能吧。

  一個小夥子:你們是哪兒的?

  女人:A城。

  小夥子:A城?你們A城可是出了個名人。

  女人:誰呢?

  小夥子說出了他的名字。

  女人搖頭:我不知道。

  連他都不知道?小夥子遺憾和鄙夷的目光。

  女人說,確實不知道,他很了不起嗎?

  後來小夥子認真地說,去看看吧。他的畫此刻正在美術館展出。看了你就知道了。然後他們相繼離去。

  當第二天,也就是女人在那個城市停留的最後一天。鬼使神差的,女人竟真的去了正在展出著他的畫的美術館。那是他在美院的畢業的作品。她看見了他的第一幅作品就被震驚了。那是無法言說的一種高度的完美。幾乎所有的肖像畫都是那種濃重而又深沉的溫暖的色調。他當時的畫幅並不大,但卻足以令人震撼了。女人站在他的畫前。她不知道畫出這些畫的人是誰。但是她已被他深深地吸引了。

  畫便是誘惑。僅僅是展廳里的幾幅畫就吸引了她這樣的女人。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喜歡。女人記得她當時就是這樣反覆對同來的朋友們說的。

  總之,她被震驚了。那一次給女人留下最深印象的那幅肖像畫叫《新月》。《新月》的主人是一位側臉的老奶奶。那麼虔誠善良的神態。親切而又寧靜的。被棕黃色溫暖的背景襯托著。另一幅讓女人不忘的,是畫中的一個頭髮散亂的少女。裸著的上身。從睡夢中驚起的表情。很普通樸素的紫花棉被滑落下去。那女孩兒臉上的神情看上去叫人想哭。什麼樣的故事?畫的名字女人忘記了。但女孩的形象卻銘刻在心。畫的敘述性和戲劇性都很強。夜半驚起可以有多種解釋,而少女慌亂的神態蓬亂的頭髮已讓你遐想無窮。

  他後來告訴女人,實際上油畫應避免或者盡量避免這種敘述性和戲劇性的成分。好的畫只該是一種呈現。呈現中的藝術和呈現中的意義。那時候女人並不懂得應該怎樣欣賞畫。她說她只是憑直覺。而他說,那一次他在那個展覽中展出的,無疑是他一生中最好的畫的一部分。但他那時畢竟還年輕,還不夠成熟,也還不能懂什麼是刻骨銘心的愛情。

  這一切都發生在他們真正認識的兩年前。他們誰也不知兩年後命定有一段艱辛的路程要他們兩個一起走。女人當時就記住了那個畫家的名字。回到她居住的那個城市後,有一段,女人逢人總是要談起他的畫。

  之所以逢人便談是因為她當時同他不認識而她又極想儘快認識他。後來回想起來,當她站在他的畫前,的確是產生過一種強烈想認識他的慾望。那可能就是最初的愛。是因為愛藝術愛他的畫而愛他。還因為,她不曾認識他,他便是一個誘人的謎。

  這以後,曾有幾次朋友想安排這樣的會見,讓他們能夠彼此相識。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全都錯過了。不是他不在就是她有事。總是陰差陽錯,直到兩年後那個他們都必須出席的會議上。

  ……

  他的確是在認識她之後才決定畫那幅巨型的油畫的。那幅畫最初的意象很多,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女模特兒,有交相纏繞的裸體的他和他的妻子,有一隻木船,一個蒙面的小女孩,那可能是他孩童時的偶像,還有蹲坐在前面的穿著白色衣裙的女人,就是她。

  一個朋友在看過了他這幅大畫的底稿後,說,美麗的女人,思想的女人,純真的女孩,妻子,他都想要。他在其中矛盾。這話可能很準確。他說他的確經歷了這個過程,但是,在後來的一個下午,當他把女人緊緊地抱在了懷裡時,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畫那麼多的人和物嗎?我猜你也不知道。就是為了掩蓋我真正的內心。掩蓋我對你的愛。

  後來他總是驕傲地談起他的這幅畫。他總是說這畫是絕無僅有的。那張畫反反覆復畫到最後就只剩下了前景那個瘦削、深沉,穿著白色衣裙的女人和背景的那個憂鬱而堅毅的裸體的男人。他對她說,拿去吧。這畫是你的。是獻給你的。為你。

  你的裸體也是為我嗎?

  男人說,那是個另外的問題。或許哪一天我會對你說。

  當作為繪畫的這個過程完結,事實上他們之間的感情由隱秘到明朗的過程也就完結了。他們的愛大白於天下。於是「天下大亂」。他們便開始經歷苦難。但是他們堅持著。後來男人在寫給女人的一封信中,抄錄了那個德國詩人里爾克的話: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讓肉體也加入這一份友誼

  可能是從見面的第一個瞬間,那個關於「找到」的意念就已經在他們的心裡萌生了。我找到了他。或者,我找到了她。從此他們便置身其中。不解脫也不後悔。一味地沉入下去,並誰也不想知道未來是什麼。

  後來他終於打來電話。他說他要畫女人。

  這是女人絕沒有想到的。她覺得她的生命已經很枯萎。她不是那種畫中的女人。她不美麗也不光彩。她只是個普通的女人,她的內心很惶惑。

  但是男人只說你來吧。男人說過之後就即刻掛斷了電話。

  結果在一個寒冷的春天的早晨,女人便去了,讓自己成為了那畫中的主宰。他們擁抱了接吻了。這便佔去了那個上午的很多時間。然後男人突然覺出了浪費。他立刻擺脫了女人的糾纏,他說,來吧,讓我們開始吧。換上那條藍色的長裙。

  男人退回到他的畫框前。他眯縫著眼睛,觀察著女人。沒遮沒擋。他不給女人任何私隱的空間。

  女人在那個寒冷的角落裡發抖。女人幾乎是當著男人,脫掉衣服,穿上長裙。女人請男人幫她拉上身後的拉鏈。她背轉過身。等待著。男人走來。男人就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她。

  在那一刻之前,他們確實什麼也沒發生過。他們是朋友。難得的那種信念上的朋友,所以女人發誓,絕不同她真正深愛的人做愛。她只想能留住朋友和友情。她不想在那些她那麼喜歡的畫作中,摻雜進那麼複雜曖昧的感情。儘管那時候他們已經有過擁抱和接吻,但是他們好像都不想讓他們的感情更深一步了。那是個他們都明確知道的禁忌。那一步很近。但也可能很遙遠。

  拉鏈沒有被拉上。

  很輕而易舉地,女人的長裙落在了地上。男人緊緊地抱著她。瘋狂地親吻著她的脖頸和乳房。然後扒光她。讓她躺倒在他的床上。

  女人想她應該拒絕但是她卻躺在那裡等待著。不是說不和深愛的男人做愛嗎?但是她卻用赤裸的手臂遮擋住眼睛,不看男人是怎樣急切地脫掉了他自己的衣服。那是兩心相依,也是兩個身體的相依。女人等待著。在難忍的疼痛中她才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

  在那一刻女人想她已經用她的肉體參與了她對他的深情。女人還想,她深愛他看重他並無法抵擋她與他之間的那全部的物質的願望。慢慢地,女人開始修正她當初的想法。因為她發現了只有把肉體的愛參加了進去,他們的戀情才是完整的,也才是完美的。

  於是女人也抱緊了男人。在每一個哪怕最細微的細節上配合他。

  而當這一刻開始,未來的一切也就開始了。那時候女人在那幅畫中,還是很多女人之中的一個。她被隱藏著。被混雜在眾多女人的肖像中。而其實他們在那一刻已經開始了。

  整整一天,他不讓女人離開。

  他們在一天中很多次。畫布上一片空白。只有愛。愛才是實質性的。用木板隔開房的一角,他說那是他的畫室

  在一個相對寧靜的夜晚,他無聲地來到女人身邊。

  男人說,卡夫卡的偉大就在於,他認為流逝的時間將一天天減少必須苦苦忍受的日子。

  女人流淚。說她覺出了愛的苦。

  男人用他的手撫摸著女人的臉。他說他是從一個冰涼而空曠的大房子中走來。他還說卡夫卡這傢伙堅信:我可以是軟弱的,是無聲而靜止的,可以任人擺布的,但僅僅是由於這些時光會流逝而去,因此,一切必定都會好轉。

  憂鬱的神經質的卡夫卡會是個樂觀主義者嗎?

  女人看不清他在黑暗中堅硬的意志。但是她知道他是堅忍的,是想魚死網破並且承擔責任的。既然他們相愛。既然又加進去肉體。既然已經明朗。那麼男人還怕什麼?

  他逃離了那張網。他終於逃離了那張很密的網。與其說是被愛和不愛所逼,還不如說是他由來已久的渴望。所有的動機混亂地攪在一起。有一天他從一個已經功成名就的畫家,一下子又回到了一個毛頭小夥子的時代。於是,戀愛開始了。他才意識到他原來的生活是那麼灰暗。

  那幅大畫最初的構想,他後來曾反覆提起過。他說他之所以想畫一個裸體的他自己,是因為他久已感覺到了窒息,感覺到了他是在作繭自縛,他正在一天天地背叛他自己的天性,他的頭頂再沒有自由的天空。他於是想畫這樣的一個男人。赤裸著,但卻被緊緊地纏繞著。不是被鋼鏈鐵鎖,而是被最最柔滑的溫暖的蠶絲。女人的身體。他便是被這樣窒息著捆綁著逼迫著。年深日久。他甚至已經沒有能力掙脫。

  這便是他的那個完美而完整的家。

  誰也沒有權力破碎和毀滅它。

  甚至並不是因為女人的出現,是他自己早就感到了他的窮途末路。他說他早已經看到了這一點。他被他苦苦經營的這個家擋住了向前的路。高檔的傢具和音響。為了妻子。還有誰都不會去彈的鋼琴。一切該有的和不該有的。他便用這道溫情的鎖鏈鎖住了他。

  剩下的還有什麼?

  儘管他一直不停地製造著那些匠人的畫。「女人體」或者「排簫」或者「羌笛」。他煞有介事地在中西文化的邊緣上製造著。但是那些畫又算什麼?他說它們麻木和表面得連他自己也不能忍受了。但是這些畫是被他妻子讚賞的,也是被畫界承認的。而且這些畫可以換回美金。而且他們也確實換回了很多美金。

  但是他不滿意自己。他不滿意自己,以至於簡直是憤怒著自己。

  剩下的還有什麼?他確曾無數遍問起過自己。

  那麼,剩下的似乎就只有逃離了。

  以一份坦誠的憤怒和自責。他意識到他生命中的一個時代已經到了末日。

  於是他開闢出了一個用木板隔開的大教研室的一角作為他的畫室。這畫室簡陋異常。而動機是,他必須擺脫那個「作繭自縛」的終局。他覺得他還不想窒息而死。他有才華,也有能力,只要能給他一點自由的空氣。他隨之把床把自己的衣物也從家中搬了出去。他離開了妻子,告別了那個用自己的心血營造的家園。他說他只能這樣告別過去。他很殘忍。他根本就感覺不到妻子的聲淚俱下和殷切無望的挽留。

  他說他眼前的這幅大畫勝過他以前所有的畫。他說他終於自由了終於不用隱藏終於想畫誰就畫誰了。

  他改變了他自己。他說這就意味著他將重新設計重新塑造他自己。他在靜而清冷而簡陋的用木板隔成的小屋裡。獨自一人,開始他新的旅程。每日畫畫。讀書。寫信。並重新開始記日記。他說就單單是為了他的能夠新生,他要感激那個女人。那個偉大女人的偉大情感。他在信中說,這個女人就是你。他們重讀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

  他再度走進女人的家門時已經是傷痕纍纍。他的頭髮很長,很蓬亂,眼窩發黑而且深深地陷下去。女人走過去。伸開雙臂。覺出了男人的形同枯槁。她哭了。她很難過。她說我們為什麼非要這樣的生活。男人親吻著女人的脖頸。撫摸著她的飄逸的長髮。他用九死而不悔的心情對女人說,但畢竟生活之於我們,必須同時是精神的。

  他們相對無言。在很昏暗的燈影下。像已經走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他們無言。只是把對方的手緊緊地抓在自己的手中。

  他們曾約定了時辰。

  女人想擦掉男人身上的血痕。還想,是否再陪他到盡頭?

  漫長的離異過程就像是一場漫長而艱苦的戰爭。男人說,究竟打得贏打不贏已不是目標,只有里爾克的那句話,挺住意味了一切。

  不是英雄時代。於是他要背負公眾的輿論道德的譴責乃至於真理的不公平。沒有人願意看到他身上那溫情的枷鎖。沒有人能理解他為什麼要逃離。沒有人在他精神孤獨的時候支撐他。更沒有人願意為他擦掉身上的血。但是他是戰士他是英雄。他英雄末路卻困獸猶鬥。他被擠壓在生存的最底層,還要無比激情無比驕傲地說,就單單是為了你能激起我的愛,我的藝術,我對精神生活的追求,我便要永生永世地感謝你。

  便是這樣,男人獨立戰鬥著,承受著。愛他的女人不能參與他的生活,哪怕是精神的藝術的生活。她必得遠離。看著男人腹背受敵。她只是一封一封地收讀著男人寫來的信,聽他在信中說他怎樣日益地堅定;日益地畫著那幅能與女人親近的大畫;日益地讀書;日益地創造著精神生活的充實與輝煌。他在寫給女人的信中說,你看,每一天,每一個夜晚,畫是為你。讀書是為你。寫信是給你。入睡時想念的也是你。這種愛還有什麼好非議的。

  然後,他們試著描述愛的真理和本質。在誹謗與中傷中。他們是身體力行者。他們覺得他們是純潔的。最終的結局是誰也沒有料到的

  不可能預料。因為任何事情都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他們那時候根本就不懂得這一點。不懂得事物的規律有時候會是那麼殘酷那麼無情的。

  那是在聖誕之夜的一個很清冷的大街上。在此之前。他們曾與朋友一道去教堂聽《平安夜》。他們很歡樂。笑著。擁擠著。忘記了以前以後發生和可能會發生的所有的事情。忘情於那架古老的管風琴。甚至,在人群中穿行時手拉著手。也忘掉聖誕夜之後的他們就要分離。忘掉苦苦的期待,木板隔開的畫室,還有男人不斷寫著女人不斷讀著的那些訴說思念、思想、藝術與愛情的信。

  全部忘記。他們只是隨著聖誕的旋律瘋狂地旋轉著。直到午夜的鐘聲。再沒有可供觀賞和參與的項目,朋友們四散而去,街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再度的無言以對。那時候,風正以乾冷的姿態輕輕地吼叫著。北方的城市早已是一片凋敝的景象。但是他們留了下來。留在了風中和寒冷中。女人顫抖著。而他們已經很久不曾見過了。女人說她一直在讀他每天寫來的信。但是太冷了。女人不斷地跺著她的腳。她突然覺出了就這樣兩個人站在風中實在是沒有意義的一件事。但是她堅持著。因為她知道男人已經為這艱辛的愛情付出了很多。是男人獨自住在冰冷的小屋裡獨自承受著分居離異的過程。於是女人頓生悔悟。她想她寧可陪他在這風中寒冷中站到天明。

  然而男人終於說,回家吧。他很平靜。他抱住女人。開始在風中寒冷中親吻她,與她告別。

  那是怎樣的吻。

  那吻和平常沒有兩樣。男人曾千百次吻過她。

  但是這一次。

  這一次,女人莫名其妙地突然感到了這已經不是慾望也不是愛,而是一種似乎不得不去完成的必然的程序。怎麼會是這樣?女人覺得害怕。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她甚至已經不能忍受那漫長的親吻,不能忍受他們嘴唇與舌頭的相接。她不知道是為什麼,但她還是讓男人在寒冷的深夜在風中親吻了她,吻完。

  然後他們默默分手。

  那是他們兩人都已經諳知的。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但是他們誰都在堅守著。那麼不容易的愛。他們不是誰都沒有放棄嗎?

  他們分手。然後女人拚命地抹著她的嘴。她覺得她好像是聞到了某種氣味。那氣味讓她難以忍受。後來女人想,那可能就是終結的開始。從氣味開始的終結。她匆匆逃離同她曾深愛的男人好不容易在一起的那個瞬間。她好像怕被弄髒了似的,好像希望能徹底地清洗自己,哪怕是跳進徹骨的冰河中。

  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是嫌惡。而他們不是一直彼此欣賞一直苦苦地相愛嗎?

  此刻是深夜。他們在空曠的大街上頂著風奮力行走著。他們不說話。只朝著一個方向。那個他們兩人都知道的地方。那個可能會消解嫌惡可能會重燃熱情慾望萌動的地方。他們可以找到辦法解決問題。他們可以在床上補救這個夜晚的冷漠。他們還並沒有到達那個毀滅的邊緣。他們彼此真心相愛又共同經歷了各種苦難。他們是有機會的,可是他們為什麼彼此不講話呢?

  男人把女人送進她家的大門後,便扭轉身獨自走了。而女人在黑影里看著男人走了之後,便又從大門裡鑽了出來,向著與男人相反的方向,繼續頂風向前走。

  她想,溫暖的棕黃色的秋季、落葉和乾枯了的野花畢竟只屬於她自己。而當吻已成為了某種程序,她如果再使這吻持續下去,那就不僅僅是她自己覺得噁心,就是對方,也應感到這是對他尊嚴的羞辱了。女人想她既不能羞辱自己,也不能羞辱別人。她還想她一定要儘快找到一個機會,天亮以後吧,她就把她的這種想法和感覺很坦誠地告訴那個男人。她要告訴他在他們的世界中絕不能感到噁心。這才是最最重要的。就在剛才,在男人深情與她吻別的時候,她感到噁心了,多麼可怕,所以,整個的夜晚,她始終在風中拼力前行。獨自一人。

  冬夜。徹夜。只有她一個人。她一個人在洗刷著噁心,洗刷著昨日的罪惡和歷史。她甚至不願再想起過去。過去太難了也太被塗滿污穢了。她不願去想,但是她還必須去想,天亮之後,她該用怎樣的語言去描述讓她越來越不舒服的往日的愛情,並且用什麼樣的態度同那個男人談他們必須分手的這件事。她知道那無疑將會很強烈地傷害那個一心只想著她只愛著她的那個男人。她也不願那樣,她也懷念他為她畫的那幅只剩下了她和那個赤裸的男人的大畫。但是畢竟他們之間已出現了噁心,不管他們過去曾愛得多麼深多麼死去活來,但噁心出現了。並將毀滅一切。女人知道,她要說的可能就剩下噁心了。她不想虛偽,不想欺騙自己也不想欺騙他人。無論怎樣,她要告訴他這即將到來的一切。她需要洗乾淨她自己,這就是他們之間所存的全部了。多麼嚴酷。愛竟是這樣潔凈這樣容不得一絲雜質。儘管他們為此已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他們每個人都已經是鮮血淋漓,遭到社會、世人、朋友乃至親人的唾棄。

  但是女人依然選擇了這樣做。她知道這樣做她要付出的會更多。她會被指責為一個更加骯髒的女人。但是,她寧可接受世人的非難,也不允許愛情中有哪怕一絲的不愉快。

  女人繼續在風中奮力地向前行。沒有目標。她只是一味地向前走著,她覺出風從她身體的兩旁吹過,便一點一點一層一層地濾去了她的那種骯髒噁心的感覺。她慢慢覺得清新和輕鬆,並且在心的底處感覺到了一種解脫,一種獨自的溫暖。這時候,夜依舊很深,但是她聽到了遠方冰河處傳過來的遙遠而深沉的咚咚的破冰聲。那聲音像一種沉悶的啟示。她知道郊區窖冰的農民開始幹活兒了。就是說,黎明就要到來了。   

 

  她可能畢生都會懷念那個人

  她把她所有可能會不忠的念頭都告訴她丈夫。她知道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這樣做。每個女人都是很個體的。都有她們自己的風格和方式。她要說出來是因為她很脆弱。同時也還很懼怕。她想她是愛她的丈夫的。整整十年。經歷了風風雨雨。而她至今依然深愛著他。一種已銷蝕了浪漫的愛。很物質的一種彼此依賴的關係。她因此不再胡思亂想,因為她丈夫終於給了她一個幸福的歸宿。她丈夫同那個男人絕不是一種人。她丈夫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男人,很物質的,但卻對她充滿了愛。世俗的關懷。生活中所有的日常的照料。那恰恰是她所需要的。她的生命太脆弱了。她太需要那種對於物質生命的關切了,也太需要一個能夠掌管她的監護人了。她不願總是被懸置在所謂的理想主義或者浪漫情懷的半空中。而她的丈夫是實實在在的。他為了愛她而世俗地同國外的妻子離了婚,同時也就意味著做出了很世俗的犧牲。於是,她就更不能再要求他什麼了。他給了她一個十分穩定的家,並且帶著她到處玩,讓她的生活里每天都充滿了世俗歡樂的陽光。她被照耀。所以心靜如水。很少再被別的男人所誘惑所困擾。因為她有了家。不再漂泊無依。

  在他們的這種恆定的關係中,還有一點讓她難以突圍的,是她終於擁有了一種性慾的完全徹底的滿足。性,便牽扯住了女人的身體。於是她常想,她還要什麼呢?單單是性就足以維持和挽救他們這個家庭了。足見性在女人的生活中多麼重要。不停地做愛。幾乎每一個睡在一起的夜晚。她丈夫始終保持著那種旺盛而飽滿的勢頭。只要她要。有時候她會很主動。摧敗她的男人。看著他心力交瘁精疲力竭的樣子,那竟然也是她的一種滿足。所以她常說,性愛是物質。這是最大的世俗。而我們無論怎樣地優雅高潔正人君子,我們不是也不能拒絕上床拒絕做愛嗎?所以我們也是世俗的人。更所以,有了這世俗的庇護,便什麼都不可能再改變了。因為,在她所遇到的男人中,唯有她丈夫擁有著這種巨大的世俗的力量。他能用那種世俗的力量隨時隨地拉緊她。他能使她事事處處每分每秒地感受到他給予她的無微不至的照料和關懷。她難道還會跑嗎?她被腐蝕了。麻醉了。擊倒了。她被他塑造成了一個離開了他就活不好甚至活不成的女人,那麼,她還有能力離開他嗎?

  當然,也還有她丈夫對她的事業她的藝術的無所不至的關切。

  於是,能夠思念別的男人的領地被這種世俗的生活擠得越來越小。

  她想這就是她現在的生活。她和她丈夫親密無間。他們彼此並不對對方隱瞞什麼,除非,他們認為會傷害對方的那些想法。

  所以,有一天,她把她無意間見到了那個男人的事情立刻告訴了她丈夫。她很客觀地描述了她和那個男人相遇時的情景。整個的過程。甚至每一個細節。差不多是剛剛離開那個男人,幾分鐘後,她就給她的丈夫打了電話。那時候她丈夫剛好在家。她問了家中的一些事情。譬如窗前有沒有陽光;那些枯萎的玫瑰是不是干透了;衛生間里有沒有噴清新劑?還有,她畫室里的那棵樹是不是澆了水。她問了很多很多問題。但其實那都並不是她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她覺得她的問話其實很多餘,要不就是很無聊。她知道那答案,但她的丈夫還是不厭其煩地一一回答了她。是對於她的關愛家庭的精神的一種響應。

  她當然知道,窗前會有陽光。她想有一天她一定要好好地畫一畫牆角那扇窗中射進來的那一縷陽光。特別是黃昏,那血一樣的絢麗。當初她和她丈夫決定買下這房子,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因為牆角的那扇有著陽光的窗。從天明到暗夜。所有的光的色彩。她太喜歡那扇窗了。後來有著那扇窗的房子就成了她的畫室。所有的物質都變得生動而豐富起來。有著無盡的層次。那窗子里的光便是這樣緩緩地移動著,在移動中變換著色彩。多麼美好。那就是她所需要的。也是一種物質的需要。她需要那種物質的光線和物質的顏色,需要她的畫室。她的畫也是物質的,可感可觸的。憤怒的時候失望的時候或者無奈的時候,她還可以用刀子割破那些畫。這是常常縈繞在她的腦子裡而且揮之不去的意念。毀了它們。就像有時候她想毀了她自己。她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不尊重自己求生的慾望。有時候她就是想毀了自己,當然也會伴隨著毀了她的家和與她朝夕相處心心相印她須臾也不能離開的丈夫。當然那也是物質的毀滅。不過,這並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要的,還是窗前的那一縷迷濛而柔和的陽光。還有窗外的那一片浩浩蕩蕩的草地。窗前當然會有溫暖的陽光。那一束玫瑰也會被曬製成美麗的乾花。衛生間里從來就是清新的,因為她一直把衛生間的通風設備當做是生活中一件非常大非常重要的事情。當然也還有她畫室里的那盆茂密的樹……不,不,她並不是要對她丈夫說這些。最後,她只是彷彿突然想起一般,對她丈夫提起了那個男人也來到畫展的事。其實那是她蓄謀已久想要說的話。否則她不會匆忙地從畫廊跑出來打這個那麼長的無聊前奏的電話。她說得很客觀。彷彿旁人的什麼事情。其實她同那個男人的事情她丈夫是一清二楚的。那所有的往事。但他寬容她。他從來都是那樣,就籠絡了她的心。她說著。在畫展上。千迴百轉的展廊。一幅幅生命的以及意願的展示。然後在一個很幽靜的地帶她停住了腳步。那裡展出的是一幅她女友的畫。她認真讀著,那畫很凄涼。沒有任何的光亮。就是一團團陰影下的枯草,一角斑駁的斷牆。她想那一定是象徵了她女友那類女人漂泊不定的生活。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沒有固定的伴侶。做愛不斷,但卻面色蒼黃,沒有光澤。她們哪個男人也不信任。那是她們的過分自信和過分獨立的意識所至。她了解她們。這些藝術的和為藝術的女人。生活被搞得一團糟。畫畫之餘,她的女友還兼做模特兒。為她的畫家男人們和她自己。徹底地裸露。她已經不認為身體中還有什麼值得羞澀的地方。無須再隱藏什麼。既然她的思想和她的心在她的畫中已一覽無餘,那是最最深處的東西,那麼,她的身體還有什麼可遮遮掩掩的呢?身體不就是用來供能夠欣賞它並且需要它的那些人愉悅的嗎?她有什麼理由剝奪別人享樂愉悅的機會和可能。而結局就是這一幅畫。一段破牆下的陰影里的枯草。她在女友這幅畫的前面停了很久。她認為這幅畫確實讓她思考了很多。那些藝術的和為藝術的女人。她們的那麼深刻的悲哀。如今能夠讓人思考的東西已經不多了。藝術也是如此。女友的這一幅畫使她想到了羅丹。顯然羅丹也注意到了女性晚境的悲哀,否則他雕塑的那個可憐而無助的老妓女就不會成為他的代表作。這個男人知道女人在極盡燦爛之後,是一塊爛泥。像破抹布一樣被男人丟棄。沒有光澤。更不要說光彩。連那一對乾癟的耷拉的乳房也再不需要隱藏。不再是羞處。已經被無數的慾望所吸吮過的。但那裡也曾圓潤豐滿。是羅丹在《春天》中所極力表現的。哦,青春的魅力。裸著的強勁的男人和豐柔的女人。糾纏著。讀後的讓人渴望交歡的願望。但是,可惜她和她的畫家女友都已經到了凋落的年齡。沒有光亮。像鏽蝕的斷牆。腐朽的。但不是墮落。她的全部慾望便是能抓住眼前的一切。抓住她丈夫,抓住他們世俗而又物質的生活。這便是他們的今天。她想著。然後緩緩地離開了她女友的那幅鏽蝕的畫。她緩緩地離開。她剛剛轉身,便迎面看見了正朝她走來的那個過往的男人。

  他曾經那麼重要。

  在空無一人的幽暗的走道里。

  牆頂上的一盞盞小燈照射著畫面。

  她突然間無所適從,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個她已經十年不曾見過的男人。

  她想到了杜拉斯的《情人》。杜拉斯在那部小說的結尾時說:戰後許多年過去了,經歷幾次結婚,生孩子,離婚,還要寫書。這時候他帶著他的女人來到巴黎。他給她打來電話。是我。她一聽那聲音,就聽出是他。聽出那種中國口音。後來他不知和她再說什麼了。後來他把這意思也對她講了。他對她說,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

  她就是很平靜地把這一切在電話中報告給了她丈夫。她很客觀很冷漠地描述著。那一次簡短的而又簡潔的會面。不期的。與那個男人的。她在心裡一直懷念的那個男人。

  有時候,一個人畢生都會懷念一個人,哪怕他們曾經彼此深深地傷害過。她想她並不真正了解那個男人。她不知道她畢生都在懷念的那個男人是不是也在懷念她。不知道。只是那銘心刻骨的一種心靈的維繫。但那也可能只是她的一廂情願。那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她總是記得他們交往的那些細節。那時候他也向她表白。她非常小心地保存著他寫過來的所有的信。無論家怎樣地搬遷,也無論怎樣換著一套一套的房子。她總是帶著那些信。有時候讀它們。信可以使人回到舊日情景。她記得他們最終是在彼此傷害中分手的。彷彿只有這唯一的一種離別的方法。彼此仇恨。那封惡毒絕交的信還在。昭然若揭的苦心。也許惡毒的背後掩藏的,是深切的愛?那個男人。他只想逃避。逃避他的心靈,並且在逃避中把他身上心上的所有的罪惡推卸給別人。讓別人承擔著那些本不屬於他們自己的罪惡。別人不是基督。為什麼要代他人受難?而他罪惡的心就輕鬆了嗎?

  儘管,她已經放棄了,自尊地與那個男人交往,她的所余不多的那麼一點點心靈的尊嚴還是被他踐踏了。至今不堪回首。她不願意想。承受著他人的罪惡,很多年來,她竟然真的學會了忍。愛即是永恆的忍。那是祖母從基督那裡討來的格言。後來竟成為了她做人的原則。愛你的鄰居。甚至,愛你的敵人愛那些傷害和欺騙過你的那些人。男人。然後,當很多年終於過去。在九曲十八彎的畫廊中。在已經撫平了心上的傷口。在同給予了她寧靜生活的男人共同擁有了那間有陽光照射進來的房子之後,為什麼,她還要與他相遇?

  畫展上那麼多人。很多的人失之交臂。為什麼她偏偏要在那個無人的巷道看見他。她剛剛慨嘆了女人鏽蝕的晚景。她無疑是決意與他擦肩而過的。因為她記得那些被損害的日子。她記得在最後的時刻,是他在說,走開。從此便結束。因為沒有希望。她絕望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從此沉默,從此在沒有他的日子中過活。只是她不能忘懷。這是女人最大的缺陷。不可更改的,那是她們的天性。在懷念中自足。從此她的畫中,似乎都隱隱透露著他的影子。那是看不見的,只是浸潤在畫布上的一種瀰漫的精神。迷茫的色塊和無比熱烈的筆觸。沒有人知道。連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像凡·高的畫。那是她唯一的理想中的境界。

  她把這樣的一個男人當做了理想中的男人。這可能也是她的一廂情願,因為她並不真正了解這個男人,或者,她只是自己需要這樣一種理想的概念。但現實中的那個男人遠非如此。他太虛偽太做作,太煞有介事,又太言過其實了。力透紙背的熱烈。但不知力透紙背的熱烈是不是也是虛假的。她始終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真正了解那個男人。她曾經以為她參透了他,看穿了他英雄和魔鬼的全部本質。但是很可能她只看到了她所能看到的那一部分,是非常非常主觀色彩的是非常非常個人的,因為有愛,她就把看到的局部當成了全局。她其實並不真正了解他。他可能並沒有她一開始想的那麼好,也不像她後來想的那麼壞。他就是他。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有點自私有點虛偽的男人。他不過是想維護住自己英雄的形象,不過是想在罪惡之後,還要把自己的心蠻橫地說得很清潔。

  所以,她銘記受到傷害的那段往事。她才能夠在局促間找到那個脫身的辦法,就是與迎面走來的朝向她的那個男人擦肩而過,就像是他們彼此不認識那樣。她確實這樣做了。她覺得這是她在那個時刻唯一的自我保護的方法了。這一次,她不想再受傷害。她只想能平靜地永遠擁有自己的家。

  怎麼像不認識?男人停住腳步。

  女人便也停了下來。她真的不知道在這漫漫十年的分離中,他是不是也曾想到過她。她想逃走。一種將被俘獲的預感。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在整整十年之後,她竟依然不能夠平靜地面對他。

  他們不期而遇。她說,你看,這是一幅很好的畫。是的。你好嗎?你在幹嗎?

  我的女友。好吧。也許……

  女人在語無倫次中才意識到,原來很多年來她並沒有忘記他。他是她在穿過了很多男人之後至今還在想念的那個人。她以為一切全都過去了。但是沒有。

  所以她慌忙地逃出畫廊去給她的丈夫打電話。她在心裡默默祈禱著,你千萬要在家,你一定要讓我聽到你的聲音,這一刻對我太重要了。她飛快地跑著。丟下了那個重逢的男人丟下了那些畫。她想她這樣是不是也有點做作呢?有那麼嚴重嗎?需要這麼煞有介事嗎?只有她知道,她如果不能及時地聽到她丈夫的聲音,結果會是怎樣的。她衝進街上的電話亭。她慌亂地在書包里翻找著磁卡。一度,她竟然以為她忘記了帶磁卡。她一邊盲目地翻著,一邊茫然地向外張望著,希望能發現一個出售磁卡的商店。街上很亂。很多的人。唯有她站在透明的玻璃房子里像置身在激流中的島嶼上。聽不到嘈雜和繁亂。但是她的書包確實很亂。很多男人說,女人不該這樣,那麼女人該怎樣呢?後來她終於找到了磁卡。家裡的電話也終於被撥通。但是她突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她該對她的丈夫說什麼。

  她對她的丈夫從不曾這樣。他們從來無話不說,她對他說話的時候也從未猶豫過。

  她有點踟躕地說著家裡的陽光或者清新劑一類的廢話。她有點膽怯,有點茫然,其實她是在想,她該不該同她的丈夫商量,允許她去和那個她曾真心愛過的男人談一談。他這會兒就在她身後的畫廊里。等她。她不知道她的丈夫會怎麼想。會讓我去嗎?他對我已經非常寬容了。他從未阻擋過我。他讓我去做一切我想做的事。那是因為他知道無論我在外面呆多久,最終我還是一定會回家……女人這樣想著,便終於鼓足勇氣說了剛剛在畫廊與那個男人的不期而遇。她沒有說她一直在懷念他。那是她的秘密。但是女人多想把這個秘密也告訴她的丈夫呀,因為他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

  女人後來才知道,她之所以要把這些幾乎毫無保留地告訴她丈夫,其實就是為了能讓她丈夫站出來,英勇無畏地阻隔她,粉碎她,讓她的美夢化為凄涼的泡影,並讓這些泡影從此能永遠守護著她。

  她隔著電話面對著她的丈夫。那麼熟悉的聲音。連那話語背後的氣流都能夠聽見,都在溫暖著她。那麼清晰地。哪怕是他們距千里萬里。十年來就是這樣。他們一直彼此溫暖著。彷彿命中注定。這中間無論發生了什麼,他們卻從未分離過。女人知道這些。所以她才會打這個電話。她不是為了尋求支持也不是為了自找譴責,她只是為了確定和證實那種無堅不摧的親切感,這也是她知道的。然後,她就聽到了她丈夫用無比平靜的聲音說,去參加你們的聚會吧。為什麼不能談一談?畢竟是朋友。

  女人放下電話。

  她不知道是一股涼水還是一股熱水正在穿過她的心。

  然後女人匯進了街上匆忙的人流。而她的心卻很平靜。她沒有再回到那個有他在等她的畫廊。而是朝著家的方向。

  一切都過去了。只是瞬間的激動與慌亂。也很美好。她可能畢生都會懷念那個男人。但是她再不會回到從前。她已經改變了。她已經成為一個徹底物質化的女人了。她知道什麼對於她更重要更值得珍惜。這又有什麼不好呢?生活就是生活。你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地踏踏實實地認真坦誠地去經歷,那些真正屬於你的。   

 

  昆德拉的鄉愁

  許均先生新近翻譯出版的《無知》,是迄今為止,昆德拉唯一未曾在中國翻譯出版過的小說。所以較之昆德拉以前的各種翻譯文本,《無知》對於中國讀者來說,是一部徹底陌生化的文本,讀過能夠讓我們了解昆德拉的種種現在。

  如同讀昆德拉的其他作品一樣,《無知》依然給了我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然這不是說昆德拉作品的風格本身,而是,他所描寫的生活與我們的境況竟是如此接近,甚至如出一轍。這大概還是因為捷克的社會主義背景,所以我們才能對他的「布拉格情結」感同身受。而這一次昆德拉的鄉愁,又為如今我國大量的移民群體提供了一個「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精神範本。近二十年間,中國在世界各地的移民數量突飛猛進,那些移民即或不是我們自己,也是我們的親戚朋友,或者親戚朋友的親戚朋友。總之他們就在我們身邊,你可以經常聽到他們思鄉之苦痛、奮鬥之艱辛的喜怒哀樂。於是讀昆德拉的《無知》就更有了一種親和的感覺。昆德拉簡直就是那些四海漂泊的新移民最傑出的代言人。

  移民問題一定曾深深地困擾著昆德拉。他不得不離開布拉格,而又無時無刻不深深思念著這個他曾經生活過很多年的美麗城市。於是,昆德拉除了在許多小說中竭力彰顯他對故鄉的眷戀,還對移民問題作過許多專門論述。此番在《無知》中,他還特別請來了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奧德修斯(古羅馬神話中的英雄尤利西斯),以他回歸的英雄史詩作為整部小說的一個偉大的籠罩。昆德拉之所以要以古希臘在特洛伊城下的那場著名的戰爭為背景,就是為了描述英雄尤利西斯為了這場戰爭不得不告別親愛的妻子帕涅羅泊,踏上離鄉背井的不歸路。然而昆德拉真正要說的還不是尤利西斯的思鄉之情,而是他怎樣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來完成他的英雄回歸。最終回到了家鄉伊塔克海邊的橄欖樹下,完成了他偉大的德奧德賽之旅。

  便是在《奧德賽》籠罩之下,《無知》中的女主人公伊萊娜也完成了她普通人的現代回歸。儘管伊萊娜不能和荷馬史詩中的英雄相比,他們的結局也迥然不同,但是他們流落他鄉二十年的經歷、深邃綿延的思鄉之情以及最終踏上歸途的行為卻是相同的。只是伊萊娜的時代已經沒有了英雄史詩,所以奧德修斯慷慨悲歌的回歸神話,才會成為作品中那個大氣磅礴的覆蓋。一切都在回歸這個主題的指引之下。一切的思維,一切的行為。唯一不同的是,當代的伊萊娜最終沒能像尤利西斯那樣回歸故鄉的懷抱,而是繼續異鄉的漂泊。這是讓人不能不悲哀的。

  昆德拉在《無知》中所完成的是一個悖論。而小說中人物所演繹的故事,在他《被背叛的遺囑》中已有過明確的闡釋。昆德拉以世界著名作家、藝術家康拉德、納博科夫、勛博格、斯特拉文斯基等移民的經歷作為參照,來解析移民的種種利弊。其實那也是昆德拉本人的經歷。他人生中令他最為不堪的部分。自從他移民法國,這一份痛苦就始終煎熬著他,以至於移民問題成為了他很多作品的母題,並由此衍生出各種人生的故事。在「故鄉」與「異鄉」之間。在鄉愁與失落之間。在巴黎與布拉格之間。究竟何處是家園?

  於是昆德拉認為,移民是一個艱苦的過程,不僅要忍受思鄉之苦,還要面對異國他鄉種種的陌生。曾經與我們那麼親近的東西變得日漸遠去,而新的生活卻又只能從生疏開始。這種雙重的陌生化何等可怕。幸好隨著時間的推移,曾經陌生的東西最終會變得熟悉,甚至可愛……可是,昆德拉小說中的那些移民,卻為什麼還要被鄉愁和回歸的思緒苦苦纏繞呢?

  閱讀《無知》,覺得其中的每一個事件,每一個人物,甚至每一個細微的感覺,都是昆德拉本人的親歷。無論是伊萊娜從捷克移民法國棲居巴黎,還是她滿懷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思重歸布拉格。即或小說中的昆德拉是隱形的,但是在每個人物所表現出來的生存狀態的背後,都好像能看到昆德拉的影子。那些依然生活在波西米亞的捷克人,那些移居巴黎的布拉格人。那些憂戚悲傷的懷舊者或者形形色色的男女尋根族。是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昆德拉,或者,昆德拉就是他們每一個人。在小說中,是昆德拉肢解了他自己,也是他通過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聲音,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層面,闡述了他本人對移民問題紛繁而斑駁的思考。只是,昆德拉論證的結果依然沒有結果。於是悲哀。因為對於昆德拉以及他小說中的人物來說,無論回歸還是移民都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所以他們已經沒有了家園。他們此生所能擁有的,就只剩下流亡的精神旅程了。

  閱讀《無知》,覺得小說中人物關係的設置雖然是虛構的,但故事所表現出來的本質卻是真實的,它們不過是昆德拉闡述移民思想的一個載體。

  其實《無知》的故事非常簡單,無非是女主人公伊萊娜在移民巴黎二十年後,在強烈的思鄉情緒的驅動下,踏上了回歸故鄉布拉格的旅程。當年伊萊娜跟隨丈夫流亡巴黎,是因為受到當時社會制度的迫害;而今天伊萊娜決心回歸故鄉,也是因為布拉格在短短的幾年間已經天翻地覆,滄海桑田。於是被驅逐者終於得以重新被祖國接納。伊萊娜是懷著深邃的眷戀重歸布拉格,去找尋那久違的田園牧歌的。但可惜她記憶中曾經熟悉美好的一切卻已經不復存在。面對如此陌生的故鄉,伊萊娜惶惑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

  昆德拉這樣描述他迷亂的女主角:伊萊娜走在她所依戀的布拉格寧靜的小街上,有那麼幾秒鐘,她想到了巴黎。較之布拉格的溫暖,她想到對她露出敵意的巴黎,街道冰冷的幾何形狀,香榭麗舍的傲慢……幾乎沒有一個地方,能有一絲她感受到的那種親密接觸,那種牧歌般的氣息。

  然而,當伊萊娜真的回到她夢繞情牽的地方,回到親人和朋友身邊,她才意識到,她的回歸究竟有多難!她當然可以重新和她的同胞生活在一起,但必須把她和法國人一起所經歷的一切莊嚴地放在故鄉的祭壇上,親手點上一把火。隨著這神聖的儀式,她二十年的國外生活將灰飛煙滅……只有付出這樣的代價,伊萊娜才能被同胞所接受,才能重新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這就是伊萊娜的兩難,她既熱愛著她的故鄉,又不想將她巴黎的旅居生活一筆勾銷。所以她不能留在布拉格,陷入這個城市正在為她編織的生活之網。為了能過上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她只能忍痛做好再次失去這座城市的準備。有了二十年移民經歷的伊萊娜已經不屬於布拉格。她也已經無法像荷馬史詩中的那位偉大的英雄奧德修斯那樣,歷經重重磨難,重歸他的故鄉伊塔克了。伊萊娜的時代已經是高度物質的時代,無須再去追求那種充滿了冒險的回歸理想了。所以,伊萊娜最終還是選擇了重返巴黎。

  然而對於伊萊娜這樣的移民,巴黎又是一處怎樣的所在?

  儘管伊萊娜已經把巴黎當做了自己的家,而巴黎卻始終沒有真正把伊萊娜當做自己的家人。即便是伊萊娜在巴黎最好的女朋友西爾薇,也只是把她當做一個流亡者來對待。巴黎人有他們判斷的眼光,直接而簡潔,那就是斯大林主義是一種邪惡,流亡國外是一個悲劇。於是他們竟然也像伊萊娜故鄉的那些朋友一樣,對伊萊娜的思考和生活毫無興趣,而只對她的流亡者身份感興趣,甚至把她當做他們自己一些奇思怪想的證據。於是當伊萊娜不再是流亡者,他們便失望了,甚至不再熱衷於和伊萊娜交往。因為伊萊娜使他們的想法破滅了,能夠證明他們想法的伊萊娜也就自然失去了價值。

  這便是伊萊娜的處境。她不僅失去了物質的家鄉,也失去了她二十年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

  是什麼使伊萊娜既不能融入自己的血肉同胞,又不能深入巴黎的主流社會?伊萊娜的這種邊緣狀態也許並不是因為什麼重大的政治的分歧,而僅僅是身邊人的一種極為細微的冷漠態度所至。對她毫不關心的人首先來自於她的同胞。在她與他們二十年後的再度聚首中,竟沒有一個人問起她的流亡生活,更沒有人想知道她的心路歷程,甚至,對她從法國帶回的波爾多紅酒嗤之以鼻,而以大杯大杯的家鄉啤酒來抵抗她。於是溫暖的田園牧歌般的懷舊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伊萊娜不知道,在布拉格,為什麼沒有人真正關心移民的生活,沒有人認真地對她說:「你講講吧」,甚至包括她的母親。也許這樣的冷遇只是伊萊娜聚會中的一個偶然,但卻是伊萊娜決定再度棄國的一個決定性因素。她對來自同胞的冷漠百思不得其解,後來還是同為移民的約瑟夫為她指點迷津,化解了她對當今社會人際關係的恐懼。

  約瑟夫說:人們相互之間不感興趣,這很正常。

  這很正常?真的很正常?

  這就是當今社會以自我為中心的現狀。人們不再關心他人,不再關心自身以外的事情,甚至連傾聽都不願意。在文明社會,傾聽原本是衡量一個人是否有教養,是否有風度的一個標誌,甚至一個人是否有同情心的一種體現。但是伊萊娜故鄉的那些朋友,不知曾幾何時已經失去了這種傾聽的能力和同情的心理。或者他們已經無法沉下心來,日新月異的生活已經讓他們無比浮躁了。

  足見,昆德拉反覆而鄭重地提出「你講講吧」,在今天是何等必要。「你講講吧」,就意味著「我會傾聽」,而如果連「你講講吧」這樣的邀請都不能發出,那隻能證明被異化了的人類是怎樣的可悲。

  《無知》的人物關係顯然是戲劇性的。伊萊娜為了擺脫母親,嫁給了母親的一位老朋友馬丁。而後來她與之同居的男友,又是曾經認識已然去世的馬丁的一個瑞典人古斯塔夫。古斯塔夫之所以離開瑞典來到巴黎,是為了逃避他已經厭倦的妻子和家庭。後來古斯塔夫在布拉格開辦了一家公司,說他再也不想回法國了,因為他甘願成為伊萊娜和她失去的祖國之間聯繫的紐帶。然而伊萊娜對家鄉卻已經十分陌生,她不願放棄自己用整整二十年來熟悉的巴黎,再去重新適應那個曾經是她的城市的布拉格。伊萊娜在飛往布拉格的飛機上,與流亡前曾有過短暫激情的約瑟夫相遇,並兩情相悅,相約未來。伊萊娜在布拉格的聚會上見到了馬丁的同事米拉達,她是布拉格唯一同情並理解伊萊娜的女人。而這個米拉達恰恰就是移民丹麥的約瑟夫少年時代的女友。當她得知舊日戀人已回到故鄉,卻依然固守自己的孤獨的生活。約瑟夫對伊萊娜和米拉達這兩個曾經與他有過戀情的女人毫無記憶。就在伊萊娜與約瑟夫在飯店醉生夢死的時候,伊萊娜的母親竟然在和女兒的男友古斯塔夫瘋狂做愛,這是怎樣的戲劇性。母親與古斯塔夫的性關係可謂小說中的神來之筆,因為他們在做愛之後相約各自將是「自由」的。「自由」便是他們給這段畸形慾望的許諾,如此現代的性觀念竟源自於一對老年人。

  小說的結尾,是約瑟夫義無反顧地回到了丹麥的生活中。他認為故鄉雖有他的親人,他的朋友,他的記憶和往事,但這裡畢竟已經遙遠,已經……

  這是否就是昆德拉的結論?

  《無知》一如昆德拉以往的風格,將一個故事打碎來寫。所以第一遍讀後你將很難弄清小說中的人物關係。但是翻回去看,你就會發現作者是怎樣的匠心獨運。你會發現原來米拉達就是約瑟夫日記中的那個熱戀著他的女中學生,這一點在先前的章節中昆德拉早有伏筆,只不過他故意讓你忽略罷了;而作者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講述《奧德賽》的故事,也是為了能給小說中的人物一個史詩般的支撐;而他用很多篇幅來解釋歐洲各國對「回歸」這個辭彙以及詞根的不同語義,也就是為了在這個宏大的主題下講述捷克女人伊萊娜的故事。

  總之,依然的昆德拉。只不過這一次他要說的,是窮盡筆力也難以說盡的那一份深深的鄉愁。

  在優雅的背後,是把美麗和智慧結合起來的女人

  女人應當更充分地利用她身體中的哪一個部分?

  那是女人的資質。是我們不敢不認真對待的。美麗。還有什麼?

  通常的電影明星都很漂亮。這裡說的是一些男人。很酷又很瀟洒。那稜角之中的魅力。我們恰好有機會同這樣的男人接觸。結果說過幾句話後,便立刻對這種只有著太陽神般外表的男人了無意趣。甚至沒有交往的慾望。很明顯的一種失望。還可能會有某種被欺騙的感覺。被什麼蒙蔽了?特別是那些成熟的有知識的女性總會這樣問。而提出這樣的問題只是想說,無論對於男人還是女人,漂亮都是最淺表的東西。那個很帥的男人或者只是沉默,將他的淺表固定在一個顯得深沉的偽裝的姿態上,讓人永遠琢磨不透,永遠也看不到他的本質。就像大街上為Marlboro做香煙廣告的那個男人。一個真正的硬漢形象。而且他緘默。他的緘口使他深不可測。所以不久前他的逝去使很多迷戀他淺表形象的女性很悲哀。她們認為這個男人連淺表的東西也是深刻的。

  而我想說的是女人。

  那些漂亮的女人。

  那些漂亮而又智慧的女人。

  那些因智慧而更加漂亮的女人。

  女兒不知道西蒙娜·波伏娃是誰。一天,她一看到她的照片就被這個女人的外表震驚了。她問我,她是誰?她說她的臉上有種神秘而典雅的感覺。古怪而深邃的目光。她要我講講這個女人。我說這是波伏娃。是作家、哲學家和女性主義者。人們說她有著「高雅的外貌」,是「所能看到的最美的存在主義者」。女兒在人群中尋找著老年的波伏娃。那已經是1980年了,任何美麗的女人,都不能抵禦歲月的致命打擊。女兒不相信那個在蒙巴納斯公墓被人攙扶的老女人就是波伏娃。不再有美麗和高雅,那是她在參加薩特的葬禮。那是她畢生摯愛的男人。她愛他透心透骨。所以悲哀而蒼老。彷彿生命也同薩特一道棄她而去。而沒有生命又怎麼會美麗呢?

  但波伏娃就是那個最美的女人。她的美並不全是來自她的天生。而是因為她是個有思想有追求後來又有了成就的女人。她的小說獲龔古爾獎。她的關於女性的著作至今被譽為西方婦女運動的「聖經」。她出生在一個大資產階級家庭(儘管她畢生對她所出生的那個家庭充滿了一種階級的仇恨,不共戴天)。她在傳統的有錢人的學校接受教育。她喜歡哲學,喜歡概念、體系一類女人通常不會喜歡的東西。所以她養成了勤于思考的習慣。然後她便同保爾·薩特成為了終生的朋友,成為了薩特存在主義哲學的最積極熱誠的追隨者。他們一起思考一起戰鬥一起獲得文學界和思想界的盛名。他們發現著知識,創造著真理,永不停歇地;當然他們也一道生活。做愛。風風雨雨。無論是戰爭時期還是和平年代,他們都在積極思考著人生和人類。都在,努力創造著文明的財富。於是,波伏娃成為了那個最美的女人。她的美是深邃的,是以不停的思考作基礎的。沒有思考,就不會有波伏娃臉上的那種獨特的味道。無限探究的,那是種與知識和智慧相連的美麗。所以,那美麗才是常人所難以企及更難以超越的。優雅也由之而來,那是種非常奇異的造就。如果波伏娃只是資產階級的大小姐,而沒有把大腦同哲學同文學膠著起來,她的美就一定不會是今天的樣子。她或者也很高雅也很有氣質,但決不深邃。因為大小姐的波伏娃是絕寫不出《第二性》這樣的著作的。這是她所有的成就中最光輝的那部分。還有,她認為小說家應該描寫純精神的體驗在情感上造成的結果。而她自己的小說就是那種用純精神鑄成的。便是那種精神,使波伏娃淺表的美麗深刻了起來。深刻而至永恆。

  是什麼使伊萊娜既不能融入自己的血肉同胞,又不能深入巴黎的主流社會?伊萊娜的這種邊緣狀態也許並不是因為什麼重大的政治的分歧,而僅僅是身邊人的一種極為細微的冷漠態度所至。對她毫不關心的人首先來自於她的同胞。在她與他們二十年

  只是,波伏娃並沒有像一般的漂亮女人或是電影明星那樣去利用她的美貌。如果她看重的是美貌,她就不會拿出畢生去追逐一個又難看又矮小的男人了。這樣外表醜陋的男人配不上波伏娃的美麗。但是,波伏娃沒有利用自己的美貌,她或者認為美貌不是用來表演的。她更看重的是思想。一種能夠改變世界改變人類處境的思想。而擁有這種偉大思想的男人,當時,在法國,只有薩特。於是,她追求薩特。她對薩特醜陋的外貌忽略不計而只是緊緊抓住了他永不停歇的那些閃光的概念和體系。他們長達五十年的關係是建立在知性的基礎上的。她幾乎畢生都在依賴這樣一個思想剛勁而又不受任何約束的思想者來引導自己。在這樣的引導中變得越發深邃的美。還有,她和薩特的愛情也滋養著這美麗。直到最後,當薩特死去,她才能用由那深邃的美麗而生出的美麗情愫和美麗思想去懷念薩特。那是在《眾神的儀式》中。波伏娃說:他的死把我們分開了。而我的死不會使我們重聚。雖然如此,我們的生活能如此漫長地協調一致,就已經是很美麗的了。

  所以,所有的人都說波伏娃很美。她的端莊的坐姿。她的優雅的風度。她是極少數努力結合智慧與美麗、充滿活力與感性的女人之一。這對於一個知識女性來說,難道不重要嗎?

  這是理想,也是目標。

  而這一切,源於知性。

  然後要說的另一個美麗的女人是杜拉斯。

  杜拉斯依然是一個法國的女人。她與波伏娃不同的是,杜拉斯是一個被愛情滋養起來的女人。她的所有的可以稱做為思想的東西,都是來自於愛情。

  這個女人的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在她的心裡度過的。她不喜歡心靈以外的任何外部的環境,她甚至厭倦巴黎。她是純粹小說的女人。她從不關心那些政治的或者社會的總之離她的心很遙遠的事情。她只生活在隱私中。那些關於愛的美麗的隱私。而那些隱私又是那樣的純潔,就像她當年的那張無憂無慮的臉。然而,沒有純真年代。在貧窮中又怎麼會無憂無慮。她的童年在支那。西貢的炎熱和骯髒的人群。湄公河上的渡船。這我們都知道。中國情人。那絲綢一般光滑的黃色的皮膚。便是這一切,給予了杜拉斯語言。天生小說的語言。用短句造成的情境。一開始就是這樣了。直到幾年前那個美麗生命的終結。她的美麗是附著在她的文字中的。《琴聲如訴》。《藍眼睛、黑頭髮》。還有《廣島之戀》和《情人》。我們今天重讀。但她已不在這個塵世。還讀她文本背後的那個文本。更深一層的愛的隱秘。《物質生活》。那已經成為經典。無論文壇中的女人或男人,他們都在說《物質生活》,在說讀這本書時的那種激情與快感。總想由此而探究杜拉斯所真正陷入的到底是同什麼樣的男人的愛。

  愛情變得神秘。因為背後的那個男人很神秘。

  還因為杜拉斯離世界遙遠,於是她總是能把具體的愛在小說中送進一種詩境。那個廣島的法國女人。很多的愛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慾望。然後消逝。成為歷史。所以很多的句號,和句號里的戛然而止的畫面。便永恆了。

  杜拉斯的智慧也是在愛的深邃中。那些彷彿貼在肌膚上的苦痛。在眼淚和做愛中,產生出來的思想。縱向的。一直向很深的那個地方,發展著。由心,直到那個最終的部位。也是身體中的。肉體的結合。但是有時候肉體的結合併不一定會有深刻的愛。慾望背後的失落。性是一場騙局。於是他們最後只能說,沒有辦法,我們並不相愛。對於杜拉斯,這才是最最可怕的。觸目可見的那個被棄的荒園。杜拉斯的智慧就在她的意境中。那是她所創造的想像編織的。用愛的思想。那思想承載著她的美麗。

  但是杜拉斯並不高雅。她的容貌中沒有那一份富得難受的閒情逸緻。她也並不喜歡哲學。她甚至疏于思考。她沒有波伏娃那樣的階級背景。她生活在貧窮中。她記憶中的大房子在中國的落後與荒涼中。後來那便成為了她的財富。那是她憑藉自己的奮鬥創造了自己的輝煌。沒有人把天賦的教養賜予她。她也沒上過好的學校。她是個灰姑娘。她是在愛情的憐憫中穿上水晶鞋的。因為有愛,和愛的體驗,和把這體驗訴說出來的才華。水晶鞋與玫瑰花。辛德瑞拉的故事。於是《情人》和《痛苦》都擁有了龔古爾獎的桂冠。可是,美麗的杜拉斯已經老了。她的八十歲的臉上布滿了刀刻一般的皺紋。她坦言她無序的生活。還有她不羈的個性。她是神經質的是違反常規的是不能好好照料自己的也是不能控制自己的。一點也不美麗的生存。酗酒。酗酒和那個晚年依然可以到來的揚的愛情。而揚以前呢?那個電話中的中國情人。太久遠了。那麼,中國情人之後又是誰呢?誰是那個被杜拉斯深愛的男人?所有的小說。都是杜拉斯深刻體驗之後的結果。後來就成了經驗。經驗便有思考在其中。沒有人說出杜拉斯真正的愛。她只是小說中愛著和被愛的女人,有痛苦和歡欣,就足夠了。

  還有刻骨銘心。

  是愛中所誕生的思想,和那種思想的深度。

  所以杜拉斯很自信。獲得愛不單單要靠外表的美麗。杜拉斯自有她誘人的力量。所以她才能坦誠她的矮小,中年後的醜陋和體態的變遷。於是她才總是穿她的那身制服。瑪格麗特·杜拉斯。十五年。一成不變。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和勇敢。她說她永遠不會成為那種喜歡打扮賣弄風情的女人。她的服裝的樣式已經被確定了下來。她說,這就是一種舒適。杜拉斯還不喜歡每天換服裝。不像如今盛行的那樣,女人要每天換一套服裝,甚而一天換兩次、三次。乃至於現在連男人也形成了這種讓人不可理喻的風氣。

  那麼,智慧呢?

  對於一個人的認識,他的身體中究竟哪一部分才是最重要的呢?

  杜拉斯說,我么,確實沒有必要把美麗的衣服罩在自己的身上,因為我在寫作。這一類事情,在寫作之前,是有價值的。男人喜歡女人寫作,他們只是不說出來。一個作家,就是一片不可理解的奇異的土地。

  杜拉斯的話是什麼意思?

  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寫作。男人喜歡寫作的女人。因為她的深度是永遠探尋不到的。

  杜拉斯說了。她也做了。寫作,並獲得了不盡的而且總是美麗的愛情。

  弗吉尼亞·伍爾芙。一個英國女人。她幾乎是思想的奴隸。因為她總是在想,總是在想。她把她的生活弄得很累。於是,她原本就很脆弱的神經被折磨著。發作時的瘋狂。她是病人。英國病人。她無數次企圖自殺。但是她卻一定要想出什麼來。近乎於偏執地。意識的紛紛墜落。像碎片一樣。再連綴起來。然後,像流動的意識的水。艱澀而又美麗的句子。讓別人讀起來也很累的思想。所以杜拉斯說。她從沒有看見有一個男人讀過伍爾芙的書。那本《一個自己的房間》。但是女人讀了。杜拉斯和我們。我們還讀了伍爾芙的很多的書。讀她的思想。

  是什麼使伊萊娜既不能融入自己的血肉同胞,又不能深入巴黎的主流社會?伊萊娜的這種邊緣狀態也許並不是因為什麼重大的政治的分歧,而僅僅是身邊人的一種極為細微的冷漠態度所至。對她毫不關心的人首先來自於她的同胞。在她與他們二十年

  只是,波伏娃並沒有像一般的漂亮女人或是電影明星那樣去利用她的美貌。如果她看重的是美貌,她就不會拿出畢生去追逐一個又難看又矮小的男人了。這樣外表醜陋的男人配不上波伏娃的美麗。但是,波伏娃沒有利用自己的美貌,她或者認為美貌不是用來表演的。她更看重的是思想。一種能夠改變世界改變人類處境的思想。而擁有這種偉大思想的男人,當時,在法國,只有薩特。於是,她追求薩特。她對薩特醜陋的外貌忽略不計而只是緊緊抓住了他永不停歇的那些閃光的概念和體系。他們長達五十年的關係是建立在知性的基礎上的。她幾乎畢生都在依賴這樣一個思想剛勁而又不受任何約束的思想者來引導自己。在這樣的引導中變得越發深邃的美。還有,她和薩特的愛情也滋養著這美麗。直到最後,當薩特死去,她才能用由那深邃的美麗而生出的美麗情愫和美麗思想去懷念薩特。那是在《眾神的儀式》中。波伏娃說:他的死把我們分開了。而我的死不會使我們重聚。雖然如此,我們的生活能如此漫長地協調一致,就已經是很美麗的了。

  所以,所有的人都說波伏娃很美。她的端莊的坐姿。她的優雅的風度。她是極少數努力結合智慧與美麗、充滿活力與感性的女人之一。這對於一個知識女性來說,難道不重要嗎?

  這是理想,也是目標。

  而這一切,源於知性。

  然後要說的另一個美麗的女人是杜拉斯。

  杜拉斯依然是一個法國的女人。她與波伏娃不同的是,杜拉斯是一個被愛情滋養起來的女人。她的所有的可以稱做為思想的東西,都是來自於愛情。

  這個女人的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在她的心裡度過的。她不喜歡心靈以外的任何外部的環境,她甚至厭倦巴黎。她是純粹小說的女人。她從不關心那些政治的或者社會的總之離她的心很遙遠的事情。她只生活在隱私中。那些關於愛的美麗的隱私。而那些隱私又是那樣的純潔,就像她當年的那張無憂無慮的臉。然而,沒有純真年代。在貧窮中又怎麼會無憂無慮。她的童年在支那。西貢的炎熱和骯髒的人群。湄公河上的渡船。這我們都知道。中國情人。那絲綢一般光滑的黃色的皮膚。便是這一切,給予了杜拉斯語言。天生小說的語言。用短句造成的情境。一開始就是這樣了。直到幾年前那個美麗生命的終結。她的美麗是附著在她的文字中的。《琴聲如訴》。《藍眼睛、黑頭髮》。還有《廣島之戀》和《情人》。我們今天重讀。但她已不在這個塵世。還讀她文本背後的那個文本。更深一層的愛的隱秘。《物質生活》。那已經成為經典。無論文壇中的女人或男人,他們都在說《物質生活》,在說讀這本書時的那種激情與快感。總想由此而探究杜拉斯所真正陷入的到底是同什麼樣的男人的愛。

  愛情變得神秘。因為背後的那個男人很神秘。

  還因為杜拉斯離世界遙遠,於是她總是能把具體的愛在小說中送進一種詩境。那個廣島的法國女人。很多的愛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慾望。然後消逝。成為歷史。所以很多的句號,和句號里的戛然而止的畫面。便永恆了。

  杜拉斯的智慧也是在愛的深邃中。那些彷彿貼在肌膚上的苦痛。在眼淚和做愛中,產生出來的思想。縱向的。一直向很深的那個地方,發展著。由心,直到那個最終的部位。也是身體中的。肉體的結合。但是有時候肉體的結合併不一定會有深刻的愛。慾望背後的失落。性是一場騙局。於是他們最後只能說,沒有辦法,我們並不相愛。對於杜拉斯,這才是最最可怕的。觸目可見的那個被棄的荒園。杜拉斯的智慧就在她的意境中。那是她所創造的想像編織的。用愛的思想。那思想承載著她的美麗。

  但是杜拉斯並不高雅。她的容貌中沒有那一份富得難受的閒情逸緻。她也並不喜歡哲學。她甚至疏于思考。她沒有波伏娃那樣的階級背景。她生活在貧窮中。她記憶中的大房子在中國的落後與荒涼中。後來那便成為了她的財富。那是她憑藉自己的奮鬥創造了自己的輝煌。沒有人把天賦的教養賜予她。她也沒上過好的學校。她是個灰姑娘。她是在愛情的憐憫中穿上水晶鞋的。因為有愛,和愛的體驗,和把這體驗訴說出來的才華。水晶鞋與玫瑰花。辛德瑞拉的故事。於是《情人》和《痛苦》都擁有了龔古爾獎的桂冠。可是,美麗的杜拉斯已經老了。她的八十歲的臉上布滿了刀刻一般的皺紋。她坦言她無序的生活。還有她不羈的個性。她是神經質的是違反常規的是不能好好照料自己的也是不能控制自己的。一點也不美麗的生存。酗酒。酗酒和那個晚年依然可以到來的揚的愛情。而揚以前呢?那個電話中的中國情人。太久遠了。那麼,中國情人之後又是誰呢?誰是那個被杜拉斯深愛的男人?所有的小說。都是杜拉斯深刻體驗之後的結果。後來就成了經驗。經驗便有思考在其中。沒有人說出杜拉斯真正的愛。她只是小說中愛著和被愛的女人,有痛苦和歡欣,就足夠了。

  還有刻骨銘心。

  是愛中所誕生的思想,和那種思想的深度。

  所以杜拉斯很自信。獲得愛不單單要靠外表的美麗。杜拉斯自有她誘人的力量。所以她才能坦誠她的矮小,中年後的醜陋和體態的變遷。於是她才總是穿她的那身制服。瑪格麗特·杜拉斯。十五年。一成不變。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和勇敢。她說她永遠不會成為那種喜歡打扮賣弄風情的女人。她的服裝的樣式已經被確定了下來。她說,這就是一種舒適。杜拉斯還不喜歡每天換服裝。不像如今盛行的那樣,女人要每天換一套服裝,甚而一天換兩次、三次。乃至於現在連男人也形成了這種讓人不可理喻的風氣。

  那麼,智慧呢?

  對於一個人的認識,他的身體中究竟哪一部分才是最重要的呢?

  杜拉斯說,我么,確實沒有必要把美麗的衣服罩在自己的身上,因為我在寫作。這一類事情,在寫作之前,是有價值的。男人喜歡女人寫作,他們只是不說出來。一個作家,就是一片不可理解的奇異的土地。

  杜拉斯的話是什麼意思?

  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寫作。男人喜歡寫作的女人。因為她的深度是永遠探尋不到的。

  杜拉斯說了。她也做了。寫作,並獲得了不盡的而且總是美麗的愛情。

  弗吉尼亞·伍爾芙。一個英國女人。她幾乎是思想的奴隸。因為她總是在想,總是在想。她把她的生活弄得很累。於是,她原本就很脆弱的神經被折磨著。發作時的瘋狂。她是病人。英國病人。她無數次企圖自殺。但是她卻一定要想出什麼來。近乎於偏執地。意識的紛紛墜落。像碎片一樣。再連綴起來。然後,像流動的意識的水。艱澀而又美麗的句子。讓別人讀起來也很累的思想。所以杜拉斯說。她從沒有看見有一個男人讀過伍爾芙的書。那本《一個自己的房間》。但是女人讀了。杜拉斯和我們。我們還讀了伍爾芙的很多的書。讀她的思想。   

 

  智者或狂人

  他們後來總是失之交臂。在很多的場合。他來了,而她卻走了。她不知這是誰的安排。

  男人懷念凡·高。他的《黃昏時的農舍》。他從此浪跡天涯,沒有人能找到他。

  女人思念。但是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也在心裡想念過她。她希望他會想到她。她想,他是煽動起靈魂熱風的那種男人。不懈地戰鬥著,而又在心底拚命渴望著對他來說難以啟齒的溫情。懸掛在理想的刃上。後來她堅信在他們彼此分離的很多日子裡,他一定是想到過她的。但也許根本沒有?女人很惶惑。因為她並不了解他,更不了解男人。她是以女人的心去揣摩男人的心的。所以她其實並不自信。

  女人想通過她自己,她的戀愛的情愛的欲愛的歷史,去參透男人。但是男人的群體太博大了,那是個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走廊。她以為她費盡心力的揣摩會獲得一點點成效,而她也確乎常常能從這疼痛的記憶中,形而上出幾條警句般的哲學,但,她依然是失敗的。

  男人和女人。這兩個群體。愛與恨。然後,是性,與暴力。女人怎樣去對付?

  如果他們能夠畢生彼此懷念?

  為什麼女人總是在夢境中。

  一種觀點說,尼采當然是最偉大的哲學家。是他結束了十九世紀,又在二十世紀開了個好頭兒。以至於直到今天,他的主要的哲學命題仍無障礙地在現實精神中再現。

  尼采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女人想。她丟下了評說尼採的那張報。只是丟在桌子上。她想她該重申「聖殿」這個概念。性別的歧視就在這其中。所以這對於女人的學問很重要。聖殿是什麼?那個神聖的殿堂;而殿堂又是什麼?男人的居所。對,聖殿就是男人的居所。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地,女人很亢奮。是的,聖殿是男人永遠的居所,而女人,永生永世要做的,就是供奉於殿堂之前的犧牲品。像那些被宰殺的被當做祭品的牲畜。流著血。女人的血就是用來祭祀男人的。也滋養他們。他們的情性與意志。對,意志也是男人的所屬。意志便意味著統治。還有,種族的繁衍。

  女人費力地思考著。很累。桌邊的那份報紙上又說,尼采崇拜偉大的音樂家瓦格納。他的哲學來自音樂中的那種深邃。女人被報紙上的那張瓦格納的照片吸引了。瓦格納的臉。

  如果他們能盡釋前嫌,畢生彼此懷念?

  其實女人所求很少。乃至於可憐。自甘墮落成了她們的天性,包括她們甘願成為聖殿中的祭品。犧牲。為什麼?因為她們以為那就是愛。

  女人覺得很無奈。她重新拿起被丟在桌上的報紙。尼采問,為什麼所有人類的問題都被認為是在探求一種理性的終極答案?尼採的這句問話使女人振奮。她回過頭又看到了掛在牆壁上的蒙克的畫《吶喊》。那扭曲的線條和瘋狂。鮮艷的紅。在橋上。溫情在哪裡?所以尼采痛恨十九世紀從萊布尼茨到黑格爾,痛恨整個德國哲學都在把精力用於構築龐大的「體系」和作「偉大的敘述」。多麼可笑。所以尼采決定顛覆。他開始懷疑自他以前的所有的哲學的命題。認為那全是欺騙。是虛假的。是不僅欺世而且自欺的把戲。所以尼采,他要求人們有一種零碎的、不連貫的思想。像伍爾芙小說中的意識流。那些不停的紛紛墜落的意識的碎片。連接著,那些日常的最真實也是最瑣屑的,生活。

  女人不再胡思亂想。因為有一天她有了她的歸宿。一個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男人。不是理想中的,但卻給予了女人一種無比世俗的關懷。女人需要這種關懷。不是「體系」也不是「偉大的敘述」。更不是終極的答案。後來女人才真正感受到真實的生活就是由瑣碎的細節組成的。不能總是布爾喬亞地去聽瓦格納的嚴肅音樂去讀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不,尼采告訴我們,去關注那種零碎的虛幻世界以外的東西,並由此產生出我們自己的哲學。於是女人決定掉下來。從此行進在踏實的地面上。出入於菜市場和廚房洗衣間。為具體的事物同具體的人磋商。包括為金錢。

  空中樓閣固然美好。

  但是尼采又說「上帝死了」。這更加精彩更加令舉世震驚。那是對古往今來哲學根基的一次最為猛烈的搖撼。上帝在哪兒?誰見到上帝啦?那不過是宗教用來統治人民的一種虛無縹緲的學問。偌大的一本《聖經》。還有詩和歌。人們被欺騙著。想千方百計接近著理性。如果上帝存在,他就不可能死;如果根本就沒有上帝,又何言「上帝死了」?有人詰問尼采。不,那不過是無神論者尼採的一種說法。他只是想把哲學的根基從上帝那裡移到現實的生活中。他只是想喚起「世界的醒悟」,要人們拋棄對那本不存在的基督的信仰,回到他們自己這裡來。自己才應是自己的信仰,自己的上帝。

  尼採的反叛貫穿於他所有的哲學。

  是的,空中樓閣固然美好,但女人確實再不願被懸置在所謂理想主義的空中了。那是看不見也抓不著而且太累太辛苦的生活。女人說她再不需要什麼了。她的物質的男人所給予她的性慾的完全徹底的滿足早已使她心靜如水。為什麼還要彼此懷念。哪怕是精神上的。不。她不再漂泊無依。有了家。性便牽住了女人。

  不停地做愛。做愛也是物質的。遠離著上帝。

  在尼採的慫恿下,越來越多的人遠離上帝。一些精英,他們願意破滅虛幻的偶像。金斯伯格,成為了美國某個時代的象徵。是爵士樂的時代。美式的靈魂爵士樂一時間風靡世界。垮掉,是為了背叛他的出身的那個有產的階級。他們依靠財產,讀最昂貴的大學,哈佛或者哥倫比亞,也成為了他們背負的一份聖潔理性的罪惡。於是自我放逐。吸毒、淫亂、流浪。褻瀆神聖的哈佛課堂,與最下賤的罪犯為伍,僅是為了反叛。尼采成為了宗師。他的弟子遍布世界。他所教給他們的只有一條,那就是要向所有以往固有的秩序宣戰。

  於是,在現代,很少有人再願意成為那種「人性道德的燈塔」。我們把崇拜的目標收束了過來。朝向自己。於是我們才能發現,我們自己是一個多麼重要的世界。精神和物質,扭結著。來研究我們自己。需要畢生的時間。

  上帝不做愛,所以做愛也是世俗的。最大的世俗,偉人也深陷其中。女人不能自拔,是因為男人擁有那種世俗的力量。他能使女人時時處處感受到那種世俗的照料,並從中獲得切實的好處。沒有人願意拒絕好處。那些寧靜和諧被關懷的日子。那麼,人類終極的答案是什麼?女人又何苦費神再去想呢?

  女人繼續著她喜歡讀的那張報紙。她連正確的坐姿都厭煩了,她把腿蹺到了桌子上。

  偉人尼採的又一個貢獻,是「無意識的發現」和認定「宇宙危機」。不知道這是尼采智性的成果還是他妄想狂的病症。按照他的推理,如果所有的道德和宗教信仰都是虛幻的話,那麼,這就是人類無意識的慾望的表現了。這慾望包括對房屋、生存、和平、安寧的追求。這追求依然是虛幻的,因為人類要生存,就必得承受房屋的起伏,而不能在想像的世界中逃避它。所以,也許苦難才是永恆的。

  這一次,女人連讀尼采也厭煩了。儘管他給予她多次關於反叛的啟示。

  女人重新丟掉了那張報紙。這一次是丟在了地板上。女人想,尼採的那麼多本哲學的大書,被一張報紙上的那麼簡短的文章就了結了。真是了不起。其實原本尼采就不複雜,就像,你只要能在《狂人日記》中看到「吃人」兩個字,就算是讀懂了魯迅那樣。

  女人在丟下報紙的時候想再看一眼瓦格納。那張充滿了魅力的男人的臉。成熟的。但是她沒有看到。她只是讀到了報紙上那條用黑體字標著的尼採的話:

  理性是瘋狂。還有真理是幻覺。

  女人想,可能這個尼采才是瘋子。因偉大而生出的悲哀,一定將他的生存弄得很不幸。這個世界早已經不需要哲學了。甚至,也不再需要愛。新的極權體制是關於金錢的……

  當她回到了現實,便開始懷疑那個追尋凡·高的男人。她想他崇拜凡·高卻不願知道凡·高正在同最低俗的妓女做愛。而做愛之後,就誕生了他高貴無比的《向日葵》和《星月夜》。從世俗中升起的燦爛無比的顏色。黃色,和生硬地調進去的那種藍。那便是凡·高的色彩。濃郁而熱烈的。晚期扭曲的線條,暗示著神經的崩潰。無數的自畫像表示他瘋狂的自戀。與最底層的人在貧窮中共生。雖不情願,但決不虛偽。然後,割掉耳朵。獻給妓女。當然還有,懸掛在三十八歲的手槍上的生命,和,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麥地。而蒙克活得很長。他也熱愛凡·高,但是他的畫作更深刻地表現了人類靈魂深處的那種激情,艱澀和愁苦,還有焦慮。他的最有代表性的那幅畫是《吶喊》,它已經成為現代人精神錯亂的典型象徵。

  然後女人再回到現實。她覺得在讀過尼采之後,那種精神中的思念狀態便自然被瓦解了。所以她認為尼採的哲學是現實主義的哲學,而這個哲學所要看管的,又是像凡·高那樣的,瘋子。智者,或者狂人。男性和女性。顛倒著。    

 

  叔本華為什麼恨女人

  在一個年代。我曾經那麼崇拜叔本華。他的悲觀主義哲學。深刻地影響了幾代人。聽聽他這本論文集的名字吧,《愛與生的苦惱》。是怎樣地絕望。他為什麼要把生存與愛想得那麼憂鬱?再看看那個偉大哲人的畫像。那像風一般瘋狂向後颳去的頭髮。充滿了憂鬱的不幸的懷疑一切的而且是頑強的不屈不撓的又掩藏著深刻悲哀的目光。男人的目光。也是自負的。憤世嫉俗懷才不遇的。所有人類不幸的遭遇,都被封鎖在那張閉緊的嘴中。他生在波蘭,卻長在德國。德國人的長相。凝聚著思想、智慧和意志。所以他能影響第三帝國。所以他是希特勒殺戮行為的溫床。他恨這個世界。恨人類。更恨女人。

  這便是一種男人。哲學家的男人。他那麼令人崇敬。因他的思想,尤其是,那思想是閃著悲哀的光芒的。一個悲觀的智者。但是,讀了他的《論女人》。一個智者的論說。關於女人的真知灼見。待到滿懷期望地讀過。才知道原來智者也是性情中人。他若非真的看到了女人的本質?或者只是他個體的經歷?哲學家也有被蒙蔽的時候,他認為他個體的經驗就是集體的。於是他將個體的經驗形而上,演變成關於女人的普遍真理。一個智者怎麼能這樣?一個偉大的思想者哲學家。他的學術著作滿天飛,成為燈塔一樣的東西為愚昧者導航。

  那麼,倘若他的思想就是愚昧的,愚昧者豈不更愚昧?在茫茫的大海上,愚人船將駛向何方?

  我們來聽聽叔本華是怎樣評價女人的。

  他首先譴責歐洲的法律。站在貌似反叛者的立場上。他說歐洲的婚姻法為男女取得了平等的地位。他認為這種法律的出發點就錯了。歐洲的一夫一妻制,無疑減少了男人一半的權利,而又增加了他們一倍的義務。

  這位現代西方思想的大師還認為,大自然並沒有給予女人理性,而法律這種理性的產物卻尊重了沒有理性的女人,這本身就是違反了大自然的法則。他又說,男女平等是一個錯誤。他甚至還說,歐洲的這種給予女人相當的地位,不但會引起亞洲人民的笑話,古希臘羅馬若泉下有知,也必然會恥笑我們的不智。

  他的貌似現代貌似深刻的論點,其實是在維護一種異常封建落後的原則,是在踐踏著他為自己建立的那座人生哲學的殿堂。

  叔本華。

  一個智者。

  為什麼?

  還是他在《論女人》中對女人的滿腔仇恨向我們暗示了:這個哲人儘管偉大,但作為一個男人,他是失敗的。因為,他唯一能夠從小親近的女人,他的母親,沒有能給予他所應得到的母性的愛。這影響了他的一生。所以他一生恨女人。他尤其恨那種所謂「淑女」的女人。那類有知識有思想並渴望獲得、積極爭取男女平等的女人。因為他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她有著無窮的才華和畢生為之奮鬥的目標。她智慧。酷愛文學。在歌德的幫助和提攜下,成為德國風靡一時的女作家。她把智慧遺傳給她的兒子,但同時也給了他從小的孤獨。她給予叔本華的只是「義務性」的母愛,而根本就沒有那種充滿了母性光輝的親情。父親驟逝,母親又忙於實現她自身價值的創作,於是,這個孤獨傲岸性格暴躁的天才只能是在那個缺少溫馨的大宅邸中長大。後來母親帶著亡夫的遺產移居魏瑪,並在叔本華的青年時代與另外的男人同居。叔本華親眼目睹了母親的浮華輕佻(他不能理解母親對那個男人的愛),他無法忍受。於是對母親的不滿之心與日俱增,如哈姆雷特般陷入了羞恥的煩惱中,並大為死去的留下遺產的父親抱不平。

  這樣的不平也凝聚在了極富思想的《論女人》中,這後來成為他許多著作中一個不朽的名篇。他說,丈夫長期辛勤勞苦所獲的財產,一旦落入女人之手,由於她們的無知,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會浪費殆盡。或者是,被其遺孀及其情夫共同盪盡……

  這不是叔本華個人的生活嗎?他怎麼竟然把它當做了哲學當做了真理,當做了對女性這個群體的評價了呢?哲學就是這樣誕生的嗎?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信哲學?

  於是,叔本華母子的不和成為了這個殘破家庭的終身悲劇。沒有人性。也沒有人想去拯救,所以留下來的才只有悲哀。當叔本華終於雄心勃勃寫出並出版了極受歌德讚賞的天才處女作《論因果律的四種根源》,他在母親那裡得到的又是什麼呢?

  這就是男人為什麼只能觀賞那些知識的女性,卻很難同她們真正生活在一起。母子也是一樣。因為那個天才的母親不相信在一個家庭中會出現兩個天才(這是個有點極端的知識女性,她的成功使她太自信也太目空一切了),於是她對兒子的學術論文不屑一顧。這當然便激怒了同為天才的叔本華,他憤恨地說,等到紙簍里也找不到你的作品時,還有人會讀我的論文。接下來母親反唇相譏,說,也許如此,但到了那時候,你的著作仍是擺在書店裡的初版(可見從那個時代起,作家們就在拚命地追求著再版率。不能再版的書當然不會是好書)。叔本華當然不甘示弱。他一定說了更多更激憤更難聽更險惡更能激怒他母親的話,結果擠兌得他天才自負的母親,一氣之下把他推下了樓梯。

  路走絕了。

  據說,這便是他們母子倆最後的面對。從此,叔本華再沒有回到過魏瑪,儘管,他母親此後又在這個城市中生活了二十四年。

  這便是創傷。是母親給予他的。進而是廣義上的女人給予廣義上的男人的。再進而,是知識的女性所給予知識的男性的。所以,當男人受到了那麼多的傷害,那麼多的權利被剝奪,他又怎麼能承受這個文明而進步的法律所給予女人的在婚姻上的平等呢?所以,他才會認為亞洲封建的以男人為中心的婚姻制度是最合理的,似乎只有那樣,才能有效地限制住那些如他母親一般的追求自由平等的知識女性,讓她們永遠被囚禁在男人的牢籠中。

  大師便是這樣落在了時代和真理的後面。

  應當承認,這種來自母親——女人的傷害,其致命性在於它終於使一個正常的男人變得扭曲了。他從此,幾乎是畢生恨著女人這個群體。長期沒有女人的孤獨的生活和長期抑鬱的精神狀態,使這個大智的男人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古怪,畢生被恐懼和邪惡的幻想困擾著:睡覺時身邊要放實彈手槍;不肯把自己的頭髮交給理髮匠的剃刀;只要聽到傳染病的謠傳,便會神經病一樣地四處奔跑;在公共場合宴飲的時候,他隨時要帶上自己的水杯;他把票據藏在舊信中,把金子藏在墨水瓶里……同人世間的所有關係都是病態的。怕死。怕有人會殺他。妄想。妄想而偏執。這些,難道也是女人帶給他的嗎?由此,他成為了天才。卻和瘋子沒有什麼區別。

  而這個如同瘋子的偉人一生所熱衷於做的,還有一點就是誹謗愛情。他先是看到了母親孀居後與另一個男人再度產生的他所不能接受的愛情,再就是他自己在青年時代經歷的與一個大他十歲的女演員若即若離最終破碎的初戀。前者令他厭惡,後者讓他痛苦。這便是一個男人在切實的生活中遇到的最切實也是最慘痛的失敗。於是,恨女人的世界觀便形成了。並主宰了他的一生。他孤身一人,又孤軍奮戰。女人是他的敵人。他又病態地愛著她們。

  他畢生果真如此。不敢再毫無戒備地接近女人。他總是對她們疑慮重重,以至於他永遠無法與任何女人真正地結合。他終身未娶。他與女人的關係就是任由她們來處理他的性慾。沒有感情的處理。

  當然他也可能感受過甜蜜的愛情,因為他在愛的苦惱中這樣說過,戀愛達到更深一層的階段後,他的思想不但非常詩化和帶著崇高的色彩,而且,也具有超絕的、超自然的傾向。好像脫離了人類本來形而下的目的。他們的心靈已超然凡俗之物,飛揚於比自己更高的空中,所以在原本形而下的肉體慾望中,也罩上無比莊嚴的色彩。

  這便也是叔本華自己體驗過的,那種戀愛的詩化與崇高,那種超凡脫俗的浪漫色彩。但是轉過筆鋒,他就開始褻瀆這種愛的本能。他認為一切的詩化和崇高都是騙局,性交才是人類相愛的真正目的。而人類在性交中所追求的,其實也並不是肉體的快意,而是第三者,那個欺騙了一切的、誘你們相愛誘你們上床誘你們交媾的新生命。

  即是說,孩子。孩子才是人類彼此吸引的根源。也才是肉體犯罪的根源。所有的令人肅然起敬的莊嚴的戀愛,所有的讓人神魂顛倒的肉體的慾望,其實都在被那個想要出世的孩子所捉弄。

  所以叔本華沒有孩子。

  他也絕不想陷入孩子的圈套。

  他不僅不要孩子也不要女人。他與她們為敵。

  這樣,這個被稱做偉大的思想者的老頭兒,獨自一人活到了七十二歲。

  這就是他的那幅肖像。他的頭髮如火焰一般頑強地向後燃燒而去。眼中永遠是懷疑的痛苦的光芒。

  後來叔本華為自己開脫,他說他的不幸在於那些生命中與他親近的,在情感上不負責任的女人。她們欺侮了他,欺騙了他,使他成為了一個恨著半個人類的不健全的人。他的智性因此也是不健全的。是殘缺的,進而以偏概全以鄰為壑的。女人對他的傷害留下了傷疤,留下了後遺症。永遠不能再治癒的恨。後來他把這些恨乾脆說出來。《論女人》。用酣暢淋漓的對女人的咒罵來掩飾在女人那裡的失敗。用莫名其妙的自尊來替代切切實實的自卑。

  所以,只有叔本華才能成為那個悲觀主義哲學的大師。因為他的一生就是由苦惱和悲哀組成的。

  從女人而始的悲哀到1948年法國大革命的幻滅,叔本華厭世的思想代表了整個時代的思想的潮流。從求生的意志,到遁世的禁慾。叔本華沒有走向未來,而是,回到了過去。所以今天看來,他並不偉大。尤其是他的《論女人》,只能成為女性主義者們的眾矢之的。它還使人想到了一個在形而上的哲學中成功在形而下的哲學中失敗的可憐的男人。他終於沒有能力使男人和女人組成的這個世界和諧。他令我們失望。    

 

  一個女人的精神生活

  一個美麗的女人和她美麗的精神生活。讀著她,心中便會充滿了一種歡樂。那是唯有她能給予你的。記住她,弗吉尼亞·伍爾芙。

  伍爾芙是個美麗的女人。她並且是一個作家。她並且不單單寫小說,還寫了很多批評的文字。像伍爾芙般在小說和評論中都取得輝煌成就的,古今中外,鳳毛麟角。所以伍爾芙才堪稱知識分子。那種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女性。她有她的思想。她才能穿越時空地流傳下來,至今,影響著後世的許多人。

  儘管我總是在談論著杜拉斯,但其實更深刻影響著我的那個女人,是弗吉尼亞·伍爾芙。她和杜拉斯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雖然她們都是女人,也雖然她們都寫小說,又都把小說寫得驚天動地。但真的伍爾芙更像知識分子。因為她沒有杜拉斯般那種躁動不安的愛情,和堪稱絕唱的悲歡離合。她的生活很平靜。而平靜的下面,又總是向著那個很深的地方,並且深不可測。那是種寧靜的深邃。那是唯有伍爾芙才會有的一種生命的品質。或者她只能如此。

  最早讀伍爾芙的文字是在1986年的海邊。那是我至今不能忘懷的一種閱讀,以及閱讀所給我帶來的歡樂。在藍色的夏季。北戴河海濱那個小小的有著很多人的閱覽室。記得我曾怎樣走進去,怎樣在書架上取下了那本不知道哪個年代的《外國文藝》,然後就第一次讀到了伍爾芙,並看到了那些文字背後的那個女人。曾經怎樣的驚喜。她為我帶來了什麼?那時候我甚至還沒有開始寫小說,我正在一種莫名的慾望和衝突中掙扎。我立刻便被伍爾芙那誘人的理論攫住了。我當時也並不知道這個女人會那麼美。我當然不是因為她美而迷上她的,而是因為她在文字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優雅和力量。還有她告訴了我,小說原來還有另一種寫法。那種我不曾見過,而又無比親和的一種方式。於是我執著地把那本書借到我和我的家人在海邊暫住的6號別墅。那一次我們在那裡住了很久。因為很久便有了機會慢慢地讀伍爾芙。記得我當時還非常認真地記了很多筆記。她的那所有令我震動的詞語。還有關於她的「意識流」。

  伍爾芙無疑是用意識流寫作的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她不僅如此寫作,她還有關於意識流創作的理論。在她看來,生活就是紛紛墜落的意識的碎片。那麼如果真正地忠實於生活,也許小說就該是流動的。很奇怪第一次閱讀伍爾芙不是她的小說,而是她的關於小說的理論。不知道如果最先讀到的是她的小說而不是她的理論,那她還會不會成為我的明燈。或者我就是在她的小說理論的照耀下開始創作的。因為是伍爾芙讓我知道,我終於可以用新的方法嘗試著寫一種新的小說了。否則我可能永遠都不會寫小說。那時候我對小說是如何充滿了恐懼。是伍爾芙給了我勇敢。只是那些當年的卡片今天早已不知去向。但是我知道其實它們並沒有丟失,而是早已深藏在了我心中的某個地方。讓我從那裡向伍爾芙索取那思維的財富。

  從此我便對這個女人一往情深。那時候儘管不曾讀到她的小說,卻已經對她小說的名字心馳神往。《海浪》,還有《到燈塔去》。那是多麼好的關於「海浪」和「燈塔」的意象。為什麼要「到燈塔去」?就單單是為了這意象和願望。伍爾芙便成為了我心中最重要的那個女人。

  在那個藍色的夏季之後,我寫了《再度抵達》。我至今以為那是我的一個不錯的中篇小說,因為我在那裡寫了海,和海邊的故事。所有對往事的記憶,還有在海邊的那種懶洋洋的感覺,都是我不願忘記的。我覺得哪怕殘酷的往事也是美麗的,值得記憶的。還有嘗試。那種字體、時空、意識的轉換,以及對燈塔那種包含著無限詩意的意象的追求。那是我今天已經無法達到的境界。那麼憂鬱的。為大海的正在變成灰色而傷痛。還有,在黑夜中游泳,向著燈塔。在殘酷的愛情中成長。

  我喜歡海。喜歡海所包含的所有意象。喜歡發生在海邊的一切故事。進而喜歡那些喜歡海的作家。譬如,弗吉尼亞·伍爾芙。當然還有杜拉斯。

  然而我要說的並不是伍爾芙的小說,而是這個女人的思想和理論,以及她每日每夜在過的那種沉重的知識分子的生活。她於是很艱辛。在每天的思考和表述中,還有她不斷尋找的那種表述的方式。是伍爾芙讓我意識到,有時候做一個小說家並不難,他只要擁有對生活的敏銳,和他的那種天才的語言能力。但擁有思想和理論就不僅僅是天才所能夠解決的了。那是思維的一個創造性的冶煉和涅槃的過程。那要通過艱苦而勤奮的思想的勞作。那要付出心血和精力,乃至於畢生。那是生命中很苦的一種煎熬。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人們說理論是灰色的。灰色的意旨可想而知。理論當然如灰色般枯燥且乏味。男人做這樣的思想者尚嫌疲憊,何況伍爾芙是個女人。而且她還不僅僅是個女人,她還是個漂亮的女人。她還不僅僅漂亮,她基本上還是富有的。一個富有的漂亮的女人為什麼還要苦苦思索?

  當然那是伍爾芙自願選擇的一種生活。她一定是覺得她的美麗和富有並不重要,或者,不足以使她的生命閃爍出奪目的光彩。她不想用她的美麗去取悅於男人,亦不想被她富有的生活所禁錮。如果她不能掙脫那個所有美麗富有的女人的必然的牢籠,那她的生活還有什麼意義?

  從海邊回來便開始思念伍爾芙。很慶幸在海邊我讀到了伍爾芙的理論。那顯然是一種有點功利的索取,因為當時,我正在批評的行當中奮力行走著,寫一些印象式的評論。所以感謝伍爾芙那些充滿了知性色彩的文字,她給了我工作的勇氣和樂趣。

  所以我說,伍爾芙才是真正啟迪了我的那個人。她從最初的時刻就開始影響我了,她甚至塑造了我。我是在她的文學方式的籠罩下成長的,所以我一直把她視為文學的楷模。或者說,我希望自己能成為她那樣的女人。因為她不單單是一個小說家,她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並且在任何評論家面前都毫不遜色的評論家。她是兼而有之的那個作家,並且是將小說和評論都做得異常之好的那個人。

  於是伍爾芙成為了理想。

  也於是從此,我開始在伍爾芙的引導下尋找文學中的那個我自己。

  這就是後來我為什麼會在寫小說的同時,始終堅持著寫一些印象式的批評或者隨筆。並且能夠在那種近乎灰色的寫作中,感受到一種思維的歡樂。我知道那種批評的文字是無可替代的,而唯有被那樣的文字不停地滋養著,也許才能保持住小說創作中的某種深度。

  想不到我最初讀到的伍爾芙的書是那本《論小說與小說家》。而不是《海浪》,不是《到燈塔去》,也不是《達洛威夫人》。那是一本純粹理論的書籍,但讀時的感覺卻決不艱辛甚至美麗至極。到今天,那本書已經被我讀過了很多遍。很多遍之後,它才能總是那麼遠遠近近、不離不棄地滋養著我。而當林宋瑜要我推薦世紀經典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竟還是這本書。

  這本書的譯者瞿世鏡先生告訴我們:如果我們要研究伍爾芙,那麼除了她的小說之外,還必須兼顧她的理論,因為她不僅是有成就的小說家,也是著名的評論家。她是《泰晤士報文學副刊》《耶魯評論》《紐約先驅論壇報》《大西洋月刊》等重要報刊的特約撰稿人。她一生中共寫過三百五十多篇論文、隨筆和書評。伍爾芙的評論範圍極廣,但以小說評論為主。她以小說家的身份來討論小說藝術,對於此中甘苦自有深切的體會。因此往往能抓住關鍵,避免浮泛的空論。甚至一些不太喜歡「意識流」小說的讀者,對於伍爾芙的文章也很歡迎,因為這些文章寫得親切、生動,可以幫助他們更深地了解和欣賞小說的藝術。對於文藝理論和小說創作的研究者而言,它們更是有價值的。因為它可以幫助他們了解西方現代小說與傳統小說的區別,了解西方現代小說的特徵和局限,以及小說體裁發展變化的各種可能性。

  在現代文學史中,被公認的意識流小說代表人物有普魯斯特、喬伊斯、伍爾芙和福克納。普魯斯特比伍爾芙早生了十一年,又早死了十九年。即是說當普魯斯特在法國去世時,英國的伍爾芙已經四十歲了。儘管他們不曾相識,但他們在世界的不同角落,一定共享了那西方現代主義的空氣。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始終是伍爾芙最為欣賞的作品。作者混亂的思維剛好是伍爾芙意識流小說理論的最好註解。她並不認為那是普魯斯特因致命的肺病所導致的患者的囈語,而恰恰是他有悖於他那個時代其他作家們正常表述方式的偏執和大膽創新,才引起了伍爾芙的極大興趣。還也許是他們惺惺相惜。因為他們的身體都不夠強健。伍爾芙患有精神病,她一生幾乎都是在與精神失常做鬥爭中度過的,就如同普魯斯特是在各種醫治肺病的療養院中度過的一樣。

  而喬伊斯和伍爾芙幾乎是同一代人。他們不僅生活在同一個年代,他們甚至是同一年出生,又同一年謝世。但是伍爾芙卻寧願把喬伊斯說成是年輕人,是那個時代青年作家中的佼佼者。儘管伍爾芙對這個有著無限顛覆勇氣的《尤利西斯》的作者多少持一點保留的態度,甚至批評過他的思想貧乏,和寫作方式上的某種做作。但是基於他們對意識流小說這種流派的共同追求,伍爾芙便還是滿懷熱誠地讚賞了這位與她同齡的「青年作家」。她承認他的創作無疑是更接近生活的,是開拓了小說新樣式的。她說,無論什麼人,只要他閱讀過《一個畫家青年時代的肖像》或是有趣得多的那部《尤利西斯》,你都會覺得不論全書的意圖是什麼,它毫無疑問是極端真誠,也是非常重要的。和我們稱之為物質主義者的那些人相反,喬伊斯先生是精神主義者。他不惜任何代價來揭示內心火焰的閃光,那種內心火焰所傳遞的信息在頭腦中一閃而過,為了把它紀錄和保存下來,喬伊斯先生鼓足勇氣,他為此甚至不惜拋棄一般小說家所遵循的大部分常規,將那些按照原子紛紛墜落到人們心靈上的順序把它們記錄下來,讓我們來追蹤這種不論從表面上看來多麼不連貫又是多麼不一致的模式。而按照這種模式,每一個情景和細節都會在人的意識中留下痕迹。毫無疑問,這將更接近於內心活動的本質。伍爾芙甚至在她為她的新書《普通讀者》所作的序言中,還特地滿懷熱誠地談到了喬伊斯。而就在她如此讚賞喬伊斯的獨創性時,這個「年輕人」的《尤利西斯》還正在《小說評論》雜誌上連載著,他甚至正在遭受著評論界無情的批評和詆毀。

  稍晚的那個意識流小說代表人物是美國的福克納。在藝術的表現方面,他無疑是一個更具探索精神的大膽的嘗試者。《喧嘩與騷動》堪稱福克納意識流小說的登峰造極之作。而他的意識流較之他的前輩們顯然又有了新的拓展和開創。他似乎已經不再滿足於那種線性的意識的流動,而是讓來自四面八方的不同人物的不同思緒不停地跳躍和轉換著。那是一種環繞著的流動的聲音,複雜的,模糊的,多元的,由此便造成了他小說中的那種非常獨特的立體的感覺。這無疑也是更接近生活的原生態的。可惜伍爾芙也許根本就沒有讀到過福克納的作品,否則,她一定會說,福克納是美國乃至世界當之無愧的那個最偉大的作家。

  是的,普魯斯特、喬伊斯和福克納都寫出過最優秀的意識流小說。但是他們卻不曾有過對這種寫作方式的詳盡、系統,而又精闢的論述。而伍爾芙不同。伍爾芙寫作,寫作並且闡述。她希望她的理論和創作並行。因為她的知性,她的思考的能力,以及她所擁有的那種思想的力量和深度。所以,她在寫著《海浪》、寫著《到燈塔去》的時候,就不能不對這種嶄新的寫作方式進行分析和總結。或許,她唯有想得清楚,做得才能更清楚。

  然後讓我們跟隨著那本《論小說與小說家》,跟隨著伍爾芙的眼睛,去解讀歷史中的那些不朽的小說和小說家們。她讀了那麼多,又寫了那麼多。而不論她寫誰,都會在行雲流水的文字中,閃爍出智慧的光芒,透露出深刻的思索。

  記得一個晚上我和女兒獨自在家。我們獨自在家的那個晚上令人難忘。那時候女兒只有十五歲。十五歲的時候她讀了《簡愛》和《呼嘯山莊》。她覺得她更喜歡艾米莉的《呼嘯山莊》,但是她說不出為什麼。她覺得這對勃朗特姐妹是那麼不同。但又說不清她們的差異究竟在哪裡。於是她拿著這兩本書來找我,她問我,媽媽你是怎麼看這兩部小說的。

  我說我和你的感覺差不多。《呼嘯山莊》更使我震動。然後女兒追問,為什麼?是的,為什麼?當我要回答這個為什麼的時候,我卻突然茫然了。但是倏然之間我又不再迷茫。因為我驀地就想到了伍爾芙,就像心頭划過了一道閃電。那是我曾讀過很多遍的《〈簡愛〉與〈呼嘯山莊〉》。於是我對女兒說,你等等。然後我就從書架上找出了伍爾芙的那本《論小說與小說家》,並開始如獲至寶地在燈下為女兒讀伍爾芙為勃朗特姐妹所做的那篇精彩的評論。她是那麼深邃地了解著她們,我知道對女兒來說,那就是所有的答案。

  在伍爾芙看來,對於像勃朗特姐妹那樣的帶著詩人氣質的作家,她要表達的意義和她所使用的文字不可分離,而那意義本身,與其說是一種獨特的觀察,還不如說是一種情緒。《呼嘯山莊》是一部比《簡愛》更難理解的作品,因為艾米莉是一位比夏洛蒂更偉大的詩人。當夏洛蒂寫作之時,她以雄辯、華麗而熱情的語言來傾訴「我愛」,「我恨」,「我痛苦」。她的經驗雖然更為強烈,卻和我們本身的經驗處於同一個水平上。然而,《呼嘯山莊》中卻沒有這個「我」。沒有家庭女教師。也沒有僱用教師的主人。有愛,然而卻不是男女之愛。艾米莉是被某種更為廣泛的思想觀念所激動。那促使她去創作的動力,並非她自己所受的痛苦和傷害。她朝外面望去,看到一個四分五裂、混亂不堪的世界,於是她覺得她的內心有一股力量,要在一部作品中把那分裂的世界重新合為一體。在整部作品中,從頭至尾都可以感覺到那巨大的抱負——這是一場戰鬥,雖然受到一點挫折,但依然信心百倍。她要通過她的人物來傾訴的不僅僅是「我愛」或「我恨」,而是「我們,整個人類」和「你們,永恆的力量」。

  是的,這就是伍爾芙心中的艾米莉。她認為艾米莉能夠把我們賴以識別人們的一切外部標誌都撕得粉碎,然後再把一股如此強烈的生命氣息灌注到這些不可辨認的透明的幻影中去,使它們超越了現實。那麼,艾米莉的力量就是一切力量中最為罕見的一種了……只要她說起荒野沼澤,我們便聽到狂風呼嘯,雷聲隆隆。

  這就是那個夜晚。和女兒在燈下。讀伍爾芙。誰能說那不是一個享受的時刻呢?讓伍爾芙和伍爾芙眼中的勃朗特姐妹與我們在一起。浸潤著我們的思想,和我們心中的生活。

  然後你聽她又在滿懷敬意地談論著誰?哈代。是的,哈代。她的前輩。她曾經在1926年夏季的某一天專門去探望了這位作家。然後,她便以無比詩意的語言描述了哈代的小說。她認為,哈代比任何小說家都更能把那種物質世界的感覺帶到我們面前,讓我們感覺到人的生存的渺小前途被一種自然的景色所包圍。這景色獨立存在著,然而它又給予哈代的人生戲劇一種深沉而莊嚴的美。那黑色的低地,點綴著埋有屍骨的古冢和牧羊人的茅舍,它和蒼穹相頡頏,像海面上的波紋一般光滑,但是堅實而永恆,向一望無際的遠方延伸過去,在它的皺褶中隱藏著幽靜的村舍,它們的炊煙在白天裊裊上升,它們的燈光在夜晚廣袤無垠的黑暗中閃耀。加不利艾爾·歐克(《遠離塵囂》中的人物)在大地的脊背上放牧著羊群。他就是那個永恆的牧羊人。多少年來,他一直在他的羊群旁邊守望。

  多美的語言。這就是伍爾芙感覺中的哈代。哈代讓她覺出了大自然那寧靜的力量,又讓她聽到了那種拉丁化的響亮音調。還有,哈代告訴我們,人類是在一種不均衡的對抗中支撐著人性的。這大概便是哈代的永恆的主題。而這主題就這樣被聰慧的伍爾芙洞穿了。

  接下來伍爾芙又說到了勞倫斯。那個她同時代的作家。那個寫了《兒子和情人》,寫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作家。那個曾經被英國政府禁止甚而拋棄的男人。她在1932年的日記中說她是怎樣帶著常有的挫折感去讀勞倫斯的作品。她說她覺得她與勞倫斯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他們都想走自己的路,因而忍受著同樣的壓力。所以她在讀著勞倫斯的時候沒有逃避,她希望能從他的作品中找到一種從另一個世界中擺脫出來的聲音。但是勞倫斯的沉悶與閉塞又讓她失望和沮喪。因為勞倫斯到底是一個礦工的兒子,他永遠不能像普魯斯特那樣真正地發出天籟一般的聲音。然而,閱讀勞倫斯終究讓她獲得了一種能夠深入解讀這個男人的機會。於是,在勞倫斯去世一年之後,她便寫出了那篇對這個作家滿懷熱情又入木三分的文章。她看到了他的靈魂的深處,那是因為她能從她心中的一個很深的地方去了解這個奇特的男人。

  伍爾芙認為《兒子和情人》是一部心智不凡的小說。它的奇特之處就是你會在勞倫斯的字裡行間時時刻刻感覺到一種不安,一種輕微的顫動和閃光,好像它是由一些分散的閃光物體構成的。這部書中的世界,永遠處於凝聚和解體的過程中。到處充滿著被壓抑的激動、不安和慾望,就像男主人公的軀體一樣。因此,不論什麼東西展現在我們面前,似乎都有片刻時間是屬於它自己的。沒有什麼東西安心停留在那兒被人觀看。所有的東西都被某種不滿足的渴望,某種更高的美感或可能性所吸引開去。因此這部書興奮、刺激、感動並改變著我們。

  然後伍爾芙筆鋒一轉,便離開了這部小說,去談論勞倫斯這個人了。也許她真正想要談論的,就是這部作品的那個創作者。她似乎覺得作家本人的故事或者本質更能吸引她,並使她為他的人生而震撼。她是從礦工的兒子這一點來解釋勞倫斯的。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勞倫斯對他生存的環境的不滿。指出他渴望脫離他自己的階級而進入另一個階級。他相信中產階級具有他所沒有的東西。他覺得中產階級有理想,有道德,或者有他希望自己具有的某種其他的東西。所以,伍爾芙認為這就是勞倫斯為什麼總是心情不安的原因之一。他不喜歡他的環境,這使他對於寫作的態度和別人不同。而那些擁有穩定地位的中產階級作家則欣賞他們的環境,他們的優越條件允許他們忘卻那些環境的壓力,而勞倫斯不行。

  伍爾芙說,勞倫斯便是從他的出身獲得了一種強烈的動力。他似乎並不是為了文學本身而對文學感興趣,所以他不附和任何人,也不繼承任何傳統。他無視過去,也不理會現在,除非它影響到未來。作為一個作家,這種缺乏傳統的情況,對他的影響極大。於是他才能毫無禁忌地讓思想直接地驀然闖進他的頭腦,讓那些自由的不來自任何傳承的字句迸射出來,就像一顆石子投入水中之時向四面八方飛濺的水珠。

  這就是勞倫斯。

  伍爾芙將他無情穿透。

  然後便是伍爾芙最最欣賞的普魯斯特,也是她說的最多的作家。她讀他的《追憶逝水年華》。她便禁不住地總是要談論他。足見《追憶逝水年華》對她的震撼。她欣賞他。那是因為她和他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他們都養尊處優,他們都高貴優雅,他們都脆弱敏感,並且他們都被某種疾病侵襲著。於是她對他便有了一種深刻的親和力,那是一種生命的相通、氣質的相近。所以伍爾芙在談論普魯斯特的時候,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在談論她自己。

  普魯斯特之於伍爾芙,就像是她手中的一把鑽石。她總是任意將它們鑲嵌在她幾乎所有理論的所有地方,無論她的哪一篇文章從你的眼前閃過,你都會覺出那個普魯斯特在閃著遠遠近近的耀眼的光。不管是她專門評論普魯斯特的文章,還是她評論其他作家的文章,甚至她信手寫來的那些日記,都會有普魯斯特的字樣在不斷地出現著,閃爍著,誘惑著,就彷彿一個迷人的陷阱。而被陷進去的那個人,當然首先是她。

  她認為,在閱讀普魯斯特的作品時所遇到的困難,大部分來自一種內涵豐富的轉彎抹角的表達方法。那麼普魯斯特又是怎樣表達的呢?於是伍爾芙便為我們找到了一個例子。那是在她看來最典型的那一種,那大概也是只有她和普魯斯特才懂的一種方式,一種他們共同的追求。

  當他的母親叫他來到彌留之際的祖母病榻之旁,普魯斯特寫道:「我醒過來回答道:『我並沒有睡著。』」就這麼一句。然後伍爾芙說你們看,這就是普魯斯特。他甚至在此關鍵的時刻,都要停下來細緻入微地解釋,為什麼在醒來之時,我們往往在一剎那間會覺得自己並沒有睡過。伍爾芙認為作品中的這種停頓尤其引人注目,因為這不是人物「我」本人的反省,而是由敘述者非個人化地提出來的,從一個不同的角度。由此,它便給心靈留下了一種強烈的緊張感,而很自然地就把焦點集中在了隔壁房間里的那位臨終的老婦人身上。

  這就是伍爾芙所欣賞的普魯斯特式的方式。他的環繞著一個中心點的事物積累是如此豐富,又是如此遙遠,如此難以接近和領會,以至於這個積累的過程是逐步的、艱苦的,而那最終的關係是極端複雜難解的。有許多關於它們的東西要思索,大大超乎人們原來的預料。一個人物不僅要與另一個人物發生關係,還要與氣候、食物、衣服、各種氣味,藝術、宗教、科學、歷史以及千百種其他的影響發生關係。

  所以,伍爾芙覺得,只有像普魯斯特那樣來解釋人物,也許才更接近人的本質。因為一旦你分析意識,你就會發現,意識是被千百種微小的、不相關的意念所攪動著,而這意念中又充斥著雜七雜八的信息。也所以,普魯斯特的人物才總是由一種不同的複雜而斑駁的實質構成,而在他們的身上,又總是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思想、夢幻和信息……

  當離開了個人,伍爾芙又把她評論的慾望轉向了群體。轉向了英國以外的那些偉大而傑出的作家的群體。而在所有的國度中,最令伍爾芙震撼的,大概就是俄國文學了。她一直為人們不能用原文來閱讀偉大的俄羅斯文學而深感遺憾,她相信在俄文轉化為英文的過程中,一定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流失了。她說拙劣的譯文讓那些偉大的俄國作家們好比經歷了一場地震或鐵路交通事故,他們不但丟失了他們所有的衣服,還失去了一些更微妙、更重要的東西——他們的風度,和他們的性格特徵。所以那些盲目追逐俄國文學的人就難免顯得可笑,因為他們所熱衷的俄國文學已經是殘缺不全的了。

  然而伍爾芙還是寫出了《俄國人的觀點》那篇文章。那是她非常優秀、非常深刻,而且至今讀來依然耳目一新的一篇文章。

  在閱讀了大量的俄國文學之後,伍爾芙終於發現:俄國小說中的主要角色是什麼呢?那就是靈魂。靈魂幾乎是所有俄國作家都要探究的問題。只不過在契訶夫那裡,靈魂是細膩微妙的,容易被無窮無盡的幽默或慍怒所左右;而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則有著更大的深度和容量,就彷彿始終被劇痛和高熱所糾纏著。

  顯然伍爾芙更喜歡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陀斯妥耶夫斯基也被視為現代派小說的鼻祖,因為他比他同時代的作家更注重人的內心。而恰恰這也是伍爾芙所特別看重的。

  聽她用怎樣瘋狂的語言來描述俄國的這個瘋子一般的作家吧。

  她說,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是波濤翻騰的漩渦,飛沙走石的風暴,會把我們吸進去的嘶嘶作響、沸騰滾泡的排水口。它是完全純粹用靈魂作原料來構成的。我們被身不由己地吸了進去,在裡面旋轉,頭昏眼花,幾乎窒息,同時又充滿著一種眩暈的狂喜。

  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要說的唯一,就是靈魂。我們受折磨的、不幸的靈魂。而他要做的唯一,就是談論揭露和懺悔,就是從肉體和神經的傷口中,把那些在我們心底的沙灘上蠕動著的難以辨認的罪惡拽出來。

  是的,這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對他來說,最要緊的就是靈魂,以及它的熱情,它的騷動,它的美麗和邪惡相交織的驚人的大雜燴。它們是如此一層夾一層地糾纏在一起,無法分解地混雜為一團。原先各自分離的因素,現在互相融合在一起。人們同時是惡棍又是聖徒;他們的行為既美好又卑鄙。我們熱愛他們,同時又痛恨他們。我們慣常所說的那種善惡之間明確的分界線,是不存在的。我們所最鍾愛的人往往就是最大的罪犯,而那最可憐的罪人往往使我們感動,以至於產生最強烈的讚賞和愛慕。

  是的,這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在他激烈的情緒中,使我們著迷的永遠是人的心靈。而令我們關心的,也永遠是那些心靈的軼事。他所向我們顯示的,是粗糙外表下的混亂和複雜,而這混亂和複雜又是怎樣地單純,強烈,深刻動人。所以他的小說看上去,總像是出自一個狂熱者的囈語,他甚至準備犧牲掉所有的技巧甚至藝術,以揭示靈魂的困惑和騷亂。

  是的,這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哪怕是當他疲乏之時,他也決不停止。他無法限制自己,他只能不停地寫下去。因那靈魂在他的胸中鬱結著,他必得要讓它們熱烈地、滾燙地、混雜地、驚人地、可怕地、令人壓抑地向我們翻騰而來。

  是的,這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他將永遠和他的靈魂焦灼在一起。

  伍爾芙看到了這一點。她說了出來。關於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最經典最準確最深沉也是最激動人心的評語。她代替了我的眼睛。她說出了我們的感覺。

  而在偉大的俄羅斯文學中,又有誰能與陀斯妥耶夫斯基交相輝映呢?在伍爾芙看來,唯有托爾斯泰。以追求前衛思潮而著稱的伍爾芙竟然宣稱,托爾斯泰才是所有小說家中最偉大的一位。如此對托爾斯泰的倍加推崇,無疑證明了崇尚現代主義的伍爾芙並不是站在狹隘的現代主義的立場去判斷那些優秀的寫實主義的作家們的。儘管她小說的風格和追求與托爾斯泰的相去甚遠,但她還是看到了托爾斯泰的批判現實主義是怎樣地深刻,而他的小說又是怎樣地如史詩般壯麗輝煌。

  伍爾芙在談論這位大師的時候說,正如靈魂支配著陀斯妥耶夫斯基,是生活在支配著托爾斯泰。她說,托爾斯泰作品中的人物所要思考的最多的問題,就是為什麼要生活?這便成為了托爾斯泰的永恆的主題。於是在他的作品中,總會有一位皮埃爾或列文,他們已經取得了所有的人生經歷,能夠隨心所欲地對付這個世界,但他們還總是不停地問,甚至在他們享受生活的樂趣之時也還是要問:生活的意義是什麼,人生的目的又應該是什麼。伍爾芙認為,這可能就是托爾斯泰的為什麼會崇高和不朽。

  當告別了沉重的俄羅斯文學,伍爾芙又讓她的聲音來到了美國。她瀏覽那片新大陸上操著英語寫作的移民作家們的作品,她知道他們是乘著「五月花」號登陸美洲的,她也知道從此他們所發出的,將是怎樣來自新大陸的令人振奮的交響。

  來看看伍爾芙是怎樣看待新生的幾乎沒有歷史更沒有傳統的美國文學吧。不知道為什麼,過去讀伍爾芙的理論時,我好像一直忽略了伍爾芙論美國文學的那一章。或者因為那時候我並不關心美國文學,所以當這一次重讀,就像讀一篇新的文章。而讀過之後,才忽然發現這篇寫於1925年的文章是怎樣的地道和準確。因為當七十六年過去,你竟會覺得,還沒有誰能超越伍爾芙當年對美國早期文學的真知灼見。這大概就是伍爾芙為什麼不朽。她超越了時空。

  伍爾芙在這篇1925年的文章中,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就是,到一個外國的文學領域中去漫遊與我們到國外旅遊極其相似。於是,這便成為了她看待美國文學的一個最巧妙的視角。接下來,她就可以毫無顧忌地以一個旅遊者的心態,開始對惠特曼、對霍桑、對德萊塞、對安德森和劉易斯他們這些新大陸上的名士風流們評頭論足、說三道四。她看待他們就像是看待美國廣袤大地上的那一處處粗糙、荒蠻而又美麗的風景。而她對新生的美國文學的評價,便也是這樣邊走邊看邊感覺。她對他們的思索,就如同她的意識流小說,不停地從她的大腦墜落到文字中,散亂著,但卻閃光。

  伍爾芙首先指出美國是一個不同於英國的新的國家。儘管早期的美國移民大多是來自英國,但是當他們一旦開始在新大陸上的寫作,他們搶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要宣言他們是美國人而不是英國人,哪怕他們依然是在用英語寫作。伍爾芙認為安德森就是這樣的美國人的典型代表,因為自從寫作開始,他急於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從英國文學那偉大而僵化而GentleMan的傳統中分離出來。他甚至聲嘶力竭地要讓世界知道,我就是那個美國人。這句話意味了什麼?伍爾芙以她遊客的眼光解釋說,這句話是帶著一種被淹沒的然而卻是最基本的慾望,頑強不屈地湧上安德森的心頭的。是的他就是那個美國人。這是一種可怕的厄運,又是一個大大的機會。但是,不論好壞,他就是那個美國人:苦苦掙扎著,要意識到他的自我,充滿對自己和別人的驚奇之感,試圖悠然自得而不是假裝悠然自得。

  多麼精闢。她說,這就是成為美國人的過程中的第一步——不當英國人。一位美國作家所接受的教育的第一步,就是把一直在已故的英國將軍們指揮之下前進的整套英國話語的大軍統統解散。他必須訓練並且強迫那數量不多的美國文字來為他服務;他必須忘卻他在菲爾丁和薩克雷的學校中所學到的一切東西;他必須學會像他在芝加哥的酒吧和印第安納的工廠中和人們說話那樣來寫作。而美國文學,事實上也如伍爾芙預期的那樣,是在這種「我就是那個美國人」的叫囂中成長起來的。因為他們真的發出了自己的聲音。美國的聲音。

  然後伍爾芙比較這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美國和英國的文學。她說英國的傳統建立在一片小小的國土之上,它的中心是一幢古老的住宅,其中有許多房間,每一個房間都塞滿了東西,擠滿了人。他們彼此之間互相熟悉,關係密切,他們的舉止、思想、言論在不知不覺之間一直被過去的精神統治著。然而,在美國,棒球代替了社會活動;一片嶄新的土地代替了在無數的春天和夏季激動了人們情緒的古老風景。在這片土地上,錫罐、大草原、玉米田無規則地四散分布著,就像是一件不合適的鑲嵌工藝品,等待著藝術家們的手來把它整頓得井然有序。

  生活在古老英國被英國的文化所浸透的伍爾芙,儘管對美國文學的太要傳統和太不要傳統這兩種傾向進行了批評,但她對新生的美國文學還是非常欣賞的,甚至是滿懷了激情的。她認為英國的文化傳統儘管深厚,但它已經不足以面對一個新的時代。而要使文學能適應不斷向前發展的時代,能表現現代人的心靈,就需要一種新的藝術以及一種新的傳統的控制。而美國文學中不斷發展的語言,就證明了這種新的傳統的誕生何等重要。因為,在伍爾芙看來,那些美國人正在做著伊麗莎白時代人們所做的事情——他們正在鑄造新詞。而你要想在英國的小說中尋找到新詞,往往會徒勞無功。伍爾芙說此事可謂意味深長:因為當我們想要更新我們的語言時,我們竟然要向美國借用新詞。而所有那些富於表現力的、不登大雅之堂的、生氣勃勃的俚語,也竟然悄悄在我們中間通行了起來,開始只是口頭使用,後來就日漸增多地見諸文字,而它們竟然都來自大西洋的彼岸。

  於是伍爾芙說,我們不需要十分有遠見就可以預言:

  當辭彙被鑄造出來之時,一種新的文學就會從這些辭彙中產生出來了。

  接下來我最想說的,就是伍爾芙對她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文學所採取的那種最辯證也是最寬容的立場。也許是因為她身處其中,但更重要的是她的那種平和的心態,和她的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對本時代文學的關切與支持。所以她不滿意那些對現代文學總是苛責批評、心懷不滿的評論家們。當然她並不否認她所處的那個時代的英國文學不夠偉大。她反覆說,這是個支離破碎的時代,這個時代很荒蕪,以至於沒有任何一個姓名能夠鶴立雞群,也沒有一位老師傅的工場,可以使年輕人在那兒當學徒而引以為榮。那麼文學就更是如此。在有著司各特、華茲華斯、拜倫、奧斯汀、濟慈以及雪萊的那個天才時代之後,英國文學所余的似乎就只有幾節詩,幾頁書,這一章那一篇,這部小說的開端和那部小說的結尾,堪與任何時代或任何作家的佳作媲美了。是的,伍爾芙承認這一點,承認這種帶著某種悲觀主義色彩的現實。

  然而,她卻最終不願以這種悲觀的態度來面對今天。她是希望能張開雙臂擁抱現實的那種作家,何況,她自己的思想和創作就深深植根於這樣的現實中。對伍爾芙來說,那是個她與之有著親密關係、她甚至賴以生存其中的世界。所以她不願總是生活在那些被大師們籠罩的偉大陰影中,她不停地呼籲那種對現實的樂觀主義態度,她說不錯,我們確實不得不懷著嫉妒之心去回顧往昔,但畢竟,這是初春晴朗日子中的第一天,生活並非完全缺乏色彩。

  伍爾芙的樂觀主義是來自本能的。來自晴朗的日子,美酒和談話,來自這樣的事實——當生活每天獻出這樣的珍寶,每天使人想起的東西比最善辭令的人所表達的還要多,那麼人們雖然十分仰慕死去的一代,但還是寧願擁有現在這樣的生活。

  而當代文學亦如此。它儘管有它的不足之處,但對於人們仍有著支配能力和同樣的魅力。伍爾芙認為沒有任何過去時代的人,比我們這一代更需要珍惜和愛護我們當代的作家。我們需要過分鮮明地意識到現在。每天我們都會發現自己在做著、說著、想著對我們的父輩說來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新的書籍之所以能誘惑我們去閱讀,就是它能反映出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能表達和過去時代相分離的差異之處,而不是去表達那些與過去時代相聯繫之處。而天才的時代過後,接踵而至的,必然是一個竭力掙扎的時代:人們通過純潔而艱苦的工作,來表達他們騷亂而越軌的思想。

  伍爾芙半個多世紀之前的話語,難道不是對我們今天的啟迪嗎?

  然後,再讓我們聽一聽伍爾芙對那些以當代文學評論為己任的評論家們(她承認那些評論家所說的,一位偉大的評論家是最為罕見的人物。但,那要他自己就是一位偉大的詩人,而不是從時代的揮霍浪費中孵化繁殖出來的)是怎樣評價的:讓我們承認,他們的工作是困難的,危險的,而且往往是討厭乏味的。讓我們懇求他們慷慨大方地給人以鼓勵,但要節約花環和桂冠。因為它們很容易扭曲枯萎,在六個月之內,就會使戴上它們的人看上去有點滑稽。讓他們對於現代文學採取一種更為寬廣而較少個人色彩的見解,並且確實把作家們看做正從事某項宏偉建築的人們,這座建築是由集體共同努力完成的,那麼作為個體的工人就不妨默默無聞。讓我們請求他們仔細眺望遠處的地平線,為未來的傑作準備道路吧。

  這是伍爾芙的肺腑之言。是的,難道不是那個時代的喬伊斯、勞倫斯,還有親愛的弗吉尼亞·伍爾芙鑄造了那個時代的英國文學的輝煌嗎?

  時間會拯救真正偉大的文學,並讓它們成為不朽。

  這就是這個女人的生活。這是她每日讀書每日思考的結果。可以為她的這些理論作註腳的,還有她的那本日記選。那是當那個被思想所困的女人投河自盡之後,由她的丈夫為她編選的。同樣的思想。每天很累的生活。精神的勞累。和與靈魂的抗爭。不,我不是想說伍爾芙是在用怎樣的方式來寫她的日記,我只是想說讀了她的日記才會更了解這個女人是怎樣生活的。因為她在她的日記中所寫的,幾乎全是她怎樣讀書,又是怎樣寫作。她似乎只有這一種生活的樣式,獨自坐在花園的玻璃房子中,讀書並且思考。日復一日。又年復一年。

  她便是這樣選擇了她自己的生活。自己與自己在一起。自己用文字訴說自己的心靈。自己平靜地過獨自燦爛的精神生活。平靜而充實,便鑄造了她的一生。

  所以伍爾芙才堪稱知識分子。她所具有的知識分子的特徵之一,就是她內心的平靜。不是說她的作品中沒有激情和熱烈,而是說她的能夠接受平靜並肯於平靜就證明了她所擁有的那種深邃的力量。一個知識分子的力量。

  於是便要說到杜拉斯。因為比起伍爾芙,杜拉斯幾乎就不是知識分子,她甚至算不上一個知識的女性。杜拉斯的小說更多地是來自物質的世界。如果說杜拉斯有思想,那她的思想也是來自感覺。因為她更多的是生活在感覺中。感覺就足以讓她成為一個小說家了。她甚至無須讀書,無須費力地去思考什麼,也無須一定要成為一個理論家。

  大概因為有了杜拉斯作比較,伍爾芙才顯得更知識。她就是那樣永遠生活在理性中,並且面對一切時,她只選擇知性的態度和立場。所以她的生存才會很平靜,至少看上去是平靜的。她總是被糾纏在思考和讀書中。她因此而不會放縱自己,更不允許自己任情任性,無休無止地去戀愛,或是做出什麼越軌的事。她更不會像杜拉斯那樣去酗酒,糟蹋自己,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伍爾芙是智者。哪怕是在最最痛苦和無望的時刻,在自己的精神徹底崩潰的時刻,在不能讀書也不能思想的時刻,伍爾芙也只是讓純凈的河水淹沒自己的生命和煩惱,從此結束那沉重的智慧和美麗,結束那不能再平靜下去的深邃的一生。你看,就是死,伍爾芙也選擇了知識分子的死。

  伍爾芙是個美麗的女人。她美麗是因為有思想和知識在她的容貌中駐足。是因為她擁有著知識分子的烙印和立場。

  去讀伍爾芙的《論小說和小說家》和《伍爾芙日記選》吧。那一定是人生的一種最深沉的享受。然後,你會覺得你擁有了一個美麗的精神家園。伍爾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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