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堅持要離開體制和小城市?

文/周小北

前幾天,一個同事請吃飯。我已經很久沒出門赴宴了,整天埋頭在家帶孩子、看書,謝絕一切外事活動,幾乎快修鍊成了古墓派掌門人。

 

不記得有幾年沒參加過這種飯局了,竟有些許恍惚和不適。

 

我是因為結婚來到這座小城並認識了他們,當年的他們也初出校園,供職於這家穩定安逸的事業單位,剛剛組建各自的家庭。未來遠未到來,一身的書生豪情還沒來得及褪去,我只記得他們談笑風生的樣子,讓我感到明天會更好。

 

可幾年過去,其中最意氣風發的A已經離婚了,帥氣儒雅的B開始謝頂了,為人忠厚踏實的C擁有一隻比懷孕七個月還大的肥碩肚皮。

 

席間,C的老婆指著另一位女士滿臉放光地對我說:「你看她的頭髮!」

 

我瞧了瞧,那位女士頂著一頭紅髮,想必是染了。

 

C的老婆瞪大了眼睛,彷彿在公布一個舉世震驚的秘密,以稀奇的口吻說道:「不是染,她戴的是假髮套喔!」

 

爾後,她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對方的頭髮,心下安慰地自言自語:「完全看不出來,效果真不錯,我也可以這麼戴啊。」

 

我看了看她的頭髮,剛剛四十的年紀,她的發質已經乾枯到跟我奶奶當年差不多了,更要命的是,頭頂居然禿了好大一片。

 

我與他們的關係並不熟絡,幾年當中只是通過寥寥數次飯局來觀察和記憶每個人的生活變化。看到她對假髮一臉憧憬的樣子,我卻抑制不住地有些心疼。

 

她一定為自己難看的頭髮傷心了很久,而家裡似乎並沒有一個人在乎她好不好看這種小事。

這裡的女人結了婚就被快速導入一種統一的固定化生活模型,那裡沒有愛與美、情與欲,只有無盡的義務和本分。過分強調和美化個人特質反倒容易招來周圍人的閑言碎語,也不為家庭所容納,每一個人都見證和幫凶著其他人枯槁乏味的生活。

 

一個女人得活得多沉重、疲憊和瑣屑,才能在短短几年間朝如青絲暮成雪。而鄰座的那位面龐已不再水潤的女士,想必也是有了心酸的頭頂風光,不忍示人,才選擇了一隻生硬的紅色頭套作為自己形象的一部分吧。戴出來的那一刻,她還故意做出一副輕鬆、時尚、不以為意的樣子。

 

座中有一位不得不說的人物:A,當年的A是一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且辯才極佳的男士,我沒有想到他會離婚。

 

第一次見A,他帶著富態又能說會道的妻子還有兩歲多俊俏機靈的兒子一同赴宴,一家三口是人群中的焦點。A擅長講笑話,不是那種低俗的黃段子,而是自帶幽默機智的詼諧調侃,有他在場,舉座陶然。

 

後來一次組織家庭聚會,A也有參加。我坐在草地上啃著西瓜吃著烤串,聽A給他老婆唱戲曲,搖頭晃腦甚是陶醉,一個機敏活潑愛笑的男人。

 

可他老婆忽然興之所至忘乎所以,向著周圍的朋友,指著他大聲宣揚道:「那天他脫光了上身,我發現他奶子上還有毛呢!啊哈哈哈……」

 

他那活潑可愛的孩子已會蹦會跳,出於好奇摸了摸大人做燒烤用的刀叉。他老婆見狀,扯著嗓子從人群中呼嘯而出,一把扯過兒子,用力拍打屁股,振聾發聵地吼道:「你個死孩子,下次再敢摸刀,我把你手剁了!」一邊說一邊捉牢孩子的手腕,拿起尖刀做砍手的動作,孩子立時嚇懵,拚命哭著求饒,她才輕蔑又驕傲地掃視全場,收拾落座,一面還笑嘻嘻地總結道:「小孩子就得嚇唬!」。

 

當時隱隱覺得這兩人對世界的看法和理解似乎是有差距的。後來有一次他跟我老公吃飯,自己從家帶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飲,很快把自己灌醉。

 

我老公要送他回家,他死活不肯,只好送到單位辦公室里休息。他橫躺在沙發上,一把拉住我老公,眼淚就下來了:「老弟,哥哥心裡苦啊!」

 

他在單位里是風雲人物,從來笑臉迎人風度翩翩,沒人見過他這般模樣。

 

再後來聽說他老婆跟一個送快遞的小哥搞上了,還整天打麻將,打完麻將打孩子。然後,他們離婚了。離完婚,他老婆跟快遞哥膩歪了,又回來找他,想要同居,他拒絕了,自己一人帶著兒子。

 

此番見面,頭頂叢叢白髮難掩經年歲月磨難,他不再端坐主席笑談風雲,而是選了一個距離大家比較遠的角落,低頭吃菜,甚少言語。

 

跟我們碰杯的時候,別人說的是各種不走心台詞:「這家飯店真不錯啊,都是硬菜,祝你來年高升啊,來,乾杯「。那種話他以前說的比誰都溜,但這一次,他低聲說:「敬你們,幸福的一家。」

 

我不知道他們當初為什麼結婚,就像我時常覺得自己的選擇也充滿了危機一樣。我們在面對人生最重大問題的時候,總是神魂出竅身不由己,任憑父輩、環境、慣性、利益和各種不能代表我們的因素代替我們發聲和做主。

 

A作為一個外地人在這裡紮根,對他來說,最理想的婚姻就是找個本地女人才顯得牢靠,以後還有老人可以幫襯扶持包括帶孩子。也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共同話題,也不是一路人,他的笑話她未必聽得懂。他或許想過,這份婚姻里並沒有愛與理解,只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也低估了壞婚姻的殺傷力。

 

 

B當年在俄羅斯留過學,喝過最烈的伏特加,啃過最硬的大列巴,也有過一段波瀾壯闊的遊盪。然而,在這座小城找到穩定工作以後,他順勢也找了個本地商場賣服裝的女人。

 

我見過那女人,將嗑瓜子聊別人家的醜聞密事視為生之樂趣。而這是B的選擇,其實我覺得依賴穩定工作的人,也會以同樣的選擇標準進入婚姻,你跟他談愛情,豈不是太夢幻了?

 

我時常在周圍方圓三五公里範圍內的各種小河邊見到B,他釣魚,瘋狂地釣魚。不管是工作日的閑暇還是休息日全天,他就像一個浪子,一個匿名的漁翁,沒有來處,亦沒有歸處,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我很好奇,他就不用陪老婆孩子嗎?沒錯,孩子都是老人帶,老婆有空就逛街買衣服,他有空就炒股和釣魚,每月工資卡及時上交就算是完成了夫妻生活。

 

他是個有原則守底線的人,不會出軌,不會拋棄孩子,所有渣男們乾的壞事他都不會去干。他就只是釣魚,日復一日沉默靜坐於河邊某處。

 

我覺得他一輩子也不會離婚,但這並不是什麼好事,除非他真的能跟魚產生感情。然而,我們大多數人不就是在這荒涼落寂的婚姻里住了一輩子嗎?

有一次國慶長假,整座小城熱鬧非凡,我們帶著女兒開車出門找樂子。平時都從小區大門走,那天大門在修路,只好繞到偏遠僻靜的小門去。

 

小門外的路極其陌生,這裡很少通行人車,周邊一片廢棄的雜亂景象。居然在一個不起眼的小河溝旁,見到他獨自釣魚的背影。車停在路邊,他穿著皺巴巴的老氣拉鏈衫,頭髮亂蓬蓬的,蹲在土堆上,沒有了當年夸夸其談貝加爾湖神奇秘境的青年學者神采,那副蕭瑟畫面在這煙花四濺的盛大節日烘托之下顯得尤其荒誕。

我沒有讓老公前去打招呼,留一片寂靜給他,或許對他來說,往昔崢嶸,戎馬倥傯,殊勛蓋世,也不過化作今番幾回魂夢,餘下的,仍然是漫長一生的寂寥無人與共。

 

就算是我們與他之間,也無法走近甚至成為朋友。小城裡的人們,習慣了警惕防備與客氣周到,彼此熱鬧寒暄時有,張羅酒席時有,登門送禮時有,議論人事時有,關注攀比時有,但唯一沒有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式的交往。這種人與人的親密和共享生活樂趣的場景,在家庭內部都已日漸式微了。

 

而男士裡面的D,是當年最具豪俠氣息的一位。常聽人言,他平生最愛白酒和朋友,為人仗義,一副英雄膽。

 

此番見面,我見到他豬肝色的面龐,掩飾不住的疲累,卻無法停止地高談闊論,激動地揮舞手臂、直抒胸臆,狀若指點江山。

 

他口沫橫飛地臧否單位內部的職稱評定、領導之間的微妙關係、人事鬥爭中的得失利弊,街談巷議無所不聞,剖析毫釐,擘肌分理。

 

而他的夫人,一位身材矮小性情柔和的女子,事不關己地看著老公的激情演講,幽幽地對我說:「他啊,長年不在家,每天都有應酬。我忙的時候,我媽和我姐輪流從外地來幫我看孩子,他沒帶過一天孩子。」

 

D忘情地投身於斑斕壯闊的仕途,這條路大概輕易也不會終止,我見他沉醉不已,想起唯一去過他家的那次。房間陰暗局促,白天客廳不開燈都看不見亮光,他一邊拉扯我老公喝酒,一邊大聲吆喝廚房裡的妻子:「快點炒菜啊!」

 

他女兒已經上小學五年級了,在家裡和爸爸沒有一句對白言語,兀自吃完飯默默從桌上撤退,陌生得就像一名偶然經過的房客。

 

房間里有一隻氣球,我兩歲的女兒跌跌撞撞撲過去撿,他女兒像是突然找到了證明自身價值的武器一樣,一把搶過去,兇狠地說:「是我的,不許玩!」

 

她媽媽聞訊從廚房趕來,責怪她:「你都這麼大了,還跟小妹妹搶東西。」她當下不悅,立即躺在床上開始打滾,喉嚨里發出壓抑暴烈的抗議嘶吼。

 

她媽媽見客人在旁,覺得很是尷尬,又對她好言勸慰,可她不依不饒又蹬又踢。我不忍見女主人如此為難,只好裝作看不見,大聲歡快地叫:「寶寶寶寶快來,我們去看牆壁上的花朵吧!」

 

D酒至半酣,得意地對我老公說:「就她(他老婆)呀,有次我一個女同事半夜給我發消息說心情不好,把她嚇得哭了幾天幾夜,硬說我跟那個女的有關係,哈哈,女人吶,真是幼稚。」

 

可我不覺得他老婆幼稚,她是政治學的博士,為人溫順有禮,骨子裡一派傳統賢妻良母的教化。我相信她曾經對愛情和婚姻有過期待,但眼見男人一日一日遠去,雖在眼前卻如幻影,內心定然惶惑不安,否則不至於一個短消息就令她意志崩潰。

 

老公告訴我,D當年結婚生子後在單位一直保持隱婚狀態,甚至宣稱單身,與未婚女同事來往密切。後來,他老婆孩子突然從外地調過來,哥幾個才發現他早就結婚了。

 

後來我老公有事再去他家,我就帶孩子在樓下等著,寧願在草地上晒晒太陽,也好過圍觀別人真實生活里的狼狽,連看見都覺得是一種抱歉。

 

如今,他們夫妻二人各行各事漸行漸遠,D依然流連於酒局仕途,給孩子租了個學區房,家裡的老人住在那裡專門照料,孩子平日已不再回父母家了,這個孩子從出生起就不斷流連於姑姑、奶奶、外婆之間。而孩子那日無端爆發的激烈嘶吼,卻在我記憶里久久揮之不去。

 

我們沒有辦法溫暖到彼此,即使近在身旁的愛人和親人。我們甚至都不能玩在一起、聊在一起,即使身邊人潮洶湧堪比春運,也消解不掉無邊無際的寂寥集體回鄉。

 

昨天帶孩子去家附近的公園玩耍,一進公園恍若隔世,這裡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熱鬧了?從前空曠的大片塑膠場地,布滿了各種各樣的沙畫台、沙坑、釣魚池、燒烤小吃、玩具攤……

 

女兒興奮地趴在釣魚池邊上,拿著小網兜釣塑料做成的「小魚」,她試圖跟旁邊的小姐姐交流喜悅的心情,可對方一張冷漠臉,戒備地看了看她,然後把身子挪遠了些。

 

這種情形我見過太多,我甚至特地花時間跟蹤觀察了這裡的孩子們。他們身上有天賦的純真,也有後天習得的顯著特徵,比如常態的不開心、暴力、比較、排擠、爭鬥,許多時候,甚至後者的表現更為深重。

 

有時候,我並不願相信他們還是小孩子,他們比我想像的更像是十足的大人。這份過早到來的成熟,卻讓我惶惶不安,心如玄鐵。

 

我站在公園的邊上,一個有樹葉陰影覆蓋的角落,看著春天下午這熙熙攘攘的兒童歡樂世界。

 

每個孩子至少有一兩位家長陪同,父母或是爺爺奶奶,他們獨自玩耍,並小心提防其他小朋友,當然也有些相熟的孩子湊在一起,玩著那些五彩繽紛的人造玩具。

 

家長們抱著胳膊或站或坐,眼神空茫,似睡非睡,無所事事。有不少是五十歲上下的婦女,臉上的線條剛勁又強硬,冷冷地注視前方,時不時對著孩子來一聲獅吼:「你給我當心點!」

 

歲月給她們留下的大多是摸爬滾打實實在在的鬥爭磨礪和粗糙質感,你甚至無法在她們身上尋得一絲屬於這個性別的溫柔氣息,她們在時光里活得越長久,越變得比男人還要剛毅。

 

她們的人生里,最有意義和有存在感的事就是:帶孩子。一邊帶著,一邊也怨著。她們付出了許多,犧牲了自我,時間都用在了別人身上,幾乎從不為自己做任何打算。滿腔怨憤,又欲罷不能。

 

但這樣才算得上是一位合格的中老年婦女,不是嗎?她們都是這麼生活的,甚至這是一幅人們常見的祥和的晚年生活景象。

如果有人不是這樣的,比如劉曉慶,一把年紀了還有男朋友追,比如林志玲,四十齣頭了還少女心爆棚打扮漂亮,若在這樣的小城,倒容易被街坊熟人議論譏笑了去。

 

廣場上還有些年輕父母。30歲左右的女人,踩著厚底高跟鞋,穿著不合時宜的艷色紗裙,露出胳膊和腿上渾圓蓬鬆的白肉,疲倦地坐在一旁守候玩耍的小孩。

 

她們還年輕,可我看到了深深的、摧枯拉朽式的衰老。那種真正的衰老有多麼可怕,即使骨肉尚且新鮮,顏容猶在,然而對什麼事物都提不起興趣,交流乏力,對好奇之事的新鮮感和探索動能停滯。餘下的,便是機械式的回應和生命里漫無終點的慣性和寂靜。

 

我突然害怕起我的將來。

我想到,曾經有段時間我們和那位終日釣魚的男士B走得很近,試圖讓兩家的孩子在一起作伴。

 

我們在客廳落座聊天, B的老婆指著茶几上的橘子考我女兒:「有幾個橘子啊?」我女兒回答:「兩個」。當時女兒剛剛兩歲,天知道她是怎麼蒙對的。

 

結果,她轉頭就兇狠地問自己女兒:「這是幾個橘子?」她女兒怯生生地一愣,說:「三個。」她頓時臉黑了下來,不斷責備女兒:「你還好意思?小妹妹才兩歲都會數數了,你四歲了還不會?你在幼兒園都學的什麼啊?你怎麼這麼差勁!」

 

她女兒被媽媽責備,立即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示威,怎麼勸都不起來。她更生氣了,對女兒凶:「你脾氣怎麼這麼臭?太不懂事了!你看人家小妹妹比你小那麼多,人家多乖啊,你一點都沒有小妹妹好!」

 

她女兒嘴扁了扁,要哭沒哭出來的樣子。後來,我們努力營造熱絡的聊天氛圍,想用聲浪蓋過這一刻的慌亂局促,我瞧見她女兒爬起來氣憤地開始推搡我女兒。

 

過了一會兒,她又拉著我女兒考語文,問家裡的廚衛電器,這是什麼那是什麼?我女兒都陸續回答出來,還有一些該死的出彩的加分項。

 

她又不淡定了,把自己女兒拉過來,要求重新回答一遍剛才小妹妹回答過的問題,結論還是那句話:「你的語言功能也沒有妹妹好!」

 

吃飯的時候同樣的場景又出現了,她舉著筷子數落女兒:「你怎麼不好好吃飯?你看人家小妹妹多懂事……」結果,她女兒又扁著嘴跑走了。

 

其實,一開始當媽媽沒有凶她的時候,她完全可以好好帶著小妹妹一起玩,可是被這樣反覆比較之後,她對妹妹漸漸充滿了敵意,沒有辦法再好好玩耍了。

 

我們又陸續試過幾次家庭聚會,但每次都以B的老婆訓女兒,她女兒轉臉去欺負我女兒的循環場面混亂告終,B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喝大酒,我們呆坐一旁也默默覺得尷尬無比。

 

然後,我很遺憾地想,我若是她老公,也會想去釣魚吧。

 

 

我們當然不是那種輕易氣餒的人,我們試圖跟另一個家庭走近,對方和我女兒一般大,名字叫麗麗,應該不會出現大孩子打小孩子的情形了。

 

一起吃飯的時候,麗麗媽媽開始詢問我:「你女兒會用筷子嗎?」

我說:「還不會,她用的是兒童學習筷。」

麗麗媽媽當時心中一定響起了一聲清脆的「BINGO,1:0」的吶喊,她眼睛一亮,說:「你看,我女兒已經會了!我都沒有教她。」

 

過了一會兒,麗麗媽媽又問我:「你女兒還用紙尿褲嗎?」

我說:「是啊,順其自然吧,沒怎麼訓練她。」

她又眼睛一亮,心中響起明快的一聲「BINGO,2:0」,似乎是準備好的答案脫口而出:「我家麗麗早就會自己大小便了,我都沒有教她。」

 

又過了一會兒,她湊近前來:「你準備生二胎嗎?」

我說:「還沒有這個打算。」

她腦海里的彈幕一定是各種BINGO、YES、老娘贏了、人生贏家就是我……她立即表態:「我鄰居家都已經生了,我也會儘快生,不能落後。」

 

飯局臨近高潮,各色人物紛紛起身熱烈敬酒,麗麗媽一把拽住麗麗,把裝滿飲料的杯子放她手裡,「去,給叔叔阿姨敬酒!」

 

兩歲半的麗麗熟稔地端起酒杯,煞有介事地鞠躬、敬酒、說場面話,在媽媽的示意下稱呼這些她還不認識的人「部長叔叔、主任阿姨、博士舅舅」……

 

行動做派老練成熟,表情到位,一氣呵成,看上去絕非一日之功。媽媽帶著她挨個兒給所有人敬酒,得到了大人們的驚嘆和讚揚,麗麗顯得也很興奮,麗麗媽紅光滿面地對我說:「小孩子從小就要學會交際,長大才不會吃虧。」

 

我只好點頭附議:「有天分,有天分。」

 

穩定的事業單位,就那麼一些人,兜兜轉轉,一輩子總在你身邊,但始終無法走近。因為攀比?因為計較?因為爭名奪利?因為活在別人評價里的風氣過於悠久醇厚?

 

更因為,大家都是容易缺乏安全感的人吧。我認識一個中科院博士的老婆,叫她小梅吧。

 

小梅之前也在上海上班,她做的工作是出納會計一類,個性主動張揚,快人快語,頗有一股天生豪邁的熱辣之風。她老公個性懦弱封閉,但能讀書,她一直上著班供養老公讀博。

 

博士畢業後,她老公應聘到了這份穩定工作,單位答應給小梅安排工作,於是小梅就辭職來了這裡。單位給她安排的是一個閑職,每天露個面就行,沒什麼壓力,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孩子身上,上班也帶著孩子。

 

如今孩子已上幼兒園,她每天接送三四趟,覺得幼兒園的飯菜不夠營養,還要親自給孩子做飯,孩子感冒發燒上醫院,從來都是她一個人忙前忙後。

 

而她老公,似乎一直心安理得地當著一枚知識分子精英,從不過問孩子的事,上班、健身、休閑、娛樂,給自己安排了各種豐富高尚的業餘生活。

 

有一次小梅從婆家回來,滿腔怒火地跟我說:「又吵架了,婆婆讓我生二胎,我說這一個孩子我都帶不過來,再生一個怎麼辦?結果我老公說,『單位是看我面子才給了你一份工作,我別的不求,就是要你給我帶孩子,你連這個都做不了,真太讓人失望了』,然後我們就大吵。」

 

冷靜下來,小梅又說:「其實以我自己的能力,出去上班一點問題沒有,倒是他,離了單位什麼也幹不了,高不成低不就,在上海他就一直沒找到工作。」

 

但我判斷,小梅最終還是會妥協的,她不會勇猛神武到離開這個單位另謀生路,她老公也不會。雖然她心有不滿,但他們會一直相互埋怨地生活下去。

 

因為這樣的妥協案例已經太多了,雖然其中有掙扎、抵抗、撕扯和痛苦,但最終都會走向妥協,回歸一種可怕的平靜。它並不是某一個個體的屈從事件,而是一種群體性的默認設置。

 

甚至這種妥協並不是從這一代開始的,從上一代就沿襲了這樣的模式。在有影院有購物超市有各種休閑產業的小地方,過著體面健全的上層生活,端著一隻鐵飯碗夜郎自大,軟弱又衰敗地,從年少到白頭,最後,躺進一座安穩的墳墓,了此一生。

我們到底要花多大力氣,才堅持實現了這樣一種軟弱和不自主的生活?

許多人問我,為什麼要離開小城市?

許多人問自己,為什麼沒有勇氣去大城市闖蕩?

 

那是因為你看見和了解得還不夠深入刻骨。當你盤旋在美好安逸的小日子上方,感受想像中的明月清風歸園田居,就永遠無法參透其中的心酸腐朽,你不了解那種明明還年輕卻已垂垂老矣的難聞發餿的生命氣息,那種明明很周全可內心惶惑不寧的暮年景象。

 

如果你想要自由,如果你想要那比有房有車更好的生活,如果你想親眼看到自己的價值實現,如果你幻想著有一天可以從容不迫靠自己的力量和安全感站立在地面上,如果你要擁有想愛就愛、不與賤人糾纏、誰也不能奈何老子的洒脫明快,如果你決意聽從靈魂的呼召而不是旁人的置喙……如果你的慾望足夠強烈,那麼,哪怕失去現有的一切也一無所懼的勇氣就會立刻回到你身上。

當然,小城也有完美生活,並非都是我所「揭露」的種種。我見過一對中年夫婦,男士保養得宜,身材控制得很好,魅力十足,深諳世事,完全可以跟單身小夥子一起競爭未婚小姑娘。女士儀態得體大方,舉止談話自有分寸,不落俗套。他們的兒子剛剛考上名牌大學,家教良好,有節有度,前途無憂。

 

那日晚間,在操場陪孩子玩沙坑,遠遠看見這位中年男士一身運動裝扮,輕快地跑過來與我們打招呼,他的妻子在操場上朝我們揮手。

 

這樣一對夫妻,不喝酒不應酬,這麼多年來依然保持交流和共同的興趣愛好,能看出來感情基礎良好,孩子已離家求學不用操心,剩下大把的光陰都是自己的了。

 

他們在操場上跑了幾圈,一起邊走邊聊回家了,愉悅的家庭生活果然能滋養人,他們比同齡人看上去神采奕奕得多。其實,住在小城悠遊自在,是多少人的夢想啊。

 

假如你真的有一天過上了這理想中的完美生活,恭喜你,你已經穿越了世事的不堪,環境的猙獰對你並無殺傷力,你有足夠的清醒和手段排開四周阻力,遊刃有餘於各種人際紛爭和事業迷障。然而,這對圓潤周全的夫婦作為小城文化的倖存者,這樣的幸運卻不是我期待的。

 

我希望有一天守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看潮起潮落,過枕風聽濤的清涼生活。每天知足地巡視那片屬於我的小沙灘,坐在上面晾腳丫子,用塑料吸管扎椰子殼上面的小孔,吮吸絲絲縷縷的甜意。

海岸邊停靠著一艘破舊斑駁的漁船,那是我曾環遊世界的明證。

 

假如我不曾遠走,我不會珍惜這片刻的光陰,我體會不了喧囂背後的寧靜,也咀嚼不出每一個碎片日子拼湊出的閃亮和永恆,我不懂得拿苦難當財富,也不了解生之際遇和人的明滅無常。

每一個漁夫都可以在微醺的午後靠在牆角曬太陽,身邊放著一隻傾斜的酒壺,迷迷醉醉今夕何夕。但如果心中不曾有過天大地大的夢想,那樣的愜意也不過是與生俱來的局促。

 

天生就可以曬著太陽數日子的人啊,也許他並不了解,告別之後的相逢比相逢更可貴,遠走之後的回歸比回歸更親近,放棄舒適之後的勇敢比勇敢更有力,選擇痛苦之後的自由比自由更豐盛。

*

*作者:周小北,被娃搞殘的黃臉婆,社會學專業學渣,悲催的80後,失控的絕望主婦,知食分子,八卦磚家。微信公眾號:周小北,ID:zhouxiaobei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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