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盛瓊《像植物一樣活》

月亮。我最愛月亮。她就像是一面鏡子,掛在天上,昭示著真正的潔凈。

而地上呢,地上的一切,怎麼能跟月亮相比?因為地上有人心啊。人心,它不是流動的清泉,而是無底的深潭。

我一定是一個奇怪的人,在某些方面極端早熟,又在某些方面極端弱智。到我新婚的夜晚,我才知道,這個世界的奧妙。而在此之前,我從沒有懷疑過,孩子是從媽媽的肚臍眼裡冒出來的。

從小就問過媽媽,我從哪裡來。媽媽眯起眼,笑了,說,你是從垃圾堆里揀來的呀。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句謊話,於是緊追不捨。媽媽顯出了尷尬的樣子,吞吞吐吐,像揭示什麼重大秘密似的,最後終於說,你是從媽媽的肚臍眼裡冒出來的。

我想著一個人的肚臍。圓圓的小洞,旋渦似的凹陷,有些微的不雅,嬌弱,神秘,像是一個蘊藏秘密的地方。於是我相信了。在我的想像中,人就像一粒種子的小芽兒,從媽媽的肚臍處萌發生長,然後,瓜熟蒂落,像植物一樣地來到這人世上。我對此再沒有懷疑過。

想想看,應該有這方面的書的。中學時不是學過《生理衛生》課嗎?可是,那關於「生殖」的一章,老師不講,也不做考試內容,只讓我們自己回家去看。我一翻那些圖形,那些文字,雖然什麼也沒看清楚,就趕緊把書掩上了,比做了賊還慌張,似乎那些文字和圖形,獨自一人偷偷看,也是一種犯罪和褻瀆。竟這樣似是而非地矇混過去了。從沒有細想。

是的,那時,想的都是什麼呢?——考試、分數、名次、單詞、公式,最多在上課走神的時候,想想,班上哪個男生最聰明、哪個女生最漂亮、哪個老師最有風度,還有就是,真有黑洞嗎,真有UFO嗎,真有外星人嗎,穿過時光隧道,真的能看見過去嗎。

談戀愛了。喜歡撒嬌邀寵,喜歡小情小調,喜歡瘋瘋傻傻,當然,也喜歡親吻撫摸。以為,這就是一切。像童年玩的過家家遊戲,粉色的,明亮的。

直到新婚之夜。

太過意外。天地崩塌的感覺。

原來,原來,大人們都是這樣做的啊。原來,原來,生命,一代一代的,就是這樣而來的啊。

就哭了。一直哭。那個新郎,可憐的新郎,於是,手足無措,像個罪犯,帶著滿臉的羞愧和恐慌。他是那麼的無辜。他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在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如果可以,我願意是植物。

月光照進來,照在我開滿鮮花的婚床上。床上的一切,都是媽媽為我準備的。新的、亮的、軟的、香的。媽媽把整個春天送給了我。可是,這個春天,埋藏著令人震驚的秘密。它傷害了我。永遠也無法治癒。

還是哭。比海水還要洶湧的眼淚。比黑洞還要深邃的絕望。是辜負?是墜落?是崩潰?是委屈?是誰傷害了我?是誰玷污了我?——不,不,眼前的這個男人,分明是我所愛的,是我的親人。他憐惜我,包容我,愛我。那麼,我的淚,為什麼無法止住?

不,我哭的,是自己,也是他。甚至是我們世上所有的人。我為自己難過,也為我身邊這個緊緊摟著我的,溫存的年輕的英俊的男人,難過。我為世上所有的母親難過,父親難過,孩子難過。原來,他們生活著,竟是這樣地生活著啊!

是啊,就是這樣的啊。生命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啊。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

那麼,到底,傷在了哪裡?

 

 

這樣的哭泣,記憶中一定還有。我只是忘了,或者,不願意想起。讓它們被接踵而至的生活掩埋罷,像貓用爪子,小心地掩埋它們的糞便。我們哪有那麼多時間、勇氣,去打量自己的傷痕呢?每天,有那麼些密密麻麻的瑣事,足夠我們招架了。

空氣里有多少塵埃,人世間就有多少煩惱啊。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新婚之夜雪山似的崩塌,讓我對婚姻也失了興味,還是,我和丈夫本來就不是合適的一對,反正,還沒到七年之癢,我們就分手了。——他,現在是我的前夫。一個大型國企的總經理,年薪九十萬元以上,開奧迪,住別墅,娶了一個小他十幾歲的電視女主持,有一個三歲多的女兒,過著一種標準版的幸福生活。

因為沒有孩子的牽連,實際上,我和前夫可以形同路人的。但是,他離婚沒多久,就再娶了一個年輕的美女,而我一直孑然一身,這讓他多少有點愧疚。於是,他隔一段時間,便會約我出去吃頓飯,問問我的近況,看我有沒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他的關心稍顯多餘,卻令我溫暖。而我呢,直到離婚,也從沒有怨恨過他。相反,我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了他什麼,把離婚的原因歸結於自己——婚姻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無異於趕鴨子上架。

在西餐館幽靜的卡座里,我們拿出手機,交換彼此的搞笑段子,說一說親友的消息,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聊天。我們處得好像比離婚前還要自在、快樂一些。我們似乎都把彼此看成了一個遠房的親戚或者是兩小無猜的同學。

有一次,不知聊到了什麼,氣氛很是輕鬆。我笑著打趣他:嘿嘿,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趕舊人啊,你老實交代,新媳婦好不好?

他也笑著說:好一怎麼不好?比水蘿蔔還好,又新鮮,又水靈。

我白了他一眼,故意吃醋道:不要在一個女人面前誇獎另一個女人哦,這是男人社交指南中的重要一條,你難道不知道犯忌呀?

他也半真半假地搶白道:哼,我就要打擊打擊你!當初,可是你先提出離婚的,這樣的精品男人都不要,現在後悔莫及了吧?

我想告訴他,如果這世上有一件事情,是我有生以來最正確的選擇,那麼這件事情就是——離婚。不要說他這樣的男人了,就是真的有個白馬王子,奇蹟般地降臨身邊,我也再不會為他動婚姻的念頭了。婚姻,是什麼?是讓你失去翅膀的鳥籠,是讓你沾滿泥濘的沼澤,還是,掀掉遮羞布的那隻斷然又合法的手。但這樣無情的話,我說不出口。我只是淡淡地笑笑,提醒他:你不要得意忘形啊,要知道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娶了一個美女回家,麻煩還在後面呢。

我前夫突然嚴肅地說:麻煩就麻煩,我認了。做人哪能怕麻煩呢?你知道自己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嗎?你總說自己有心理毛病,我告訴你,其實,你什麼毛病都沒有,你就是太怕麻煩了!

我瞪大眼睛,好像不認識似的看著他。我似乎有充分的理由反駁他,但又不能不接受他對我下的結論。

他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過於嚴重了,就讓語氣和緩下去,轉了一個話題:我看你氣色不錯啊,最近,有什麼新動向嗎?

我當然明白,他是想問,我有沒有新交男朋友。於是,我略帶玩笑地告訴他:我這樣的人,害了你一個好男人,已經十惡不赦了,哪敢再跑出來禍害大眾啊?再說,和你相比,又有誰能入我的法眼呢?

這話像溫泉水一樣,把他的自尊心浸泡得無比愜意。他當即表態:好,你要知道,任何時候你都不是孤單的,你還有我這個——大哥嘛,你就把我看成你的大哥吧,有什麼事情儘管開口。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明白,前夫之所以還能與我保持聯繫,大半是因為,在離開他之後的這麼長時間裡,我仍然守身如玉,生活里不見一絲風花雪月。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他依然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這滿足了他作為男人的那一種微妙難言的獨佔心理。這恐怕也是他能繼續對我表示友好和寬容的根本原因吧。

我仔細地盯住他。一個不失挺拔帥氣的中年男人。比從前老了一些。眼袋和皺紋明顯。皮膚有些鬆弛乾燥。這是一個與我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我想像著,他在單位里指揮若定,奔忙辛苦,他在家裡享受魚水之歡,天倫之樂。他和無數人一樣,有喜有悲,在人前,開懷大笑,在夜晚,輾轉反側。他把血肉之軀交付給了歲月的鐵石之槌。他一天一天地,陳舊了,滄桑了。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趕緊起身上了趟洗手間。

 

 

除了前夫,我還有一個來往比較密切的朋友,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一家大型建築設計院當高級工程師。她打扮得非常精緻、時髦,很有藝術氣質,開一輛黑色的雷克薩斯車,戴帝舵表,提巴寶莉包,渾身上下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名牌的。只是,她的模樣離「名牌」實在有些距離。她又矮又胖,大大的國字形臉,一頭披肩捲髮,讓她乍看上去,像一隻養尊處優的獅子犬。幸虧,她五官十分端正,皮膚又很白皙,屬於越打量越舒服的那種類型。

我們是在小區會所的健身房認識的。那天,我們都在跑步機上跑步。我穿了一套黑色的緊身練功服,脖子上掛一條白毛巾,頭髮用一根鮮艷的髮帶綁在腦後。我跑得興緻勃勃的,感覺離婚之後的自己,活得像植物一樣,芬芳,潔凈,蓬勃。

旁邊有目光,一直像探照燈似的朝我亮著。我實在不能忽視它的存在了,只得回過頭,沖那目光點點頭。她立刻捕獲了我的目光,熱情地跟我打招呼:美女,你的身材真棒呀!

被一個女人這麼殷勤的誇獎,還真是少見。於是我們攀談起來。

同在一個小區,同為離婚女人,同沒有孩子,同喜歡讀書、旅遊,同是健身愛好者。這種種相同,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那個女人拿出「眾里尋她千百度」的驚喜,嘩啦啦地拽住我說個沒完。幸虧她不是賣保險的。

她讓我叫她「唐姐」,聽上去有些像堂姐,好像是親戚似的。而她呢,先是叫我「小敏」,後來叫我「敏敏」,再後來,乾脆叫我「小蜜」了。我對這樣甜兮兮的稱呼,有點膩歪的感覺,但又不好意思給她如火如荼的熱情潑冷水,於是委婉地表示反對。我說:怎麼能叫「小蜜」呢,這容易引起歧義的,不好聽。

唐姐伸手在我的臉上摸了一把,嬉皮笑臉地說:就叫小蜜,就叫小蜜,我是「糖」,你是「蜜」,我們要相親相愛一輩子!

跟唐姐認識後,我才知道,原來女人問的友誼,也能如此「肉麻」的。她給我發簡訊時,總少不了「想你」、「香一香」這樣的話語。平時見了面,也是勾肩搭背,無縫連接。說實話,我不想和任何人走得過近的,一走近,我的心裡就會泛起爬毛毛蟲的感覺,不清爽。可唐姐就是這麼一個咋咋呼呼的人,喜形於色,樂於助人。我看她對小區里的保安、搞衛生的阿姨都那麼熱情,心裡有了底,否則的話,我真要懷疑,她的性別取向是不是出了問題。

每到星期天的上午,她都會提著一隻大大的保溫瓶,來到我家。那是她煲了一夜的養生湯。不知放了什麼中藥材,還有黑豆、綠豆、紅豆、黃豆之類的東西。她還送給我一張美容卡,讓我定期陪她做美容。她對我說:女人啊,一定要懂得愛惜自己,特別是我們離婚女人,更要活得漂漂亮亮,有滋有味的,讓那些臭男人睜大眼睛好好看看,誰離不開誰呀?!

不過,我對這話不敢苟同。活就活唄,幹嗎要給別人看呢?生活又不是舞台表演。再說,男人也挺不容易的,跟他們賭氣有什麼意思?我猜想,唐姐是不是離婚的時候,受了什麼大委屈。她心裡可能還憋著一股對男人的怨恨吧。

果然不出所料,唐姐後來告訴我,她的前夫太不是東西了,在她懷孕的時候,就出了軌,被她堵在了床上。她這種愛憎分明的「直腸子」,豈能咽得下這口氣?她當即撲上去和老公廝打、哭鬧,結果傷了胎氣,不幸流產。他們就這樣離了婚。她一夜之間,失去了孩子和丈夫,從此之後,對男人只剩下厭惡和蔑視了。

唐姐義憤難平地說:男人呀,就是他媽的動物!我與我老公離婚的時候,他還說我是小題大做呢!他抱怨我懷孕後,幾個月都不讓他碰一下,他又不是和尚,所以就犯了一點錯誤——哼,跟那個著名演員是一個腔調:我是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那種錯誤——真他媽噁心,我就搞不懂,男人不做那件事,會死呀?!

我對唐姐的憤怒不以為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最重要的,還是要看緣分。緣來則聚,緣去即散,有什麼不能釋懷的呢?再說,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幹嗎還要放在心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運,好也罷,壞也罷,苦也罷,樂也罷,准又能真正活得輕鬆呢?

於是,我輕描淡寫地說:《金剛經》里有一句話,我最喜歡。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唐姐啊,我建議你看看佛學的書,把一切都放下吧。

沒想到,唐姐一把握住我的手,激動地說:哎呀呀,你年齡不大,道行還不淺嘛。看來,你這個妹妹,我算是認對了!其實,我也喜歡這方面的書,特別是禪修、靜觀什麼的,只是不太明白。你今後有什麼感悟,一定要多開導開導我呀。

我不好意思地說:佛學是汪洋大海,在這個無邊的海洋里,我連一隻小蝦米都算不上,哪能開導你呢?不過,我確實喜歡讀佛學的書,它能讓我在煩惱的時候,保持一種平靜開闊的心境。今後我們可以在一起多交流交流的。

唐姐搖搖頭,很真誠地道:我了解自己,我不行的。我覺得,佛在彼岸,我在此岸,佛是一朵潔凈的蓮,我是蓮下的一團泥。說到底,我就是個俗人。雖然我討厭男人,但我還是留戀人世,貪圖享受的。佛說要八風吹不動,而我呢,無風也起浪。唉,沒辦法,我就是喜歡熱鬧,喜歡物質,做不了尼姑的——誰讓你去做尼姑了?!我只是說,學佛,能讓我們活得更乾淨一些,更純粹一些,就像植物,雖然它是靜的,卻讓人感覺很芳香、很清潔、很旺盛的。不像動物,雖然蹦來跳去的,總給人一種濁臭、困頓的感覺,因為它們受制於自己那一點可憐的慾望——

唐姐笑著打斷我:你不要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我覺得你快要走火入魔了!人嘛,難道可以不做動物做植物嗎?!

 

 

那天與唐姐的一番對話,讓我感觸良久。我開始反省自己:我是不是從—開始,就已經厭倦了這人世呢?

想起久遠的從前。十二歲,我讀六年級。

有那麼一天,上課時,老師喊我發言。我站起來,正胸有成竹地回答問題時,卻聽到身後嘰嘰咕咕的聲音,還有竊竊的譏笑。怎麼啦?我說得不對嗎?我回過頭,見身後坐著的兩個男生,正把頭湊在一起,捂著嘴,想笑,又不敢大聲,臉都憋紅了。把老師都弄得莫名其妙的,問他們有什麼事情,他們又搖著頭,死都不說。最後,老師只得嚴肅地提醒他們:上課時間要認真聽講,不要破壞課堂紀律。

那一堂課,我都覺得身後有嗡嗡嚶嚶的聲音,不懷好意地響著。到底怎麼啦?我不斷地摸著自己的頭髮、衣領,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異樣。但我還是覺得,有什麼惡作劇似的陷阱,正在等著自己。一下課,我就站起來,厲聲質問那兩個偷笑的男生,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那兩個男生互相看著,又爆發出一陣放肆又猥瑣的笑聲。

就在這時,我的同座,遞給我一個奇怪的眼神。她慌慌張張地拉住我,一直把我拉到了衛生間。——原來,我的身體在一個無意的時刻,居然發生了質的變化!初潮將我淺色的裙子,染出了幾朵大紅花!而我卻渾然無覺。

要不是我的同座是個「有經驗」的女孩,我那一天的狼狽,還不知道該怎樣結束。

然而,這件事情對於幼小的我來說,還是太過意外和羞辱了。看著從身體里流出的鮮血,我感到一種詭異的恐怖。我覺得自己破了一個洞,這個洞永遠也填充不了了。我再也回不到完整的無憂無慮的從前了。有一些東西,它在我的生命中,流逝了,永遠地流逝了,無論我做什麼,它都不會回來了。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惡作劇般的捉弄。這個惡作劇的製造者,不是別人,正是強大而不可違抗的命運。命運,誰能玩得過它呢?我隱隱約約地感到,它正在雲端上,看著我的驚慌和羞赧,得意地大笑著。在未來的日子裡,它還可以拿無數的花招捉弄我。而我呢,只能瑟縮著,不斷地破碎。

那天晚上,我在日記上寫:

「今天,我受到了命運的捉弄。我覺得活著,是那麼臟,那麼丑,也毫無意義。我想自殺,只是怕痛,也怕不好看。」

自殺,從那時起,就像影子一樣地跟著我。

沒有人知道,那個在家裡被寵成了小公主的孩子,那個在學校里總是贏得獎狀的學生,那個總是輕而易舉考高分、總在舞台上演主角、總愛與男生打打鬧鬧、與女生嘻嘻哈哈、看上去像百靈鳥一樣單純活潑的孩子,她實際上,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多年之後,媽媽告訴我,她和爸爸曾經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偷看過我的日記。

「不,我們不是想偷看,只是整理抽屜時無意中看到的。當看到你寫的『想自殺』的那些話時,我們的心都碎了。我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在家裡,在學校里,你都是被人追捧的孩子,都是被讚揚聲包圍的孩子,我們一直為你驕傲,沒想到,你想的卻是這些。後來,我和你爸爸商量,今後對你要更小心一些,不批評你一句話,不對你提出任何要求,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們就知足了。」

可憐的父母!想想看,如果家裡無緣無故出了一個想自殺的孩子,那麼作為父母,他們還能有什麼想法呢?他們的日子、心情,還能如何呢?

 

 

我和前夫都曾為我們那別彆扭扭的婚姻,努力過的。

因為,確實,我們也搞不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那時候,我還不到三十歲。在幾年的自由戀愛後,順理成章地踏進了婚姻的大門。我皮膚光潔,身材勻稱,毛髮豐盛,體態輕盈。像是一枚在枝頭上搖曳的草莓,飽滿,香甜。上天的佳品。作為一名嶄露頭角的大報記者,我的人生彷彿是一匹耀眼的駿馬,在一片春光中,揚鞭奮蹄。

可是沒有人知道,對於我來說,那春光轉眼之間就老了,太老了。有一種不清爽的氣味,自新婚之夜後,總是像蒼蠅一樣,圍繞著我,糾纏著我。粘膩,咸腥,荒蠻,複雜,它讓我覺得骯髒。這是一種生殖的氣息。動物的氣息。在這淤泥般的氣味中,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漸漸地委頓下去。那裡布滿了一些看不見的傷痕。而我的精神呢?精神雖然還沒有完全凋謝,然而,枝頭上的葉子已經開始枯萎。那麼一副無可奈何,垂頭喪氣的樣子。我的病,它傷在骨髓里。它沁入心脾。

我好像又回到了讀書時那種抑鬱的歲月。我常常無緣無故地痛哭。我不想見人。我長久地站在陽台上,仰望月亮,然後幻想著,能像鳥一樣地飛出去,飛到月亮上去。

我不願意出去採訪了。在很多次的請調報告和面求之後,我放棄了自己風生水起的記者生涯,終於成了一名默默無聞的校園版編輯——那是全報社最清閑的崗位,兩名編輯,每個星期才有一個版面。

我前夫(哦,那時,他還是我的丈夫)很為我的精神擔心。他建議我去醫院看病。我堅定地對他說:我是不會去醫院看病的,這個世界上,誰不是病人呢?

丈夫拿我沒辦法,他又提議我們去遠方旅行。可是,那時,正是他晉陞的關鍵時期,他的工作用「日理萬機」去形容,都絲毫不顯誇張。他很早出門,很晚回家,一個星期不能在家裡吃上一頓飯,連春節還要加班。他哪裡抽得出完整的旅行時間呢?就這樣,我們的遠行計劃,被一再地耽擱下來。直到一個我已經心灰意冷的日子,他居然請了幾天的假。

西藏。這個地球上最潔凈的地方。

一踏上高原,一看到那麼高遠的藍天,我的淚就下來了。我深深地呼吸著那裡清冽的空氣,感到每一個細胞和毛孔,都飄在天堂里。我有一種想匍匐大地、禮拜蒼穹的衝動。心在飛揚。眼神清亮。我少有地亢奮起來,迫不及待地要去爬雪山,拜寺廟,騎氂牛,弄得丈夫一個勁地提醒我:要安靜,動作要緩慢,當心高原反應。

可是,我這個看上去嬌弱的人,竟然沒有一點不適的感覺。在一個牧民的帳篷里,我喝著青稞酒,吃著酥油餅,然後帶著滿臉的紅潤,舞動著白色的哈達,和牧民們一起,跳起了歡快的舞蹈。——哎,巴扎嘿!我一遍遍地唱著,跳著。多麼純粹的快樂啊。

我問那些臉膛黑紅的牧民:你們為什麼會這麼快樂呢?

他們反問我:現在不愁吃,不愁穿,什麼都不愁,還有什麼不快樂的呢?

我想,在高原,空氣稀薄了,人的慾望也稀薄了,人就漸漸地跟自然融為一體,活得像植物一樣了。這種簡單、樸素、乾淨的生活,是不是正是我所希望的呢?

然而,丈夫的手機在那樣偏僻的地方,還是像防空警報似的,猝不及防地響起來。一接到電話,他就一臉莊重,呈現出一副大事將臨的表情。我覺得掃興,賭氣讓他關掉手機。他卻說,對於他這樣的職位,分分鐘就涉及上億的資金,關手機無異於自斷前程,自絕人民。他的話如此悲壯,弄得我不知道該敬佩他,還是該同情他。我們的旅行,在他那不斷響起的手機鈴聲里,無法挽回地從天堂墜落了下來,墜落在一片凡塵里。

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說服丈夫,讓他放棄了去星級酒店的打算,留宿在一家簡陋的家庭旅館裡。我說:最好的旅行就得深入當地人家,完完全全感受他們的真實生活,這叫「原生態」,懂不懂?丈夫說我太幼稚,太小資。他說:那裡的衛生和安全,你能保證嗎?不過,最終他還是被我說動了,勉勉強強地住進了一個家庭式的小旅館。

在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灰濛濛的房子里,我們把房門小心地鎖緊,然後睡到一張不大的雙人床上。剛躺下去不久,我們就被一種奇怪的味道,弄得面面相覷。我們一同從床上爬起來,把枕頭被子都翻了個遍,卻沒有發現什麼異樣的東西。

然而,我們一躺下去,那味道又襲上來了,址人反胃,無法入睡。丈夫到底忍不住,他爬起來,去房東那裡借來手電筒,在狹小的空間里搜尋起來——

啊?!——丈夫跳起來,大叫一聲:你快卧倒,別看,別看!

我把被子蒙住頭,躲在裡面直哆嗦:是什麼呀?到底是什麼呀?

在一陣忙亂之後,丈夫終於渾身冰冷地鑽到了被子里。

原來床底下有一窩很小的死老鼠!丈夫壓抑著火氣,埋怨道:都是你,要什麼「原生態」!這下好了吧?真是太噁心了!我剛才跟房東去交涉,人家房東還說我們是大驚小怪呢!

我自知理虧,無言以對,便從手袋裡拿出香水,灑在房間的各個角落裡,然後,抱著他的胳膊哄他:好了,好了,現在沒事了。這是個意外,算我們倒霉。你趕緊睡吧,睡吧。

這麼一折騰,哪裡還睡得著呀?丈夫沒好氣地說。

我溫香軟玉地伏在他的懷裡,一心想要彌補他的損失。終於,丈夫的身體暖了,呼吸暢了,他摟住我,手開始不老實起來。我笑著,讓他慢一點,慢一點。

就在我們柔情蜜意得想要消融的時候,一種像是野貓叫春的聲音,突然隔著牆壁,鑽了進來。很清晰的,似乎就在耳邊。然後,啊,嗷,咦,喔,種種可怕的喊叫,肆無忌憚地衝擊著我們的耳膜。那聲音還帶著火車行進般的節律,震撼人心,席捲一切。

我和丈夫抱在一起的身體,漸漸僵硬了起來。

操,這是什麼鬼旅館?都住著什麼鳥人哪?!丈夫怒罵了一句。

我趕緊捂住他的嘴,息事寧人地說:算了,算了,這裡不隔音的。

我們計划了那麼久的旅行,就這樣草草地結束了。因為我們誰也打不起勁頭來了。

沒意思。我說。

是的,沒意思。丈夫附和道。

我們都不知道,說的到底是什麼。

從西藏回來後,我的心裡總有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好像有一根線在裡面拉扯著,救得了這頭,救不了那頭。我明白了,這世上不會有完美的答案,也不會有永久的天堂。

 

 

女人的友誼都是通過交換秘密來鞏固的。交換得越多,越徹底,那關係似乎就越鐵。

「情人節」的時候,我請唐姐吃飯,還送給她一束紅艷艷的玫瑰花。這讓她喜出望外。

我說:你一直那麼關照我,我如果不表示點意思的話,那也太不夠哥們了。

她說:你怎麼想到在這個節日表示啊?你看,今天來這裡吃飯的,哪對不是情侶呢?

我笑了:哈哈,就是要選這樣的日子,就是要讓他們開開眼界。

唐姐也大笑起來:是的,小蜜,小蜜,你真不愧是我的小蜜啊。

我們要了一瓶紅酒,慢慢地喝著,互祝映樂。

唐姐說:前幾年,一到這個節日,我還真有點傷心,沒有情人嘛,收不到花嘛,現在,我一點也不在乎了。看看周圍,有幾個人活得能有我這麼瀟洒?

我說:是啊,別人恐怕還以為我們離婚女人都過得凄凄慘慘的,他們哪裡想到,我們過得這麼好。你看我吧,事情忙不完,上班、上網、健身、旅遊、看書、看碟,還有逛街、美容、會友,有時還想寫點小文章。寂寞?我哪有時間寂寞啊?

哦,你性格本來就好靜的,可能不寂寞。我愛鬧,老實說,我有時候還真有點寂寞,但一個人的寂寞也比兩個人的煩惱強啊。一個人的寂寞,是一時半會的,但兩個人的煩惱呢,時時處處,像牛皮糖。

我立馬錶示贊同:是的,我覺得婚姻制度是過去時代的產物,與低下的生產力和野蠻的私有制相適應,是很違反人性的東西。說白了,哪一樁婚姻,不是在讓人削足適履呢?現在我們已進入信息時代了,人的尊嚴、獨立和自由意志空前成熟了,社會和個人的物質基礎,也都積累到一定程度了,婚姻,在這樣的時代,必然像一件過時的衣服,捉襟見肘,千瘡百孔!我可再也不想做什麼人的老婆了,那真的是自找苦吃,誤入歧途!

唐姐把頭點得像雞啄米:就是!就是!精彩!太精彩了!做人老婆,白天一樣要在外面掙錢,晚上還不得安生——我最煩那件事了,不就是那麼抱在一起弄幾下喊幾聲嗎,哼,跟動物似的,有什麼好?!

酒精映到我們的眼睛裡。我們說在興頭上,對話越來越「痞」了。

唐姐問我離婚的原因。

我告訴她:說起來恐怕都沒人相信,我們既沒冷戰,也沒吵鬧,更沒有外遇,感情還不錯,床上那事也和諧,可是說不清楚為什麼,我就是厭倦了,厭倦了婚姻生活。是我先提出來的。我找不到理由,借口說,我有心病,好不了了,別耽誤了他。我丈夫考慮了一個晚上,就心平氣和地答應了。估計他也對這樣不冷不熱的日子絕望了。但他對婚姻和女人還有興趣,不到一年,他就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電視主持人。——這樣最好了,我們都過得比從前開心多了,准也沒耽誤誰!

唐姐聽了我的故事,直說我運氣好,碰到的男人還靠譜。她坦白,她離婚後,實際上還和一個男人來往過。那個男人年齡比她小,錢也掙得比她少,但對她特別關心,脾氣也好,他們都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了。

可是,不行啊,那個小男人在床上太——太那個了。唐姐紅了臉,吞吐著:我,我都說不出口。真是,他那玩意兒又不怎麼樣,他還整天自我感覺良好呢。我受得了一天,受不了一世啊,到底還是吹了。吹了後,他連放在我家裡的洗髮水、沐浴露,都拿走了——你說,這樣的小男人,還有什麼可說的?我腸子都悔青了,怪自己當初瞎了眼,怎麼跟他發生了糾葛?嗨,也好,這回總算對男人徹底死了心!

哈哈,你這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撞南牆不回頭啊!我可比你段位高!我的身體只讓一個男人碰過,那就是我前夫。一個就夠了呀,一個就讓我知道了,這世界有多麼虛妄、多麼荒誕、多麼可悲啊!在上帝的眼裡,我們人類不就是可憐的動物嗎?被各種慾望鼓動著,傻兮兮地奮鬥、陶醉、失落、掙扎——好了,現在,我終於想通了,我拒絕做動物,拒絕慾望,我要像植物那樣活——

我滔滔不絕地說著,然後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乾。我說得那麼HIGH,可是一放下杯子,我的淚就止不住滾出來。好像有一根鋼針戳進了心裡。

唉——我重重地嘆了口氣。這人世是這樣的不堪,卻到底是我們自己的啊,終究讓人棄之不忍啊。

唐姐也「唉」的一聲長嘆。

悲傷,像洪水一樣地泛濫開來。

 

 

情人節之後,我和唐姐的關係,一下子又親近了好多。兩人有了惺惺相惜、心心相印的感覺。我們商量著,今後要在享受生活的同時,把自己的關注半徑,再擴大幾圈,干點什麼正事出來。比如,資助一些貧困孩子上大學,收養幾隻流浪狗、流浪貓,到社區報名做做義工,上網參加一些愛心小組,等等。

這樣的事情,唐姐比我熱情。說老實話,我是個性情懶散的人,要不是唐姐拉著我,我可能也就是想想而已,付不出行動來。

不過,既然有了這樣的想法,那還是試試吧。拿唐姐的話來說,我們都是離婚女人,也不打算要老公,要孩子了,那麼我們天性中未遂的母愛,怎麼辦呢?總要有個出路吧?閑置了這麼寶貴的資源,那可就太「暴殄天物」了。

 

 

我發現,這年頭,人們最熱衷的事情就是養生了。書店裡,各種養生書,保健書,擺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上。大開頁,精緻包裝,雖然字大如斗,內容淺薄,但都能神奇般地在各種暢銷書排行榜中,遙遙領先。

我徜徉在這些書前,不動聲色地笑著,心想,都是想長壽的人,怕死的人呢。日子越好就越怕死。雖然,從十二歲開始,我就計劃著自殺的事情,可是直到今天,我還好好地活著。我從不看這些醫療保健養生之類的書,但是,我說到底也是一個怕死的人。——這樣看來,這人世,畢竟還有值得留戀的地方啊。

報社組織一年一度的免費體檢。這是單位的福利。從前,我總是把一疊檢查單,嫌煩地往抽屜一丟,懶得理會。不到生病發燒的時候,從不上醫院。現在,人到中年,我竟然願意去醫院體檢一次了。

一大早,我遵醫囑,空腹來到醫院,找到體檢中心。沒想到,人那麼多,有熟悉的同事,也有別的單位的人。大家說笑著,跟平時的感覺竟有些不同。領導也沒了架子,和大家開著玩笑。這相似、脆弱、謙卑的肉體,讓我們無端地增添了一點親近。抽血,接尿,量血壓,做B超,照x光。我們排著隊,把自己當產品,等待著上天的質量檢驗。

順著隊伍,排到了一間外科診室。一張布簾隔開了一切。

脫掉褲子,躺到床上去。戴著口罩的醫生,面無表情地示意我。

我錯愕了。

檢查直腸。那個醫生已經套上了橡膠手套。

什麼?你?!——我的臉立刻燒起來。

怎麼啦?脫褲子呀!你這樣,我怎麼檢查?醫生竟然有些不耐煩了。

我的呼吸越來越緊。我終於鼓足勇氣問:有沒有女醫生呢?

咿——,你這人真是!剛才那麼多女的,不都檢查了嗎?這是醫院!外科!我們外科沒有女醫生的!

我全身的血都湧上了頭。難道在醫生面前,我們就是一段段無差別的肉棍子嗎?我咬咬牙:算了,那我就不檢查了!我一轉身,跑出了診室。

哼,假正經!我聽到身後傳來幾聲冷笑。

我一直跑,跑出了醫院,跑到了大街上。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裡去。

終於,我在路邊的一棵大榕樹旁停下來。我靠在那棵樹上。那麼粗壯的樹榦,那麼廣闊的樹陰,應該是株歷經滄桑、見慣風雨的老樹了。我的心漸漸平息了下來。是的,我對自己說:沒什麼,沒什麼,沒什麼——

上天跟我的遊戲遠遠還沒有結束呢。它是想知道,一個人忍耐的極限,究竟在哪裡吧。

可是,上天它不知道,歲月已經磨鍊出了我的耐受力。我已經獲得了一種與命運周旋的勇氣。我早就不想自殺了。我倒想看看,命運它究竟能玩出多少委瑣的玩意兒。

我等著。

氣、定、神、閑。(選自《大家》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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