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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體詩的「起承轉合」

近體詩的「起承轉合」

——學習古人詩論札記

尹 

一提「起承轉合」,有些朋友可能會討厭,不耐煩:都什麼時代了,還說這個老掉牙的事?

自然科學的規律、定理,如日月東出西落,亘古不變,常出常新。社會科學中也有此類情況。凡屬文,總要成篇成章,起承轉合是普遍規律。清詩學名家王士稹說:「勿論古文、今文、古今體詩,皆離此四字不可。」(《帶經堂詩話》)清冒春榮也說:「凡詩無論古今體、五七言,總不離起承轉合四字,而千變萬化出於其中。」(《葚原詩說》卷四)詩法,既有普遍的規律法則存在,也有若干特殊例外情況,不能因為特殊例外情況而否認普遍的規律法則。對普遍規律的運用,社會科學比自然科學可能更靈活些、複雜些。據元代傅若金所記其師範德機的話說:「作詩成法,有起、承、轉、合四字。以絕句言之,第一句是起,第二句是承,第三句是轉,第四句是合。律詩第一聯是起,第二聯是承,第三聯是轉,第四聯是合。」(《詩法正論》)

所謂合,就是結、結尾,它可以是綜合前文作結,也可以發展一步或透過一層作結。

絕句章法的正格,四句依次是起承轉合。例子極多,如人們熟知的杜甫《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對起,一「見」一「聞」,表明杜、李二人的早年交往和李龜年的技藝聲望,前兩句均指過去。第三句轉入現在,隨後作結。異地又逢,春景雖好,人事全非,有不盡滄桑之感。首尾呼應,全篇井然,而又靈動,誠為千秋名作。

絕句的起承轉合,他如王之渙《登鸛雀樓》、柳宗元《江雪》、劉禹錫《烏衣巷》、李商隱《賈生》等等,莫不如此。只是「轉」的外延大,除了通常所謂意思轉折以外,由人到物或由物到人,由昔到今或由今到昔,由彼物到此物,由他人到自己,由悲到喜或由喜到悲等,都是「轉」。

絕句另有一種章法,前三句平鋪,有起、承而無轉,直到第四句合(結)。如李白《越中覽古》:「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前三句說過去,第四句說現在。第四句又可說轉結合一,這是變格,比較少見。

絕句還有四句平列,對起對結的。如杜甫《絕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這種變格也無轉,更為罕見。

寫作絕句,如何起承轉合?

古人有不少經驗值得吸取。范德機說:「大抵起處要平直,承處要舂容,轉處要變化,合處要淵永。」(同上)楊載說:「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宛轉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於此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詩法家數》)

起,平直敘說,如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起,能先聲奪人更好,如李白《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雲間」,王之渙《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等。

絕句創作成功與否,既與起、承有關,更繫於轉、合。絕句傳誦的名句,經常在後兩句,特別是尾句常是精華所在,意味無窮,歷久彌新,就全詩中起的作用來說,第三句是轉舵處,是關鍵。當代詩論家丁芒有一個很好的比喻:絕句第三句如排球場上的二傳手,將所接的球高高地巧妙地托起,第四句作為攻擊手,就可突兀、機巧、狠狠地把球打死,「一錘定音,主旨點明,勝負自分」(《當代詩詞學》)。

律詩的起、承、轉、合,稍為複雜,有時較難判斷。

律詩四聯,依次是起承轉合,這是正格。例如杜甫《蜀相》,起聯說尋訪武侯祠遠見「柏森森」的外景:次聯承前,寫進入祠內所見近景:「映階碧草」、「隔葉黃鸝」;第三聯由景轉而寫人,述諸葛亮一生的事功和精神;尾聯接著抒寫自己緬懷衰痛之情,綰合全篇。似此章法,還有王維《送梓州李使君》、孟浩然《臨洞庭上張丞相》、劉禹錫《西塞山懷古》、秦韜玉《貧女》、杜苟鶴《春宮怨》等。

律詩有另一種起承轉合,即第一聯是起,第二、三聯是承,第四聯上句轉、下句結,全詩八句,分前六後二兩部分。這雖是變格,也很常見。如杜甫《江村》,起聯總說「江村事事幽」;次聯承上寫樑上燕、水中鷗,一貼村說,一貼江說,表現江村景物之幽;第三聯繼續承上,述老妻畫紙、稚子敲針,仍是一貼村說,一貼江說,顯示江村人事之幽;尾聯「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上句轉,下句結,寫個人心思,希望友人不要斷了接濟,能長住此幽靜的江村,暗中呼應起聯。類此結構,另有王維《終南山》和《漢江臨眺》、劉長卿《送李中丞歸漢陽別業》、許渾《秋日赴闕題潼關城樓》、溫庭筠《利州南渡》等。

律詩八句,既有句與句的關係,又有聯與聯的關係,相互錯綜,其起承轉合的界線,不如絕句清楚。特別是對使用變格章法的,往往容易誤認為沒有起承轉合。例如杜甫的《曲江二首》其一:「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卧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這詩杜甫作於任左拾遺後期即將貶官之際,暮春感懷,一舒憤悶。五六句隱喻朝政不振。元范德機認為「就景物中寓感慨意.正是轉處變化之法」。而清吳喬認為:「八句如鉤鎖連環,不用起承轉合一定之法者也。」(《圍爐詩話》卷二)吳喬是只從意思上看,對一意相承相連者就認為無轉。其實,如范德機所說,第三聯寫景物寓滄桑變化和「物理」,就是詩的轉;如果說第三聯仍是承,承上續寫暮春所見景物而興愁緒,那麼,第四聯純議論,轉、結也是明顯的,說它不用起承轉合之法,未為的論。

清初大儒王夫之,對於元人所說律詩四聯依次是起承轉合頗為反感,他說:「起承轉收,一法也。試舉初盛唐律驗之,誰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於成章;立此四法,則不成章矣。且道『盧家少婦』一詩作何解?是何章法?又如『火樹銀花合』,渾然一氣;『亦知戍不還』,曲折無端。其他或平鋪六句,以二語括之;或六七句意已無餘,末句用飛白法揚開,義趣超遠: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氣靈通,成章而達。」(《姜齋詩話》)他承認四聯依次為起承轉合,是律詩一種章法,但不可拘泥固執,還有別的方式方法,這個觀點是正確的。但他的話未免說過了頭。就以他所舉的《獨不見》這首律詩來看:「盧家少婦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風城南秋夜長。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這也合乎前三聯起承、尾聯轉合的章法,有起有收。

絕句可以無轉,律詩也可能有無轉的個別情況,但都不可能無起無收。無起無收,不成章矣。

寫作律詩,怎樣起承轉合?

律詩的起,很注意「勢」。清冒春榮說:「起聯須突兀,須峭拔,方得題勢,入手平衍,則通身無氣力矣。有開門見山道破題意者,有從題前落想入者,亦有倒提逆入者,俱以得勢為佳。」(《葚原說詩》卷—)這是因為:一,律詩較長,起如平直無勢,難以吸引讀者看下去;二,起如得勢,全篇貫通,易於成功。如王維的名作《觀獵》「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又《終南山》「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劉禹錫《蜀先主廟》「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等。

律詩也有就題起意,平平敘起的。如孟浩然《過故人庄》「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李白《夜泊牛渚懷古》「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李益《喜見外弟又言別》「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等。不過,平中有勢,不是平凡、平庸。

唐人的五言律詩,時見對起。如李白「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杜甫《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李商隱《落花》「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等。

根據以上分析,可見寫近體詩還是離不了起承轉合(結)。何處承、轉,怎樣承、轉,怎樣起、合,變化頗多。詩法有正有變,要用活法,不用死法,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能不守法,亦不離法,斯為得之。」(朱庭珍《筱園詩話》)

至於律詩中二聯如何安排,是否必須分情與景,或可以不拘?清王士稹的回答是:「不論者非,拘泥者亦非,大概二聯中須有次第,有開闔。」(《帶經堂詩話》卷二十九)這裡就不細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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