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讀余華的《活著》(賞析)【稜鏡】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遠只為內心寫作,只有內心才會真實地告訴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麼突出……」余華在《活著》前言里,一開始就用這樣自白的語言來告訴我們,他是用內心感受來寫文字的,而絕非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趨地遵照前人,亦或是「顧左右」再去言它的。它不受任何鉗制和制約,更沒有什麼力量能裹挾他的感受和意志。

  「我始終為內心的需要而寫作……作家要表達與之朝夕相處的現實,他常常會感到難以承受,蜂擁而來的真實幾乎都在訴說著醜惡和-陰-險,怪就怪在這裡,為什麼醜惡的事物總是在身邊,而美好的事物卻遠在海角。」我想注釋一下這段話:用最通俗的流行語言來說,就是: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而用文人那具備審美情趣的表述就是:我們的眼睛通常是用來審美的,可是撲面而來的諸多事物卻讓這雙審美的眼睛變成了審丑。毋庸置疑,我們眼見的事實是:節假日的旅遊景點都是成噸計的垃圾,而在地球那一邊或隔海的近鄰,街道是整潔的,場館會所的垃圾是「片甲不留」,小學生都知道隨時帶著一個垃圾袋。這大概就是余華所說的:美好的事物往往遠在海角,而醜陋卻如影隨行近在身邊。我想多說一句,而這種丑與美的轉換乃是最早緣由二個美國青年上世紀六十年代寫了一本《醜陋的美國人》,跟著出現了日本的《醜陋的日本人》,緊接著是《醜陋的韓國人》,然後是柏楊斗膽寫了,《醜陋的中國人》,可是不少有識之士會說那是說的台灣人,余華一定也有這樣的困惑,他只憑自己的感受而不是憑直觀的社會現實來寫,有些事真的不是你能「眼見為實」的啊,透過現象看本質,才是余華寫作的初衷。

  余華是有困惑的,他說:「這不只是我個人面臨的困難……我和現實關係緊張,說得嚴重一些,我一直是以敵對的態度看待現實。」後來因為聽到了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是的,坐在密西西比河上的老黑奴經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對待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語言。余華豁然開朗:人生在世的任何生命的形態以及活著的終極意義就是活著,這就是余華這篇《活著》的主旨。要知道豈止是一首老黑奴這首歌體現了黑人在苦難生涯里的獨特性格和氣質,就連最早的倫巴舞的出現。還是那些戴著手銬腳鐐的黑奴們為了內心的呼喚而單憑扭動軀幹跳出來的,後來才慢慢被上層社會接受而經過改造。真正對生活成熟的理解應表現為:當你看透了這個世界的糟糕,依然能友好而平靜地對待生活——好好活著。黑髮人一個個被福貴這個白髮人送走,哀莫大於心死,一個人在心死的時候還能做什麼呢,那只有一個答案:活著。余華一定就是想向我們表達他這樣的感受和對現實的理解。我以為,生活給予你的磨難其實是厚愛,因為他是你倔犟地活下去的理由。

  《活著》是作家余華的代表作之一,講訴了在大時代背景下,隨著國內戰爭,建國後的歷次政治運動,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社會變革,徐福貴的人生和家庭不斷經受著苦難,到了最後所有親人都先後離他而去,僅剩下年老的自己和一頭老牛相依為命。他也風趣地給這頭老牛取名叫做「福貴」。是不是很像那個密西西比河上彈著吉他唱著民謠的老黑奴。

  「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獲得了一個遊手好閒的職業,去鄉間收集民間歌謠。那一年的整個夏天,我如同一隻亂飛的麻雀,遊盪在知了和陽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故事是這樣開展的,它講述一個人一生的故事,這是一個老人歷盡世間滄桑和沉浮的的自敘,是一幕人生苦難的戲劇。小說的敘述者「我」在夏天剛剛來到的季節,遇到這一位叫福貴的老人,聽他講述了自己坎坷的人生經歷,這部書也就姑且是他的自傳了。

  地主少爺福貴嗜賭成性,也許是傳承了他的父親的基因和脾性,祖上有二百畝良田,被福貴的父親賭掉了一百畝,在福貴的手上,有一天賭光了家產,變得一貧如洗。

  「我對我娘說:我把家產輸光啦。我那副模樣讓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著眼淚說:上樑不正下樑歪啊。我娘到那時還在心疼我,她沒怪我,倒是去怪我爹……」從這裡,我們不難看出,福貴的今天,和他那個吃喝嫖賭的父親有很大關係,也和這麼一個不講道理地寵著他的母親有關,就一點不奇怪了。

  「到了我手裡,徐家的牛變成了羊,羊又變成了鵝。傳到你這裡,鵝變成了雞,現在是連雞也沒啦。爹說到這裡嘿嘿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哭了。他向我伸出兩根指頭:徐家出了兩個敗家子啊。」

  福貴的爹居然也能說出這樣的話,反思自己的一生。這也給後來「我」遇到的福貴能在極端的潦倒貧窮後,也能倔犟的活著,鋪墊了依據。福貴的爹經過這樣的打擊後,沒過多久就「熟了」,「掉下來了」。父親走後,「那幾天我娘常對我說:人只要活得高興,窮也不怕。」福貴一定是在心裡記住了娘的這句話。

  那天老丈人說:「你過來,你這畜生,怎麼不來向我請安了?畜生你聽著,當初是怎麼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麼接她回去。你看看,這是花轎,這是鑼鼓,比你當初娶親時只多不少。」就這樣自己的媳婦家珍也被娘家人接回去了,這就是福貴家破人亡、窮困潦倒的開始。

  窮困之中福貴因母親生病前去求醫,沒想到半路上被國民黨部隊抓了壯丁,後被解放軍所俘虜,放了他回家,回到家鄉他才知道母親已經過世。

  「我離家兩個月多一點,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訴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對家珍說:福貴不會是去賭錢的。」有了這句話,福貴還能去賭嗎?妻子家珍含辛茹苦帶大了一雙兒女,但女兒不幸變成了啞巴。

  真正的悲劇從此才開始漸次上演。家珍因患有軟骨病而幹不了重活,直到有一天倒下了,還說不知道自己倒下了就爬不起來,看來是要走了。

  「按理說我是早就該死了,打仗時死了那麼多人,偏偏我沒死,就是天天在心裡念叨著要活著回來見你們,你就捨得扔下我們?我的話對家珍還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輕聲說:福貴,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們。」這是一個即將走完人生道路的人,對這個現世和親人的懷念,儘管這個現世並不盡如人意,儘管這個家庭或許不如許多其它的家庭,可是,生的願望,活著的念想依然這麼倔犟地牽著她的手,決不放棄。余華在多層面向我們表達活著的意義。

  兒子有慶在學校表現很好,那天校長因為生孩子大出血,她又是縣長夫人,孩子們都去輸血,在許多同學都驗過血型不配以後,發現有慶的血型完全符合,於是為救縣長夫人的命,這樣的擔子就落在有慶的身上。瘦小的有慶躺上了輸血床。

  「醫院裡的人為了救縣長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兒子的血就不停了。抽著抽著有慶的臉就白了,他還硬挺著不說,後來連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著說:我頭暈。抽血的人對他說:抽血都頭暈。有慶嘴唇都青了,他還不住手,等到有慶腦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來醫生,醫生蹲在地上拿聽筒聽了聽說:心跳都沒了。醫生也沒怎麼當會事,只是罵了一聲抽血的:你真是胡鬧。就跑進產房去救縣長的女人了。」這是福貴遭受到的一連串打擊的開始,惡運像一張網向他張開了。

  「那天晚上我抱著有慶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兒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裡就發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著兒子。眼看著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難,想想怎麼去對家珍說呢?有慶一死,家珍也活不長,家珍已經病成這樣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來,把有慶放在腿上,一看兒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陣又想家珍怎麼辦?想來想去還是先瞞著家珍好。我把有慶放在田埂上,回到家裡偷偷拿了把鋤頭,再抱起有慶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墳前,挖了一個坑,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裡。我對爹娘的墳說:有慶要來了,你們待他好一點,他活著時我對他不好,你們就替我多疼疼他。」

  這是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疼痛,是福貴從那個以前的福貴向後來的福貴轉變的第一步,生活的艱辛,人生的災難、親人的離去,逐漸地磨礪著那個曾經是敗家子的福貴,他沒有什麼理想,沒有什麼嚮往,甚至沒有任何想法,唯一的想法就是,他一定要活下去,還有媳婦和女兒。這時的福貴已經會說:「做人不能忘記四條,話不要說錯,床不要睡錯,門檻不要踏錯,口袋不要摸錯。」這或許是他活著的感悟,做人的道理。

  女兒鳳霞被隊長介紹的城裡的偏頭二喜娶回去了,二喜人很好,對鳳霞和二老都很好,鳳霞生活很幸福。不想在產下一男嬰後,因大出血死在手術台上。而鳳霞死後三個月家珍也相繼去世。二喜是城裡的苦力工,有一次因工傷事故,被兩排水泥板夾死。外孫苦根便隨福貴回到鄉下,生活十分艱難,就連豆子都很難吃上,福貴心疼便給苦根煮豆吃,不料苦根卻因吃豆子撐死……

  生命里難得的親情將被一次次地扼殺,只剩下老了的福貴伴隨著一頭老牛「福貴」在陽光下回憶。是不是很像那密西西比河上的老黑奴,一個是親人離去後伴著老牛在回憶過去;一個是親人離去後抱著吉他唱著民謠。他們的內心是那麼寧靜、乾淨,沒有奢望,不會動心,也沒有了任何羈絆和牽掛,日復一日的每一天,對他們來說,唯一的意義就是活著。

  看完作品,驚嘆余華是如何用這麼樸素的語言來表達他內心的感受和思想的。通篇沒有華麗的辭藻。甚至連一些極普通的辭彙都很少見到,前面節選的幾段就可以看出他樸素語言的特點,其中有抱著已經死去的兒子,將他埋葬的情景,再看看下面一段更是佐證了這一點。

  「農忙時鳳霞來住了幾天,替我做飯燒水,侍候家珍,我輕鬆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鳳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裡呆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麼也得讓鳳霞回去了,就把鳳霞趕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裡人見了嘻嘻笑,說沒見過像我這樣的爹。我聽了也嘻嘻笑,心想村裡誰家的女兒也沒像鳳霞對她爹娘這麼好。」

  他沒有像一些鄉土文學那樣必須帶著些鄉土的俗話俚語,也沒有插科打諢的民間諧趣。是的,余華沒有煽情,也沒有移情,同時也沒有隻字片言地說教。只是描述,白描,完全就是一副素描畫:一片雪原,幾株枯枝,棲著寒鴉,間隙有隻脫兔飛奔覓食,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老人和牛漸漸遠去,我聽到老人粗啞的令人感動的嗓音在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風一樣飄揚,老人唱道:少年去遊盪,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全文行將結束,彷彿回到開頭,「我」在聽一個老人在講述他的一生。沒有嘩眾取寵,沒有附庸風雅,也沒有刻意餘味,只是平鋪直敘地說了一個聽來的故事而已。

  然而大俗才是大雅,余華的《活著》因此才被張藝謀看中拍成了電影,走向了國際。帶著這樣的敬仰,查看了百度,才知道這部小說榮獲義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最高獎項(1998年),台灣《中國時報》十本好書獎(1994年),香港博益15本好書獎(1990年),法蘭西文學和藝術騎士勳章(2004年),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2005年),法國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2008年),併入選香港《亞洲周刊》評選的「20世紀中文小說百年百強,入選中國百位批評家和文學編輯評選的九十年代最有影響的10部作品。

  讀余華的《活著》彷彿能凈化靈魂,靜思下來想想也是,生活中追名逐利飛黃騰達也好,隨遇而安苟且偷生也好,到了最終,還不是僅僅為了活著而《活著》。當成為一抔黃土之後,就再也沒有區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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