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泉:佛陀的沉默與言說 | 季風現場·實錄
佛教,作為自內證的宗教,源於佛陀對終極真理的證悟。然而太多人或只執著於敲鐘、燒香、手抄經書,或只對佛教做庸俗的附會,少有人關心佛陀到底悟到了什麼?說了些什麼?
8月26日,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王雷泉老師做客季風書園,帶你走出反智主義和世俗工具理性的迷霧,走向真俗不二、理事兼通的正道,並必須時刻警惕世俗理性的局限,細細道來佛陀的言說與沉默。
現場讀者
佛陀就是覺悟者
在三大世界性宗教中,佛教是最早成立的,要比基督教早五六百年,比伊斯蘭教早一千年左右。「但是佛教的發展程度遠不如基督教和伊斯蘭教。」
與佛教不同,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是一神教。一神教,顧名思義,他們所信仰、崇拜的對象是唯一的真神,不論這個神有什麼樣的名,基督教的耶和華,伊斯蘭教的安拉,這個超在的至上者,創造了人,主宰著、審判著人類的現在與未來的命運。「神是世界的創造者,人類秩序的主宰者,也是我們命運的審判者。」
而佛教,卻沒有這樣一位主宰著一切的神。在佛教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之三觀里,是沒有創世主、主宰者、審判者的。佛教是佛陀創立的宗教,佛的本義是「覺悟者」。人人都有著覺悟的可能,也就是說,人人都可以成佛。
有人說,人人可以成佛,在一神教里就相當於人人可以成為上帝、基督,陳義過高,眾生其實是做不到的。但做不了聖人,至少可以做君子,君子就是以聖賢作為榜樣來修行。要發大乘的菩提心,向成佛的道路永無止息地精進。
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最能體現佛教「清除精神污染,提高思想覺悟」的品性
一神教是啟示性的宗教,神通過摩西、耶穌、穆罕默德這些先知把旨意傳遞給世人,而世人則要無條件的信仰神,走向神。佛教則是內證型的,追求內心覺悟的宗教,許多人不能開悟,是因為精神被污染了,本心迷失在妄心之中。「所以為什麼要學佛,一言以敝之:清除精神污染,提高思想覺悟。」
因為佛教與一神教的這種區別,所以經常有人說佛教不是宗教,而是哲學、是教育、是文化。「但是,文化有狹義廣義之分,廣義文化里,有酒文化、茶文化,連廁所都有文化。」王雷泉認為,如果將佛教僅僅視為一種泛化的文化,那麼非但不能規避特殊國情下的政治風險,還會使佛教失去自己的神聖性和主體性,並不利於佛教長期的發展。「佛教是一種獨特的宗教,我們應該理直氣壯的堅持佛教的宗教品格。」
愚夫愚婦之佛教
燒幾公尺的高香,其實是原始信仰的痕迹
所謂佛法,就是釋迦所覺悟宇宙人生的真理;而這真理在人間不斷的傳播,信奉者不僅在學理上進行研究,更要身體力行的實踐,進行戒定慧的修行,六祖惠能說,「般若在行不在說。」解行並重,這就是佛學,相當於基督教里的神學;而佛教,則是一種社會實體,內在的宗教體驗和意識通過佛事、坐禪、懺悔等行為體現出來,而有共同信仰、行為和制度的善男信女們就會結成團體,這個共同體就是佛教,並有寺廟、雕塑等物質性的外殼。「如果你忽略了佛內在的體驗和意識,光強調外在的行為和形式,那就只是停留在教的層面,不過愚夫愚婦之佛教。」
王雷泉講解了紀曉嵐記載於《閱微草堂筆記》的一個故事:五台山明玉和尚感嘆,一般佛教徒往往銜恨韓愈,因為他上書皇帝要對佛教實行「三光」政策——「火其書」,就是把佛經都燒掉;「廬其居」,就是把寺廟拆了,改成民居;「人其人」,則是將和尚還俗。然而,對佛教傷害最大的則是程朱理學家,「他們把佛教里的本體論、心性論的思想都拿了過來,變成了理學家的『理』,而佛教清除精神污染,人人可以成佛的覺悟性,也被儒學家拿過去了。」儒學借佛學的精髓改造進化了自身,重踞國家意識形態的高位,導致了佛學的邊緣化。
注重佛教外在形式的「愚夫愚婦之佛教」會銜恨韓愈,而真正重視佛學內在精神的人才會明白來自儒教的競爭壓力。
而現在的中國人不去細究佛教內在的精神實質,反而熱衷於敲鐘、燒香。「現在重大節日的敲鐘權有些地方是要拍賣的,而土豪們拿著幾公尺高的高香,像個武士一樣進去,煙霧繚繞,這哪叫拜佛,烤佛還差不多,而燒烤祭品則是原始信仰的痕迹。」在佛經中,人們敬佛,都是以香花供養。「香就是用一點點名貴的檀香、沉香敬佛,或者用鮮花,絕不是這種幾公尺的高香。」
如果將佛教看成一個蘋果,佛教的精神,神聖的體驗,戒定慧的修行,就是果核,處於宗教核心層面;果肉部分,則是政治社會方面,佛法在世間弘揚,必然會與時代發生關係。「和尚也是人,和尚開汽車,就和古代和尚穿草鞋是一碼事。」而最外面的才是文化層面,以音聲形象作佛事,把深奧的哲理和佛國理想用文學藝術等形式表現出來,如文學作品中吟詠的佛家故事,一直到信徒手中把玩的佛珠和檀香。
「現在出現的雞湯化、小資化、土豪化乃至商業化的佛學,背棄了原來的真理,導致佛教的錯位和異化。」王雷泉反覆強調我們不要遺忘佛教的核心而強調外在部分,在佛教的傳播過程中,始終伴隨著「契理」和「契機」的緊張關係,觀音菩薩在西藏是個留有鬍子的男子,而在中原地區,觀音菩薩則逐漸流變成為了中年美婦的形象,「如果在非洲造一座觀音閣,裡面供奉的觀音大概就會是黑膚色的形象。佛教在各地傳播,必然會以當地人民心中最美好的形象示人。」這便是佛法傳播時可以隨機應變的「契機」;但不變的是「契理」,觀音無論哪個地方、何種面相,都要發大乘菩薩心,弘揚佛法,普渡眾生。
禪修與批判
菩薩在苦行林修道之時,有牧羊女為他獻上乳糜,不久在菩提樹下開悟成佛
與一切崇拜外在神靈的宗教不同,佛教是通過嚴格的道德自律(戒)和獨特的精神訓練(定),在此基礎上開發人的智慧和身心潛能,從而洞察宇宙真理,一種自內證的佛教。「拯救世界就是要從拯救人心開始,佛教就是唯心主義。」
佛教信解行證的修行路徑中,「信」的本質,是相信人人皆可成佛,相信我們成佛的可能性,而這個可能性要變成現實性,則需要漫長的努力。
由定生慧,定慧一體。王雷泉認為,凡夫俗子內心渾濁不堪、散亂不已,本心迷失在妄心之中。「我們做個試驗,將你的身體連接上各種測量血壓、腦電波等生理指標的儀器,再給你看股市的K線圖,你會發現各種生理指標一個脈衝一個脈衝,波動如同坐過山車一樣。這就是我們凡夫俗子的心理狀態。」而來源於佛教的禪修,則是一種獨特的精神訓練,使人的內心走向寂靜、統一與專註。
王雷泉拿出一隻打火機,點上火,再用手擋住。「你們看,風很容易把智慧的火吹滅,所以把風擋住就是『定』,定不能必然產生慧,但可以幫助智慧的產生,慧火需要定水的滋潤。」通過禪定,人才能保持內心的專註寧靜,以更好地去思考宇宙的終極真理。
釋迦牟尼29歲出家的時候,遍訪當時處於主流地位的婆羅門思想家,對反婆羅門教的沙門思想也一一了解,並且修到了當時這兩大思潮中禪定的最高境界——四禪八定。然而他發現修到非想非非想天的那些高人依然還是會墮落、死亡,釋迦牟尼覺得光禪修還不夠,需要另闢蹊徑。
釋迦牟尼苦行六年,終於在菩提樹下開悟。佛陀的智慧有兩個來源,第一就是禪修,禪修是智慧的助燃劑;第二則來自於他的批判思想。康德寫過三大批判,王雷泉也將佛陀的思想歸納為三大批判。
印度的主流民族是來自伊朗高原的雅利安人,他們於大致五千年前侵入了印度平原,印度的土著農業民族在冷兵器時代打不過人高馬大的游牧民族,全部淪落為種族奴隸。勝利的雅利安人認為大梵天用頭顱創造了婆羅門,也就是擁有解釋宗教經典和祭神特權的祭司;神用肩膀和胸膛創造了軍事貴族和行政貴族第二等級剎帝利;用腹部創造了從事農、牧、漁、獵等平民等級吠舍;最後用腳創造了被征服的土著居民第四等級首陀羅,他們絕大多數是奴隸。為了支撐這種嚴格的等級制度,婆羅門教認為這一切都是由神所決定的,不變的。而佛陀的第一批判,就是對這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的批判,提出「眾生平等」這一划時代的口號。
而當時的印度百家爭鳴,既有主流的婆羅門教的思想,也出現了反主流的沙門思潮(沙門就是出家修道者),當時按佛經記載有六十二種哲學觀點,按耆那教說法則有九十六種外道思想,而這些思想中也摻雜著錯誤的思想。因此佛陀要左右開弓,批判婆羅門與沙門中的錯誤思想,他將印度思想中的業力輪迴說放在緣起論下做了改造。
而這些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和錯誤的思想都來自於人們的妄心,佛陀將其統統歸結為人心的錯誤,精神的污染,這就是對人心的批判。
菩提樹下,佛眼所見的緣起法六道輪迴
「民族宗教是傳承性的,人一出生就開始信奉,佛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創建性的宗教,是自己改宗的。」禪修和批判終於使佛陀斷除一切煩惱,開發出佛所具有的一切種智,生從何來,死往何去,一切答案都在於緣起。
佛陀有一切智、道種智、一切種智三種智慧。一切智,即明了事物的本質是一切皆空,這是了不起的智慧,凡人之所以庸俗不堪,都因為執著於有。道種智,知道一切皆空還不夠,還要知道真理的多樣性和具體性,知道眾生和事物的差異,這就是菩薩方便度眾、從空出假的智慧,這裡的「假」不是虛假,是權宜施設的方便智慧。一切種智,破除空假兩種智慧的片面性,達到兩者的統一性,只有佛才具備。
「世界是由神創造的」這種觀念,解決不了這世界上為什麼會有惡的存在,如果惡是神的失誤,那麼神就並非全知全能;如果惡是神刻意為之,那麼神又何以被稱頌為絕對的善?而佛法稱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避免了這個邏輯陷阱,各種各樣的條件結成因果關係,決定了事物的產生和毀滅。「就像這個茶杯,並不永遠都是茶杯,倒上酒,這就是酒杯,碰上煙鬼,它就是煙灰缸,構成的條件改變了,事物的性質也就改變了。」
佛陀悟到人的生命不從神來,不從自性(世界精神性本源)而生,不是無因無緣。我們的生命由因緣而生。「緣起論是佛教獨特的理念,不共於其他任何宗教。」
人之所以受苦,是因為前世今生的起惑造業,而這一世依然不知悔改,來世還要繼續受苦受罪,這便墮入了永恆的六道輪迴之中,這便是流轉律,說明了生死輪迴的事實;而要得到解脫,就必須逆觀緣起,斷除煩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之所以苦,就是因為有欠缺,這種苦來自於人心所受到的精神污染,消除這種精神污染,自凈其意,便可以消除人的痛苦,這便是還滅律。流轉律和還滅律,就是佛教修行的理論依據。
佛陀的沉默與言說
維摩默然
釋迦牟尼的母親因為難產而死,死後上升到忉利天,佛陀為報母恩,上升到忉利天宮為母親摩耶夫人說法三個月。在釋迦牟尼說法完畢,重回人間的時候,信徒們都跑到村口去迎接他,都想第一個看到佛陀。而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須菩提卻在山洞裡參悟緣起法,並不起身迎接,因為佛陀之所以為佛,是因為參悟了真理。須菩提是真正在踐行佛的教誨:若見緣起則見法,若見法則見佛。故思維諦觀緣起法,便如見到了佛的法身。「緣起法不僅是佛所悟之法,也是他所傳之法。」
佛所悟到的法,如同大地之土,而佛所說出來的法,則只是他腳趾上的一粒灰塵。所以佛說,我說法四十九年,等於一字未說。因為所悟之法與所說之法是不成比例的,任何名相概念只是對事物近似抽象的描述,都不等於事物本身。
真理是月亮,各種理論體系是手指,但手指卻有偉大的力量,可以指出月亮在天上而不在水裡。故佛說要見月忘指,直接去擁抱月亮;又說佛經是渡船,上了岸不要再抱著船不放。
文字只是符號,如果執泥於文字的話,就會增加障礙與分歧。所以才會有「佛陀無記」、「維摩默然」的典故,告訴我們不要停留在理性和語言文字層面,糾結那些永遠也說不清楚的問題,因為理性有其局限性。然而凡夫俗子之見也就停留在這個層面上,就會產生到底是風動還是幡動的二元對立。理性解決不了的問題,一神教交付給信仰,而佛教則訴諸超越理性局限的無分別的智慧。
那什麼是不二法門呢,《維摩經》中曾有三十二位菩薩,就各種不同的維度來解釋,最後文殊菩薩總結說道:「照我的見解,於一切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這才是入不二法門。」當他把問題拋給維摩詰,反問道:「現在換我來請問你,菩薩是怎樣進入不二法門的。」維摩詰只是微笑不語。
「文殊菩薩一下就明白了,真正的法是超越語言文字,維摩詰微笑不語,是因為他在用實際行動來實踐文殊菩薩剛剛的論斷。但如果沒有前面各位菩薩的解說,則維摩詰的沉默也就沒有任何意義。」超越語言文字才是真入了不二法門,不二就是絕對唯一,真如實相。
成佛有兩個條件,既要見與佛齊,又要心懷法界,以普渡眾生作為自己成佛的先決條件。所以菩薩要向不信佛的眾生傳道,就必須用人世間共許的語言邏輯來言說。如來說法,就像天上普降大雨,而地上的草木對大雨的吸收程度是不一樣的,大樹接受的雨量就大,小草也能獲得一點滋潤,不同根機的眾生對佛法的理解程度是不一樣的,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們受用佛法。
這就是佛教立足理性但超越理性,立足人間但超越人間的品性。佛經是手指,是渡船。王雷泉提醒我們,當還沒有看到月亮,沒有抵達彼岸的時候,我們對經典要保持足夠的尊敬。研究《心經》和《金剛經》,或許就是成為覺悟者修行的開始。
季風人文講堂第十期
王雷泉:《心經》、《金剛經》導讀
講座簡介
般若類經典部帙浩瀚,約佔藏中大乘經部的三分之一。「般若」是梵文音譯,意為「通達世間法和出世間法,圓融無礙,恰到好處,絕對完全的大智慧」。
大乘般若思想的主旨,在說明用智慧認識宇宙間一切事物現象的本質。以智慧觀察一切事物現象本質為空,故說名為「自性空」。般若思想對大乘中觀、唯識和如來藏三大系統皆產生重大影響,故般若被稱為諸佛之母。《心經》、《金剛經》是流傳最廣的般若經典,對中國佛教乃至中國文化有重要的影響。通過這二部經典的學習,了解並掌握佛教哲學的基本思想及思維方式講座大綱·第一講 《心經》導讀
·第二講 《金剛經》題解·第三講 菩提道上的善男子善女人·第四講 發度盡一切眾生之大心——全經綱領·第五講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觀照實相·第六講 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聖者的果位·第七講 法身與佛性·第八講 如來為發大乘者說——《金剛經》的殊勝·第九講 如來說名真是菩薩·第十講 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成佛的法身功德·第十一講 於法不說斷滅相——佛作為度化者的化身事業·第十二講 是人解我所說義不?——佛說法的立場與方法主講老師王雷泉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擔任宗教學原理、佛教哲學史、佛學原著選讀、中國佛教史專題、禪學研究等課程。王雷泉教授不尚空談,不作違心之論,力圖以史料和事實表達對中國佛教的反省與前瞻,著文注重數據、資料之搜集,以及現實個案之調查。著譯有《摩訶止觀釋譯》、《中國學術名著提要·宗教卷》、《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科學·宗教卷》、《禪與西方思想》、《禪宗與精神分析》、《中國佛教的復興》等書。講座安排1.開講時間:10月9日,每月三次或四次,均為周日晚上7:00-10:00(如有調整將提前通知)
2.開講地點:季風書園上圖店(淮海中路1555號,地鐵10號線上海圖書館站站廳層)3.講座收費:3600元/共12講(季風VIP會員和人文講堂老會員85折優惠,金卡會員預約後暢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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