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星師的中國法則

看起來，這是一個混沌的江湖，占星師們能力有高低，道行有深淺，看星盤，寫運勢，他們自己未必全信，說得準不準，有時也靠運氣；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不斷會有人學占星，不斷會有人問占星，因此，便不斷會有錢流向這個產業，對星座的討論，也永遠不會斷絕。

文|靳錦

「在今年會是你生活、事業上非常轉折非常重要的一年，也剛剛開始入相位，這是一個相對嚴峻的相位。基本上從今年的下半年開始，大概持續八九個月的時間，你會在婚姻、情侶、合作夥伴關係上面臨比較嚴峻的挑戰。」

莫小棋對寧財神說。

在一檔專門解讀名人星盤的視頻節目《星座棋談》中，演員莫小棋擔當了占星師的角色。寧財神連連點頭，說自己確有這方面的變故，與伴侶（或合作夥伴）在價值觀、對未來的判斷上出入非常大，已經難以解決。他自己的事業也將開始轉向IT行業，「等著感受大地顫抖吧」，寧財神說。

節目播出後，大眾將「轉折和挑戰」解讀為「6月26日寧財神吸毒被抓」，「江蘇衛視《非誠勿擾》宣布與寧財神的合作已經結束，將對要播出的節目進行重新刪減」。

對許多人來說，占星並不是陌生的概念。它指的是用天體的相對位置和相對運動，來解釋或者預言人的行為。西方占星起源於天文學之前，後來發展的天文學依賴精確的觀察和計算，不再把天體運動和人的行為聯繫在一起，占星就獨立出來，成為神秘學的代表。中國古代同樣有占星系統「七政四餘」，以出生之年月，觀察日月金木等星曜，測算人生的凶吉。

雖然起源於前科學階段，但占星仍然流傳至今，並大有發展壯大之勢。在流行文化中，占星最常以運勢預測（年運、月運）和性格匹配的形式出現，頻繁被「黑」的處女座就是例證。但職業占星師卻不以為然，認為一對一的星盤諮詢才有可能真正解碼。這十幾年間，現代占星文化在中國迅速風靡，從媒體宣傳到日常談資，從書籍、影視的內容包裝到視頻節目，無論是否相信，它都難以被忽視。而主宰話語權的占星師們，也成為一種新的職業活躍在各個方面。

占星師寫運勢，靠的也是運氣

在占星師嘉豪看來，中國占星文化的流行和2001年新浪網星座頻道的上線密不可分。藉助「國內最權威門戶網站」的東風，占星進入大眾視野。它主打星座查詢、配對、運勢和性格分析。一種典型的描述是從天體運動過渡到命運，比如今年7月份巨蟹座的運勢是：太陽在巨蟹座內，水星於7/13進入巨蟹座，金星則於7/18進入巨蟹座……事業上，足夠讓你展現才能和有所表現的機會增多，無論你是領導小主管或者一般員工，都能開出亮眼的成績。並且在所有性格點評中，巨蟹座都是「顧家」的。

「簡單直接，標籤化，一看就明白，傳播就比較快。相對而言，中國的占卜這個卦那個卦很複雜，」嘉豪說，「而星座是西方的，大家也追這種流行。」

占星師社社為媒體寫過幾年的運勢。他第一次接觸到星座運勢是看了台版的預測書，「如獲至寶，覺得開啟了新的人生觀。」後來買書自學，也成為一名運勢寫手。他每個月會花十幾天的時間，為十二星座撰寫當月的起承轉合。寫白羊座，就打開一個軟體，把白羊座放在上升點，然後結合時下資訊、數據推理和天文網站給出的星體運動軌跡寫運勢，每個運勢要花四個小時。稿費是千字600元，他每個月寫1000多字，每個星座不到200字。

「任何一個占星師都不會把你的運勢說得非常準確，」社社坦言他後來對運勢產生了懷疑。首先是各種占星軟體標準不一，沒有人能說哪個是最準確的。選擇一個占星軟體，就像「買房子一樣，只能安慰自己運氣夠好，沒選錯」。算出來的運勢也無法個人化，「說摩羯座下個月失戀，算起來有成百萬的人失戀」，每個人家庭、環境都不相同，運勢不可能面面俱到。

他不知道寫運勢的標準是什麼，粉絲數量和轉發量都無法證明準確性。「什麼人都能寫星座運勢，就好像什麼人都能寫情感信箱一樣。」他不再寫運勢，但仍然保留了每天自己查看的習慣，「像看新聞聯播，也不指望從裡面得到什麼」。

占星師鬧鬧則經歷了另一種尷尬。她是國內最紅的占星師之一，寫的運勢傳播很廣，卻常常被細心的讀者發現抄襲或者使用「乾坤大挪移」。在一次例行的周運預測中，她寫的雙魚座運勢已經用過數次，十二星座的內容里出現了十個「輪迴」。甚至，她曾將另一位占星師的預測內容用在自己的專欄中，不過都換了星座，比如原本描述獅子座的，被改用描述白羊座。

這並沒阻礙鬧鬧的成功。她在網路上開專欄，出版了十二星座的占星書，還在微博上聚攏了150萬粉絲。她從2009年起經營一家星座主題的淘寶店，現在已經是四藍鑽賣家。如今賣得最火的一款是「2014水星逆行手鏈」，售價119元，月成交量超過兩百副。「水逆」是占星術語，按照《當代占星研究》的解釋，「如果太陽的運行速度比另一顆行星要快，而此行星從地球的角度來看似乎是向後走的，這時逆行的現象就出現了。」水星每四個月會以大約三星期的時間呈逆行狀態，這就是「水逆」。「水逆」通常被認為和壞運氣、失序有關。

鬧鬧並沒有在產品描述中表示手鏈可以抵禦壞運氣，而是說「每周佩戴兩天即可補充完整能量」。採訪中，多數占星師對這種水晶手鏈和「水逆」之間是否產生關聯持懷疑態度。占星師丁寧認為：「寫運勢就是大眾娛樂，一段時間用水晶去管什麼運勢不現實，這讓整個行業看起來比較滑稽。」

「鬧鬧的成功自有道理，如果不是鬧鬧，也會是星座小王子，大家需要一個權威。」占星師社社說。手鏈治不好也治不壞，但可以產生安慰劑效果。他說：「跟錢有關的是人性問題，跟星座沒有關係，只跟運氣、能力有關。」

星盤裡的秘密和博弈

陳塵還記得接受占星諮詢時候的情景。出於好奇，她在網上預約了來華工作的美國占星協會會長的時間，並交上自己的星盤。諮詢時間為40分鐘，收費超過2000塊。但對方「戳中了痛點」，「他說某一年發生過對我產生深遠影響的事情」。陳塵出門後，痛哭了一場。這件事情也成為她轉向神秘學研究的起因。

西方職業占星師看星盤上的黃道十二星座、行星、相位、宮位等元素，認為真正的諮詢應該是一對一的關係，而不是簡單的星座劃分。這套理念也被中國占星師接受和推崇。莫小棋三年前開始接觸專業占星知識，國內翻譯的書少，她從小在國外長大，沒有語言障礙，「占星的書看了一大柜子」。

在《星座棋談》中，她給來訪的明星看星盤，這檔主打「明星占星師訪明星」的節目收穫了很高的點擊率。這檔節目將通常情況下私密的占星諮詢直觀地呈現出來：占星師根據客戶的出生時日對應的天體位置來分析性格和命運，除了星座所代表的主人格之外，還要考慮一系列行星的影響。據愛奇藝的數據，截止到7月1日，總點擊量超過1900萬，其中寧財神那一集是316萬。

這或許說明，即便是「正統」的占星在大眾文化中也並非異端，節目中常常提到的「太陽、月亮、上升」等專業術語，成為解讀一個人行為的約定俗成的符號。

莫小棋在接受壹讀記者採訪時說，她對寧財神的遭遇並不驚奇，說自己的預測很少出錯。宿命論與自由意志的博弈，是占星師必須要解決的議題，莫小棋把它比作下雨：「比如說今天下午要下雨，你喜歡下雨就是好事；你要是踢球就是壞事。」她認為寧財神的人生會在下半年出現轉折，但沒想到會是吸毒，「具體是什麼轉折、好的還是壞的，是個人的選擇」。

占星師生存的土壤，立足於這種博弈的不確定性。心理學家、占星師榮格認為，「人生中的重大事件通常無法藉由意志力或合乎理性的分析來下決定，有時反而依循直覺以及其他神秘的無意識元素。」「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攜帶著自己的生命程式—一個別人無法戰勝的非理性程式。」

國內一次星盤諮詢的收費從幾百到數千元不等。在占星師那裡，生命的「非理性程式」都有非常現實的外衣。丁寧的顧客群比較年輕，許多是剛畢業的學生。「剛剛進入職場，任何人都會有兩三年的迷惘期，他們希望從我這裡得到一個答案。」

社社接待過不少女性顧客。在所有採訪中，女性都是占星群體的主力，她們多問情感相關的問題。「我身邊過了26歲的女性，都很著急，這是社會剛性需求。你看現在求偶婚戀成為現象類節目，比如《非誠勿擾》，2005、2006年的時候根本就不會關心這些。」他覺得如今通訊方式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人們之間點對點的溝通，建立真正的聯繫就比較困難，求助神秘學是尋找捷徑，就像「打遊戲時有了外掛，升級肯定快一些」。

「你是什麼星座的？」他問記者，「媒體的人都比較熱情，很難猜。」聽到答案後，社社如釋重負，「還好你不是雙子座的。要是的話，直接好走，不送。」

即便是占星師，這樣直接的星座判斷仍然不可避免。占星逐漸社交化，成為兩個陌生人之間初次接觸時迅速獲取信息的密碼。莫小棋在接受採訪時表達了擔心，「怕寫成封建迷信」。記者說職業會要求盡量公平地展現各方觀點，想了想，加上一句「我上升天秤」。像對上暗號，之後的採訪就順利很多。

心理學的哈哈鏡像

丁寧看著一位女性客戶的星盤，心裡有些發愁。這位女客戶與丈夫結婚後一直不睦，丈夫又到處拈花惹草，自己想離婚，礙於面子下不了決心。丁寧說，從星盤上來看，丈夫很花心，但從推運上來說過兩三年會平靜下來。她問女客戶是否還想繼續，想就繼續磨合。女顧客選擇了磨合，過程是痛苦的，有一段時間她每隔兩三天找丁寧哭訴一次。「一般來說問完問題占星師和客戶的關係就結束了，但我和她持續聯繫了很長時間。」丁寧說，其實就是心理引導。

中國絕大部分佔星師是現代占星流派，即通過星盤了解你到底是誰、性格的發展軌跡、深藏的自我是什麼。占星大致分為古典占星和現代占星兩類，古典占星注重星盤具體的格局，但是晚近發現的冥王星、海王星等沒有被計算在內。二十世紀初，隨著心理學的不斷完善，現代占星汲取了很多心理學的理論和手段，發展出一套九大行星與人的行為之間的聯繫，目標就是認識自我。

美國著名占星師史蒂芬·阿若優在《生命的軌跡》一書中說，占星學與心理學是理解生命的兩種不同途徑。這位擁有心理學碩士學位的占星師，甚至認為占星師比心理學家掌握了更豐富的手段，比如宗教信仰和靈修體驗。

嘉豪大學本科時讀了心理學專業，因為對神秘主義的東西比較感興趣，開始接觸占星。「其實所有的心理學都是從童年出發，看個人的生長環境對人有什麼影響，這些從星盤上也能看出來。」他認為占星和心理學有相似的地方，比如有模型可以觀察。如果兩個人出生於一個產房，假設命里都喜歡藝術，有可能一個去做藝術家，一個去賣藝術品，「是一種命運的不同表皮」。他還指出「生時校正」就是典型的例子。許多人的準確出生時間並不可考，占星師會通過其個人生活中出現過比較重大轉折的事件和時間，去逆向推算他們的星座。

中國的占星師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心理諮詢師的替代品。「去看心理諮詢師，你首先要承認自己心理有問題，很多客戶有煩惱，但並不覺得自己心理有問題。」丁寧說。占星師還能夠提供心理諮詢師無法提供的服務，即相對明確的預測和指引，以及對未來方向的把握。

預測往往如阿若優所說，具有了占星師自身的特色。丁寧信佛，謹遵「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在那個女客戶不斷哭訴的時段，她也沒有勸離，「婚姻於人講來還是責任，男人的成熟比較晚」。後來女顧客聯繫得少了，丁寧才放下心來。

另一位占星師卻更直接，他給女性客戶提出過的最「狠」的建議是：「你的老公是人渣，你再和他過下去就是傻×。」他同時承認，女客戶的丈夫是雙魚座，而自己對雙魚男「有成見」。後來女客戶離了婚，升了職，「也挺好」。

目前，古老的卜卦占星也成為中國占星界的另一股潮流。卜卦占星不算人，算事件。以詢問事件的時間點為準，開一張星盤占卜運勢。莫小棋主持《星座棋談》之前，為這個節目算了一卦。「海王星進入雙魚座。海王星掌管神學、靈性，現在處於十二宮裡最強的位置」，她解釋說，這是最近幾年星座文化的蓬勃發展的占星學原因。她選了一個「相對較好」的時間點播齣節目，「星盤沒有絕對的。有可能最合適的時間是三年後、100年後，那你現在就不做了嗎？你只能按照命運自然的發生去做。」

占星師的傳承與矛盾

天文史、天體生物學、日心占星學、金融占星和天文經濟學、重置盤……這些不是《哈利·波特》中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的課程，而是某占星學校的選修課。

想成為一個占星師，可以選擇自學，也可以選擇進入相關的培訓學校。1979年成立的國際占星研究協會（ISAR）目前在全世界開了13所資格認證學校，中國大陸有一所。2000年成立的倫敦占星學院也是「學院派」的代表。

中國大陸的認證培訓學校成立於2010年，開設有從初級班到高級班的課程，費用也從3900元到22800元不等。老師大多是外國人，只通過網路授課。如果參加一個可以見到占星老師的工作坊，那麼兩三天的費用就高達數千元。

該學校的網站顯示，目前資質認證等網路課程在讀的達到200餘人。要獲得由國際占星研究協會認證的資格證書，需通過長約六個小時的占星能力考試，參加諮詢技巧和道德意識的培訓和測試，完成三門規定的選修課程。壹讀記者去電諮詢，工作人員表示，2013年有超過30人參加了考試，最終有十幾人獲得證書。

「就像英語的四六級考試一樣。」工作人員解釋。但與其他資格認同不同，這張證書並不是中國占星師「執業」的必要條件。

「就是自學」，即便是走「學院派」路線的嘉豪，也是靠自己讀書、搜集資料完成知識積累。可供自學的中文書很少，以胡因夢介紹和翻譯過來的「身心靈」系列書籍為主，比較基礎。嘉豪只能去啃英文書，看了大約有十本。中國並沒有形成職業占星師的細分市場，大多數占星師都有本職工作，只把占星作為業餘愛好或者副業。他是一名互聯網編輯，最初偶爾幫朋友看盤，後來朋友就會給他介紹其他客戶。他曾想過開一家心理諮詢室，而不是「占星室」。

缺乏榮譽感是這項職業的一個瓶頸。「過去三姑六婆中的一姑就是卦姑，」社社說，「我媽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和別人說，我兒子是一個占星師。」

「在中國，研究和賺錢分得很開。研究占星的人就研究，賺錢就是諮詢和寫運勢。西方很多佔星師是學術和賺錢相輔相成的。」丁寧支持占星師的職業化。她自己是一名國企職員，平日利用周末為客戶看盤。

許多對占星有興趣的人在網路上或線下活動中結成師徒關係，嘉豪有六七個老師、一個徒弟。他給老師交拜師的費用，徒弟也會向自己交拜師的費用，「數額不便透露」。他們結為傳承關係的首要條件是，自己認可對方的水平。

占星學有一個大致的框架，但占星師的主觀意願很強。「有時候同一張盤，不同的占星師會給出不同的解讀，」莫小棋說。在一些基礎的理念上，不同的占星師也很難達成統一的意見。為什麼占星學中，出生的時間最重要而不是受孕的時間？採訪中，一些占星師認為，出生時間是個體選擇來到這個世上的時間，如果是剖腹產就要進行生時校正。另一些占星師認為，出生時間是個體命中注定來到這個世上的時間。還有一種觀點是，因為受孕的時間目前在技術上很難推測到分鐘。

為什麼太陽代表了個體的主人格？「世界上萬物都靠太陽生存，沒有太陽我們的世界就漆黑一片，還提什麼生命？這當然是我們生命最主要的來源。」莫小棋覺得占星「演算法不重要，算得准就好」。

對上述這個問題，嘉豪表達了另一種觀點：「沒什麼原理，這是公理，就像兩點之間直線最短一樣不容置疑。說到底都是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