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擔憂的納粹幽靈:當人類思想之癌擴散到美洲大陸

2015年年初,《上海書評》曾刊登過梁小民先生關於《美洲納粹文學》一書的短評。梁先生是這麼說的:「這是我這個月讀的最爛的書了。介紹二十世紀拉丁美洲的作家。絕大部分我根本沒聽說過,也沒讀過他們的書……讀起來大呼上當,又想抽自己耳光。」如果我們把這條短評看成是反語,以裝糊塗的方式揭示作品的特色所在,那麼這不失為一條絕妙的書評,不過,梁先生隨後又登報更正,態度非常認真地表示「我評錯了」。梁先生的自我批評精神可嘉,波拉尼奧的虛構本事很贊,這個故事對於拉美文學的中國傳播研究來說,不失為一則非常有趣的素材。

這個例子也可以促使我們對文學的本質作一些思考。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與藝術都是騙術——小說是虛構,繪畫是模擬真實。梁先生將《美洲納粹文學》所述之事當真,有點像普林尼在《博物志》中記載的兩個古希臘畫家比拼畫藝,巴哈爾修斯用繪出的遮擋畫作的帷幔騙過了宙克西斯的眼睛的故事,或是孫權將曹不興畫在屏風上的蒼蠅誤以為真,抬手彈之的軼事。有的時候,小說的題目能迷惑人,比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會被當成是一本科普讀物,《烏克蘭拖拉機簡史》會被當成是一本科技史著作,打開讀下去方知判斷錯誤,而《美洲納粹文學》則是徹頭徹尾的「欺騙」,把它與《拉丁美洲文學史》《拉美文學選讀》這樣的書放在書架的同一層,好像也沒什麼問題——其體例、分類方式還有作者在最後煞有介事附上的人物、出版社簡介及書目清單,足以讓人將之與一本文學史著作相混淆。這大概可以算是小說中的「偽紀錄片」吧。

拉美文學常常讓中國讀者發出這樣的慨嘆:原來小說可以這麼寫!梁先生在更正中也承認:「我總覺得小說應該是講故事,而不知道故事可以採用不同的形式——用介紹作家的方式其實也是一種。」接下來他發出呼籲:「大概像我這樣的老讀書人還有一些,為了幫助我們與時俱進,出版這類書時是否可加一個譯者前言或譯介進行引導?」我覺得這倒沒有必要。有時候,作家、藝術家就是想玩一把遊戲,不要過早地揭穿嘛。梁先生自稱「老讀書人」,這個稱謂意味著傳統的文學藝術欣賞者,他們的眼睛習慣於看被摹仿的現實。現代藝術並不致力於摹仿已有的現實,而是再造一個全新的現實——《美洲納粹文學》模擬的是文學史著作的架構,卻創造了一個美洲現當代文學的平行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活躍著一批性格怪誕的人,變態詩人、文學流氓、政治投機客……這個世界與真實的文學世界是有所對應的:納粹文人、納粹文學贊助人、納粹出版社、納粹刊物等一應俱全。真實的歷史人物也時而介入其中,更讓人信以為真。

更有意思的是,作者自己也以真實的姓名在其中的一個章節里出現,見證他自己虛構的文學史。有一段發生在「我」和一位智利前政權警探間的對話,非常有意思。後者正在西班牙追殺一個智利納粹藝術家,找到「我」希望能得到線索:

我告訴他:在我心中,拉米雷斯不是詩人,是罪犯。他說:好啦,好啦,也許在拉米雷斯或者隨便什麼人心裡,您也不是詩人,或者是個壞詩人,而他們或者他則是詩人。一切都看具體情況,您不這樣認為嗎?

在書中,作家虛構作家,甚而也虛構自己。作者應當是熟諳文學世界的法則的,知道文學藝術的機制是如何運作的。這段對話在某種程度上觸及了一個令理論家爭論不休的問題:究竟是什麼給作家或者說藝術家賦予身份?在這個例子里,「我」憑什麼就否定拉米雷斯的詩人身份呢?拉米雷斯·霍夫曼這個惡棍又憑什麼被一些人認為是詩人呢?按照「藝術界」的理論,藝術成其為藝術,需要仰賴某種制度、習俗或者說結構,而迪基則揭示了文學藝術作品背後所存在的一個共同體:「藝術世界的中堅力量是一批組織鬆散的卻又互相聯繫的人,這批人包括藝術家(畫家、作家、作曲家之類),報紙記者,各種刊物上的批評家,藝術史學家,文藝理論家,美學家等等。就是這些人,使藝術世界的機器不停地運轉,並得以繼續生存。」在波拉尼奧虛構的美洲納粹文學中,既有創作者,也有窮困作家的保護人、出版人、理論家等等,他們設立贊助基金、出版機構、定期刊物和文學獎項,相互串通,沆瀣一氣,共同構成一個「反動派文學」的網路或者說機制。小說看似是碎片化的,由一個個虛構作家的個人傳記所拼貼而成,事實上他們的故事互有交叉,前後呼應,一個人物的輪廓首先閃現在另一些人物的故事裡,漸漸地浮現以至完全。這些文字世界的流氓,每一個人都不是在孤獨地戰鬥。

作者給那些重要的納粹文學代表作編製了完整的出生證明,從出版時間到出版地點、出版社一應俱全,完全符合在學術論文中引用作注所需要的全部信息。在附錄中,這些出版社一一出現,有或長或短的介紹。其中最有分量的是「阿根廷第四帝國出版社」,從名稱上看就繼承了納粹精神,其發展歷程可以說是神經質的,充斥著反共主義、反猶主義、未來主義的主張,鐵了心要給紐倫堡審判翻案。「它奇特古怪的毛病一直保持到2001年。始終無法知道誰是社長。」很多時候,人們並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勢力在操控著文化產業,現實往往比人們的想像更複雜。美洲納粹文學的理論支持並不簡單,也可冠以「博大精深」的美譽,正如法西斯主義事實上有著深厚的、盤根錯節的意識形態根源。智利刊物《南半球文學雜誌》的兩位創辦者,一個「主張義大利式的唯美加吹牛的法西斯主義」,另一個則「主張西班牙式的天主教加長槍黨及何塞·安東尼奧主義加上反資本主義」。這些主義所指向的,也是為與其配套的文學所「意淫」的,同樣是蠱惑人心的「烏托邦」或曰「一個更美好的新世界」。假使納粹真的能統治地球,那麼這些不同面目的法西斯主義就將成為各個美洲國家的國策,美洲納粹文學也就能從邊緣走向中心,成為「國家文學」了。

Solidarity with Latin America海報,作者Asela Perez

不得不說,《美洲納粹文學》讀起來頗有博爾赫斯的味道。博爾赫斯同樣喜歡在他的虛構作品中煞有介事地給事實上並不存在的人物編製詳細的歷史信息,使之融入真實的編年史背景中,真假難辨。博爾赫斯也寫過納粹,其短篇小說《德意志安魂曲》就借一個納粹戰犯臨刑前的自述,反思納粹主義的思想根源:絕不像歷史教科書上所說的德意志民族掠奪資源和報一戰之仇的需要那麼簡單,它潛藏在德意志哲學恢宏華章的深處,從叔本華、尼采、斯賓格勒的思想巨著中汲取養料,與承自普魯士王國的軍事傳統有著親緣關係。就像其他的產生世界性影響的理論一樣,納粹主義也宣布一個全新時代的來臨:「我明白我們處於一個新時代的邊緣,這一時代,正如伊斯蘭教或基督教創始時期,要求一批新人的出現。」它是「勵志」的:「納粹主義本質上是道德問題,是棄舊圖新、擺脫敗壞的舊人成為新人的過程。」博爾赫斯假借一個死硬納粹分子發出的這些論斷,也見諸《美洲納粹文學》的虛擬政治觀、文學藝術觀中。我不能百分百肯定波拉尼奧讀過博爾赫斯的《德意志安魂曲》,但看上去《美洲納粹文學》是延續了博爾赫斯關於納粹主義的虛構和思考的。作者或許有意要提醒人們注意到:納粹主義的審美趣味不一定是單調的、純粹古典的;二十世紀先鋒派藝術中同樣藏匿著有可能給人類前途帶來深重災難的政治傾向。當人類思想之癌擴散到了美洲大陸,滲入其本土的文學藝術創作中時,其場面實在是精彩紛呈。

美洲原本是歐洲人心目中的烏托邦,舊世界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或許在新世界可以實現。美國被認為是歐洲政治自由理想的成功實踐,而關於拉丁美洲有一種說法是,「豐饒的拉丁美洲,提供了各種政治改革綱領和經濟發展思潮的實驗室。」這一說法的一個潛台詞是:拉丁美洲缺乏原創的政治思想和經濟理論,一切都要靠舶來。拉丁美洲本土的知識分子不一定同意這一說法,但無疑的是,包括納粹主義在內的各種原生於歐洲的政治思潮都曾在拉丁美洲風光過。納粹主義曾受到南美軍人和獨裁政府的青睞,這是史實。《美洲納粹文學》看似滿紙荒唐言,其諸多故事的歷史背景並不全是憑空捏造的。

比如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阿根廷、智利等國的軍人獨裁,都是確曾發生過的事情,那個年代的痛苦記憶,近些年來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這些國家的文學創作中。《美洲納粹文學》以近乎荒誕的方式觸及了這些歷史記憶。女詩人露絲·門迪魯塞的故事具有一個悲劇性的結尾:1976年(那正是歷史上為期七年、臭名昭著的阿根廷「國家重整進程」的頭一年),為她在生命的最後歲月里深深眷戀的那個女孩,被阿根廷軍政府的暴徒秘密殺害。「兩個月後,克勞迪婭的屍體出現在城北的垃圾堆里了。第二天,露絲駕車返回布宜諾斯艾利斯。途中跑車撞進了一家加油站。爆炸聲震天。」這樣的悲劇,在那個年代中可以找到太多相似的案例。另一位阿根廷納粹作家阿亨蒂諾·斯基亞菲諾,在他發表的短篇小說中「公開讚揚秩序、家庭和祖國」,這幾個口號不是作家杜撰出來的:「秩序」、「家庭」、「祖國」加上「宗教」,正是反動軍人政權最喜歡掛在嘴邊的價值觀念,它們與納粹主義是相契合的。這個以祖國名字的陽性名稱為名的納粹作家還是個球迷,用充斥著低級趣味的虛構作品探討阿根廷足球的未來、為本國足球流氓辯護。足球場上的群體性狂熱、對暴力的崇尚、政權對重大足球賽事的操控和利用,這些不都是納粹精神的經典體現嗎?如果說在歐洲,納粹主義可以在古典哲學、文學藝術和軍事傳統里找到知音,那麼在拉丁美洲,納粹主義則可以在另外一些文化習俗中找到它的好夥伴。再如作品中提到的一些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區的作家,他們一方面鄙視自己的膚色、看不起自己的同胞,另一方面意淫金髮女郎、對德國文化推崇備至,乃至以德國人的名姓為筆名,在作品中填滿日耳曼元素:「博爾達身高只有一米五,膚色發黑,黑髮平直,大牙雪白。而他筆下的人物則相反,個個高大,金髮碧眼。他作品裡出現的宇宙飛船都是德國名字。……他筆下的宇宙警察穿著打扮和舉止行動就像蓋世太保。」這一段充滿了喜感,實則是對拉丁美洲乃至整個美洲或明或暗存在著的種族主義的諷刺。種族主義並不僅僅存在於歐洲裔居民對其他族裔的歧視中,很多時候,被歧視的人首先自己瞧不起自己,正如加萊亞諾所說,拉丁美洲人害怕面對鏡子。這種源自殖民時代的陳腐觀念,與吹噓雅利安人神話的納粹主義倒也是非常契合的,只要持這種觀念的人忘了自己到底是誰。

對納粹的盲目崇拜並不局限在歐洲和美洲。這些納粹粉是否具有深厚的法西斯思想理論素養,我很懷疑。騎摩托時戴一頂黨衛軍頭盔,給德國隊加油時裝模作樣地抬手行納粹禮,無外乎意欲彰顯個性的幼稚把戲;將納粹思想寫入文藝作品並且大規模傳播,則是具有社會危害性的事情了。在波拉尼奧的虛構中,那一眾納粹作家大多從未進入主流,很多人不得不自己掏錢印刷作品,即使作品暢銷也是曇花一現,人生不得善終者是多數。一旦有了合適的土壤,讓他們成氣候呢?歷史表明,文學公共領域往往是政治公共領域的雛形,懷揣理想的文學青年很可能轉變成激進的破壞秩序的行動者,在咖啡館和啤酒館裡的文藝青年聚會上,或許就埋藏著給未來社會帶來巨變的種子。在《美洲納粹文學》的調侃筆調里,或許也隱含著作者的擔憂:這幫文學流氓要是全面掌控了政治權力,那麼美洲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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