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真景真,事真意真」——讀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
「情真景真,事真意真」——讀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
縱觀中外文學史,我們可以看到,每一位有成就的文學家,由於其不同的個性、修養、情趣、背景等等,他們抒發感情的方式往往大相徑庭,從而形成各自的藝術風 格。在中國文學史上,就既有如屈子、太白那樣借上天入地的超拔的奇想,帶有濃郁主觀色彩的誇張、形容,使自己的情感直瀉而出、噴吐無餘的;也有同長吉、義 山那樣在綺麗繁艷的詞彩、曲折深渺的意境中將作者的心思隱約透出的,前者的風格雄奇奔放,後者的風格則曲幽深宛。陶淵明的作品讓人讀來,又是另有一番味 道。
陶淵明是我國文學史上著名的田園詩人。他少懷大志,因所生活的東晉時代政治極端黑暗,抱負無由伸展,只做了幾任參軍一類的小官便辭官歸田了。組詩《歸園田 居》五首,就是詩人四十一歲時辭去任職八十一天的彭澤縣令歸隱後的第二年寫下的著名詩篇。剛返歸田園,此時詩人的心中該是感慨萬千,很不平靜的。李白這時 唱出的詩句是:「空名束壯士,薄俗異高賢。」(《留別廣陵諸公》)「我縱五湖棹,煙濤姿崩奔。……投淚笑古人,臨濠得天和。」(《書贈蔡舍人雄》)其憤世嫉俗、擺脫拘束的激情直瀉而出,溢於言表。但是,陶淵明的這首詩讓人讀來,卻顯得心平氣和,從容不迫。詩的前半部,是作者對往事的追述。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像一個飽經人世滄桑的長者,將他對往事的無限感慨,融入淡淡的言語中,怨與恨對於他來講,似乎已是很淡漠了。「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句中「三十年」據吳仁傑說當作「十三年」。因詩人自太元十八年(393)出任江州祭酒,至義熙元年(405)辭 去彭澤縣令為十二年,此詩寫于歸田的第二年,恰好十三年。開篇即揭示了詩人性格與生活遭遇的矛盾。他本來是一個守拙任性、嗜愛自然的人,偏又誤入仕途。時 間短暫倒還罷了,而一去竟是十三個年頭。反覆吟詠,隱隱感到句中包含著一腔勢不可遏的激忿之情。十幾年的仕宦生活,詩人不知道遇到過多少蠅營狗苟的勢利小 人;不知目睹過多少長官的作威作福;不知多少次違心地服從上級的差遣;也不知多少次強顏歡笑地送往迎來;行役途中的風霜雨露;對田園生活的徹骨思念,都給 詩人帶來了無限痛苦與煩惱。所有這些就像團團烈火時時在胸中翻滾燃燒,一旦擺脫官場生活,便噴薄而出。如此難以抑制的激忿之情,詩人寫來卻平淡無奇,明白 如話。正如蘇軾所說:「淵明作詩不多,然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表 面質樸而實際美麗;看來乾枯而內涵卻豐富厚實。「寄至味於淡然」正是陶詩藝術上一大特色。有人說陶詩的特點在於「真」,即本色。如上述開頭四句,沒有半點 矯揉造作,只是真實地敘說自己出仕以來對黑暗官場生活的深切感受,那心跡的自白,胸懷的袒露是感人至深的。以「塵網」喻仕途,可謂入木三分,其對官場生活 的深惡痛絕無以復加,再冠以「誤落」二字,更見出詩人悔恨之情。一個「誤」字,既充滿著對仕途官場的厭棄與否定,又飽含著對往事的無限悔恨與沉痛自責。與 「知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歸去來辭》)相互參照,越發見出詩人為沒在仕途上走得更遠、陷得更深而感到慶幸。在一般人汲汲於「招權納貨」、角逐功名利祿的時代,陶淵明獨能不苟合世俗,潔身自好,堅持自己的理想,此所以高於晉宋人物。
下半段,詩人像一位熱情的主人,略含誇耀地介紹著身邊的園田草舍,雞狗桃李,而並未直言此時輕鬆歡喜的心情。但就在這不緊不慢的述說之中、平淡無奇的詩句裡面,我們卻強烈地感受到了作者那濃摯的情感——掙脫籠網,重返自然的欣喜與愉悅。就本詩感情發展線索而言,開篇追悔自身的「誤落塵網」,而今得以歸耕田園,徑直與下文「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七、八兩句相銜接豈不自然成韻、順理成章?然而詩人別具匠心,其間運用傳統比興手法,陡然插入「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兩句追述往事,頗耐人尋味。戀鄉懷土,人情之常。歷代不少詩人作家都曾以無限深情歌詠過這一主題:「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古詩十九首》其一)「流波戀舊浦,行雲思故山」。(張協《雜詩》)「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王粲《登樓賦》)陶 淵明以「戀舊林」的「羈鳥」和「思故淵」的「池魚」自況,用比喻代替抒情,借藝術的暗示力量以抒發當日羈身官場夢想田園的鬱悶心情再貼切不過了。語云: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自然界的鳥和魚在人們心目中總是和熱愛、嚮往自由分不開的。陶詩這裡的「羈鳥」、「池魚」則是從事物的反面落筆,秉性酷愛自 由的魚、鳥一旦被囚禁於狹池、牢籠,揪心的煩惱,無窮的怨恨何以忍受?欲以掙脫羈絆復「返自然」的心情該是多麼急切啊!關合上文,就越發加深「性本愛丘 山」的詩人對「誤落塵網」的愧疚與悔恨。「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 正是詩人這種心跡的自我披露。「羈鳥」、「池魚」兩句,乍看似覺突兀,細加尋繹,山斷雲連,與上文是一脈相通的。隨著詩人意念的流轉,欲歸田園而不得的苦 悶心情進一步深化。在行文上,彷彿高山流水,驟遇一丘一石,顧盼迴旋,波瀾頓生,顯得格外頓挫有致。曲筆為用,變幻不常,不僅避免行文失之過直,且令讀者 回味不已。就藝術表現可謂一擊兩鳴,一箭雙鵰。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此 兩句伏應轉接,承上啟下,既收束了「誤落塵網」思念田園之苦,又引出下文對田園生活的歌詠。當詩人十二年來飽嘗了仕途的憂患,對官場生活極端厭倦的時候, 一朝歸田,如釋重負,身心得以舒展,痛苦精神獲得解脫,其心情之愉快是不言而喻的。面對眼前日夜夢想的田園自然景色,詩人這樣寫道:「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噯噯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方 宅茅舍,榆柳桃李,遠村近煙,狗吠雞鳴,極平凡景物,出現於詩人筆下,便含有濃郁的詩情畫意,初讀似覺語甚瑣屑,反覆吟詠,正見出詩人去忙就閑離開官場初 回農村時的新鮮、欣快之感。凡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皆詳點細數,甚而對一草一木都滿含深情,不肯輕易放過,如此樸素優美的田園景色便足以構成獨立的審美對 象,加之詩人融情於物,情景交融,更給讀者以身歷其境之感。
詩人這裡用的是淡筆白描手法。狀榆柳桃李,沒敷以五顏六色;寫狗吠雞鳴也絕無聲態描摹;「遠人村」信手以「曖曖」稍作點染;「墟里煙」漫筆用「依依」略加陪 飾。雖未潑以濃墨重彩,淡淡幾筆卻勾勒出一幅和平、寧靜的田園村居圖。正如陸時雍所說:「善道景者,絕去形容,略加點綴,即真象顯然,生韻亦流動矣。」(《詩鏡總論》)「情無奇而自佳,景不麗而自妙」。(同上)意 象具足,神情畢現。這裡與其說是寫景,勿寧說是詩人恬靜閑適心境的外化。這裡的景物分明帶有詩人濃重的理想成分,是現實和想像綜合而產生的意中之景。詩人 以意寫境,以寫意為主,而對藉以表意的景物本身只是點到而已,就無須再作窮形盡相的描寫了。張戒云:此詩「本以言郊居閑適之趣,非以詠田園,而後人詠田園 之句,雖極其工巧,終莫能及」。(《歲寒堂詩話》)景物的人格化、個性化,使陶詩具有了鮮明而獨特的個人風格。巧於斧斤者每病其拙,殊不知這正是陶詩寫意傳神的妙處,也是他超越同時代及其後來許多詩人的地方。映帶下文:「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詩人筆下的田園景色是那樣的清新、淳樸,村居生活是如此靜穆、安閑,比之黑暗污濁的社會現實恰恰構成強烈的藝術對比。對田園生活的傾心熱愛與讚美,正是對 黑暗現實的批判與否定。「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結尾依然用比興,反覆玩味極富韻致。它給人一種艱難跋涉後放下重擔長舒一口氣的輕鬆愉快之感。其間既 凝聚著離開自然的悲苦,也積鬱著未返自然時的渴望;洋溢著已返自然的喜悅,也蘊含著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決心。照應開篇「性本愛丘山」,正前呼後應,首尾圓 合。雖出語平淡,然淡而有味,不僅顯示了通篇藝術上的完整性,而且結得清音有餘,收到了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的藝術效果。
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及其它田園詩有其獨特的抒情方式,他不像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遊天姥吟留別》)那 樣痛快淋漓,一任自己感情的傾瀉。他是一位睿智詩人,也是一位理性詩人,即便直抒胸臆也總是宕開一步,表現出一定的節制。即以此詩而論,詩人側重抒發離開 官場初歸田園的欣喜之情,但他並沒專在「喜」字上做文章,甚至通篇連一個喜悅、高興之類的字眼都沒有,只是將身邊平凡的景物及其對生活的深切感受如實地敘 寫出來,讓讀者通過渾融完整的意境去品味、咀嚼詩中雋永的意蘊。詩人的抒情不似懸騰飛瀑一瀉無餘,而像清幽的涓涓泉水從心底緩緩流出。我們依稀在傾聽詩人 輕輕彈奏自己的心曲,時時撥動自己的心弦,讓人感到是那樣的自然親切,平易近人,於不知不覺中受到作品的感染。《歸園田居》「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陳繹曾《詩譜》)沒有絲毫雕琢斧鑿之痕,「類非晉、宋雕繪者之所為」。陶淵明在此詩中將其自我非常自然地融合入他所敘述和描寫的客觀事物之中,如同泉水中之甘甜。其作品的獨特味道,也就正在於此。這種融情於景,鑄我於物的表現方法,是構成陶淵明詩平淡、自然藝術風格的一個重要的原因。
一個作家的藝術風格的形成,與此作家作品中的語言有著重要的、直接的關係。有些文學作品,儘管作家所選用的題材是相似的,所抒發的感情是相近的,但是由於所 運用的文學語言的不同,而導致作品藝術風格的迥然相異。該詩中陶淵明所運用的語言,是那麼淺顯易懂,不見絲毫雕琢痕迹,可以說是通俗到不能再通俗的程度 了,確實是在直接用「田家語」在寫詩了。這是作者將他的深沉誠摯的感情用非常通俗樸素的詞句表達出來的,就好像多年的佳釀,儘管有著沁人的香馥,但看起來 卻是晶瀅透亮,如同清水。我們讀其詩,能獲得一種樸素的美、自然的美的享受,而且百讀不厭,愈讀愈覺其雋永。宋代文人梅堯臣說:「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 難。」(《讀邰不疑學士詩卷》)所 謂「惟造平淡難」是指詩歌中運用平淡、質樸的語言,且有很大的容量,且具感染力,作到「質而實綺,癯而實腴」,是非常困難的。大量出現在陶淵明詩歌中的蘊 意深厚卻又明白如話的語言,不僅是「前無古人」的,就是在他身後一千多年的文學史中,也是極為鮮見的。這是陶淵明貢獻於中國文學的一條寶貴的藝術經驗,也 是他的田園詩歷久不衰富有藝術生命力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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