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歷史系教授錢乘旦:不懂歷史隨便說話,怎麼行

皇皇十卷本《世界現代化歷程》,既是迄今為止國內最完整的世界現代化研究專著,也是該領域內中國學者在國際學術舞台上的一次鏗鏘發聲。

叢書總主編、北大歷史系教授錢乘旦在接受《解放周末》獨家專訪時說,現代化的模式千差萬別,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形式。研究各國現代化歷程,目的是學習其經驗,警惕其教訓,為中國現代化提供借鑒。要做到這一點,中國學術需努力創造自己的體系,而不是做西方的傳聲筒。

錢乘旦,中國首位世界史博士,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中國英國史研究會會長、英國皇家歷史學會通訊會士,第六屆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歷史學科評議組組長、電視紀錄片《大國崛起》學術指導。

著書

迄今最完整的現代化研究專著

解放周末:我國的世界現代化研究起步於上世紀80年代,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已取得顯著成果。這次由您擔任總主編的十卷本《世界現代化歷程》的出版,可說是該領域研究的一個總結。

錢乘旦:我也頗感欣慰。

這套書是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重大攻關項目「世界現代化進程的不同模式研究」的最終成果。該項目於2005年啟動,參與各卷寫作的近70位學者,來自全國多所著名高校與研究機構,都是各自領域裡的權威研究者。我們這支學術團隊的水平是很高的。

這套書也是迄今為止國內出版的最完整的世界現代化研究專著。之前也有相關研究專著出版,但多為單本,比較分散,課題也比較單一。當初申請立項時,我報了9個子項目,專家委員會擔心我們做不了這麼多,建議我們先做6個。當6卷本出版後,社會反響非常好,很多人提出,既然寫「世界現代化歷程」,怎麼不把整個世界都寫進去?於是我又組織了4卷,這就做到全覆蓋了。

解放周末:當初是出於怎樣的動機要編寫這樣一套皇皇巨著?

錢乘旦:我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研究英國史和現代化歷史比較,這套書正是這兩方面研究的結合。

英國是世界上第一個進入和完成現代化的國家,隨著我對英國史研究的深入,就產生了對世界現代化做整體研究的念頭。對於每個國家、每個民族來說,現代化都是一條必經之路,編寫這樣一套叢書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解放周末:除總論卷外,其他9卷按地域各自獨立成冊,但各卷構架相近,都是圍繞現代化模式作論述和總結,所以,「模式」是本套叢書的主題?

錢乘旦:對,因為不同模式是世界現代化研究的核心。

關於現代化,西方學者普遍強調西方經驗的普適性和示範性,把全世界的發展都納入到西方模式中去。但世界現代化的事實卻不是這樣的,現代化在世界各地展現出不同的發展道路和模式。

本書對不同的道路和模式進行了歷史的考察和實證的研究,通過研究說明:儘管現代化是各國各地區發展的共同趨勢,但現代化的模式卻千差萬別,每一種模式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任何一種模式都有利有弊,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形式。

比如,「歐美模式」並不是唯一的模式和「正確的」模式,它產生於歐美歷史的自然形成過程中;在歐美國家,它們的現代化模式也是不同的,比如英國模式、法國模式等。對非西方地區而言,盲目照搬或移植西方國家的做法,只會出現「水土不服」;只有找到適合本國國情、有利於本國發展的道路,才能在現代化過程中取得成功。

解放周末:這樣一個基本結論,不僅可以幫助國人了解世界現代化的整體過程,增進對當代世界的總體認識,而且有助於我們再次觀察中國現代化的經歷與現狀,認真思考我國今後的發展。

錢乘旦:若能如此,出這套書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研究

學科的生命力在於對時代的關懷

解放周末:但也有觀點認為,現代化研究已經過時了。

錢乘旦:中國的現代化研究大約在20多年前進入高潮,現在已趨平靜,確實不像前段時間那樣火爆了。這在全世界都是一樣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現代化研究走紅國際學術界,湧現了一大批知名學者,引發了激烈的學術爭論。現在則慢慢退隱成學術研究中的話語背景了。

解放周末:何謂「話語背景」?

錢乘旦:就是它的話語威力至今仍然強勁,現在幾乎每一個人文學科、社會科學學科,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使用現代化研究的話語邏輯,受到它的學術影響。有些人不一定贊成現代化研究的路徑與方法,甚至不贊成現代化研究本身;但現代化研究的思維邏輯卻深深隱藏在當代學術話語結構中,沒有人能夠忽視它,更沒有人能夠避開它的影響。

解放周末:普通的中國讀者或許疑惑:這樣的研究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錢乘旦:在經受了深重苦難之後,中國已重新屹立於世界,成了這個世界的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但它還有許多事沒有做、而必須去做。所以,中國至今仍處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現代化」仍然是無數中國人追求的目標。普通中國人也許並不明白理論上的「現代化」究竟是什麼,但「現代化」對他們而言卻是真實的;在今天,現代化仍然是國家的目標和民族的追求,也是一種現實的生活。

這就是現代化研究在中國持續展開的時代背景與歷史背景,一個學科的生命力就體現在這裡:它將歷史與現實交融一體,體現出對時代的關懷。

解放周末:能否用一句話概括您從事了30餘年的現代化研究?

錢乘旦:我們的研究是對世界現代化過程中的共同性和特殊性進行交叉和立體的研究,從而使人們對現代化過程有完整的了解。

過去幾百年,在世界各地,都有先有後地發生著類似的變化,變化的方向一樣,變化的結果也基本雷同,這是世界現代化的總體趨勢。因此,現代化首先表現出巨大的共性,是共性使「世界現代化」得以成立。但現代化在世界各地又多有不同——道路不同,經歷不同,模式不同,表現方式不同,成功與失敗不同,經驗與教訓不同——這些都是現代化的特殊性。

讀史

不懂歷史隨便說話,怎麼行

解放周末:學術研究和現實需要往往不可分割。從對歷史的研究中,我們可獲得哪些啟示?

錢乘旦:到目前為止,全世界國家中,現代化進行得順利、取得相當成功的並不多。即便是最早進入和最早完成現代化的英國,它的工業化也造成了很多社會問題,比如貧富懸殊、環境污染等等。英國有沒有解決這些問題?是如何解決的?這些都需要研究。

今天,多數國家仍處在現代化過程中,甚至剛剛起步,它們碰到了許多問題。是什麼阻礙了它們的進程?我們又該如何避免陷入類似的困境?這些也都需要研究。

解放周末:現代化研究起源於西方,二戰後,西方面對一大批新出現的獨立國家和新形成的世界格局,一方面想了解這些國家,一方面想控制這個世界,就迫切需要創建一個新的學科,提供新的研究方式和新的視角,「現代化研究」應運而生。西方通過它把自己的價值和判斷輸出給別人。

錢乘旦:中國的現代化研究和西方的現代化研究有很大的區別。最大的區別在於,中國的現代化研究是立足於本國的需要,是為中國服務的。

上世紀80年代,中國全力以赴地投入現代化,迫切需要了解各國在現代化過程中的經驗和教訓; 希望知道各國曾經犯過的錯誤,也希望知道各國積累的經驗。所以,了解其他國家、為自己提供借鑒,這是中國現代化研究的出發點和歸宿地。

解放周末:通過考察世界歷史上主要大國的現代化進程,您曾對中國的改革提出過諸多洞見。比如上世紀80年代,您從對英國史的研究中得出「改革也是現代化的一種模式,而且是比較成熟的模式」的結論,雖然這在今天已是常識,卻在當時引起震動。

錢乘旦:革命是現代化轉型的一種方式,法國就是這種方式的一個典型;但與革命相比,改革的優越性在於造成的社會動蕩最小,付出的代價最少。

對比英國和法國兩個國家就很能說明問題。英國自「光榮革命」後再也沒有發生暴力革命,學會了用和平、漸進、改革的方式不斷改變,成為第一個工業化國家。法國卻飽受政治動蕩之苦,它的經濟發展也長期不順利,在與英國的較量中一直處於下風。

解放周末:上世紀80年代中國已經開始了改革開放,為何您的這一觀點還是引發軒然大波?

錢乘旦:當時許多人,包括知識群體,對鄧小平同志提出的改革的意義和價值是認識不足的。長期以來,人們只知道革命的方式而不知道改革的方式,認為革命可以「一步到位」,不知道和平、漸進、改革的方式可能更加穩健。

歷史教科書幾乎沒有介紹改革這種模式,這是不應該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改革比革命更難,需要全體人民的共同參與。

解放周末:改革的價值在今天是否已被充分認識?

錢乘旦:未見得。當下中國,在很多人的意識中,改革的價值仍然是被低估的。比如很多人對民主的理解就存在嚴重的誤區。

英國是第一個完成民主轉型的西方國家,但在這之前,英國花了四五百年時間進行法治上的準備,又在法治基礎上花了差不多200年才走完民主化過程;法國大革命是在沒有法治準備的情況下發生的,變成了沒有約束的絕對民主,實際上是無政府狀態。1793年制定的憲法,雖然在字面上設計了完美無缺的民主制度,但這部憲法根本沒有被執行過,因為社會太亂,無法執行。

先法治再民主,這不是哪個學者想出來的,而是歷史告訴我們的事實。不懂歷史隨便說話,怎麼行?

治學

中國學術不能再「唯外是從」了

解放周末:《世界現代化歷程》在世界現代化研究領域發出了中國學者自己的聲音,而長期以來,包括現代化研究在內的學術研究,始終是西方把控著話語權。

錢乘旦:歐洲在近代以後的很長時期內控制著世界霸權,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都居於優勢地位,扮演著「世界主人」的角色。西方人習慣認為,他們的卓越地位起因於其文明的優越性,而正是這種思維定勢,構築了西方在近代以後的話語優勢。

解放周末:這樣的立場和出發點,使得西方學者的研究視角和學術論述難免存在偏頗。

錢乘旦:現在書店中陳列的許多關於西方文明的作品,要麼只介紹基本知識,要麼只提其長處而不說其短處,這就很容易造成誤導。西方人只講自己的長處而不講自己的短處,這是可以理解的,天底下的人都喜歡只說自己好;可是作為中國學者,大可不必跟在西方人後面。

我們觀察西方文明,優勢就在於不在「那山」中,可以看得更清楚。過去500年是西方佔據世界優勢的時代,西方文明的長處得到充分發揮,但它的短處也充分暴露了。最近幾十年世界格局開始扭轉,原先被壓制的其他文明正在緩慢、但異常堅實地回到近代以前那種彼此不分高低的狀態。一旦世界上所有的文明都平等了,這個世界就會太平許多。

解放周末:如何客觀、全面地看待西方文明?

錢乘旦:在西方(西歐)中世紀將近1000年的時間裡,東方是先進的,西方是落後的,落後許多。我說的東方不單指中國,而是整個東方,包括印度、中東、伊朗,甚至拜占庭。

為什麼出現這樣的情況?因為西歐在那個時代高度分裂,直到14、15世紀,西方才出現以民族為基本支撐點的近代民族國家,這是西方崛起的開始。但伴隨著這個過程的是專制王權的出現,專制王權引導出一個又一個現代西歐民族國家,如果不是專制王權把西歐從封建狀態中拉出來,西歐到現在還深陷分裂之中。

每一個西方國家幾乎都經歷過專制主義階段,這是它揮之不去的歷史。這段歷史經常被有些人有意無意地抹殺;但歷史終究是歷史,真的就是真的,是掩蓋不了的。西方崛起的過程,也是對外擴張、殖民、屠殺和掠奪的過程,這些也是一部分西方人試圖「忘卻的記憶」。

解放周末:了解了歷史就會發現,很難說西方文明「根正苗紅」。

錢乘旦:可是他們反過來說:除了西方文明,其他文明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根子是爛的。但事實不是這樣。

解放周末:我們看西方、了解西方已經有段時間了,為什麼還是沒能看清楚、弄明白?

錢乘旦:因為我們經常把西方看得很高,仰著頭看,好像它在天上。

一段時間以來,中國學術越來越「西化」。這不是說,中國學者不做中國學術,而是說,許多中國學術變成了西方學術的傳聲筒,對西方的學術不思考、不檢驗,而是直接套用,甚至直接重複。

解放周末:這種「唯外是從」的傾向是怎麼形成的?

錢乘旦:從歷史背景看,這是可以理解的。

明清以後,中國日趨封閉,其思想與學術也日益僵化,喪失了應有的活力。19世紀中葉,西方用武力打開中國大門。為救亡圖存,當時的知識分子開始了解西方,將注意力鎖定在西方的思想、文化、科學、理性上,認為這些是西方強盛的基礎。對意識到自己的欠缺而急於擺脫困境的幾代中國人來說,汲取西學便成了要緊的事。這導致近代以後中國學術的全面轉型,從內容到方法、思維方式、語言,都以西學為表率,及至今日,已成定型。

經過一個多世紀的了解和介紹,我們對西方學術和西方思想已經不再生疏,甚至相當熟悉了,隨著無數翻譯作品的出現,甚至是三四流作品的出現,外來成果的權威性在無形中一步步樹立。比如一篇剛寫出來的、未經時間檢驗的西方某所大學的博士論文,轉瞬就可以成為中國學界模仿的標杆;而西文某個新概念一出現,用不了多久也就會成為中國刊物的熱門辭彙,諸如此類。

解放周末:這樣的「拿來主義」顯然是要出問題的。

錢乘旦:對,問題出在缺乏思考上。現在的危機是盲從,而不是無知。顯然,我們需要關注西方的學術,緊追學術前沿,抱虛心學習的態度,舍此就不能進行學術交流,不可開展學術對話。但無論是學習借鑒還是交流對話,都要「先了解、再吃透、有思考、做分析」。

做好學問需要這12個字。其實,西方學術中最值得稱讚的就是它的獨立思考與批評精神,有批評才有創新,有思考才有活力。西方人一直在批判自己,比如康德批判、黑格爾批判、「科學理性批判」、「工業資本主義批判」等,通過批判前人,後人才創造出新的理論和新的體系。舉例來說:亞當·斯密批判重商主義,凱恩斯批判自由放任,供應學派又批判凱恩斯,等等,西方經濟學就是這樣在批判中發展起來的。

如果哪一天,中國學術界出現了「哈貝馬斯批判」、「新自由主義批判」、「世界體系論批判」這樣的研究,即便開始時它顯得幼稚,也是走向成熟的一個開始。

(轉載須註明來源:微信號「解放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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