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蒙田
蒙田故居隱匿在一片平原中。
連綿不絕的葡萄樹,即便在冬天,也看得出一股噴薄生長的倔強勁兒,被剪到只有半人高,還張牙舞爪伸展著。我乘坐的小火車跑起來速度不快,掠過幾個半真半假的地名,便到了卡斯第戎(Castillon)。周日清晨,小鎮很安靜,私家車橫七豎八沿街停靠,車窗上凝滿露水。縱橫兩條寬街,交匯點上立著建築風格古典肅穆的市政廳。樹是靜的,噴泉停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依著小車,沿著街面踱步。
還得叨擾計程車司機,把他從休息日的甜夢中吵醒,才得以驅車繞出小鎮。攀小路上一段坡,掠過幾幢灰舊的枯房,趟過葡萄園邊橫趟著的釀酒桶。一小段殘碑背後,樹影婆娑。樹影盡頭,蒙田居住過的塔樓,探出頭來。
塔樓對面是城堡主樓,但不用駐留太久。主樓外牆裝飾精細豪華,風格多樣。樓內,一樓大廳被完全打通,形成一條寬闊通達的長廊;二樓三樓的樓層被加高,外牆對齊成一個平面;頂層角樓輪廓典雅,牆面和窗戶上有M字形裝飾,別有風趣。可城堡雖美,卻和蒙田斷了關聯。1885年,蒙田城堡遭遇大火,那些蒙田走過的廳堂,停留過的房間,被烈焰夷為平地。現在看到的城堡主樓,是火災後時任城堡主根據自己的喜好和功能偏好,在廢墟上建起的。平原上的風,和歷史一般緩慢,絲絲縷縷,吹散了地基上的灰燼。
好在,和任何一個絕妙的譬喻一樣,城堡對面的塔樓保留了下來。剛剛好,獨置城堡一隅的塔樓,才是蒙田生活、沉思、閱讀、寫作的地方:在其中而又不在其中的一隻眼睛, 透過幾層疏離和善意,觀察著世上熙熙攘攘的人和飛鳥。
「我將目光折回內心,定於斯,忙於斯。人人都朝前看;而我,則看自己的內里。除我之外,其他事一概於我無干;我無時無刻不考慮自己,我審視自己,我品嘗自己。……我翻滾於自身之中。」
蒙田家族,原本姓埃康(Eyquem,平民姓氏),靠在波爾多做魚行生意和葡萄酒出口生意發家致富。蒙田的曾祖父拉蒙·埃康(Lamond Eyquem),1402年出生於梅多克地區布朗克福市。他為人熱忱良善,工作極其勤奮。海運工作艱辛而危險,利潤倒還豐厚。老埃康辛苦勞作了一輩子,到七十五歲,1477年10月10日這一天,終於用九百法郎從波爾多大主教那裡購置了一套貴族府邸。這份房產交易記錄捕捉到的,並不僅僅是漫長時光中財富的艱難累積,社會地位的緩緩攀升。
拉蒙·埃康的兒子皮埃爾·埃康(Pierre Eyquem),放棄了海運船主的家族行業,選擇從軍。他追隨國王弗蘭索瓦一世(Fran?ois I, 1494-1547)征戰義大利,因其忠誠效勞而獲得了「蒙田領主」的貴族頭銜。歷史的線頭在1533年2月的最後一天攏聚。上午十一點到中午之間,家族中第一位帶著貴族頭銜的小男孩在城堡中呱呱落地。他,便是將來名留青史的《隨筆集》作者米歇爾·埃康·德·蒙田(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了。
米歇爾剛出生便受到了非同一般的對待,程度之激進甚至可以用「一項前所未有的教育實驗」來形容。
當時貴族家庭通常請一個農婦做奶娘,但米歇爾的父親皮埃爾乾脆把小嬰兒送到附近鄉下一個窮人家裡寄養。這看似嚴酷的舉動,寄託了父親深沉的感情,他希望小米歇爾在吃平民奶的同時,也能吸收他們做事的強健活力、以及他們生活的樸素情感和智慧,「在平民和自然的規律下,由天命去塑造」。隨後,大概在米歇爾斷奶之後,一兩歲上下,父親又把他接回城堡,接受全拉丁文語言環境的教育。
皮埃爾自己對拉丁文只懂皮毛,他的妻子和僕人們更對此一竅不通。為了讓小米歇爾生活在拉丁文的語言環境中,皮埃爾請了母語雖然不是拉丁文、但熟練程度無可挑剔的霍斯特醫生做家庭教師,並且禁止家中任何人對小米歇爾使用其他語言。伺候米歇爾的僕人們甚至被迫學會了必要的拉丁文單詞以及簡答而精確的祈使句,以便日常使用。就這樣,「沒有人為的強迫,沒有一本書,沒有語法和規律,沒有教鞭和眼淚」,小米歇爾的拉丁語說得流利順暢,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即便是生活的其他方面,皮埃爾也用他所了解的最佳方式對待小米歇爾。當時人們認為,「早晨將孩子驚醒對他們稚嫩的大腦不利」,因此皮埃爾請了樂師,天天用琉特琴或者其他樂器的音樂,把小男孩從夢中喚醒。皮埃爾也從不用體罰,整個童年,小米歇爾只被教鞭打過兩次,而且都非常輕柔。
這一「前所未有的教育實驗」,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今天我們稱為「蒙田」的這個人。他從中獲得的所有益處,幾乎同時也傷害著他。從小浸潤在拉丁文的環境中,蒙田輕鬆獲得了打開古典世界大門的鑰匙,但同時,語言也成為他和父親母親交流的天然屏障,朝夕生活在同一個空間中的親人,卻完全無法擁有親情的溫暖柔軟。父親的良苦用心,為他展現了一個由古代偉大文字構建的崇高世界,卻也斬斷了他與日常世俗生活的關聯。一種奇妙而深刻的疏離感,牽絆著蒙田。旁人以各種方式在現實世界中紮根,而他卻始終生活在自己獨一無二的世界中,觀察一切,思考一切,懷疑一切。正如T.S.艾略特所說,「蒙田既是霧,又是氣體,還是液體,他是一種潛藏的元素。他不理論,他暗示,他魅惑,他影響。或者,當他確實理論時,你必須做好準備,因為他並非用他的論據說服你,而一定是另有打算。」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但即便是這一點,我也無法確定。」
從莊園外圍高高的樹影下走過,白色的砂石在腳下翻滾,發出細碎而輕潤的聲音。隨後視野豁然開朗,平整鮮綠的草坪上,兩三株蓬鬆的樹。一座低矮的彎拱,殘缺不全,守衛在路的盡頭。彎拱斜後方,便是城堡的入口。入口修了兩道門,互成掎角之勢,構成一個三角形的狹窄空間:假設第一道門不幸被敵人攻陷,這兩道門之間的狹窄區域既能圍住敵人、方便城內守衛打擊,又能限制敵人破牆工具和長矛兵器的使用、為城堡防守再填一層保障。兩道門的交匯之處,立了一座塔樓。
這便是蒙田的王國:他藉以生活和寫作的地方:他的沉思之所,他的救贖之地。
塔樓一共有三層。蒙田根據自己的需求和喜好,劃分了每一層的格局和功用。第一層被設置為一個圓形祈禱室。天花板做成了穹頂,天藍色的底色上嵌滿了金黃色的星星,使人感覺置身於萬里星河之下。朝西的一面牆上設置了一個四方形的神龕,描繪著聖經故事米歇爾屠龍的圖案,其餘牆上的圖案幾乎全部剝落。牆體上方嵌著不同的徽章,在天頂星空下透出種反常的神秘氣氛。進門門楣上,可以找到蒙田家族的徽章:天藍色的背景上,點綴著雨點一般白色的三葉草,中間一隻巨大粗魯的熊掌。
第二層是卧室,一進門正對著床,簡單舒適。右邊開了一道側門,裡面是幾乎不容人轉身的微型祈禱室;左邊開了一道狹長的窗,旁邊砌了道牆,裡面空間不大,剛好夠放一把座椅。陽光晴好的時候,蒙田會躲在這裡讀書;如果有令人討厭的客人突然來訪,蒙田也會躲到這裡,避開客人們厚重的長袍捲來的塵世嘈雜。
第三層曾經被用來堆放破爛雜物,是城堡中最沒有用處的房間。在蒙田的改造下,它變成了書房。不規則圓形格局,牆上開了三道窗戶,寬敞明亮。如果蒙田好奇心萌動,他隨時能夠看到莊園里正在發生的事情;但他也可以隨時撤回與世隔絕的靜謐世界,在摯友拉博埃西遺贈的古書中和文字共和國中的先賢對話。
書房空間很大,足夠來回踱步;其中最妙的「裝飾」,懸在頭頂。蒙田讓畫匠在天花板的懸樑和兩根橫樑上,繪製了大量希臘語和拉丁語格言,陸陸續續,增增減減,到蒙田去世時,總共留下了五十七句。
五十七句中有十九句直接或間接引自《聖經》(包括《傳道書》、《詩篇》、《箴言》、《保羅達羅馬人書》等),其他來自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作家、劇作家、詩人和哲學家,比如盧克萊修的《物性論》、斯多巴烏斯的《傲慢集》,還有一句來自蒙田同時代作家米歇爾·德·洛皮塔爾。這些字體雋永、寓意深刻的格言,至今仍嵌在那裡,清晰可見;任何時候,人只要願意抬頭一望,或許,只需憑著點點努力和運氣,就能觸到遠古的智慧。
陽光下的一切有同樣的命運和規律。(《聖經·傳道書》)
保持分寸,遵守界限,按照自然。(盧卡努)
我觀察。(塞克斯都)
可以想像那一個個午後,窗外的世界或晴朗或陰沉,或喧囂或寧靜,閑適怡然的哲學家在長時間伏案寫作後直起腰,揉揉眼睛站起來,繞著圓形書房散步。摯友的書像他的眼睛一樣溫暖親切,注視著哲學家,環抱著他。他稍一抬頭,從前在彼此嘴邊跳躍的詞語就浮於懸樑之上,
美是值得讚美的。(柏拉圖)
我是人,我和人類的一切血肉相連。(泰倫提烏斯)
……
跳動的語詞好像浮在空中一台台階梯,隨著思想的餘波擺動,通往真理的神秘花園。哲學家邊走邊看,邊看邊想,口中念念有詞,心裡有什麼東西,在默默迴響。
「生命本身就應該是目的,它本身就是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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