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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騷不斷的江南之旅

李白當然不會只在夢裡游江南,天寶六載前後,他一路南下,暢遊揚州、金陵、丹陽、吳郡、會稽,所到之處留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篇。如《登金陵鳳凰台》: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全詩懷古傷今,字裡行間流露出對長安的無比眷戀。詩人感慨鳳去台空,江水自流,感慨東吳、東晉風流人物終成古丘,感慨金陵古都優美壯麗的景色,透露出壯志難酬的苦悶情懷。整首詩起落自如,收放有致,工麗之中別有一種英爽之氣。在《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一詩中,李白抒發了對時局安危的憂慮:晉室昔橫潰,永嘉遂南奔。沙塵何茫茫,龍虎鬥朝昏。胡馬風漢草,天驕蹙中原。哲匠感頹運,雲鵬忽飛翻。……想像東山姿,緬懷右軍言。可見李白在漫遊中一刻也沒有忘記對唐王朝的關懷。他是苦悶的,卻依然關心著國家,他不管怎樣解脫自己,就是不能忘懷國計民生,就是不能忘卻自己的政治追求,始終懷著一顆憂國憂民之心。而當這種憂國憂民之心不能通過自己的作為得以疏解時,他懷才不遇的苦悶就更為濃烈,這些都化作對社會昏暗政治的揭露,對奸人當道的極度憤慨:魚目亦笑我,請與明月同。驊騮拳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鬥雞者獲得皇帝的寵信,殺人者成為君王的將軍,真正的志士才子卻不為世所用。最可恨的是,得志小人嘲笑才高志雄的詩人,駿逸的良馬被壓抑不能前行,跛腳的驢子卻春風得意。這種顛倒黑白的現實令詩人悲憤難當。詩人不得不從先賢的身上尋找精神支柱——即便如孔子這樣的聖人也曾遭受理想的挫折,自己的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呢?詩人自比嚴陵、韓信,進一步申明自己傲岸不屈的高潔人格和豁達氣度。「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這正是李白參透世事之後磊落胸懷的展現。天寶九載,李白從金陵奔赴潯陽(今江西九江),又從潯陽北上經過唐州方城縣(今河南方城縣),去造訪隱居石門山(今河南南陽一帶)的老朋友元丹丘。他希望通過求仙訪道獲得心靈暫時的休憩,這一時期他留下了不少求仙詩:丹丘遙相呼,顧我忽而哂。遂造窮谷間,始知靜者閑。(《尋高鳳石門山中元丹丘》)松風清瑤瑟,溪月湛芳樽。安居偶佳賞,丹心期此論。(《聞丹丘子於城北山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迹仆離群遠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然而,遊仙訪道終究無法使李白擺脫內心深層的痛苦。終於,李白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北游幽燕,入幕邊軍,建功立業,實現政治抱負!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算起來,從天寶三年到天寶十一年,李白的遊歷蹤跡所至遍及今河南、山東、安徽、江蘇、浙江等地,他一方面想藉助游賞山水、棲身宗教來解脫內心的痛苦,另一方面也是想再次尋找可能的政治機遇。但是根據當時的朝政局勢,他想再次進入長安直接覲見玄宗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想到邊塞從軍也許不失為一條入仕捷徑。這其實也是盛唐許多文人謀求仕途、實現政治理想的一個重要途徑。李白於是在天寶十一年前後行經邯鄲、清漳、臨等地,尋求入幕的機會。然而幽州的情形令他大吃一驚,身兼平盧、范陽。河東三地節度使的安祿山此時正在秣馬厲兵,圖謀造反,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幽州早已成為虎狼嘯聚的險境。李白不得不離開幽州,南返魏州。他後來在《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一詩中追憶當時的情形:十月到幽州,戈若羅星。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心知不得語,卻欲棲蓬瀛。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攬涕黃金台,呼天哭昭王。無人貴駿骨,綠耳空騰驤。樂毅倘再生,於今亦奔亡。我眼看安祿山將要謀反,卻苦於沒有進諫聖上的機會,只好趁著大亂未至早早隱居起來。我的內心多麼悲憤,卻敢怒不敢言!遙想燕昭王重用賢臣良將,現在我這樣的千里馬卻無人顧念,空自騰躍,即便是樂毅再生,也會奔亡而去啊。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李白離開魏州,南返宋州(今河南商丘)、曹南(今河南定陶),一路南下安徽宣城,遊歷敬亭山、宛溪。此間曾與他的族叔、校書郎李雲登宣城謝樓作歌,寫下了著名的《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雲》: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詩歌的開首讓我們想起李白的另兩句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都在感慨時光如流水,人生如朝露。但是對年過半百的李白來說,「棄我去者」的絕對不僅僅是時光,煩擾詩人的也絕不僅僅是人生的短暫。對李白而言,這兩句詩既有對時光流逝的感慨,更有著對往日蹉跎與輝煌人生的無限追念。今日的李白為何煩憂多多?通過前面的敘述,我們知道,從天寶三年離開長安後,李白漫遊黃河上下,大江南北,一直在尋求新的政治機遇,然而卻一直沒有恰當的機會。當他北游邯鄲、幽州,想要在邊關建功立業時,卻察覺到安祿山的謀反動向。所以此時李白的煩憂,並不僅僅是個人得失的煩憂,更是對國家將遭塗炭、百姓將遭禍患的煩憂,是明知國家危在旦夕卻無所作為的煩憂,是對普天之下豪傑之士報國無門的巨大煩憂。這個「昨日不可留」和「今日多煩憂」代表了盛唐由盛而衰之際,知識分子普遍的吶喊與呼喚,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現實既然有如此之多的煩惱與憂愁,還不如在這天高氣爽的秋天,乘著萬里長風,望著遠飛的大雁,在高樓上暢暢快快地喝個痛快吧!詩人想要藉助酒的力量使自己從那激憤難耐的心緒中擺脫出來。酒會使李白沉醉麻痹,暫且忘卻煩惱與憂愁,酒也會使他重新燃燒起生活的熱情,對未來充滿信心。此處所謂酣高樓,就是要藉助酒興,開始將全詩的情緒由無限的消沉、煩憂轉向無比的高昂、自信。李白一生,最自信的就是文章事業。他自詡寫詩「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嘯傲凌滄海」,寫文章「日試萬言,倚馬可待」。「蓬萊」兩句詩其實就是這種自信的充分表現。有人認為,「蓬萊」是以道家藏書之蓬萊山比喻漢代國家圖書館東觀,「蓬萊文章」就是指漢代散文;有人則認為「蓬萊」比喻李雲所擔任的秘書省校書郎職務,「蓬萊文章」是借指李雲所寫的詩文。「建安骨」則是指漢魏時期「建安文學」的剛健風骨。「小謝」指南朝著名詩人謝,他曾在宣州擔任太守,修築起這座謝樓。這兩句詩的表層意思是說詩人與李雲一同吟唱著漢魏以來的優秀詩文,品味謝的優美詩篇;深層意思則是以漢魏詩文和謝詩歌自比。詩寫到此時,詩人的興緻與自信達到了最高潮。他說:「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他不愧是一位「詩仙」,竟要和朋友一起飛上那九重青天,將皎潔的明月攬入懷中。這裡的月並不是實際的景觀,而是作者心中的明月,是詩人的天真爛漫之語,是典型的李白式的詩歌語言。然而,「詩仙」的情思雖然可以飛到明月的身邊,但畢竟不是仙,酒醒之後畢竟還要生活在現實當中,畢竟還要面對昨日的種種失落,今日的種種煩憂。但浪漫的詩人並不甘於在污濁的現實中沉淪、頹廢,他要用三尺寶刀砍斷如滾滾長江水的滿懷愁緒,要再次藉助美酒永遠消除內心的憂愁。這兩句詩之所以能流傳千古,傳誦人口,就在於它典型地刻畫出詩人那種絕不屈服於環境的壓制,竭力要擺脫人生痛苦的雄放氣概,後世有多少備受壓抑的能人志士都曾藉助這樣的詩篇宣洩內心的不平。從詩歌的結構上來說,也完成了由豪壯的高潮向消沉低潮的過渡。李白揚言從此將不再混跡於令人傷心的是是非非之地,而將駕一葉扁舟,披散長發,像春秋越國的大功臣范蠡那樣,侍君之功成之後便隱居身退。但是我們知道,李白並沒有侍君之功成,他恰恰是侍君之功不成卻要散發,要弄扁舟,這是為什麼?其實,唐代知識分子隱逸生活的目的就是為了博取更高的清譽,更廣泛的聲譽,以便引起當朝者的注意,走所謂的「終南捷徑」。而唐代統治階層之所以廣詔隱士,無非想說明,連不問時世的隱士都應詔出山,豈不說明自己的朝政真是天下歸心嗎?所以,李白功業未成卻要散發弄扁舟的含義主要有二。首先,這是一種不滿現存秩序的牢騷之語,那就是:既然當朝者天下無道,我也不願意仰人鼻息,受人桎梏,不如去自由世界裡無拘無束地瀟洒一生。其次,這也是一種暗示,那就是:如果當朝者果真要使天下歸心,就應該將隱於山林的賢能之士詔回朝廷,為國家效力。所以這個結尾的實質並不消沉,在狂傲狂放的姿態下面隱藏的依然是積極的入世精神。而這,正是盛唐時代文化的精神,也是盛唐知識分子典型的性格特徵,李白是他們當中最傑出的代表人物,他的詩是對這種時代性格最典型的反映。事實證實了我們的判斷分析,這首詩寫完後不到兩年,「安史之亂」爆發,詩人參加了朝廷平叛的軍隊,從此走上了艱難的精忠報國之路。縱觀全詩,大開大合,大起大落,縱橫捭闔,氣象萬千,在波瀾壯闊的詩篇中展現出一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的精神風采與藝術個性,展現出盛唐知識分子在唐王朝由盛轉衰之際所特有的心路歷程,不愧是流傳千古的偉大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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