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放 | 暗度陳倉:古漢水地理與戰役成敗(書店裡的大學公開課第二季第二講筆記)


書店裡的大學公開課(第二季)——

秦崩·楚亡·漢興:楚漢之爭的歷史細節(共三講)

第二講 暗度陳倉—古漢水地理與戰役成敗

時間:2015年4月25日晚

地點:三聯韜奮書店地下一層

主講:日本就實大學人文科學部教授 李開元

主持人:

晚上好!歡迎各位,我們現在繼續「書店裡的大學公開課」的第二講,聽李開元先生為我們講授秦漢史。

李先生是四川成都人,1982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後留校協助著名學者田餘慶先生任教。1989年,獲東京大學文學博士。現任日本就實大學人文科學部教授,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是秦漢史。

李開元先生是三聯書店的老作者,他寫的第一本專著《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是2000年在三聯書店出版的,列入三聯·哈佛燕京學術叢書。這本書近期將會有新的修訂版。他還有一本《秦謎:重新發現秦始皇》,上個月在北京另外一家出版社製作了新版。《秦謎》與我們的系列講座也有內容上的關聯,大家可以在網上買到。

最近十年中,李先生寫了兩本影響很大的書,就是這次三聯書店推出的《秦崩:從秦始皇到劉邦》和《楚亡:從項羽到韓信》。我們的系列講座,就是以這兩本書中的部分精彩內容為中心的。

在上一講中,李先生講了戰國末年的遊俠風氣,劉邦就是屬於那個時代的人物。後來,他進入秦帝國時代、後戰國時代,身份幾次轉變,但他遊俠的氣質並沒有變,這對劉邦個人,對楚漢之爭的歷史大勢,都有深遠的影響。凡是昨天聽講的人,都已經領略了李先生這位歷史學家的強大魅力了!

今天的題目是《暗度陳倉:古漢水地理和戰役成敗》,涉及到另一位重要的人物,韓信。暗度陳倉一仗是韓信出山的處女秀,像諸葛亮的處女秀,火燒博望坡和火燒新野一樣,是一場漂亮仗。但這一場仗,比諸葛亮更了不起,因為這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次,從漢中反擊關中,獲得成功的戰例。而諸葛亮的晚年,站在和韓信一樣的戰略位置上,在漢中面對秦嶺天險,卻至死沒能越過。李先生今天不但將告訴我們韓信獲勝的具體經過,獨到的神機妙算;而且會以這場戰役為一個例子,展示歷史地理研究最為引人入勝的一面。有請李先生——

李開元:

上一講,講的是人物、時代精神,也就是一個時代怎麼塑造這種不同的人物。今天可能比較專門一點,今天要講地理。

我們講楚漢這段歷史,三國也是這樣,很重要的就是戰爭。古代的戰爭,一個要緊問題就是地理。大部分的講座在這方面都大而化之,根本就不了解軍隊具體是怎麼走的。我自己在做歷史敘事的時候,要把戰爭重新講出來,我就得拿著地圖,把這個點和那個點全部連接起來。這個時候會發現很多的問題,特別是《史記》(里的問題)。

司馬遷文學才能很高,一部《史記》非常精彩動人,但司馬遷的地理觀念很差。我是非常敬佩司馬遷的,但是我對他提一點意見,你們看《史記》,這部書是沒有「地理志」的,《漢書》有。我們用司馬遷的《史記》來複原古代歷史的時候,最大的問題就是地理——基本上都不對,都復原不了。最有名的巨鹿之戰,也就是滅秦這一大仗,項羽是怎麼走的?你看最權威的軍科院編寫的《中國軍事史》,台灣「三軍大學」編的《中國歷代戰爭史》,地圖都畫不出來。我最初也不是很喜歡地理,可是正因為要復原歷史,不得不去解決地理的問題,在這個當中我就發現了很多的樂趣。

講到一個戰爭,古文中幾個字就講完了,可是要把這個過程全部復原出來,就要下很大的工夫。歷史在時間上已經過去了,可是在空間上都有遺存,山形水勢沒有變,道路都還在,當然現在的高速公路除外,我們的考察絕對不走高速,都是順著山形、沿著河谷,幾千年沒有變化,我們一定要走老路。人們常說我們比較落後,我們都是往後看、走老路。但是在老路中常有意想不到的發現,這不但對一個人的學問,而且對人生都有很多的收穫。這些年我們有一個口號就是,「我們要做歷史的行者」。這個樂趣,不但是專家可以享受,對我們一般人也是一樣的。

開場白以後我們就開始。「暗度陳倉」這一講,大致的內容是這樣:

一 暗度陳倉的真假虛實

二 漢中的交通地形

三 武都大地震與古漢水水系的變化

四 明出子午,暗度陳倉

五 蕭何追韓信,韓信拜大將的歷史背景

首先,要講「暗度陳倉」這個詞,這是我們漢語的成語,可是對它的內涵,特別是它真實的歷史背景在哪裡,這是我們今天要講的,也就是暗度陳倉的真假虛實。

第二,是這次講座最重要的,漢中地區的交通。漢中現在是一個安靜的小城,你走到那兒心不像在北京那麼浮躁,那兒非常安靜。在古代,劉邦他們最初是在漢中地區,從漢中翻過秦嶺山脈又打回關中,關鍵的就是漢中地區的交通。還有就是諸葛亮五次北伐,都翻不過秦嶺,韓信一次就過去了,而且成功了。如果不把地理弄清楚的話,根本就沒法理解,為什麼韓信這個從楚國投降過來的項羽的警衛兵,到劉邦這邊以後能夠拜為大將——軍隊的總司令。我們讀歷史故事、讀《史記》的時候感到完全不可思議,所以只有理解劉邦他們被困在漢中、根本沒有出路、部下紛紛逃亡的背景才行。這個時候唯有韓信提出來,我有辦法,越過秦嶺山脈打回關中。這一仗劉邦獲得成功,使韓信這個在漢軍中原來默默無名的年輕人,建立了最高的威信。諸葛亮後來五次都過不來,和漢中的地形、交通關係密切。

第三要講到,漢初一次巨大的地震完全改變了漢中的交通,改變了漢水的水系和漢中的地形,這一點最近才清楚。這個地方是地震多發地區,我們要把地震對於歷史的影響復原出來,這是以前不知道的,特別是司馬遷並不知道這次地震,他沒有留下任何記錄。

第四,把當時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環境復原以後,我們才來講韓信是用什麼樣的方式,用什麼戰略、從哪裡出去,之所以獲得成功。

最後,我加了一個第五,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們再提一提蕭何追韓信,劉邦拜他為大將,真正的歷史背景在哪裡?

一 暗度陳倉的真假虛實

我們知道「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最早出自元代戲曲的唱詞,作為成語,它的典故來自韓信。最新的研究表明,這一軍事勝利的背後有非常特殊的地理原因。簡單來說就是,漢水發生了變化。待會兒我們要仔細講,現在漢水是兩條,一條叫做漢水,一條叫做西漢水——西漢水是流到四川的,是嘉陵江的一級支流;漢水一直流到湖北,流入長江。但是在古代,它們是一條河流。關鍵就在這裡,這條河因為地震被分成兩條了,我們今天就是通過復原地理和人文環境,重新談這個問題。

首先我們要講韓信反攻關中的意義。其實剛才我們已經提到了,如果他這次不成功的話,劉邦集團就完全被困死在四川和漢中地區,以後大概就不會有漢帝國。劉邦被圍困在四川,那是一個非常消磨意志的地方,他苦於出不來。在中國軍事史上,由漢中翻越秦嶺山脈反攻關中,韓信是唯一成功的例子,後來諸葛亮五次都過不去,韓信一次就過去了。

我們先看,這是漢中博物館。

漢中是非常安靜的一個小城,古風尚存。2005年8月我去那裡,據說當初劉邦做漢王時所修的宮殿就在現在的漢中博物館所在地,而且有很多石碑值得一看,記有漢軍「出散入秦」的《漢司隸校尉犍為楊君頌》碑,就在這個博物館。

我們回到文獻上來,韓信還定關中這場戰爭,具體是如何展開的,由於史書的簡略缺漏,我們基本上是不了解的。特別是對於奪取這場戰爭勝利的關鍵,也就是韓信是如何指揮漢軍突破三秦軍的封鎖堵截,跨越秦嶺天險,成功進入關中的這件事情,更完全是歷史之謎。《史記》卷八《高祖本紀》記載平定關中的整個戰事,只用了68個字:

八月,漢王用韓信之計,從故道還,襲雍王章邯。邯迎擊漢陳倉,雍兵敗,還走,止戰好峙,又復敗,走廢丘。漢王遂定雍地。東至咸陽,引兵圍雍王廢丘,而遣諸將略定隴西、北地、上郡。

其中,由漢中越秦嶺進入關中的緊要大事,竟然只有4個字,「從故道還」。所以軍事科學院、台灣「三軍大學」都寫不出來,史書上沒有材料,怎麼辦?特別是古代史,歷史上真正記載下來的就是0.01%,99.99%都沒有記載。這個時候是沉默不語,還是用其他辦法?有人有辦法。

歷史學家們沒有材料就不敢說話,當真相沉默不語或者歷史學家畏縮不前的時候,文學家說:我們來吧,我們不但說,還要唱!所以元代就唱了一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元曲《暗度陳倉》中的韓信是這樣唱的:

著樊噲明修棧道,俺可暗度陳倉古道。這楚兵不知是智,必然排兵在棧道守把。俺往陳倉古道抄截,殺他個措手不及也。

從此以後我們腦袋裡有的不是司馬遷那四個字「從故道還」,就成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後來更被總結成了三十六計的第八計。歷史就這樣被文學改變了。今天我們要真正從歷史的角度,把屬於文學的唱詞澄清一下。

元曲中的明修棧道,主事者是樊噲,地點在褒斜道。如果我們今天去漢中的話,留壩褒斜道旁有樊河,河上有樊河鐵索橋,相傳為樊噲明修棧道時所建,橋旁有「新建樊河鐵索橋碑」,清道光十五年(1835)所立。我們到當地走馬觀花的時候會感覺到人證、物證都在,仔細考察下來,這些都是明清以來附會流言所修建的觀光建築,在商業往來通道上,為了便利大家紀念而修的。文學是求美不求真的,對於時間、地點基本上不太關心,就像我們原來在大學裡念書的時候,我們辛辛苦苦說這個事情時間在哪裡、地點在哪裡,中文系同學說,那有什麼關係?

現在大家可以看一下,這是留壩的樊河橋,據說是樊噲當初帶兵渡過的河,現在這個河叫樊河了。

樊噲是很有名的英雄,劉邦的猛將,也是鴻門宴的主角,殺狗出身的。我們看,碑上寫的有,「留壩縣人民政府立」,說這是當年暗度陳倉的重要歷史遺迹,而且是縣裡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你會認為是看到真的東西了。

在旁邊是蕭何月下追韓信的碑,「漢相國蕭何追韓信至此」,這叫「寒溪夜漲」——韓信到河邊,水漲了,韓信過不去,被蕭何追上了,你去看,非常有意思。

二 漢中的交通地形

古往今來,進出漢中最大的難題是交通。由漢中進入關中地區,必須通過山間的穀道穿越秦嶺山脈。秦嶺山脈東西綿延800里,平均海拔2000米以上,山勢險峻難行。秦漢時代,自東而西,穿越秦嶺有四條道路,都是蜿蜒穿行山谷間的險峻小道,中國交通史上著名的棧道,就集中在這些道路上。分別稱為:

(一)子午道。全長六百餘里,是早早開通的官道,也是由漢中出秦嶺後距離咸陽最近的通道。

(二)儻駱道。秦末漢初時期,在史書中沒有提到過,或許只是民間的小道,尚未作為官道開通。

(三)褒斜道。褒斜道的大規模修建,是在漢武帝時期,秦末漢初,這條道路應當也是一條小道。大軍團在(二)(三)兩條小道上移動是不可能的,而且我們做歷史就知道,行軍一定要有道,而且一定要順著水走,這是很關鍵的。

(四)陳倉道。從陳倉出發,進入故道縣,過大散關,沿嘉陵江上遊河谷西南穿越,大體就是今天寶成鐵路走的路線。

最後還有(五)祁山道,就是沿西漢水迂迴去隴西,再翻大隴山(六盤山南段)東去的道路。這條道太有名了,諸葛亮六出祁山都是走這條道,這條道以前沒有人弄清楚,我們最近弄清楚了,待會兒會講是怎麼走的,我們走過了。

又回到剛剛看過的地圖,這個地圖非常重要,我專門請一位專家為我繪的,世界上唯有這一張,比軍科院、台灣「三軍大學」的都更準確。

在此之前,第一次對韓信還定關中的路線作認真的考察、得出有價值的見解的,是軍事科學院主編的《中國軍事史》第5卷,該書指出:

漢軍「潛出故道,很快即攻佔了下辨(今甘肅成縣西)、故道(今陝西寶雞市西南大散關東南)二縣,擊破西縣(今甘肅禮縣)雍軍於白水(今白江)之北,從而順利越過秦嶺,渡過渭水,突然推進道陳倉」。

在這一敘述中,明確地指出了在韓信軍反攻關中的戰事中,曾經進攻下辨縣和西縣,這兩個縣都在今天的甘肅隴東地區。這是一個有價值的新見解。這個新見解的提出,源於該書沒有拘泥於《高祖本紀》的簡略記載作陳陳相因的敘述,而是利用了《史記》中列傳的材料,主要是《曹丞相世家》和《樊噲列傳》的記載,推陳出新,是值得肯定的。可我們拿著地圖,想把線連起來,卻還是連不起來。

《史記·曹丞相世家》:「從至漢中,遷為將軍。從還定三秦,初攻下辯、故道、雍、斄。」

《史記·樊噲傳》:「遷為郎中,從入漢中。還定三秦,別擊西丞白水北,雍輕車騎於雍南,破之。」

於是,根據《史記》我們整理出三條路線:

(一)漢王路線:故道—陳倉—好峙—廢丘—咸陽—廢丘—隴西—北地—上郡。 ( 《高祖本紀》)

(二)曹參路線:下辨—故道—雍—嫠—好畤—壤鄉—壤東—高櫟—好畤—咸陽—景陵—廢丘。(《曹相國世家》)

(三)樊噲路線:西縣白水北—雍南—嫠—好畤—壤東—郿—槐里—柳中—咸陽—廢丘—櫟陽。(《樊噲列傳》)

《高祖本紀》是司馬遷就韓信軍主力路線所作的概述,最為簡略,《曹相國世家》和《樊噲列傳》的記載比較具體,反映了韓信指揮下的兩員大將的進軍路線,都是從二人受封的功狀中直接摘抄下來的,應是比較可靠的原始史料。

不過,漢軍由南鄭出發,進攻下辨和西縣,方向是向西迂迴,攻擊目標在秦隴西郡。走故道進攻陳倉,方向是往北,攻擊目標是在秦的內史地區。反攻關中的漢軍為什麼會走出這樣一個方向不同的路線呢?對此,《中國軍事史》似乎無法解答,只能基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立場,籠統以「潛出故道」一筆帶過,將問題懸而不決。

2005年,辛德勇先生髮表了《論劉邦進出漢中的地理意義及其行軍路線》(出自《歷史的空間與空間的歷史》一書),對這個懸而不決的問題給出了一種解答。辛德勇指出,韓信指揮漢軍反攻關中,戰略方針是「明出隴西,暗渡陳倉」。首先由曹參和樊噲領軍由祁山道佯攻隴西,吸引章邯的注意力,然後再迅速撤回,轉赴散關道攻克故道縣和陳倉,一舉成功。這個意見合理而有創見,將上述問題的解決向前推進了一步。

三 武都大地震與古漢水水系的變化

請注意(下面)兩張地圖上的兩條漢水。

關中地圖-秦

關中地圖-今

在韓信反攻關中以後大概二十年,也就是在呂后西漢高後二年(公元前186年)的時候,這個地區發生了一場地震稱為「武都大地震」,這個大地震在《漢書》是有記載的,寫的很清楚。2010年,周宏偉先生髮表了一篇很重要的文章《漢初武都大地震與漢水上游的水系變遷》(《歷史研究》,2010年第4期),關於武都(今陝西略陽、寧強一帶)大地震對於漢水上游水系和地形的變遷,作了詳細的考察和論證。經過考證,他得出結論,武都大地震前後,漢水上游的水系和地形發生了堪稱天翻地覆的大變化,交通路線也隨之改觀。《漢書》卷三《高後紀》高後二年條這樣記載:

春正月乙卯,地震,羌道、武都道山崩。

《漢書》卷二十七下《五行志》,也有一條記載:

高後二年正月,武都山崩,殺七百六十人,地震至八月乃止。

可見,這是一場持續了八個月之久大地震,山崩地裂,導致大量的人員傷亡。

在武都大地震以前,今西漢水和漢水本是一條河道,可以稱為古漢水,今嘉陵江的上游本屬於古漢水水系。古漢水的發源地,在今甘肅天水市西南西漢水的發源地一帶,南下流經隴南地區的西縣,西南經由西和縣、成縣進入陝西略陽,一直向東流去,與今天的漢水一體連通,經過勉縣、漢中地區、安康地區進入湖北,再流經十堰、襄樊、荊門、孝感等地區,在武漢匯入長江。當時,漢水上游略陽一帶,有巨大的山間水道型湖泊,被稱為「天池大澤」。由於天池大澤儲水抬高水位的原因,漢水上游的各個河道大多通航,水路交通便利。從漢中出發,逆流而上,舟行可以抵達隴西,順流而下,行船可以一直抵達東楚,洋洋蕩蕩一條漢水,成為聯繫隴南、漢中、荊楚間的重要通道。

這個情況在西漢高後二年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一年的春天,今陝西略陽、寧強地區發生了一武都大地震。由於武都地震引起的山崩地變,漢水被截斷成為西漢水和漢水兩條河,自古以來一直貫通的水路交通被切斷。爾後,隨著地形的變化,嘉陵江和漢水的分水嶺在略陽一帶形成,西漢水及其附近的河道南流進入四川,成為嘉陵江上游的水源。失去了西漢水的漢水,河道縮短,水量減少,舟楫之便也大不如從前。

韓信統領漢軍由漢中反攻關中,發生在漢元年(前206年)八月,武都大地震發生在西漢高後二年(前186年)正月,其間相距二十年的時間。

《史記》完成於漢武帝末年,在武都大地震之後近百年,書中沒有關於這次地震的任何記載。這場地震所引起的地理變動,可能會對事後的歷史記錄和歷史認識產生意想不到的影響。也就是說,《史記》關於這場戰事的敘事並未考慮武都大地震帶來的影響,是在武都大地震以後的交通地理環境中敘述這場戰事的。我們有必要重新聯通古今,在地震以前的交通地理環境中對這場戰事作歷史再敘事。

四 明出子午,暗度陳倉

我們今天不一定就比《史記》知道的更少,實際上有大量的出土文物、大量新的研究告訴我們,我們今天可以比司馬遷知道的更多。在復原古代史的時候,我們完全可以和他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甚至帶著更多的材料來重新改寫這段歷史。我們稱為新的歷史敘事的意義就在這裡,我們重新敘事可能比司馬遷更接近於歷史真實。

漢軍的出發點是南鄭。南鄭在今陝西漢中,下辨在今甘肅成縣西北,西縣在今甘肅禮縣,白水在西縣東北。可見,韓信所指揮的漢軍最初攻擊的方向不是北走散關道攻擊故道、陳倉,而是迂迴向西,走下辨和西縣攻擊隴西。

再看曹參和樊噲攻擊隴西的路線,南鄭—下辨—西縣—白水,都在武都大地震前的古漢水沿線。正如前面已經概述過的,當時的古漢水全程通航,從秦的隴西郡上邽(今甘肅天水)出發,船舶可以經西縣、下辨抵達南鄭,進而可以一直抵達南郡一帶。

如果這一立論可信的話,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看法,曹參和樊噲攻擊隴西,是沿古漢水進軍的,有可能是利用古漢水的通航之便水陸並進逆流而上的。進軍的目的,除了製造漢軍將迂迴隴西進入關中的錯覺而外,應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防禦性進攻。

韓信軍真正的主攻方向是出散關道取陳倉進入關中,大軍北上以後,漢中空虛,如果隴西的秦軍趁機順流而下,不僅漢中不保,北上大軍的後勤和退路也將被截斷。所以說,在古漢水上游各水道通航暢通的歷史地理條件下,漢軍大軍欲出散關道,首先必須控制古漢水上游的水道,防止隴西秦軍順流而下的攻擊,曹參和樊噲攻擊下辨—西縣—白水的戰事,正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其實大家都沒有注意,韓信一生用兵最大的特點,就是善於用水。攻魏之戰,在臨晉(今陝西大荔)渡口陳船為疑兵,奇兵從夏陽(今陝西韓城)用木製水瓮渡過黃河,一舉滅魏;滅趙有背水之戰,在井陘道(今河北井陘)綿蔓水邊布陣,置將士於死地而後生,大破趙軍;攻齊之戰,在高密(今山東高密)阻斷濰水,誘使敵軍追擊,中途放水大敗楚齊聯軍……他一生中的重大戰役,除了垓下之戰,垓下之戰是唯一一次硬碰硬的戰爭,都是用水。你去淮陰韓信的老家一看,多少河流匯集在那兒,完全一副水鄉面貌,韓信就是水鄉長大的人,所以這個和他一生用兵善於用水有很大的關係,這是韓信的特點。他在這一次從漢中反攻關中時,也是利用了漢水水道的舟楫之便,這是後來沒有的條件。

當曹參、樊噲達到了這個目的,控制了漢水水道,派軍隊駐守設防以後,主力馬上順流而下,與集結在天池大澤一帶的韓信軍會合。然後,利用漢水支流泉街水(今嘉陵江上游)的水道航運之便,水陸並進,一舉攻佔故道縣,迅速推進到陳倉,擊敗章邯軍,進入關中。

以上,我們在經過復原的歷史地理環境中,對韓信反攻關中的戰略和路線的主要部分作了考察,得到了新的認識。韓信戰略的這個部分可以概括為:戰術上防禦性地攻擊隴西,戰略上決定性地攻擊陳倉。那麼,韓信反攻關中的戰略和路線是否僅僅如此呢?我認為並不是這樣,韓信的反攻,還有一個重要的掩護性行動,這就是「明出子午」,也就是在開始防禦性地攻擊隴西的同時,另外派遣一支部隊走子午道,大張旗鼓作攻擊塞國的姿態,吸引坐鎮廢丘的章邯的注意。

有關韓信「從故道還」反攻關中,除了《史記》的不太詳細的記載以外,最早的史料是東漢桓帝建和二年(公元148年)的石碑《漢司隸校尉楗為楊君頌》,碑文為當時的漢中太守王升所撰,這個碑就在我們剛才說的漢中博物館裡面,這是非常可靠的。碑文說:

高祖受命,興於漢中,道由子午,出散入秦。

這兩句,比《史記》多了四個字,意思是說,漢高祖劉邦接受了天命,興起於漢中,道路經由子午,由大散關進入秦中。

大散關,是散關道(即陳倉道)上的關口,在今天的陝西寶雞西南,至今遺址尚存。韓信大軍由此進入關中,當是確鑿無疑。子午,就是子午道。「道由」,道路經由,不過,究竟是指劉邦軍入漢中還是出漢中的道路經由,沒有明言。有歷史學家懷疑,這句曖昧的表述,或許是指韓信軍同時也出子午道的事情。

古文,咱們的文言文,有很大的問題——具體的事說不清楚。看一下彭城之戰,項羽3萬人打敗了劉邦軍56萬人,幾個字就寫完了,根本不知道這個戰役是怎麼打的。可是西方的《高盧戰記》就非常詳細,怎麼挖那個壕,怎麼修那個槽,十分清楚。記載的疏略,有一個原因就是,文言文不能做具體的描繪,有比較大的缺陷,所以近代以來要發展白話文。今天要重新敘述歷史,有一個方面就是解決語言上的問題,文言文可以很含蓄地、很縹緲地講一下什麼是「君子好逑」,但是你要讓他寫這個仗怎麼打、怎麼布陣的,一點兒都沒有。

以前都說我們要從歷史看現在,實際我們可以倒過來看,從後面看前面,一樣是可以的。一個人看不懂今天,其實也讀不懂古代史。人情、人性是沒變的,也不可能完全改變。今天的人情、人性如果你理解不了,古代的書讀了也讀不懂。

說到三國,這是大家最熟悉的。《三國志·蜀書》卷四十《魏延傳》記載:

延每隨亮出,輒欲請兵萬人,與亮異道會於潼關,如韓信故事,亮制而不許。

諸葛亮據漢中欲攻取關中,情況類似於當年韓信。魏延所建議的如「韓信故事」,就是採用類似韓信當年的戰略,兵分兩路,奇兵一路由魏延統領精兵萬人,正軍一路由諸葛亮統領蜀軍主力,兩路兵馬走不同的道路,匯合於潼關。諸葛亮不同意,管住他,不讓他做。

對於魏延的建議,《三國志·魏延傳》注引《魏略》有更詳細的記載:

夏侯楙為安西將軍,鎮長安。延曰:「聞夏侯楙少,主婿也,怯而無謀。今假延精兵五千,負糧五千,直從褒中出,循秦嶺而東,當子午而北,不過十日可到長安。楙聞延奄至,必趁船逃走。長安中唯有御史、京兆太守耳,橫門邸閣與散民之谷足周食也。比東方相合聚,尚二十許日,而公從斜谷來,必足以達。如此,則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矣。」

他說夏侯楙年紀輕,是曹操的女婿,膽怯無謀,如果給我精兵五千人、運糧的五千人,從褒中出,循秦嶺向東,從子午道出來,他的意思是說我的精兵從東邊子午道出去,不過十天就可以到長安了。夏侯楙聽說蜀軍突然來了,肯定乘船逃走。渭水和黃河是通船運的。長安城中只有御史、京兆太守這些,我們佔領以後奪取糧食解決我們的軍糧問題。魏國軍隊在東面,過來還要花二十天時間,而蜀軍主力從褒斜道過來,比他們從洛陽過來快,這樣我們就一舉佔據咸陽以西的地方。魏延說,兩軍一匯合,就「如韓信故事」。這也提醒我們了,韓信肯定是像這樣,有一支奇兵部隊是出子午道的。

我們可以倒過來推斷,韓信反攻關中,也應當是兵分兩路,東西夾擊會師關中。韓信統領漢軍主力西出(相當於魏延所建議的諸葛亮統領蜀軍主力西出),走散關道取陳倉,這在史書和碑文上有明確記載,是沒有疑義的。問題是韓信軍的另一路兵馬,相當於魏延統領萬人出子午道的奇兵,究竟由誰統領,走哪條道路,由於史書沒有記載,千百年來成為歷史之謎。

韓信大軍西出散關道,奇兵東出所走的道路,只能是褒斜道、儻駱道和子午道。三條道路中,褒斜道和儻駱道都是小道,距離散關道較近,難以收到出其不意東西夾擊的效果。子午道在東邊,漢軍出子午道攻擊杜縣、咸陽,關中震動,正可以收到與出散關道的韓信大軍東西夾擊章邯的效果。

而且,上述五條道路中,四條的出口都在章邯的雍國境內,唯有子午道口,屬於司馬欣所領的塞國,兵力比較薄弱,正是圍堵出漢中的劉邦軍的薄弱環節。

我們知道,劉邦軍首先攻入關中時,駐軍在灞上,灞上在子午道口近處。因此,漢元年四月,劉邦軍由關中進入漢中就國,就近走的子午道。張良送劉邦,建議劉邦燒毀棧道,為了讓項王放心,表示不回來了,也在子午道。我們再把話稍微回到剛才說的元曲唱詞,元曲唱「明修棧道」並沒有唱錯。明修棧道,應當是大張旗鼓地修復被燒毀的子午道棧道。

結合以上諸種因素考慮,史書沒有記載的韓信反攻關中的奇兵部隊,應當和魏延的路線一樣,走子午道。考慮到當時漢水水陸暢通的地理環境,有可能是水陸並進,順漢水而東,當子午口而北,進入子午道後,大張旗鼓,明修棧道,作出漢軍主力大出子午的姿態,震恐塞王司馬欣,誘使雍王章邯作出錯誤判斷,調動雍軍主力東去。

至於統領奇兵出子午道的漢軍將領是誰?由於史書沒有明確的記載,我們只能根據零碎的史料作推測。灌嬰是劉邦軍的驍將,在許多重大戰役中往往統領奇兵作突襲,戰功卓著。關於灌嬰在反攻關中戰役中的功績,《史記》卷九十五《灌嬰列傳》是這樣記載的:

從還定三秦,下櫟陽,降塞王。還圍章邯於廢丘,未拔。

雖然記載過於簡單,比較前面所勾畫的漢軍反攻關中的路線,我們可以看到灌嬰和韓信軍主力的路線是不一樣的,他沒有在關中西部活動,而是活躍於關中東部,首先攻取塞國的首都櫟陽,然後再回軍西去,配合漢軍主力圍攻廢丘。前面已經說過,子午口是五條通道中唯一由塞國防守的道路,出子午口進入塞國,揮軍北上就是櫟陽。由此推想,受韓信之命,統領奇兵佯出子午的將領,可能是灌嬰。

做一個簡單的總結。韓信統領漢軍,這一仗是怎麼打的?他首先佯裝順著西漢水一直往西去打隴西,由曹參、樊噲把隴西的幾個縣控制以後,又撤回來和大軍會師;同時派灌嬰一部,從子午道出去吸引章邯的注意;韓信的漢軍主力則是暗度陳倉,利用水道的便利一直潛伏,再從陳倉道一直往北。他通過這樣一個非常複雜的戰役,使圍堵他的章邯產生錯覺,弄不清楚他究竟從哪兒出來,就像當年希特勒也弄不清楚盟軍究竟要在哪兒登陸,造成章邯幾次錯覺以後,大軍暗度陳倉,突然出現了,一舉成功。而且他的成功有一個很重要的條件,就是我們剛才反覆提到的水道,韓信沒有糧食運輸的問題。這就又回到諸葛亮的話題了。

諸葛亮北伐失敗,首先和地理條件有關,也就是在諸葛亮北伐的時候,漢水已經分為兩條水道了,西漢水流到嘉陵江,漢水流到長江。漢水水流很小,從漢中往西去運糧的交通就是非常大的問題,可是他已經沒有當年韓信的條件,這就是他的命。另一方面,諸葛亮是非常謹慎的一個人,「諸葛一生唯謹慎」,他不敢出奇兵,過於冒險的事諸葛亮是不做的,他不像曹操,曹操是敢冒險的。諸葛亮的謹慎也有種種原因,除了個性以外,蜀國本身就那麼點本錢,一旦打掉了,他會非常難受。《三國志·諸葛亮傳》陳壽評論他說:「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然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若論治理天下,諸葛亮是第一流的人才,他能和管仲、蕭何相比;但不斷興師動眾,六出祁山,未能成功,應變將略並非諸葛亮所長,如我們講的,魏延老是不服他就是這個原因,一直強調我們要出奇兵,要跟韓信一樣,諸葛亮總不讓他這麼干。

三年以前,我又一次去子午道。

這就是子午道,你到了關中的時候,完全是平原,可是你從西安進入子午谷以後就是這樣,兩邊完全是這種山。子午道當初還算是大道,至於小道,走都走不通。

這是子午道進入之後的一段路。在這裡你就可以想像,當初項羽封劉邦到漢中,劉邦帶3萬本部進入漢中就是順著這條路走的,路上有人就開始逃,他們的士兵都是江蘇蘇北的人,哪兒見過這種山,一進山就失望了,就開始跑。韓信原來一直是跟著項羽的,實際上是項羽的警衛兵。我們在講鴻門宴的時候,甚至設想他可能都在場,因為他一直在項羽身邊,項羽最後不能用他。劉邦進漢中的這個關鍵時刻他就脫離項羽,跟著劉邦走進這條子午道。我在寫這段歷史的時候就想到,韓信面臨人生的抉擇,究竟是跟著項羽回到老家去,還是跟著劉邦到漢中另謀出路,此時他做出了人生的重大選擇,沒有回老家,而是跟著劉邦進了漢中,就是順著這條路進去的。

這就是子午道出來以後的子午道道口,因為照片沒拍清楚,前面就完全是平原了,子午道一出來馬上就到了杜縣,就是現在我們西安的長安區,眼前就是一馬平川。所以說章邯當時有一個判斷,他始終堅持,劉邦一定會出子午道,因為唯有子午道是大道。

五 蕭何追韓信,韓信拜大將的歷史背景

韓信到了漢中以後,見不到劉邦,所以劉邦也不用他。最後他決定怎麼辦,逃亡,逃亡的時候就被抓住了。當時抓住逃兵是要處死刑的,跟他一起逃亡的人在前面有十三個都被處死了,輪到他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了,韓信身材很高大,相貌堂堂很威風的,我估計他是韓國貴族的後裔,當時監斬的就是劉邦的馬車夫夏侯嬰,韓信大聲說漢王不是要奪天下嗎,為什麼要斬壯士!夏侯嬰一看這個人相貌不一般,刀下留人,就把他留下來了。跟他一交談,覺得這個人不簡單,但史書上沒說哪點不簡單。夏侯嬰就把韓信推薦給劉邦,劉邦也覺得他不容易,就用他了,後來韓信一直做到相當於後勤部長。但他還不滿意,他在做後勤部長的時候就認識了蕭何,因為蕭何管後勤。蕭何這個人,我將來要寫第三部書《漢興》的時候就是以蕭何為主,蕭何識人有慧眼,他當初看劉邦就是這樣,說劉邦雖然毛病多,但是能成事,不怕事,能擔責任。與韓信一席話談下來,覺得這個人了不起,又推薦給劉邦。

我們讀史書感到不可理解,韓信剛從楚國來,他在楚國做小官,我們連級別都不太清楚,他到這兒以後劉邦已經很提拔他了,讓他做了軍隊的後勤部長了,相當於將軍一級的人,他還不滿意。跟蕭何談了幾次,蕭何說我一定向劉邦推薦你,說了幾次。你想一想,劉邦對韓信,這個剛剛投奔過來的人,已經提拔兩次了,現在還要提拔,太說不過去了,大家都不服氣,怎麼可能呢?但是韓信心高氣傲,覺得蕭何已經向劉邦推薦了他,但劉邦還是不願意用他,韓信又第二次逃亡。韓信要做的是大將軍——漢軍的總司令。我們讀史書就會覺得,這個是歷史還是故事?怎麼也信不過。

大家很熟悉的蕭何月下追韓信,當然不是在月下。蕭何追韓信,方向不是往關中去,關中那是秦軍的地方,是敵對陣營。他實際上是往四川走的,走米倉道穿越大巴山,進入今四川南江,然後東去鄂西,經過南楚回歸故里。我的書里已經寫了,蕭何往南面追韓信,在兩角山和米倉山間有截賢嶺。劉邦當時聽說蕭何都跑了,你可以想像得到劉邦的慘狀,部下紛紛逃亡,韓信已經做到後勤部長了,第二次跑,連蕭何都跑了,這是多慘的境地!真是跑的差不多了。

劉邦非常痛苦、非常憤怒。然後過了兩天,蕭何回來了。劉邦跟蕭何關係非常密切,劉邦這個人一向是嘻笑怒罵,罵蕭何你王八蛋跑哪兒去了?蕭何說,我去追一個人。追什麼人呢?他說,追韓信。一聽劉邦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說,你追別人我還信,你追韓信這個王八蛋我怎麼信得過!這個時候我們想像得到,劉邦真是沒有辦法了。蕭何說,我們現在這個處境,唯有韓信有辦法。實際上韓信之所以這麼自信,他覺得他一定要當漢軍的總司令,就是因為劉邦他們被困在漢中,一點辦法也沒有,誰都想不出辦法怎麼從這裡出去。困在這兒,一天天等死,跑的跑。要不然退到四川,那更沒有希望。所以是在絕望當中,韓信向蕭何提出了建議,第一個就是我們怎麼出去,第二是,後面我們還要講到,怎麼整頓軍隊,第三,我們怎麼做一個大的戰略,實際上是三步的戰略。蕭何是聽了他這個建議以後向劉邦提議的,劉邦當時並沒有完全拒絕,他只是說我們再看一看,韓信這個人剛投降過來,我已經提他兩次了,當將軍了,當後勤部長了,樊噲這些人誰都不服氣。但是韓信又跑了一次,蕭何再一次嚴肅地對劉邦說,如果你想困守在這裡,就不必用韓信,如果你想出去,東去和項王爭天下,非這個人不可。

完全是在被迫的情況下,劉邦同意了,他說就任韓信做大將,馬上就叫他過來。蕭何說,拜大將不能如同兒戲,要設拜將壇,要擇吉日,齋戒,完成拜將之禮,劉邦都一一答應了。所以,我們說劉邦的確不簡單。當然,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公司要垮了,真是馬上要垮了,只有用韓信也許可以暫時度過難關,還有一線希望。

漢大將韓信拜將壇

韓信此時說服了劉邦,比較敵我雙方的優劣,挑明了由弱轉強的可能,進而分析三秦的形勢,提出了反攻三秦的設想。劉邦思路由此打開,方向由此明確。不過,劉邦是實幹家,他多年領兵作戰,深知一兵一卒、一刀一槍的戰鬥戰役之緊要,當他真要任命韓信為大將時,眼下如何實現北上還定三秦的具體方法最為急迫。從之後的歷史來看,有兩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韓信在這個時候提出來的。第一,提出「明出子午,暗度陳倉」的反攻三秦的具體計劃。第二,「申軍法」,就是按照秦軍的規章制度,對漢軍作大規模的整編和訓練。

關於韓信申軍法,意義非同尋常,但是歷來語焉不詳,這裡不得不稍作解說。我們知道,戰國以來,秦軍之所以能夠多年不斷地戰勝各國軍隊,除了上升的國勢、強君能將的種種原因之外,還有一個更為根本的原因,就是秦國通過商鞅變法以來的一系列改革,建立起了一套完備的軍事制度。這個軍事制度,以二十等級軍功爵賞制度為中心,包括了軍隊的編製訓練,徵發動員,獎懲激勵,旗鼓通訊,退役撫恤,進而連接到軍人轉業入仕,個人的財產身份和社會的基層組織建設等方方面面,幾乎牽涉到整個國家體制。這個制度的框架細則,統稱為「秦軍法」。由秦軍法所規定的秦的軍事制度,是當時最先進、最高效率的軍事制度,這個制度,是秦軍之所以戰無不勝,成為天下最強大的軍隊的根本。

秦統一天下後,將秦的軍事制度推行到整個帝國。秦末六國復活,各國不同的軍事制度也在不同程度上復活。劉邦軍自起兵以來,打著楚國的旗號,服從楚王,使用復活後的楚國的制度。進入漢中建立漢王國後,劉邦面臨一個重大的制度決策,究竟是迎合關東出身的廣大將士的心愿,繼續保留楚國的制度,爭取回到家鄉?還是變更思路和政策,採用秦國的制度,以舊秦國作為新根基,一切重新開始?

這個改制的問題,關係到漢王國立國根基的確立。從以後的歷史來看,漢王國建立以後,廢除了楚制,採用了秦制,確立了全面繼承舊秦國的國土、人民和制度的「秦本位」國策,這個重大的決策,是劉邦能夠戰勝項羽的根本原因和制度保證。而韓信呢,他是從軍制改革的角度,最先提出並推行秦本位政策的人。可以說,由韓信申軍法開始的軍制改革,不但將劉邦軍整訓為一支制度最為先進,戰鬥力極強的新型軍隊,而且為秦人加入劉邦軍隊提供了制度的保證。劉邦軍後來反攻三秦十分順利,楚漢戰爭中秦人死心塌地追隨劉邦與項羽殊死決戰的原因,都可以在這裡找到依據。可以說韓信申軍法,既是漢軍走向勝利的開始,也是漢承秦制這個重大歷史事件的開始。

最後我們說點題外話。這些年我感覺到歷史學變味了,忽視了歷史敘事,歷史學家喪失了敘事的能力,喪失了文學的和思考的能力。感受到這個缺陷以後我才開始做這個工作,就是重新把歷史講一遍,敘事、再敘事。

再敘事為什麼是必要的呢?剛才我們講到古代語言的問題,古代的史書是文言文,細節講的不是很清楚的,所以我們要吸取西方史學的那些很細緻的方法,這方面可以有很大的餘地。

第二個,體裁。你讀《史記》你就知道,我們剛才講的都是很零碎的,為什麼零碎?因為是紀傳體的。要把整個東西統和起來,把事件復原,就得重新敘事,所以我們要重新做這個工作。

當初去北大讀歷史,我是很喜歡司馬遷的,讀《史記》是那麼有意思。考到了北大的歷史系,發現這裡沒有司馬遷,歷史系是「歷史科學系」,司馬遷的《史記》只是研究材料,他們是要提出問題、寫論文、解決問題,至於你把這個歷史重新寫一遍,這不在歷史系的教學範圍之內。所以我當時受衝擊非常大,後來不得不適應環境、順應環境,開始寫論文,好像還能適應下來。可是後來還是覺得不對,這不是我的心愿,我想的還是司馬遷、司馬光。有一次我把這個問題跟我的老師田餘慶先生說,我說,田先生我們是要寫歷史嗎?他說,是啊,我們當然要寫。我問,為什麼我們老沒寫?他說,我們在準備,一直在準備。我問,要準備到什麼時候呢?田老師沉默了,然後說,我們還沒準備夠。我後來想了想,可能準備夠的日子永遠見不到了,咱們現在就開始干吧!

所以我就開始自己寫,寫了兩本,《秦崩:從秦始皇到劉邦》,《楚亡:從項羽到韓信》。這不是電視上的「講壇」那樣的著作,在三聯版中我增加了一些學術性的注釋,我所寫的都是有根據的,這個根據沒法在敘述裡面亮出來。這相當於《資治通鑒考異》,《資治通鑒》是敘事,把從戰國以來一直到五代的歷史做了完整的敘事,書後有一個《通鑒考異》,體現了司馬光的研究。敘事是《通鑒》的本體,研究是支撐他敘事的一個學術支持,所以《資治通鑒》非常嚴謹,流傳這麼久。

我做歷史敘事有兩個榜樣,一個是司馬遷的《史記》,一個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我們要把文史哲打通,文史哲還包括考古,各學科之間不要成見那麼深。我想了一個辦法,可以做一些合理的推測,根據一些間接的材料做推測,甚至借用一些文學的手法來把史書的空白填補出來。我們並不是說推測就一定對,只是說聊勝於無,起碼提出來一種說法,以後有新的證據證明我錯了,請你按照你的。有新的材料證明我對了,那我也很高興。起碼像考試一樣,完全不作答的話是零分,我猜一猜,猜對了說不定還有幾分呢,這當然是笑話了。

敘事要非常精彩,我這兩本書是非常重視文採的。《秦崩》是在電台廣播過的,那個廣播員就跟我說過,讀你的書的時候她就感覺是能上韻的,其實自己寫作的時候我是念的,我一定要念。我是成都人,我的語言有三層結構,我最深層的語言是四川話,後來我在北京生活比較長,第二層是普通話,我還有一個大家都不愛聽的日本話,所以我真的念的時候,很多情況下我是用四川話念的。所以說責任編輯說你的書里有「兄弟伙」,這個詞我們沒見過,那就是成都話。我們非常重視敘事要精彩動人,事實要講究有根據。我今天講的韓信怎麼反攻關中,對這個問題我寫了篇論文,今天我是按照學術論文的路子來給大家講的,中間我穿插了一些東西,這就是一篇歷史地理的學術研究。

還有,我們說文史哲本來就是人為劃分的,像司馬遷《史記》,我們有一個新的看法,它既是一個史學的作品,又是一個文學作品,司馬遷還是諸子百家之一,《史記》和「二十四史」其他的所有史書都不一樣。史書里唯有司馬遷的《史記》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便,成一家之言」,所以我們用魯迅的話講,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再加上「諸子之別家」,這個結論是有根據的。

司馬遷《史記》里的紀年比較準確,問題比較少,他的材料來源我們是很清楚的,問題主要出在故事上,《史記》中有很多故事的真實性連司馬遷也判斷不了。比如我們講的「焚書坑儒」,焚書是法令,坑儒就是故事。所以對《史記》,要特別地看待,而且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史記》不是史料,它是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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