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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譚】無知的邊界

在以往的世紀里、許多科學家在他們的著作中都會情不自禁地把宇宙之謎與上帝傑作相提並論、聲情並茂地謳歌一番。或許這並不奇怪:彼時的大多數乃至今日的很多科學家都認為自己是虔誠的信徒。

然而若細細品味那些舊作、尤其是有關宇宙題材的、你就會發現作者們僅僅會在面對自身的認知極限時祈禱神靈、僅僅會在凝望眼前的無知海洋時仰賴神聖的力量、僅僅會在身處孤獨與不安境地時呼喚上帝。而一旦他們對自己的解釋有了底氣、上帝就會被晾到一邊。

從頭講起吧。艾薩克牛頓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偉大的智者之一。他在17世紀中期構想的運動定律以及萬有引力定律向困擾了哲學家們長達數千年的宇宙現象提供了解釋。藉助這些定律人們就能夠理解某個系統中天體間相互的引力作用並進而理解軌道的概念。

牛頓的引力定律可以用來計算任意兩種物體間的吸引力。此時如果引入第三個物體、則每個物體都會吸引其餘兩個。在這種情況下想要計算它們所遵循的軌道就會困難得多。若再加一個物體、再加一個、再加、不就我們就會面臨類似太陽系行星的狀況:地球與太陽相互吸引、木星吸引地球、土星吸引地球、火星吸引地球、土星吸引木星、木星吸引火星、以此類推。。。

牛頓因此擔心所有這些相互間的吸引將會導致太陽系中的軌道變得不穩定。他自己推導的方程顯示這些行星都早就應該要麼墜入太陽、要麼掙脫桎梏——飛離太陽。但無論是哪種情形、太陽系裡的行星都應該不復存在。然而太陽系、乃至更廣闊的宇宙空間卻展現出一種非常有序且穩定的運行模式。於是牛頓在其最負盛名的著作《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中得出結論:必然是上帝偶爾的顯現令一切變得有條不紊——

六大行星圍繞太陽、以太陽為同一圓心轉動、運動朝向也相同、又幾乎在同一平面上。。。無法想像僅憑力學原理可以催生如此眾多有規律的運動。。。這個由太陽、行星和彗星們構成的美到無與倫比的太陽系、只可能在某種智慧而強大的存在的指引與支配下產生。

在《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中、牛頓將假說與實驗哲學加以區分並宣稱:任何假說、無論是形而上的還是具體的、超自然的還是機械物理的、都在實驗哲學中沒有容身之處。他要的東西是從現象中推導出的數據。然而、當數據缺乏的時候、當他處於他所能夠解釋的與他只能去崇拜敬仰——也就是他能夠或不能夠找到答案——的邊界上時、牛頓開始滿腔熱情地謳歌起上帝來:

無盡永恆、全知全能的主啊。。。他支配世間萬物、通曉世間萬事。。。而吾等僅能從他無比睿智與傑出的造物及終極原理中感受他的存在。吾等敬仰他的完美、並因他的支配而敬畏且崇拜他。

一個世紀之後、法國天文學家、數學家皮埃爾·西蒙·拉普拉斯迎頭挑戰了牛頓的不穩定軌道困境。拉普拉斯沒有把太陽系的神秘穩定性歸功於不可知的上帝傑作、而是把它稱為一道科學難題。在其巨著合集《天體力學》(第一冊問世於1798年)中、拉普拉斯證明了太陽系保持穩定狀態的時間遠比牛頓所能夠預測的還要久。拉普拉斯為此開創了一種被稱為【微擾理論】的新型數學、使其得以計算許多微小作用力所形成的累加效應。根據一則膾炙人口卻或許有些誇大的記載:當拉普拉斯把一套《天體力學》送給他通曉物理的朋友:拿破崙·波拿巴時、拿破崙問他:上帝在宇宙創造與管理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拉普拉斯回答道:陛下、我不需要那套假設。

縱然有了拉普拉斯、牛頓之外依然還有很多科學家呼喚著上帝或者諸神——每當他們的理解能力進入了無知的領域時。試想一下公元二世紀時亞歷山大的天文學家托勒密吧。對天上行星的狀況並無真知、僅憑一些現象進行描述的他無法遏制自己虔誠的熱情:

我深知我本凡人、生命短暫。但自從我滿懷喜悅追隨繁星的軌道暢遊時、我的雙腳便離開了大地。我站到了宙斯的身旁、飽餐起佳肴珍饈。

再想想17世紀荷蘭天文學家克里斯蒂安·惠更斯吧。他的成就包括研製出了第一台擺鐘並且發現了土星光環。在其逝世後出版於1696年的一本魅力四射的著作《被發現的天上世界》中、第一章的大部分篇幅被用來讚頌當時已知的有關行星軌道、形狀、大小以及行星相對亮度和推算硬度的知識。該書甚至還附有描繪太陽繫結構的摺疊插頁。上帝在這場論述中缺席了——雖然僅僅在一個世紀之前、在牛頓獲得了成果之前、行星軌道依然還是最大的謎。

《被發現的天上世界》里也有很多關於太陽系生命的猜測。在此惠更斯提出了自己的不解。他提到了當時的生物學謎題、例如生命複雜性的起源。的確、由於17世紀的物理學遠較同時期生物學發達、惠更斯在談及生物學的時候呼喚了上帝之手:

比起那些沒有生命的物體、動植物的創造與生長中必然有一些超越了精心計劃、超越了奇蹟的成分、我想這個觀點大概沒人會否認吧。。。因為上帝的手指和聖靈的智慧在此顯現得遠較他處清晰。

今日的世俗哲學家們將那種形式的祈禱求助稱為【填補空缺的上帝】——這非常好用、因為人類的知識體系中從來不愁沒有空缺。

雖然之前幾個世紀里的牛頓、惠更斯以及其他偉大科學家們或許都很虔誠、但是他們同樣還是經驗論者。他們面對證據所指向的結論時不會退縮。即便他們的發現與主流信念發生了衝突、他們也會堅持自己的發現。要做到這點其實並不容易:有時候會遭遇猛烈的反對、就像伽利略曾經經歷過的那樣。面對來自宗教經典與世間常識令人生畏的雙重壓力、伽利略不得不全力為自己利用望遠鏡觀察到的證據辯護。

伽利略明確地將宗教與科學的角色分開。對他而言、宗教是上帝的事務、是靈魂的救贖。而科學則是精確的觀察與事實的論證。在1615年寫給托斯卡納公爵夫人克里斯蒂娜的一封著名的話中帶刺的長信里(不過這封信和當時其他許多信件一樣、僅在學術圈中被傳閱)伽利略為自己辯解、他提到了一位不具名卻抱有同情心的教會官員的言論:聖經指明的是通往天堂之路、而非天堂是如何運作的。

致公爵夫人的信毫無疑義地表明了伽利略對於聖經教義所持的立場:

講解聖經時若總是局限於表面上的文字語法就會不免落入謬誤。。。

自然現象。。。的證明不應該被認為是對聖經教義的挑戰、因為教義的字面底下或許別有涵義。。若賜予我五感、邏輯以及智力的上帝試圖令我放棄使用那些能力、我覺得我沒有義務去信仰這樣的上帝。

伽利略真是科學家中的奇葩。他將未知看作是有待探索的疆域、而非支配於上帝手心裡的永恆之謎。

在天球尚被人們普遍認為是聖域的歲月里、凡人無法解釋其運行機制的這一事實便能夠被心安理得地用作上帝的強大力量與智慧存在的證據。但是從16世紀開始、哥白尼、開普勒、伽利略以及牛頓的研究——更加不用去提麥克斯韋、海森堡、愛因斯坦以及所有其他發現基本物理法則的科學家——都在越來越大的範圍里對自然現象給出了合理解釋。漸漸地、宇宙開始臣服於科學方法與工具、顯然成為了一個可知的世界。

之後、一大批神職人員與學者突然掀起了一場驚天哲學大逆襲、開始宣稱物理法則本身就是上帝智慧與力量存在的證據。

非常流行於17與18世紀的一個觀點就是鐘擺宇宙觀——由上帝及其物理法則創造並運行的一整套有序、合理、可預測的機制。僅憑可見光進行觀測的早期望遠鏡幾乎無法撼動這一有序體系觀。月球圍繞地球轉動。地球以及其他行星在其自轉軸上轉動的同時圍繞太陽轉動。星星會發光。星雲自由地漂浮於宇宙空間。

一直到19世紀才明確:可見光不過是廣譜電磁輻射的一個頻段——不過是人類肉眼恰巧能夠看見的頻段而已。紅外線發現於1800年、紫外線1801年、無線電波1888年、X射線1895年、伽馬射線1900年。在接下來的世紀里每過十年都有新型望遠鏡被投入使用並且搭載能夠探知之前無法識別的電磁輻射頻譜的探測儀。至此、天體物理學家們開始了揭示宇宙本質的征程。

一些天體被發現在不可見頻段發出的光多於可見頻段。而新型望遠鏡捕捉到的不可見光表明宇宙中充滿了「蓄意傷害」:駭人的伽馬射線大爆發、致命的脈衝星、粉碎一切物質的引力場、貪婪撕咬吞噬著伴星物質的黑洞、在塌縮氣體雲的角落裡燃起的新生恆星。隨著普通光學望遠鏡的體積越來越大、精度越來越高、更多的「蓄意傷害」浮出水面:星系之間的碰撞與互相殘殺、超大質量恆星的爆炸、陷入混亂的恆星與行星軌道。而我們在宇宙中的近鄰:內太陽系——被證明是一座射擊館、裡面充滿著四處流浪的小行星與彗星、時不時地與行星們發生碰撞。就是它們曾經滅絕過地球上大量種類的動植物。所有證據都指向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所處的宇宙根本不是一個優雅有禮的宇宙、而是一個充滿著破壞力、凶暴而滿懷敵意的動物園。

當然、地球也在威脅著你的生命。在陸地上、灰熊試圖襲擊你。海洋里、鯊魚想要吃了你。風雪可以凍僵你、沙漠令你脫水。地震會活埋你、火山將你化為灰燼。病毒感染你、寄生蟲吮吸你的體液、癌症侵蝕你的身體、先天疾患令你早夭。即便你有幸維持健康、一大群蝗蟲可以吞噬你的莊稼、一場海嘯可能沖走你的家、而一陣颶風或許會把你居住的城市蹂躪得支離破碎。

因此、宇宙中其實殺機四伏。不過讓我們暫且忘了這些紛擾。

有許多問題、或許有無數問題依舊懸於科學的前沿。有時尋求解答的過程或許會困擾人類這一物種的最優秀頭腦長達數十年甚至幾個世紀。在今日的美國、認為所有謎題的唯一答案是存在更加高級的智慧這一觀點正在回潮。「填補空缺的上帝」的今日版本擁有了一個新鮮的名稱:「智慧設計」。這一術語暗示某種具有遠超人類頭腦所及的智力水平的實體創造或者說實現了我們無法用科學方法解釋的自然萬物。

真不失為一個有趣的假設。

然而、何必要把我們自身禁錮於那些無比玄妙無比複雜以至於根本無從理解的事物之中、最後只好將其存在與特性歸因於一種超級智慧?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把所有設計得粗糙、愚蠢、不切實際、徒勞無用、反映出智慧缺失的東西清點一下?

就以人體為例。我們所有人都用長在腦袋上的同一個孔穴吃飯、喝水與呼吸。可是、儘管有海姆利克氏急救法、窒息依然是美國第四大意外傷害致死因素。那麼怎麼看待第五大因素:溺亡呢?地球表面的四分之三為水所覆蓋、但我們卻是陸地生物——把你的腦袋浸沒到水中只需要幾分鐘你就會死掉。

或者來搜集一下我們身體上無用的零件?粉紅色的腳趾甲有什麼用?闌尾呢?闌尾這玩意兒過了兒童時期便失去了功能、只能成為闌尾炎發病的根源(闌尾的作用以最新現代醫學觀點來看原作者存在偏誤:成年之後的闌尾依然有作用、但是這裡不多展開。蕨注)。就算是有用的零件也不一定靠譜。碰巧我很愛護我的膝蓋、但從來不會有人指責我針對膝蓋所作的防衝擊與衝撞的保護做過了頭。今日膝蓋不好的人可以通過手術進行置換、但如果你想置換你那疼痛的脊柱的話、看來就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那些無聲的健康殺手呢?高血壓、結腸癌以及糖尿病每年分別導致美國數萬人喪命。但你卻可能對自己的病毫不知情、直到你的驗屍官來告訴你。如果我們身上有內置生物探測儀來對這類危險提供預警該有多好?畢竟哪怕是一台廉價小汽車也好歹有個發動機儀錶。

喜劇策劃師又是如何規劃我們兩腿間的區域的呢?——是在污水處理系統周邊打造娛樂中心嗎?

眼睛常被認為是生物工程學的奇蹟。不過對於天體物理學家而言、它不過是一台普普通通的探測器而已。比它好一些的設備應該會對天空中的黯淡物體以及光譜的肉眼不可見部分靈敏得多。如果我們能夠看見紫外線與紅外線的話日落將會壯觀到何等程度?如果我們能夠一眼識別周圍環境中的每一個微波來源、或者知道哪個電台發射器正開啟著的話這將是多麼有用的功能?如果在夜晚我們能夠找到警察局的雷達探測器、這又會是多大的幫助?

試想如果我們能夠像鳥兒那樣大腦中內嵌磁場感應器使我們始終了解東南西北、那麼在一座陌生城市中的導航將會變得多麼方便?如果我們既有肺又有鰓的話我們將會活得多麼輕鬆?如果我們有六個手臂而不是只有兩個的話我們辦事的效率又能提高多少?而如果有八個手臂的話我們就可以一邊安全駕駛一邊用手機聊天、切換電台頻道、化妝、嘬飲料、給左耳朵撓痒痒。。。

愚蠢的設計未必是自然界的本原、但卻隨處可見。然而人們卻似乎樂於接受我們的身體、思維、甚至是我們的宇宙都已經表現出了登峰造極的形態與邏輯。或許這樣的思維方式是一味不錯的抗抑鬱藥物、但卻並非科學——現在不是、過去不是、將來也永遠不會是。

還有一種非常不科學的習慣、那就是擁抱無知。然而這種習慣卻是智慧設計哲學的根基: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我不知道它的原理。它太複雜了我搞不清楚。它太複雜了沒人搞得清楚。所以它必然是某種更高等級智慧的產物。

是什麼讓你擁抱那套邏輯?你是否只想把問題的解決推卸到另外某個比你聰明的人身上、哪怕他根本不是人?你是否只想讓學生們去尋求一些毫不費力的問題的答案?

以人類的智能去了解我們的宇宙或許存在一個極限。然而如果我只是因為沒法解答某個問題於是就宣稱其他人、無論是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還是尚未出生的人也都無法解答的話、這種想法有多麼的自以為是?假如伽利略和拉普拉斯也這樣認為呢?或者反過來如果牛頓沒有這樣想呢?這樣他也許會早一個世紀解決拉普拉斯的難題、從而令拉普拉斯有機會越過下一個無知的疆界。

科學是用於探索的哲學。智慧設計是流於無知的哲學。不應該把探索建立在沒有人能夠足夠聰明到可以找到問題答案的這一假設上。曾幾何時、人們認為是海神尼普頓製造了大海里的暴風雨。而今天我們把這些暴風雨稱為颶風。我們知道它們在何時何處形成、我們知道是什麼力量驅動著它們、我們知道什麼可以降低它們的破壞力。而且任何一位研究全球變暖的人士都能夠告訴你什麼因素會讓情況變得更糟。只有那些填寫保險單子的工作人員才會仍舊把颶風說成是上帝的行為。

試圖否認或者抹去科學家與思想家們曾經在著作中五花八門地呼喚神靈的歷史記錄是一種知性上的不誠實。誠然、智慧設計在學術領域應該有其恰當的位置。那麼給它一個宗教歷史學怎麼樣?哲學或心理學又如何?但無論如何它肯定不屬於科學這間教室。

即便你不為學術理由所動、你也應該考慮經濟上的後果。如果放任智慧設計進入科學教科書、演講廳與實驗室、那麼科學探索的前沿——驅動未來經濟發展的新疆界——將會為此付出不可估量的代價。我的學生們也許會在可再生能源或空間旅行領域成就下一次重大突破、我不希望他們被灌輸什麼只要是他們所不能理解的或者別人也還未理解的東西就是神靈創造的、就是超越他們的智力所及的。如果有一天情況真的發展到那樣、美國將只能滿懷疑惑不解地坐看世界上其他國家大膽奔赴人類從未涉足的新天地。

節選編譯自『Death by Black Hole』、作者:Neil deGrasse Ty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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