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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脾氣

 

不得不承認,自己這脾氣,是一天勝似一天地壞了起來。

 

而人們普遍認為,壞脾氣會隨著一個人年紀的增長而變得好起來。所謂好起來,即平和起來。

 

我的壞脾氣沒有好起來,而是壞起來,說明我這個人多麼糟糕,又多麼地不可救藥。

 

糟糕就糟糕在,壞脾氣容易得罪人,而且不知不覺就把人給得罪了,自己還不知道呢。有時明知會得罪人,可脾氣壞的人,卻從不考慮後果,自然也就不怕得罪人了。至於不可救藥,確實沒人救得了我,也沒藥救得了我。

 

一直以為,脾氣是從娘胎裡帶出來,與生俱來的東西,所以,才有「山難移,性難改」這麼一說。

 

脾氣就是性格。說「性格即命運」,其實就是「脾氣即命運」。

 

既然脾氣是與生俱來的,而脾氣又是如此地與命運關聯,那麼,我們與其抱怨命運,不如抱怨脾氣。可是,脾氣則不好抱怨,那是父母給的,你難道要抱怨自己的父母?因此,人們明知自己的命運是脾氣造成的,卻不去責怪脾氣,而是弄個無關緊要的東西來說事——反正誰也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東西。

 

早先,我很敬羨那些好脾氣的人。可自從我認識一個人以後,就再也不敬羨了。這個人和我同事多年,因為脾氣好,每個人都喜歡他。每到年底單位評先進,也總是非他莫屬。但多年以後我們才知道,他是我們單位里最愛打小報告的人,每個人都被他告過秘。

 

這個人給我很大的震動:原來,脾氣好的人,他的內心未必就好。反倒是脾氣壞的人,直來直去,最好相處。

 

可是,人們總是喜歡脾氣好的人,而不喜歡脾氣壞的人。「與有肝膽人相處」,我理解,這肝膽人,就是個有脾氣的人。

 

身居官場中,常見官員發脾氣、罵人。歷練深的人告訴我,說,別看他現在脾氣大,到了上司那裡,他變得比誰都乖、都聽話,甚至裝孫子。我驚詫:脾氣也可以變?

 

「官升脾氣長。」可在官未升之前,他們的脾氣還是很受壓抑、憋屈的。所以,當他們發脾氣時,我們不妨將其理解為發泄。

 

做學問的人裡頭,很有脾氣的,委實不少。如果說做官的發脾氣不受待見,那做學問的人有一點脾氣,才是真的好。

 

魯迅是最有脾氣的。所以,有人說:「讀魯迅的書,長脾氣。」其實,魯迅何嘗光有脾氣?若無滿腹學問撐著,他「一個也不寬恕」的那麼大脾氣,哪來的底氣?

 

有學問而無脾氣,也大有人在。只是這種學問人,至多是個「學究」,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硬錚氣,算得上學問人,卻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

 

依我看,人還是要有點脾氣的,還是要有點硬錚氣的。尤其做學問的,如果沒有一點脾氣,他哪裡還有勇氣、膽魄與社會上的「假、丑、惡」作鬥爭呢?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教人要養浩然之氣,這三個不能,既是浩然之氣,亦是脾氣。脾氣也要養,養出了脾氣,也就養出了人的膽氣、人的正氣。

 

魯迅最讓我欽敬的地方,正在於他的脾氣。魯迅若沒有了脾氣,估計魯迅也成不了魯迅。魯迅的戰鬥精神,魯迅的不屈服、不妥協,正體現了他身體里硬錚的脾氣。毛澤東很喜歡魯迅。依我看,毛喜歡的也是魯迅的脾氣。只是當毛掌握了政權,發動那場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毛澤東就很不喜歡有脾氣的知識分子了。事實上,一場「文革」,讓中國所有有點脾氣的知識分子都變得沒了脾氣——病的病,傷的傷,死的死。「文革」,與其說是革文化的命,不如說是革文化人的脾氣。魯迅很慶幸,他沒活到這場革命發生時。

 

我沒什麼學問,也沒陞官,可我卻很有脾氣,而且壞得很!這是為什麼呢?不是我推卸責任,也不是我為自己開脫,我的脾氣之所以越來越不好,實在與當下的社會環境有關。

 

社會環境對人的脾氣產生的影響,常被我們所忽略。最早認識到社會環境對人的脾氣會產生影響的,可能是作家馮驥才。馮驥才說,「文革」是我們民族的一個結,我想用筆打開它。於是,他創作了《一百個人的十年》,他是想為普通人寫一個「文革」的心靈史。書中,他收錄了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次在山東出差,有個人敲旅館房間門找我,抽支煙,喝杯水,坐那兒聊。他說,你可能要失望,我是一個沒有故事、沒有情節的人,我什麼都沒有。我問,你還沒有什麼?他說,我連性格也沒有。

 

他學化學出身,家裡三代都是農民。他的老師(57年打成右派)告訴他,美國有一種除草劑,撒到地里不長草只長農作物,他想研製中國的除草劑。但當時搞科研是「白專」,他就假借學英文版《毛選》學外語,然後幫著整理書以便進資料室看國外的資料。但即使這樣也容易暴露,於是他決定讓自己消失。其實57年反右後,他看到那麼多人毀了,就悟到:在中國社會裡想做成一件事,最好的辦法就是消滅自己——消滅自己的個性、脾氣、聲音,不讓別人看見你、注意你,在人群中好像不存在。

 

整個10年,沒有人找他麻煩。任何時候開會,他都在角落裡坐著;別人欺負他,他也不發脾氣;他從不大聲說話,也從不直視別人的眼睛,因為只有你看別人,別人才會注意你。他做成了,中國當時六百多種雜草,他說我都有辦法。他來找我的時候已經是一位很受重視的專家。可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怕,沒有性格沒有歷史。

 

社會環境可以消滅一個人,可以讓一個人直挺挺地死去。倖存下來的,比死了還可怕——沒有了個性、沒有了脾氣、沒有了聲音。這就是「文革」時期的社會環境。

 

今天的社會環境,比「文革」要好得多了,至少是不必消滅自己了,也不必消滅自己的個性、脾氣、聲音了。今天的社會環境,對大多數人來講,是可以活下去的,還有一部分人則活得很不錯。但像我這樣的人,如果僅從吃飽飯這個層面來說事,那我也沒得說的,我也是吃得飽、甚至吃得好的人。可我似乎除了吃飯,還是個有些其它想法的人。比如,我想活得更文明一些,更有尊嚴一些,更民主、更自由一些……

 

每個吃飽飯的人都應有這樣的想法,都應有這樣的期求。與其說這是我們的期求,不如說這是我們的權利。

 

我的痛苦,乃在於我的權利被社會、被他人剝奪去了。而我知道,無論社會還是個人,都無權剝奪公民的這個權利。當然,我更知道,我一個人同他們單打獨鬥,勝算的可能幾乎為零。可我又是一個極倔強的人,一個不願意服輸的人。明知鬥不過他們,我也還是要斗,不然,活著還有何意義?斗,不是為了一己的快樂。斗,是為了這個社會、這個社會裡的一些人光明些、文明些。

 

魯迅一生都在與他所處的時代斗,可以說,先生勝利了。而我不會有這樣的幸運。也就是說,我鬥不過自己的時代,也鬥不過這個時代里那些醜陋、骯髒的個人。我不是故意要與時代、要與某些人為敵,我只是希望這個時代能更加光明一些,這個時代里的人們能略微文明一些。我的鬥爭,不過是自己手中的一支筆。揭露也好,鞭撻也罷,只要可以,就儘力去做。不要因為自己身單力薄而什麼也不做。對一個知識分子來說,什麼也不做,意味著犯罪。

 

這個時代還有許多不美妙的一面,令人失望的一面,而更不美妙的、更令人失望的,則是生活在這個時代里的那些人。他們的不文明,他們的不道德,他們的不誠信,不只是令我的心情煩躁、頹喪,更令我的脾氣暴起來、壞起來。

 

如果脾氣也是一股氣,那麼,這股氣最好是一股浩然之氣。魯迅的脾氣,也是浩然之氣。他的脾氣,既有天生的部分,更有後天所養。在這後天所養裡頭,他所處的時代無疑給他最多。

 

好時代養人脾氣,壞時代也養人脾氣。如果後者讓你莫名,我不得不提示你:馮驥才筆下的那個人物,便是極好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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