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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鳴:晚清政局大變動的「甲申易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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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未曾料到,經過七天思考之後,盛昱的奏摺,被慈禧太后用來罷黜了全班軍機大臣。自打雍正七年設立軍機處之後,全體改組的事兒,這是第一次,所以在政壇上,不啻是場極具震撼的風暴,史稱「甲申易樞」事件。

1884年4月3日,盛昱上奏彈劾軍機大臣,引發「甲申易樞」,這是清廷上層繼1861年「北京政變」之後第二次重大權力更迭,在慈禧太后一手策劃之下,恭親王奕訢退出中樞,轉用醇親王奕譞主政,還帶動遠支宗室慶王奕劻的崛起,對晚清歷史的發展影響至深。

2016年4月3日正值「甲申易樞」發動132周年,本文採用近年來新發現的當事人檔案、書信、日記等第一手資料,力圖復原事件的過程。

恭王其人

恭親王奕訢和嫂子慈禧太后,均是晚清皇室中最重要的政治家。

咸豐十一年(1861),清文宗愛新覺羅·奕詝在熱河避暑山莊去世,兩宮皇太后與二十七歲的皇叔恭親王奕訢,聯手發動政變,罷黜先帝指定的八位顧命大臣,改由太后垂簾聽政。恭王被封為議政王,主持軍機處和新設立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此後,直至1884年前三個月,清政府行政中樞的領頭人物,一直是恭親王。

▲ 恭親王奕訢

恭王是宣宗第六子,也是文宗諸兄弟中最有能力和眼光者。那年英法聯軍攻入北京,皇帝倉促逃走,聯軍火燒圓明園,全靠留京處理殘局的恭王與洋人談判議和退兵。湘軍初起,滿清執政層中賞識和支持曾國藩的,是「八顧命」中的肅順。恭王柄政後,依然支持湘淮軍平定太平天國。此外,他在與外國人的交往中,看到了劇烈變化的世界,努力推動學習西方軍事裝備、工業技術和近代教育,使中國經濟和社會漸漸前行,引領出「同光中興」的局面。

美國駐華外交官何天爵曾說:

「作為一名執行防禦保守外交政策的領導者,恭親王鶴立雞群。恭親王比任何人都更加明了清帝國將來的命運和當前存在的自身的弱點。現在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沒有任何一個像他那樣閱盡滄桑,重任在肩。」作為一個精於東方外交藝術的老手,恭親王「既驕橫又謙和,既粗魯又文雅,既暴躁又耐心——所有這些特點他都能根據需要運用自如,得心應手。他能以驚人的速度從一種角色進入到另外一種角色」。

曾國藩對恭親王的評價是「聰明」。同治六年七月初九日(1867.8.8),曾國藩在兩江總督任上,曾與幕僚趙烈文私下議論恭親王。趙烈文說:「我在上海曾見過恭邸小像,蓋一輕俊少年耳,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鎮壓百僚。」曾國藩說:「雖然貌非厚重,聰明則過人。」兩年後,曾國藩以直隸總督身份入京覲見,第一次面見垂簾聽政的兩宮太后、小皇帝和軍機大臣。回保定後,他悄悄將自己的觀感告訴趙烈文:「兩宮才地平常,見面無一要語;皇上沖默,亦無從測之。時局盡在軍機恭邸、文祥、寶鋆數人。恭邸極聰明,而晃蕩不能立足;文祥正派而規模狹隘,亦不知求人自輔;寶鋆則不滿人口。」

曾國藩早年任京官時,曾隨大學士倭仁講求先儒之書,剖析義理,對倭極為崇敬。此次又見倭仁,覺其才薄識短,其他官員更是庸庸碌碌,甚覺可憂。面對錯綜複雜的變局,曾國藩感慨萬千地說:「內患雖平,外憂未艾。彼狡焉者,雖隔數萬里而不啻近逼卧榻,非得後起英俊,宏濟時艱,世變正未可知。」

中國處在重大的歷史轉型期,具有新觀念的領導者卻產生得艱難而緩慢,保守勢力極為強大。恭王辦事果斷,不拘小節,在處理政務時往往獨抒己見,集大權於一身。從內心說,他也未必看得上在他的援手之下方才獲得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主政後不久,雙方即產生了矛盾和正面衝突。最著名的,是同治四年三月初四日(1865.3.30),翰林院編修署日講起居注官蔡壽祺參奏恭親王貪墨、驕盈、攬權、徇私。慈禧藉此對恭王說:「汝事事與我為難,我革汝職!」恭王回嘴:「臣是先皇第六子,你能革我職,不能革我皇子!」慈禧盛怒,親寫懿旨:

「恭親王從議政以來,妄自尊大,諸多驕敖(傲),以(依)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看朕沖齡,諸多挾致(制),往往諳始(暗使)離間,不可細問。每日召見,趾高氣揚,言語之間,許多取巧,滿是胡談亂道。嗣(似)此情形,以後何以能辦國事?若不即早宣示,朕歸政之時,何以能用人行正(政)?」宣布「恭親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使,不準干預公事」!

▲ 軍慈禧太后親筆撰寫的罷免奕訢的懿旨,白字連篇

這篇懿旨,不僅白字連篇,而且語氣也不貫通,第一人稱在小皇帝與太后之間隨意跳躍,一會兒說「看朕沖齡」,一會兒是「朕歸政之時」,顯示太后缺乏上層政治生活經驗和文字表達能力。此事後來在王公大臣的調解下得到轉圜,先恢復了恭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的職務,不久又重新任命他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但議政王的稱號被免去了。

恭王在同治十三年七、八月間(1874.8-9)還與剛剛親政的穆宗發生衝突,議題是反對復修圓明園,由此還引發出對皇帝微行出遊的批評。穆宗震怒之下,革其親王世襲罔替,降為郡王。還準備以「朋比為奸、謀為不軌」的罪名,將恭王及其支持他的悙王、醇王、伯王、景壽、奕劻、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等十重臣盡皆革職。在這場衝突中,宗室親貴和滿漢大臣都站在恭王一邊,兩宮太后只能出面干預,撤銷上諭,將修復圓明園改為修繕三海,以作太后歸政後的休憩之所。在朝中,恭王就是這樣,不僅處理日常政務,還以他的特殊地位和傳統倫理的原則性,承擔著制衡君權的作用。

南北政爭

恭王推動的洋務事業,包括派考察團了解西方,興辦江南機器製造局和福建船政,推動同文館教授西學課程時,派幼童留學美國,大多發生在他炳政的前期。在經歷了同治朝諸多風雨之後,恭王漸有倦政之態,亦開始自保,逐漸將國務管理的日常工作交給軍機大臣文祥辦理,光緒二年文祥去世後,漢族軍機大臣沈桂芬在決策中取得很大的話語權。

▲ 軍機大臣沈桂芬

沈桂芬,字經笙,祖籍江蘇吳江,當時人常以此簡稱他為「吳江」,將他以及追隨者稱作「南派」。《清史稿》說:沈桂芬「以諳究外情稱。日本之滅琉球也,廷論多主戰,桂芬獨言勞師海上,易損國威,力持不可。及與俄人議還伊犁,崇厚擅訂約,朝議紛然;桂芬委曲斡旋,易使往議,改約始定,而言者猶激論不已」。大體說來,沈桂芬所奉外交方針,就是主張隱忍、韜光養晦、力保和局。

光緒七年除夕(1881.1.29.),沈桂芬病逝。此後,軍機處由另一位軍機大臣李鴻藻隱執權柄。李鴻藻,字蘭孫,直隸高陽人,他的名字與李鴻章有一字之別,但沒有親戚關係,時人將其視作「北派」代表人物。他是「清流」的後台和支持者,亦用「清流」的力量來達到控制朝政之目的。所謂「清流」,是當時官場上的一批言官,以剛直不阿、主持清議自許,以議論時政、糾彈大臣而出名,是光緒朝前期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他們批評沈桂芬主政,對外政策過於軟弱和用人不當,造成欽差大臣崇厚在收回伊犁談判中的失利,主張對外更加強硬。而在內政上,則是抨擊官場大僚昏庸貪腐,治國無當。

▲ 軍機大臣王文韶

沈桂芬死後,另一位南派軍機大臣王文韶作輓聯云:

知弟莫若師,數年來昕夕追陪,方期沆瀣相承,艱難共濟;

忘身以報國,十載間行神交瘁,竟至膏肓不起,中外同悲。

同屬南派的翁同龢對沈桂芬的評價是:「清、慎、勤三字,公可以無愧色。」而「清流」張佩綸(字幼樵)則對朋友說:「吳江除夕即逝,予謚文定。但願群工協力,破沈相十年因循瞻徇之習,方可強我中國。」南北兩派對於沈桂芬評價的差異,從某種程度上也反映出他們在治國路線上的不同見解。

李鴻藻在這一時期里,依靠「清流」力量,對朝中舊派人物進行調整,又開展人事布局,外放張之洞出任山西巡撫,提拔寶廷任禮部右侍郎,張佩綸署理左副都御史兼總理衙門大臣,黃體芳任兵部右侍郎,陳寶琛任內閣學士,起用已經退隱的前工部左侍郎閻敬銘擔任戶部尚書。破格擢用徐延旭和唐炯任廣西、雲南巡撫。甚至與洋務派大佬李鴻章亦暗結同盟,在政壇上彼此呼應。

反目成仇

光緒朝前期「清流」氣盛,不僅有李鴻藻的支持,也有慈禧太后的默許,將其作為整飭官場風氣的重要工具。這樣,「清流」在政壇上就成為炙手可熱的香餑餑,大人物都爭相與他們結交朋友。人們一般將張佩綸、張之洞、寶廷、黃體芳稱作「翰林四諫」,也有人用諧音,管李鴻藻叫「青牛頭」,張之洞、張佩綸叫「青牛角」,陳寶琛為「青牛尾」,寶廷為「青牛鞭」。此外牛皮、牛毛甚多,還有人將奔走於「清流」與疆吏之間的著名「官二代」、兩廣總督張樹聲之子張華奎(字靄青),叫做「清流靴子」,譏其比之於腿,猶隔一層。

光緒五年三月(1879.3-4),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入京料理同治帝安葬差事,親自登門拜訪三十一歲的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到了夏天,張佩綸丁母憂去官,經濟上頗為拮据。李鴻章給張華奎寫信,擬邀張佩綸到北洋擔任幕僚。張華奎就在張、李之間積極牽線。張佩綸的父親張印塘早年擔任安徽按察使,與回鄉辦團練鎮壓太平軍的李鴻章有過並肩作戰的經歷,張李之間有書信往來但不真正稔熟。秋天,張佩綸出京赴蘇州遷庶母靈柩,李鴻藻又替他向李鴻章寫信請予關照,張李之間迅速走近。

▲ 署理直隸總督張樹聲

光緒八年三、四月間,李母去世,李鴻章回安徽老家奔喪並丁憂,張樹聲被清廷委派署理直隸總督。張華奎期望張佩綸調往天津,輔佐其父,以壯聲勢。張佩綸從李鴻藻的內幕消息中得知,慈禧有意要李鴻章「奪情」復出,就回絕了張家父子的盛情邀約。他告訴李鴻章,「主峰未定,點綴他山,恐亦未諳畫格。」誰知張樹聲卻徑行上奏,點名請調他幫辦北洋水師事宜並加卿銜。那天恰逢對各省鄉試正副主考官作選拔考試,參加者有京官二百八十餘人。張佩綸因故未去,監試的貝勒奕劻在考場大呼「幼樵」,想告訴此事,卻發現他沒來參考。不知底細者,猜他早得消息,此時正在等待降旨。這使秉性清高的張佩綸勃然大怒,遂商由陳寶琛上奏,彈劾張樹聲擅調天子近臣,使得本懷善意的張樹聲受到罰俸處分,顏面盡失,張家父子私下與張佩綸結起仇來。後來,光緒九年四月,張佩綸以日本覬覦朝鮮,法國謀吞越南,倡言請召李鴻章仍署直隸總督,辦理法越事宜;命張樹聲返回兩廣本任,上諭立即允准。張樹聲行前致函張佩綸告別,提到「鄙人舉名世之英而不得,公舉衰朽之餘而遂行,令我大慚」,可見彼此關係之微妙。

張樹聲不知道的內幕是,李鴻藻為了籠絡李鴻章,從《國朝先正事略》中找出康熙年間武英殿大學士李天馥的故事,去與恭王商量——康熙三十二年,李天馥丁母憂回籍,帝謂:「天馥侍朕三十餘年,未嘗有失,三年易過,命懸缺以待。」而在此刻,李鴻章丁憂,空出文華殿大學士位置,身為協辦大學士的李鴻藻,決定放棄自己晉級頂缺機會,「留揆席以待」。還力主奪情,「百日後並直隸總督疆符一併奉還」。恭王認為,《國朝先正事略》是同治年間官員學者李元度的新著,《實錄》及官書均未見到記載,故不能當典籍來應用。但李鴻藻堅持此意,並做了慈禧的工作,恭王也就不反對了。在這樣一個大布局之下,張樹聲焉能安位天津?張佩綸亦據此反問李鴻章,李鴻藻「苦心經營如此,不審公意如何耳」?

▲ 張佩綸

光緒八年底,張佩綸還借清查「雲南報銷案」的腐敗內幕,連上三折,將王文韶逐出軍機處,徹底掃除沈桂芬的班底,改換翁同龢、潘祖蔭入值軍機。不久,潘祖蔭丁憂,軍機漢大臣僅剩李、翁二人。這一時期,恭王因病請假,前後達八個月之多,太后命毋庸拘定假期,一切差使毋庸派署。李鴻藻的權勢益大,張佩綸更是風頭獨盛。李鴻章為此寫信規勸:「近有都中來者,僉謂太阿出匣,光芒逼人,不可嚮邇。仍祈少斂鋒鍔,以養和平之福,至為企禱。」李鴻藻、張佩綸此時在官場上順風順水、卻也結得頗多仇家,得隨時提防暗箭射來。

與從前沈桂芬對外力保和局的宗旨相反,李鴻藻和「清流」主張對外強硬,只是這種主張既缺乏軍事上的支撐,也缺乏人才上的準備。張佩綸化精力聯絡手握軍隊的李鴻章,但只要涉及對外用兵,李鴻章卻並不真正予以響應。當時,中法在越南衝突日益加深,在南線對法作戰部署上,卻一直沒有覓得真正的主帥,沒有可以打仗的軍隊,因而在實施時無從下手。加之李鴻藻一系在用人路線上又藏有門戶派系之見,隨著前線戰事失利,軍機處的和戰決策開始受到朝野抨擊,連「清流」內部,也有後起之秀表示強烈不滿,因而醞釀起內部的激烈政潮。

北寧戰敗

光緒十年二月十七日(1884.3.14)中午,李鴻章在天津收到上海傳來的電報,法國加強了對越南北部中國軍隊的攻勢,援越清軍與黑旗軍堅守的越南北寧已被法軍佔領。他立即轉報總理衙門。晚間,李鴻章又補充報告,上海的洋輪聽到北寧清軍失守,都升起法國國旗慶賀。日本駐津領事來談,他也接到東京電報,看來消息是確實的。

十八日早上,慈禧太后沒有召見軍機,軍機大臣們讀罷李鴻章簡短的電文,覺得缺乏詳細信息,決定暫不上遞,待到明天再商辦法。但翁同龢感到,消息預示的前景顯然不妙。這天北京陰沉欲雨,竟日昏昏,夜裡又颳起大風,高層官員的心中也充滿忐忑不安。翁同龢回家後寫了封簡訊,將消息通報給醇親王奕譞。同時在日記中寫道:「恐從此棘手矣,噫!」

同日,總理衙門大臣張佩綸也給李鴻章寫信:「北寧又失,事更棘手。徐延旭太不知兵,鄙見欲去之久矣,此坐誰屬,倉卒求才,殊不易得。願我公密籌見復。」信中所提徐延旭系廣西巡撫,他是援越桂軍統帥,對於前線失利負有直接責任。從信的內容看,張佩綸似乎對徐很是失望,早有換徐打算,而在實際上,起用徐延旭,卻是張佩綸兩年來極力推薦的結果。

十九日,慈禧召見軍機,決定將徐延旭摘去頂戴,革職留任,責令其收拾敗軍,儘力抵禦。如再退縮不前,定當從重治罪。

北寧之敗,北京官場震動。當時越南是中國的藩屬,因遭法國侵略,向中國求援。清廷暗助黑旗軍劉永福援越抗法,又部署雲南巡撫唐炯和廣西巡撫徐延旭出境援助。徐延旭是近期督撫中的火箭式擢升幹部。光緒八年正月初八日,張佩綸上奏,稱許他「久守梧州,屢出關治群盜,得交人心」,又說四川建昌道唐炯「知兵,可任艱巨」。認為若以徐、唐分領粵西、滇南軍隊,所益必大。半個月後,徐延旭就由正四品的湖北安襄鄖荊道直擢從二品的廣西布政使,次年九月更升任廣西巡撫。唐炯亦在當年二月升任雲南布政使,八年六月出任雲南巡撫。

▲ 張之洞

張佩綸與徐、唐其實並不相熟,但他倆均是張佩綸的密友、山西巡撫張之洞裙帶上的人物。徐延旭乃張之洞姐夫鹿傳麟(時任河南巡撫)的兒女親家,唐炯則是張之洞的大舅哥。張之洞在徐、唐二人獲得重用之後,曾向李鴻藻表示:「今日中朝舉動,滇事付唐,桂事付徐,可謂得人。」至於所謂「知兵」云云,僅是「清流」小圈子內部的吹噓,徐延旭以往最大軍功,不過是鎮壓本地農民造反和出關捕盜。在平定太平天國起義之後,如此破例地提拔巡撫,是絕無僅有的,既反映出軍機大臣李鴻藻一系在掌控官員使用上的影響力,也顯示清廷對中越邊境反擊法國勢力入侵的高度關注。

二十日,張之洞在太原給張佩綸寫信,他聽說唐炯前因擅自從越南撤退回國,有人主張將其殺頭,感到駭然。認為唐已受朝廷嚴譴,「此時只有責其後效自贖,豈有中外戰事未開,遽戮疆臣之理?」他此時尚不知北寧之變,故還反問,若按這種說法,假如北寧失陷,難道還要誅殺徐延旭不成?其實早在光緒六年,清廷派崇厚擔任出使俄國全權大臣,談判收復伊犁事項,崇厚擅簽《中俄里瓦幾亞條約》,劃失新疆土地,消息傳回國內,「清流」一片痛斥,張之洞本人就上奏,要求將崇厚「拿交刑部明正典刑,治使臣之罪,即可杜俄人之口」。——回頭來看,因軍事失敗殺大臣和因外交失敗殺使臣,均屬中世紀的野蠻做法,與現代政治不相符合,但當年「清流」責他人以嚴苛,待己人則寬恕,黨同伐異,卻也是普遍的通病。

暗潮湧動

到了二月二十七日,李鴻章又報告越南太原失守,對壘華兵死傷甚眾,法國擬索六百萬鎊賠款。朝廷震怒,二十九日頒旨,指出鎮南關外軍情萬急,徐延旭株守諒山,毫無備御,唐炯退縮於前,以致軍心怠玩,相率效尤。現派湖南巡撫潘鼎新、貴州巡撫張凱嵩馳分別署理廣西、雲南巡撫,將徐、唐革職拿問,解交刑部治罪。

前一日,張佩綸心懷忐忑地私信李鴻章:「誤薦徐延旭,乃鄙人之罪,此時亦無諉過之理,俟奏報到日,自請嚴譴,公謂何如?」李鴻章回復說:「徐延旭作地方官自是能吏,而以關係洋務、軍務大局之事輕相委任,在執事為失言,在朝廷為失人,不獨鄙人不謂然,天下皆不謂然也。執事為言官,論列賢否,向無嚴譴之例,樞輔壹意信任,則不可解。我與李鴻藻及執事皆至交關切,不得不深痛惜之,以後望勿愎諫自是為幸,自劾萬不必也。」

從李回信可見,他對徐延旭很不以為然。這種看法,其實也代表其他大員對李鴻藻及其「清流」派用人路線上的不滿。但話講得如此坦率,則表現出他與張佩綸在私交上非常親近。

▲ 張佩綸致李鴻章信函

張華奎仍是北京政治圈的活躍者,一直在尋找機會試圖報復張佩綸。據說他草擬底稿,通過王仁東,說動盛昱出頭,彈劾張佩綸和李鴻藻濫保匪人唐炯、徐延旭。王仁東(字旭庄,他是王世襄的祖父)、其兄王仁堪(字可庄),因姐夫陳寶琛之故,而與張佩綸、張之洞友善。其祖父王慶雲,曾任工部尚書,王仁堪還是光緒三年的狀元,與盛昱(字伯羲)為同年。他們雖科名較晚,卻也都以才學和剛直著稱,當初都是走動密切的朋友,也是新一茬崛起的「清流」俊彥。光緒八年四月,張之洞奏《臚舉賢才折》,推薦京官14人,第一名為張佩綸,其後有吳大澂、陳寶琛、王仁堪、盛昱;推薦外官29人,第一名為廣西布政使徐延旭。這份名單,顯示出圈子內的認同。

盛昱是滿族宗室,肅武親王豪格七世孫。父親恆恩,官至左副都御史。祖父敬徵,曾任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光緒九年,盛昱官居翰林院侍讀,遷左庶子,半年之中,迭次上奏言事。閩浙總督何璟、浙江巡撫劉秉璋收降台州土匪黃金滿,盛昱劾何璟等長惡養奸,請予嚴懲,發黃金滿往黑龍江、新疆安置。兵部尚書彭玉麟數度辭官不受職,盛昱劾其抗詔鳴高,開功臣驕蹇之漸,請飭迅速來京。浙江按察使陳寶箴陛見後未行,張佩綸劾其留京干進,陳寶箴疏辯,盛昱責其嘵嘵失大臣體,再請交部議處。這幾份奏摺,使得盛昱名聲大振,異軍突起,士論推為正直敢言。

與此同時,這批後起之秀在對越作戰觀點上,與已進入核心政治圈的前輩出現了很大分歧,王氏兄弟以李鴻章主和,張佩綸依附李鴻章從不彈劾為恥。聽到太原失守,法索賠款的消息後,王仁東致書張佩綸予以譴責,要求他自請罷斥,並以此書作為絕交。

張佩綸雖然屢次私下與李鴻章討論自請嚴譴,也做好免冠而去的準備,卻不容後輩指斥教訓,所以他寫了措辭強硬的回信,回應王仁東的挑戰。表示前方失敗的根本,在於軍事準備不足。貿然出師,實中兵家之忌。「鄙人怨家甚多,不患無人彈劾。今日身在局中,不肯劾他人以自解,亦何必自劾以為人解?絕交與否,聽之中散。」

大家這樣說話,已經不像朋友了。此外還有一種說法,稱王氏兄弟早已被張樹聲買通,作為他安插的「坐京」(專指受外省督撫委託,在京打探消息的人)。

盛昱彈劾

三月初八日(4.3)是清明前的寒食。這天,盛昱以張佩綸推薦唐炯、徐延旭為由,上奏彈劾軍機大臣:

「唐炯、徐延旭自道員超擢藩司,不二年即撫滇桂,外間眾口一詞,皆謂侍講學士張佩綸薦之於前,而協辦大學士李鴻藻保之於後。張佩綸資淺分疏,誤采虛聲,遽登薦牘,猶可言也;李鴻藻內參進退之權,外顧安危之局,乃以輕信濫保,使越事敗壞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僨事,何說之辭?恭親王、寶鋆久直樞廷,更事不少,非無知人之明,與景廉、翁同龢之才識凡下者不同,乃亦俯仰徘徊,坐觀成敗,其咎實與李鴻藻同科!」

盛昱提出,北寧等處敗報紛來,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將唐炯、徐延旭等拿問,軍機大臣等猶欲巧為粉飾,不明發諭旨,不知照內閣吏部,欲使天下不知,此豈情理所有?又說現在各國駐京公署及沿海兵船紛紛升旗,為法夷致賀,外邦騰笑,朝士寒心。唐、徐既經拿問,即當另簡賢員,卻就近於湖南用潘鼎新,於貴州用張凱嵩,該二員一則粗庸、一則畏葸,該大臣等豈不深知?而依其愚見揆之,是恭親王等鑒於李鴻藻而不敢言,李鴻藻亦自鑒於前而不敢言,以為就地取材,用之為當固不為功,用之而非亦不為過;如此存心,是諉卸之罪也!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顯責,何以對祖宗,何以答天下?惟有請明降諭旨,將軍機大臣及濫保匪人之張佩綸,均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認真改過,將諱飾素習悉數湔除。

盛昱奏摺寫得尖銳而懇切,這種義正詞嚴的筆法,站在為太后和皇帝謀劃的角度,將道理層層剖析,正是「清流」們慣用的。細讀可見,他攻擊的主要對象是張佩綸,和張的後台李鴻藻,罪名是「濫保匪人」,其餘恭親王、寶鋆,是「俯仰徘徊,坐觀成敗」,景廉、翁同龢,是「才識凡下」,雖然用詞犀利,但只是捎帶批評,重舉輕放。

▲ 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當日見到盛折,自然意識到這是扳倒政治對手恭親王的難得機會。對著軍機大臣,她感慨邊防不靖,疆臣因循,國用空虛,海防粉飾,不可對祖宗,卻將盛折留中不發,誰也不知道折中講了什麼。盛昱彈劾大臣是個突發事件,慈禧要細想想怎麼用好這份奏摺。

次日清明。恭王在東陵普祥峪(今河北省遵化市)主持慈安太后去世三周年祭典,為了祭典,他幾天前就離開北京了,這給慈禧提供了難得的時間窗口。上午,她親自到西直門內大街後半壁街壽庄公主府賜奠。壽庄是宣宗第九女,醇王的同母妹妹,二月十四日去世。賜奠之後,慈禧在公主府傳膳,並召見醇王,奏對甚久。北京的圈子裡,各種謠言開始流傳。

三月十一日,張佩綸密函李鴻章謂:

「此間自徐、唐逮問後,言者紛紛。王仁堪之弟王仁東遍詣其相識之人,力詆鄙人。其意以論者多咎張樹聲,而張王之交方睦,故歸獄鄙人以為樹聲解紛。日來盛庶子、趙爾巽均有封事,盛文並及張之洞,至今不下。盛自雲歷詆中外有名人為一網打盡之計,公及吳大澂均不免,深文周內,不解何意。真偽不可知,其自言如此。朝局一紛,越事更無結煞。」

張佩綸還說:「以白簡相詒,所謂班門弄斧耳,一笑。」平日擅長彈劾別人的張佩綸,這次也要嘗嘗被別人彈劾的滋味了。

從盛折的實際內容看,其實並沒有牽涉張之洞、吳大澂和李鴻章。但張佩綸獲悉的情報大體還是正確的。

軍機大臣翁同龢也流露出忐忑不安的擔心。他在日記中寫道:「盛昱一件未下,已四日矣,疑必有故也。……自巳正迄未正,兀坐看門,塵土眯目。吁,可怕哉!」次日又記:「前日封事總未下,必有故也。」

三月十三日,恭親王已經回到北京。這天早上,慈禧太后按照昨日的傳旨,召見在京大學士和各部尚書,卻不召見等候許久的恭王和軍機。顯然,這預示將有重大事件發生。待軍機大臣散直之後,慈禧又隨即頒發懿旨:

「現值國家元氣未充,時艱猶巨,政虞叢脞,民未敉安,內外事務必須得人而理,而軍機處實為內外用人行政之樞紐。恭親王奕訢等,始尚小心匡弼,繼則委蛇保榮,近年爵祿日崇,因循日甚,每於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謬執成見,不肯實力奉行,屢經言者論列,或目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謂簠簋不飭,或謂昧於知人。恭親王奕訢,大學士寶鋆,入直最久,責備宜嚴,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茲特錄其前勞,全其末路,奕訢著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開去一切差使,並撤去恩加雙俸,家居養疾;寶鋆著原品休致。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內廷當差有年,只為囿於才識,遂致辦事竭蹶;兵部尚書景廉,只能循分供職,經濟非其所長,均著開去一切差使,降二級調用。工部尚書翁同龢甫值樞廷,適當多事,惟既別無建白,亦有應得之咎,著加恩革職留任,退出軍機處,仍在毓慶宮行走,以示區別。」

誰也未曾料到,經過七天思考之後,盛昱的奏摺,被慈禧太后用來罷黜了全班軍機大臣。自打雍正七年設立軍機處之後,全體改組的事兒,這是第一次,所以在政壇上,不啻是場極具震撼的風暴,史稱「甲申易樞」事件。

同日還有新任軍機大臣的安排:命禮親王世鐸、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任軍機大臣,工部左侍郎孫毓汶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

【注】此文為復原「甲申易樞」系列之一,未完待續。

作者:姜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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