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子文 : 九龍城流動的日子
在九龍城的一家潮州餐館子,跟一幫「非典型」香港人吃了一頓非典型的晚飯,為朋友離開香港踐行。
說」非典型」,是因為在座就餐的各位,都是有很強大陸背景的香港人:有八十年代就移民來港的教授,有從大陸負笈留美再來港教書的學者,還有從大陸來港留學然後留下工作的,以及專才計劃申請來港工作的媒體人,只有一位香港出生的媒體人,卻已從香港北上大陸發展。
要送別的朋友,是從北京來港工作一年的媒體人。互道珍重外,最集中的話題就是香港的本土意識,由這幫「外來者」在離別的場合「旁觀」起來,本身也是蠻有趣的。
這家潮州館子很地道,保留著傳統的潮州酒席擺設,很簡樸的廳堂,正中卻裝飾著金龍金鳳,供奉著鄉土味十足的關公。服務員清一色是老人家,會跟客人周詳絮叨今日主菜,一點沒有蓮香樓老店欺客的架子,也跟平常香港餐廳一板一眼的「專業」服務態度不同,顯得有點土,也有暖暖的人情味。
店外的招牌上,介紹這裡是杜琪峰黑幫電影喜歡取景的拍攝地,大家看了都相視一笑,想起了不遠處的九龍城寨,甚至想起來了電影《功夫》里的老闆娘。
九龍城,原是有名的城寨,也是難民抵達後最早的落腳地,三不管的魚龍雜處之地。在1993年被拆除之前,1898年割讓九龍時留下的這塊飛地,曾是天朝官員一廂情願的「租界」,但在第二年就被英國人趕走,其後寨城一度荒廢。1941-1945的日據時期,城牆被拆除,迎來大量露宿者。香港「光復」,「寶安縣九龍城居民福利會」入城整頓,國民政府的寶安縣長在1948年親臨城寨,宣示主權。
1949年後,大批難民從華南湧入香港,選在這個「城中村」落腳,港英政府最終完全撒手不理。1959年,城寨里發生了一宗命案。但中英互相推卸,誰都不想處理這樣複雜,帶有強烈幫會色彩的刑事案件。此後,九龍城寨變成了黃賭毒黑的天堂,七十年代港英一度派出3000名警察清城,但很快死灰復燃。香港黑社會電影的素材,幾乎不費力氣就可以直接從九龍城寨取材取景。
97前,中英達成協議清拆九龍城寨,也清拆了一個百年的故事。這段歷史,在每個香港人的記憶里都有很深的痕迹,但沒有人再去細細記錄回望。有一次和香港一位資深的媒體人走過城寨遺址,他自自然然講起自己小時候在城寨的黑暗街巷冒險的經歷,也談到自己的親戚在裡面討生活的故事。
如今的九龍城寨遺址公園,對,它就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公園,不再有故事,也沒有記憶,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在九龍城舊址周圍的棋盤狀街道上,分布著四、五層高的舊樓,因為樓層不高,街道顯得疏朗大方,不同九龍一般城區的逼仄擁擠。除了潮州菜,這些街道集合了好幾家地道越南、泰國餐館,是九龍有名的聚餐聖地。地道的原因,是這裡有大量泰國新移民,也有很多越南廚師。
香港曾是越戰後接收越南難民的「第一收容港」,由英國政府在日內瓦簽署國際公約承諾,從越南出逃的難民,由第一收容港先行接收,再經西方國家甄別難民的資格,符合甄別標準的難民可轉去這些國家定居,剩下的則被遣返。
第一收容港,實際上就是難民的中轉站。
從1975年到香港總共收容了超過20萬名滯港越南人,其中超過14萬名「難民」獲得外國收容,被遣返的「船民」有6.7萬名,是因為沒有獲得「難民」的資格,才被為「船民」,身份之別也是命運之別。真正獲得香港居留權的越南人只有1385名。雖然因為人道主義接收難民,香港因此負擔了巨大財政開支,也帶來一些社會問題,卻是有史以來香港首次主動參與的、也是最龐大的一次國際救援行動。
曾經因為恐懼自己土地上的政治清洗而逃亡他鄉的,並非只有這些越南人,以及留下的這些地道的越南餐館,這些地道的潮州餐館,有人情味的潮州服務員,也是一樣在不同的年代從自己的故鄉出走。
到陌生的土地上,經營家鄉的餐廳,這是國際難民最簡便的維生手段。所以,現在的九龍城夜生活格外多姿多彩,除了地道的越南菜、泰國菜,有地道湖南人開的湖南菜,以及四面八方喜歡平易生活的人。
在這樣的餐廳、這樣的街道,為即將離去的朋友送別,談起近年香港本土意識的抬頭,真是不免感慨。對於大多數在外漂泊的人,「同是天涯淪落人」依然是心底的回聲,要找到歸屬感是何其不易。歸根到底,大家都是「我心安處便是家」。
那麼,香港的本土源頭是何處,哪裡才是本鄉,哪裡才是故土?九龍城的日子,恐怕永遠是流動的。
(責任編輯: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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