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盛唐律詩第一高手
先說五律。在盛唐詩壇,孟浩然五律數量最多,計一百一十九首;李白次之,一百一十首;王維第三,九十三首。從古今幾部比較全面又有廣泛影響的唐詩選本所選孟、王、李的五律作品數量,可見三人的五律在歷代的流傳情況。明代高棅編選的《唐詩品彙》將李、王、孟同列為五律「正宗」,選李詩最多,計四十六首;王詩次之,四十首;孟詩三十九首。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集》選王維五律三十一首,李白二十七首,孟浩然二十二首。流傳最廣的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選王九首,孟九首,李五首。近人高步瀛選注《唐宋詩舉要》,王、李各二十首,孟十一首。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唐詩選》,選王、李各七首,孟三首。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唐詩鑒賞辭典》選李十四首,王十二首,孟十一首。上面著名唐詩選本所選作品,應是歷代傳誦的經典。李白與王維五言律詩經典名篇數量相同,可謂平分秋色,孟略遜一籌,位列王、李之後。
王維的五言律詩題材廣泛,有抒懷、田園、邊塞、隱逸、遊覽、送別、酬贈、唱和、應制、應教等,抒寫了當時從京都到塞上、從北方到南方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多角度多側面地表現出開朗樂觀、積極進取的盛唐時代精神。他十五歲就寫出了《過秦皇墓》,對秦始皇勞民傷財修建規模宏大陵墓的行徑予以抨擊。《寄荊州張丞相》抒發對被權奸李林甫排擠打擊的開元賢相張九齡的感激與思念,顯示出詩人的正義感。《濟上四賢詠三首》中的二首五律讚揚賢士的高尚品德和傑出才能,為他們的被埋沒鳴不平,批判貴胄子弟不學無術卻竊據高位過「肉食騖華軒」(《濟上四賢詠·鄭霍二山人》)的豪奢生活,在強烈對比中揭露社會的不公平不合理。《被出濟州》則傾吐出他因唐玄宗與諸王的矛盾無辜遭貶的怨憤不平。《贈劉藍田》描繪山村農民缺食少衣,針砭封建剝削,希望藍田縣令關注百姓的疾苦。《山居秋暝》展現山居田園的優美環境景色,蘊含著詩人對「桃花源」式的人間理想境界的追求。《使至塞上》、《涼州郊外游望》表現壯麗的大漠風光和邊疆少數民族的民俗風情,歌頌守邊將士的愛國精神和昂揚鬥志。王維的不少送別詩,如《送梓州李使君》,勉勵赴任的友人重施教化,翻新吏治,大展宏圖;《送劉司直赴安西》批評以和親求得一時和平的妥協政策。《送張判官赴河西》云:「單車曾出塞,報國敢邀勛?見逐張征虜,今思霍冠軍。沙平連白雪,蓬捲入黃雲。慷慨倚長劍,高歌一送君。」①熱烈讚揚赴邊友人的報國志向與英雄氣概。全篇情懷激越,格調昂揚,節奏雄放,唱出了盛唐時代的慷慨之音。從上述作品可見,王維五言律詩反映的社會生活面是相當廣闊的,詩人在青壯年時代是關注政治、積極入世的。而李白的五言律詩絕大多數是送別與寄贈之作,此外,有少數描寫遊覽山水、友人飲宴、宮中行樂的。李白雖有五律體的樂府詩《塞下曲》六首,高唱入雲,兼具氣骨采澤,但他畢竟缺少王維的邊塞軍旅生活體驗,故而這組詩不如王維的邊塞詩真切鮮活。總起來看,與王維相比,李白的五律題材內容較狹窄。 李白與王維的五言律詩,其藝術成就孰高孰低?試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所引姚鼐的評論:「盛唐人詩固無體不妙,而尤以五言律為最。此體中又當以王孟為最,以禪家妙悟論詩者正在此耳。」②又曰:「盛唐人,禪也。太白則仙也,於律體中以飛動票姚之勢運曠遠奇逸之思,此獨成一境者。」③姚鼐的評論頗精闢。李白的天縱奇才,不僅在他最擅長的七言歌行與七言絕句中表現得淋漓盡致,而且在五言律詩里也大顯其超逸入神之態,諸如《渡荊門送別》、《夜泊牛渚懷古》、《聽蜀僧濬彈琴》、《贈孟浩然》、《過崔八丈水亭》等篇。「詩仙」御風凌雲,幽居山莊的「詩佛」有所不及。但王維是詩人、畫家兼音樂家,又虔誠奉佛,精研佛理,他的詩(其中不少五言律詩)融詩情、畫意、音樂美以及佛理禪趣於一爐,營造出寧靜、空靈、生機活潑又意味深長的意境。一般詩人固難望其項背,此亦非李白所擅長。蘇軾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書摩詰藍田煙雨圖》)王維詩中對色彩深淺明暗和色調冷暖進退的處理,對瞬息間大自然光影閃爍變幻的描繪,善於以線條組合勾勒輪廓表現景象之美,以開闊視野與畫家眼光再現平遠、高遠、深遠之景等,乃是王維詩藝術的獨到之處。其五律名作《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氣象闊大又自然流轉,《山居秋暝》隨意揮寫而得大自在,《歸嵩山作》有閑適之趣、澹泊之味,還有《送梓州李使君》以龍跳虎卧之筆寫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雄奇秀麗,壯闊深遠,令人嘆為觀止!試看《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五引《後湖集》云:「此詩造意之妙,至與造物相表裡,豈直詩中有畫哉!觀其詩,知其蟬蛻塵埃之中,浮游萬物之表者也。」④元代方回《瀛奎律髓》評:「右丞此詩有一唱三嘆不可窮之妙。」⑤南宋劉辰翁《王孟詩評》讚歎:「無言之境,不可說之味。」⑥這使筆者想起李白的《夜泊牛渚懷古》,清人王士禛評:「詩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⑦還有李白的《聽蜀僧浚彈琴》,清代宋宗元《網師園唐詩箋》評曰:「逸韻鏗然,是能得弦外之音者。」⑧王維、李白這一類以古行律的詩作,毫不著力,一片神行,同屬「逸品」、「仙品」,風格與成就相近。但王維五律中還有寫景壯闊又極細膩、字字合律卻渾然天成的作品,是李白五律中較少見的,如《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沈德潛評析說:「『近天都』言其高,『到海隅』言其遠,『分野』二句言其大,四十字中無所不包,手筆不在杜陵下。或謂末二句似與通體不配。今玩其語意,見山遠而人寡也,非尋常寫景可比。」⑨王夫之更稱嘆:「工苦,安排備盡矣,人力參天,與天為一矣。」⑩ 再看王維另一五律名篇《觀獵》: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此詩刻畫射獵將軍的形象,雄姿英發,身手矯健,栩栩如生!開篇倒戟而入,精警峭拔,先聲奪人。結尾作回顧之筆,與開篇呼應對照,表現將軍獵後躊躇滿志、悠然自得的神態,以景結情,境界空闊,餘味無窮。中間兩聯,一聯借景物寫人,一聯直寫人物行動,並用典象烘托;一聯意象密集,節奏緊促,一聯意象疏朗,旋律輕快;一聯是正對,一聯是流水對。兩聯詩的意蘊情調、描寫手法和句式都有變化。沈德潛評曰:「神完氣足,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絕頂,盛唐詩中亦不多見。」(11)評得切實精到。李白也有一首五律《觀獵》: 太守耀清威,乘閑弄晚暉。江沙橫獵騎,山火繞行圍。箭逐雲鴻落,鷹隨月兔飛。不知白日暮,歡賞夜方歸。詩中僅第七句入聲字「白」用作平聲,以三仄收尾,為拗句,其餘七句皆合格律。顯然,李白是努力遵守五律的體式規則寫的。儘管也算一首佳詩,但無論從人物形象刻畫、詩的意境營造,以及篇法、句法(前四句後三字結構全同)、字法各方面看,都遠不及王維的同題詠作。可見,古今中外,即使是藝術天才也並非十全十美。當李白未能隨靈感噴涌自然發揮其天縱奇才而勉強服從詩的格律約束時,也就暴露出他在句法格律上的藝術功力和嚴謹推敲的寫作態度上稍遜於王維,所以他的五律作品中較少王維的《山居秋暝》、《終南山》、《觀獵》那樣格律嚴整、綺麗精工的傑作。在盛唐詩壇上,如果說王維和李白的五律各有千秋,難分軒輊,宜並稱冠軍,那麼王維的七律可謂獨佔鰲頭。王維七律最多,共二十首;其次是岑參,十二首;以下高適九首,李白八首,李頎七首,崔顥三首,祖詠一首。《唐詩品彙》選王維十三首,岑參八首,李頎七首,李白六首,高適四首,崔顥二首。《唐詩別裁集》選王維十一首,李頎七首,岑參六首,李白四首,高適三首,孟浩然一首。《唐宋詩舉要》選王維詩六首,李頎三首,岑參、高適、崔顥各二首,未選李白。《唐詩三百首》選王維四首,崔顥二首,李白、高適、岑參各一首。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唐詩選》選王維二首,李頎、崔顥各一首,李白、高適、岑參未入選。《唐詩鑒賞辭典》選王維六首,崔顥二首,李白、李頎各一首,高、岑未選。以上數字清晰地表明:在盛唐詩人中,王維七律及其成為傳世經典作品的數量,都是第一。
七律比五律束縛更大,是諸種詩體中最難掌握的一種。明代胡震亨說:「五言律規模簡重,即家數小者,結構易工。七言律字句繁蘼,縱才具宏者,推敲難合。」(12)清代方東樹說:「七律束於八句之中,以短篇而須具縱橫奇恣、開闔陰陽之勢,而又必起結轉折,章法規矩井然,所以為難。」(13)李白這位自由浪漫的天才不願意受七律繁難格律的束縛,故其七律詩少,亦缺乏獨創性。其最著名的《登金陵鳳凰台》,也是模仿崔顥《黃鶴樓》的。孟浩然才力有限,七律不佳。而歷代詩評家對王維的七言律詩評價都很高。明代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一六云:「摩詰七言律亦有三種:有一種宏贍雄麗者,有一種華藻秀雅者,有一種淘洗澄凈者。如『欲笑周文』、『居延城外』、『絳幘雞人』等篇,皆宏贍雄麗者也。如『渭水自縈』、『漢主離宮』、『明到衡山』等篇,皆華藻秀雅者也。如『帝子遠辭』、『洞門高閣』、『積雨空林』等篇,皆淘洗澄凈者也,是亦高岑之所不及也。」(14)指出王維七律具有「宏贍雄麗」、「華藻秀雅」、「淘洗澄凈」三種風格,而這乃是僅有「宏贍雄麗」或「華藻秀雅」而欠缺「淘洗澄凈」的高適、岑參所不逮的。明人王世貞說:「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維、李頎、岑參耳。李有風調而不甚麗,岑才甚麗而情不足,王差備美。」(15)這是切中肯綮之論。 七律在初唐計有一百三十首,奉和應制之作近百首,佔百分之七十七。這類作品歌頌昇平,流連光景,以賦為主,風格富麗堂皇,高亢華亮,但幾無興寄,缺乏真情、氣魄與力度。到了盛唐,詩人們以彩筆謳歌開天盛世,讚頌強大國力,應制詩風格發展為偉麗宏闊,氣勢煌煌。清人吳喬《圍爐詩話》卷三說:「應制詩,右丞勝於諸公。」(16)確實,請看王維寫於天寶十四載(755)前的《奉和聖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詩: 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鑾輿迥出仙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雲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重物華。詩中展開一幅興象高華的春雨長安圖,表現大唐京都長安宏偉壯麗、祥瑞氤氳的氣象,流露出民族自豪感與自信心。尾聯寓規諷之旨於頌揚中,表達詩人期望皇帝關心國事民生的心愿,詩的格調就高於那些一味歌功頌德之作。明人王鏊撰《震澤長語》評:「鋪張國家之盛」,「何其偉麗也!」(17)清人邢昉編《唐風定》評:「壯麗高奇,鈞天之奏。」(18)清人李因培選評《唐詩觀瀾集》曰:「端慶流麗,無字不妙。」(19)《唐宋詩舉要》引吳汝綸評:「大句籠罩,氣象萬千。」《唐詩別裁集》、《彙編唐詩十集》、《唐詩選勝直解》、《網師園唐詩箋》、《唐賢清雅集》等唐詩選本,都評贊此詩有箴規之意,應是唐代應制詩第一。這裡順便說,王維和岑參都寫了幾首七律宮廷詩。唐軍從安史叛軍收復長安後的次年,即肅宗乾元元年(758)春,中書舍人賈至寫了一首七律《早朝大明宮》,王維、岑參、杜甫等人隨即唱和,於是留下了四首《早朝大明宮》詩,都是頌揚聖德、粉飾昇平之作。在藝術表現上,賈、杜之作平平,王、岑二首更佳。筆者贊同莫礪鋒先生所說,王、岑二詩旗鼓相當。如細加分析,岑詩略勝一籌(20)。然而岑參七律無論從題材的豐富、意象的獨創、意境的渾成、風格的多樣以及流傳的廣泛等方面,均不及王維。 王維還創作了第一首七律邊塞詩傑作。開元二十五年(737),詩人出使涼州,在河西節度使幕中任職時寫的《出塞作》云: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詩題下注語云:「時為御史,監察塞上作。」王維當年三十八歲,正是中年才氣極盛之時,出使塞外,壯觀雪山大漠風光,親身體驗軍旅生活,開拓了視野心胸,使他寫出了多首令人氣壯神旺的邊塞詩。這首七律頌揚守邊唐軍將士英勇殺敵精神。前四句極寫敵人強悍、猖獗,強烈反襯出後四句唐軍從容對敵的聲威氣勢。全篇激情充沛,一氣呵成,筆力雄渾,聲調高亢。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評:「佳甚,非兩『馬』字犯,當是壓卷。」(21)邢昉《唐風定》評:「唐人關塞、宮詞罕有入七言律者,右丞此篇,千秋絕調。」的確,用律詩體式寫邊塞軍旅,乃是王維開創,即使被稱為盛唐著名邊塞詩人的高適、岑參,皆無七律邊塞詩。王維這首七律與其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聯描繪戈壁瀚海雄闊景象的五律《使至塞上》,堪稱唐代五七律體邊塞詩的經典之作。 王維還創作了中國古代詩史上第一首七律體田園詩《積雨輞川庄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此詩寫他在輞川別業清齋素食,習靜養性,已無機心慾念,表現出隱居參禪之樂。首聯描繪久雨初晴的鄉村裡炊煙裊裊升起,展現農家早炊、餉田的生活畫面,有濃郁的生活氣息。頷聯妙用疊字,「漠漠」畫出水田在雨霧中蒼茫空闊的情狀,「陰陰」活現夏天樹木濃綠茂盛的生機,將白鷺黃鸝的色彩、鳴聲和飛翔動態襯托得十分亮麗、活潑、動人,是蘇軾所說王維「詩中有畫」的絕妙一例。英年早逝的唐詩學者趙謙評此詩:「幽寂恬淡的田園風光,超塵脫俗的田園生活,與詩人對人生哲理的最高覺解融為一體,興象為一,興在象中,興在象外,使得此詩成為唐代第一首描寫田園風光的融渾完整之作。」(22)評得精彩。 關於詩中用疊字詞,南宋葉夢得《石林詩話》說:「詩下雙字極難,須使七言、五言之間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興緻全見於兩言,方為工妙。唐人謂『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為李嘉祐詩,王摩詰竊取之,非也。此兩句好處,正在添『漠漠』、『陰陰』四字,此乃摩詰為嘉祐點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一號令之,精采數倍。……如老杜『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與『江天漠漠鳥雙擊,風雨時時龍一吟』等,乃為超絕。」(23)又南宋王構《修辭鑒衡》載楊萬里語曰:「王維詩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二句,以『漠漠』、『陰陰』二字,喚起精神。又『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二句,亦以『蕭蕭』、『滾滾』喚起精神。」(24)葉、王還有周紫芝《竹坡詩話》在讚賞王維用「漠漠」、「陰陰」兩個疊字詞喚起精神時,都首先舉出杜甫《登高》詩的「蕭蕭」、「滾滾」相比較,稱道杜甫是在學習王維詩的基礎上妙用疊字詞的,可見王維七律對杜甫的示範、啟迪作用。 王維的七律中也有應制、應教、唱和、酬贈、山水、田園、邊塞、隱逸、遊覽、送別、抒懷等題材的作品。他不僅拓寬了七律的表現範圍,而且努力提高七律的表現能力。除上文所說他在七律作品中營造出三種不同風格的意境,以及他妙用疊字詞對仗狀景之外,他還嘗試運用象徵、隱喻的意象,含蓄隱秀地諷刺、針砭不公正的社會現實,例如《酌酒與裴迪》詩:「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卧且加餐。」王維於酒酣耳熱之際,傾吐出對人情冷暖、世態翻覆無常的憤懣。頷聯上句用白描,下句用典故,具體生動地表現世態人情翻覆。頸聯所寫細雨中的草色和春風裡的花枝,就是亦興亦比的象徵性意象,正如劉辰翁《王孟詩評》所評:「『草色』、『花枝』固是時景,然亦托喻小人冒寵、君子顛危耳。」(25)明代郭浚《增訂評註唐詩正聲》評:「『風』、『雨』托比深婉。」(26)這首詩作於安史之亂前、王維居輞川別業期間,也可稱為盛唐第一首七律體的政治諷刺詩。又如《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桃源一向絕風塵,柳市南頭訪隱淪。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城外青山如屋裡,東家流水入西鄰。閉戶著書多歲月,種松皆作老龍鱗。這首詩讚美一位閉戶著書的隱士。詩中隱士並未出場,全篇用烘雲托月手法,借物寫人,構思巧妙。尾聯上句點醒主題,下句描寫呂逸人手植松樹皆老,皮似龍鱗。這久經歲月風霜、蒼翠遒勁的老松,正是呂逸人高風勁節的象徵。詩人用這一象徵性的景物意象收束全篇,使詩的意境清奇高妙、豪氣逼人又餘韻裊裊。在杜甫之前的盛唐七律中,成功營造出「托比深婉」的象徵性意象的作品並不多見,這也是王維可貴的藝術創新。
王維還善於運用典故,營構出具體生動、活靈活現的「典象」來狀景寫人、敘事抒情,從而豐富並深化詩的意蘊。例如上舉《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詩的頷聯:「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連用《世說新語·簡傲》記呂安訪嵇康和《晉書·王徽之傳》記王徽之訪種竹的吳中士大夫兩個典故,一反用一活用,寫出訪呂逸人不遇,呂家園林幽雅誘人游賞,表現對呂逸人的敬慕,又使讀者體味詩人與呂逸人均有晉人嵇康與王徽之的真率雅逸。這是借典故狀景寫人。又如《送方尊師歸嵩山》的尾聯:「借問迎來雙白鶴,已曾衡岳送蘇耽?」用《神仙傳》所載湖南郴縣人蘇耽成仙時有白鶴飛落門前的典故,將眼前所見空中飛來的白鶴想像為方尊師將駕鶴升天而去,從而營造出神奇虛幻的詩境。再如《送楊少府貶郴州》尾聯:「長沙不久留才子,賈誼何須吊屈平!」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典故。一般人用賈誼事,多是正用,藉以表達愁苦悲憤的情意,這裡卻是反用,意謂楊少府才德兼具,必不會如賈誼久留長沙,也無須如賈誼般自傷。用典切時切地,非常貼切,又能翻出新意。「不久」、「何須」四字,上下呼應,唱嘆有情,足令友人展眉。 七言律詩最講究章法結構的一意貫串,疏暢流動,開合動蕩,轉折變化,渾融完整。正如胡應麟所說:「五十六字之中,意若貫珠,言如合璧。其貫珠也,如夜光走盤,而不失迴旋轉折之妙;其合璧也,如玉匣有蓋,而絕無參差扭捏之痕。」(27)胡氏之論,道出了七律要達到渾融完整的意境,必須在章法結構上下苦功夫。在唐詩史上,杜甫和晚唐詩人李商隱的七律是兩座藝術高峰。而王維處於七律體式由初唐到盛唐承先啟後的轉折時期,他在遵守格律規則的範圍內,打破束縛,求新求變,在章法結構方面也努力探索創新。方東樹《昭昧詹言》讚揚王維的七律「敘題細密不漏,又能設色取景,虛實布置,一一如畫」(28)。他具體分析王維《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起先寫新昌里亦是定題法,然後過訪乃有根。三四『訪』字,警策入妙。五六景。七八人。此又一章法,杜公亦用之,後半氣勢愈盛。」分析《過乘如禪師蕭居士嵩丘蘭若》:「起貼乘如、居士二人。次破蘭若。三四寫上人居此,境味警策入妙。五六人地合寫。收作讚美嘆羨。」又分析《送方尊師歸嵩山》:「起破題明切。中四分寫嵩山遠、近、大、小景,奇警入妙。收亦奇氣噴溢,筆勢宏放,響入雲霄。」分析《出塞作》:「前四句目驗天驕之盛,後四句侈陳中國之武,寫得興高采烈,如火如錦,乃稱題。收賜有功得體。渾顥流轉,一氣噴薄,而自然有首尾起結章法。其氣若江海水之浮天。」(29)此外,《送楊少府貶郴州》抒寫對被貶友人的同情與關切。全篇用意忠厚,襟懷達觀,先苦後樂,由抑到揚,筋節動蕩,音調也起伏頓挫、清朗可誦,在章法結構上更多變化轉折。詩中用了「衡山」、「洞庭」、「北渚」、「三湘」、「夏口」、「湓城」、「長沙」七個地名。詩人不忌重複,有意為之,用得錯落自然,不見痕迹,可與李白七絕《峨眉山月歌》五用地名媲美。《重酬苑郎中》在章法上尤為獨創: 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慚未報主人恩。草木盡能酬雨露,榮枯安敢問乾坤?仙郎有意憐同舍,丞相無私斷掃門。揚子解嘲徒自遣,馮唐已老復何論! 詩人委婉表明他無意通過苑咸巴結李林甫,顯示出不願與權奸同流合污的情操。全篇八句,一句一層或二層意緒,又一句一轉,層層轉折。五十六字中,表達出複雜微妙的思想感情。明人顧可久評曰:「中間意緒轉折太多,約略一篇文字數百言,盡於五十六字中,此等詩最高品也。」(30) 對於七律的對仗、句法,王維也有不少創新實踐。例如「城外青山如屋裡,東家流水入西鄰」(《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一聯用了上下句對仗兼句中自對;「山壓天中半天上,洞穿江底出江南」(《送方尊師歸嵩山》),除上下句對與句中自對外,還用了重言錯綜句法,「天中」與「天上」,「江底」與「江南」重言錯綜。錢鍾書先生《談藝錄》指出:「此體創於少陵(杜甫),而名定於義山(李商隱)。少陵聞官軍收兩河云:『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曲江對酒》云:『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白帝》云:『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義山《杜工部蜀中離席》云:『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春日寄懷》云:『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又七律一首,題曰《吾句有對》,中一聯云:『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31)當句有對,未必都用重言錯綜。錢先生所舉「當句有對」的例子,都用了重言錯綜句法。但他說「此體創於少陵」,錯了,此體應創於王維,杜甫是學王維的。 行文至此,已可見王維七律在盛唐詩壇上確是卓越超群,獨佔鰲頭。明人高棅《唐詩品彙》將王維列入七律正宗,並贊道:「王之眾作,尤勝諸人。」(32)高步瀛也認為:「七言今體倡於初唐,至盛唐而極。王摩詰意象超遠,詞語華妙,堪冠諸家。」(33)或許有人認為,崔顥才是盛唐七律的魁首,他那首《黃鶴樓》竟能使「李白登黃鶴樓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句,至金陵乃作《鳳凰台》以擬之」(高棅《唐詩品彙》引劉克莊語)。南宋嚴羽《滄浪詩話》宣稱:「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方回的《瀛奎律髓》、高棅的《唐詩品彙》、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等著名的選本,都把崔顥的《黃鶴樓》看作七律,推崇此詩為唐代七律之冠者,更是代不乏人。然而,也有明清詩論家胡應麟、胡震亨、王士禛、王琦等人認為崔詩是入律古風或七古短章,趙謙也認為《黃鶴樓》不能算作七律,並作了詳細的分析論證(34)。既然《黃鶴樓》是否算作七律,千古爭訟不歇,至今尚未有定論,那麼,除此詩外,僅有《行經華陰》、《雁門胡人歌》兩首基本合律的七律詩的崔顥,其七律成就當然不及李頎、岑參、高適,更不能與王維並駕爭雄。 王維的七律也有不足之處。他的二十首七律,完全或基本合律的十首,還有十首或失粘一二處,或多句平仄不合,即使是歷代傳誦的名篇,如《積雨輞川庄作》一、二聯失粘,《出塞作》一、二聯與三、四聯皆失粘,三、七句尾疊用兩個「馬」字,詩中還重複了兩個「天」字與兩個「將」字;有一部分作品未臻於渾融完整之境。儘管如此,王維仍無愧於盛唐七律魁首之譽。 無論是五律還是七律,到了盛唐與中唐過渡時期集大成的「詩聖」杜甫手中,才達到思想與藝術登峰造極的境地。而杜甫是十分崇敬王維的。他的《奉贈王中允維》云:「中允聲名久,如今契闊深。共傳收庾信,不比得陳琳。一病緣明主,三年獨此心。窮愁應有作,試送《白頭吟》。」為王維在安史之亂中被迫接受偽職一事辯護,讚揚王維忠於唐室,能守節操。《解悶十二首》其八詩云:「不見高人王右丞,藍田丘壑蔓寒藤。最傳秀句寰區滿,未絕風流相國能。」此詩更譽王維為「高人」,稱賞其詩中秀麗佳句傳誦人寰。王維律詩作品及其藝術經驗,給了杜甫豐富的藝術營養。例如,北宋陳師道《後山詩話》、南宋王楙《野客叢書》、葛立方《韻語陽秋》,都指出杜甫「閶闔開黃道,衣冠拜紫宸」(《太歲日》)一聯,是取自王維「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賀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將七言壓縮成五言。除了上文所說杜甫對王維詩用疊字與句中自對的學習與借鑒外,這裡再舉一例。王維於安史之亂前的天寶十一載(752)任文部郎中時,曾作七律《敕賜百官櫻桃》一首,詩云: 芙蓉闕下會千官,紫禁朱櫻出上蘭。才是寢園春薦後,非關御苑鳥銜殘。歸鞍竟帶青絲籠,中使頻傾赤玉盤。飽食不須愁內熱,大官還有蔗漿寒。此詩寫敕賜百官櫻桃,頌揚玄宗皇帝對群臣關愛敬重,恩深德厚。詩中活畫出宮中領受櫻桃的熱烈、盛大場景。起筆大氣,結尾別生波瀾。全篇意脈清晰,對仗工整,詞氣雍和,章法渾然,可見詩人的巧思妙筆。十年後的寶應元年(762),王維已故,杜甫居成都草堂,因鄉野之人饋贈櫻桃,不禁追憶起昔年朝廷賜百官櫻桃以及王維的頌詩,觸引起今昔之感,遂作七律《野人送朱櫻》詩:
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任轉蓬。 從昔年敕賜櫻桃到此日野人送朱櫻,詩人表現出李唐王朝昔盛今衰的時代巨變,也感喟自己天涯漂泊宛如轉蓬的人生悲劇。小中見大,寄慨深沉,詩的思想蘊涵遠勝於王維詩。通篇仍如王維詩一樣,血脈融為一片,但起句奇絕,章法倒裝,前半篇描寫工細,後半篇議論悲壯。顯然,杜甫是有意在學王維同題材詩的基礎上突破創新,由此也可見王維律詩對杜甫的啟迪。清人林昌彝《海天琴思錄》比較王、杜二詩云:「少陵詩妙在比興多而賦少。管韞山謂摩詰為正雅,少陵為變雅,觀二《櫻桃詩》可見。不知少陵《櫻桃詩》比興體也,言外有人在;摩詰《櫻桃詩》特賦體耳。」(35)其實王維詩也有比興寄託、象徵隱喻的意象與意境,上文分析《酌酒與裴迪》與《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二詩已可見出。 對於王維律詩在盛唐乃至整個唐詩史上的成就與地位,前人有不少中肯的評價,如宋人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云: 世以王摩詰律詩配子美,古詩配太白,蓋摩詰古詩能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律詩至佳麗而老成。如《隴西行》、《息夫人》、《西施篇》、《羽林閨人》、《別弟妹》等篇,信不減太白;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等句,信不減子美。(36) 明人呂夔《重刊唐王右丞詩集序》云: 論近體者,必稱盛唐。若藍田王右丞維,亦其一也。其為律絕句,無問五、七言,皆莊重閑雅,渾然天成。(37) 清人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凡例·七律凡例》甚至誇張地說: 王右丞精深華妙,獨出冠時;終唐之世,與少陵分席而坐者,一人而已矣!(38) 朱庭珍《筱園詩話》云:七律以工部、右丞、義山為法(卷一)……作律詩雖爭起筆,尤貴以氣格勝。……首尾之氣貫注,相生相顧,熔成一片,精力彌滿,渾淪無跡,自然高厚沉雄,官止神行,所謂中聲也。此詣唯工部、右丞擅長,他人鮮及,乃近體最上大乘法門。(39)
可見,稱王維為盛唐律詩第一高手,合乎事實,證據充分,也是歷代詩論家比較一致的意見。王維律詩的成就、地位與貢獻值得重視。要言之,它是盛唐律詩通向律詩藝術最高峰杜甫的一座最主要橋樑。 注釋: ①陳鐵民《王維集校注》卷二,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02頁。以下引王維詩均出自此書,不一一注出。 ②高步瀛編選《唐宋詩舉要》,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21頁。 ③高步瀛編選《唐宋詩舉要》,第451頁。 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五,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97頁。 ⑤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30頁。 ⑥引自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14頁。 ⑦王士禛《帶經堂詩話》卷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71頁。⑧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第726頁。
⑨沈德潛選評《唐詩別裁集》卷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8頁。 ⑩王夫之選評《唐詩評選》卷三,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194頁。 (11)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612頁。 (12)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81頁。 (13)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375頁。 (14)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一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61頁。 (15)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1265頁。 (16)郭紹虞編選、富壽蓀點校《清詩話續編》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59頁。 (17)王鏊《震澤長語》,《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7年初版。(18)邢昉輯《唐風定》,貴陽邢氏思適齋1934年刻本。
(19)李因培選評《唐詩觀瀾集》,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刻本。 (20)莫礪鋒《四首〈早朝大明宮〉詩的優劣》,《文史知識》2011年第4期。 (21)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138頁。 (22)趙謙《唐七律藝術史》,台灣「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第54頁。 (23)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11頁。 (24)王構《修辭鑒衡》卷一,台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26)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第336頁。 (27)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五,第82頁。 (28)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六,第387頁。(29)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六,第389—390頁。
(30)顧可久《唐王右丞詩集注說》,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260頁。 (31)錢鍾書《談藝錄》(補訂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1頁。 (32)高棅《唐詩品彙·七言律詩敘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06頁。 (33)高步瀛編選《唐宋詩舉要》,第532頁。 (34)趙謙《唐七律藝術史》,第68頁。 (35)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第1157頁。 (36)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1259—1260頁。 (37)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1262頁。 (38)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1286頁。(39)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1291頁。
轉自:中國社會科學網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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