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的黑幫片好就好在,他和它都過時了 | 泥虹映畫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總結北野武的《極惡非道》三部曲,那大概就是「不合時宜」,直白一點,就是過時了。
《極惡非道》
但這不是說北野武不應該七老八十了還在拍黑幫電影,而是說《極惡非道》所呈現的道義與忠誠之信念早已隨著舊派日本黑幫文化——及其相關類型片——一併隕落。
正如第一部中北野武所飾演的大友切了自己的小指頭來謝罪,卻被幫派組長譏諷這種做法早已過時,江湖的風氣已經不復當年。
《極惡非道》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極道非道》三部曲本身的敘事手法在當今追求奇觀的消費時代也是「不合時宜」的。
不同於其他黑幫片或警匪片,三部曲並沒有令人腎上腺素飆升的大場面,沒有飛車與槍戰,甚至也沒有幫派火併。
相反,鏡頭中基本是一群又一群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在一個房間裡面色凝重地計劃著什麼,再到另一個房間不停地互罵「この野郎」,大舌音此起彼伏;再加上角色數量眾多,人名又往往是各種「中」(naka)、「野」(no)、「田」(da),加劇了西方觀眾辨認的難度。
於是第一部在當年戛納只得到了4分中的0.9分。
《極惡非道》
但北野武並沒有因為這一否定便改弦更張,而是在2和3中沿用了這一敘事模式——有趣的是,一旦觀眾接受這樣的敘事模式,從1到2再到3,大概會奇妙地感到,似乎找不到比這樣更連貫、更妥帖的推進方式。
或者更具體地看,1中尚有花樣迭出的暴力(電鑽鑿嘴、筷子插耳、斷舌暴斃),但在2和3中被有意地用更多的言語暴力取代,除了必要的殘虐(例如水野、石原、花田之死),更多的是乾淨利落的槍決,一彈一殺。
暴力是「角色行動的邏輯結果,但絕非影片的焦點」。
《極惡非道2》
對於《極惡非道》系列這樣一個黑吃黑吃黑吃黑的故事,似乎血漿爆炸更能激蕩觀眾「快意恩仇」的期待。但顯然北野武對於拍攝處刑指南又興緻缺缺。當然這是北野武一貫的路數。
在他的前期代表作,同樣作為黑幫片的《小奏鳴曲》就明確抑制了動作場面,略去暴力的過程,波瀾不驚卻又驚心動魄地遞出暴力的結果。
《小奏鳴曲》
可以說在《極惡非道》系列中,北野武對暴力的運用始終是有節制的。但請注意,節制不意味著克制。因為上述施暴場景說來也是奪人眼球,甚至可以說充滿了動作遊戲所追求的「打擊感」,在感官效果上並不「克制」。
正如北野武自述:「我希望讓觀眾感到劇烈的疼痛和恐懼,這種感覺就是暴力的本質。」暴力不美,也不應該被塑造為美,因為暴力就是傷痛。
換言之,在北野武看來,訴諸視聽語言的暴力意在於製造壓迫感,從而達到一種警世的作用。因而用所謂「暴力美學」之詞來描述北野武的電影,恐怕是對他的嚴重誤解——當然,《座頭市》是個幽默的例外。
《座頭市》
之所以說《極惡非道3》節制,原因還在於北野武調整了衝突的表現形式。暴力殺戮的場面在數量上明顯少了,就連北野武所慣用的靜止畫面——以及他著名的大海和那標誌性的藍色——也都少了。
而承擔本片衝突的工具變成了語言、對話本身。西裝革履的談判交易正是當今社會各類機構的運作形式。
北野武有意創造更加寫實的黑幫談判場景(事實上,火併恰恰是幫派之間所竭力避免的),並通過口音和說話方式的差異來體現不同幫派乃至不同角色形象的區別。
《極惡非道3》
例如西野若頭帶著花田來到張先生的宅邸道歉一幕,西野的關西腔、張先生手下的韓語以及東京腔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充滿了張力。
尤其是張先生一派將計就計,並說出了「我們並不是黑幫」時,畫面迅速切轉成極度冷漠的張先生和一臉驚愕的西野的蒙太奇。寥寥三個鏡頭和幾句台詞就繪製出了那個房間內乃至整個東京黑社會勢力的地形圖。
花菱會的現任組長野村非常厭惡西野若頭,以至於東京出身的他對手下的關西腔也表現出強烈的厭惡。這些容易被觀眾忽略的語言文化細節事實上生動地暗示著組織內部、組織之間的矛盾。
《極惡非道3》
在《北野武的小酒館》一書中,北野武曾說,一部兩小時長的黑澤明電影有17萬2800格,其中的任何一格截取出來放大沖印都將是無比精美的照片,這也就是說黑澤明的電影沒有一個鏡頭是多餘的;而他自己的電影則都是空洞無物的廢鏡頭。事實已經證明絕非如此。
但如果把《極惡非道》系列是為北野武對黑幫片或任俠道義的一種追思,恐怕忽視了北野武在作品中一貫的對現實的關注。
在1和2中時不時冒出來的北野式幽默——例如1中牙齒被攪爛了的村瀨,頭上纏著機械裝置,穿著銀色西裝,成了一個滑稽的機器人——在3中已經難尋蹤跡。
《極惡非道》
北野武說,拍攝《極道非道2》時正好遇上311大地震,在他對福島地震的關注過程中,他發現一些政客大發災難財,而在那些政客的世界中,背叛和利益衝突比電影所表現的殘酷得多。
他說現實生活對《極惡非道3》產生了很大影響。或許這正是北野武讓大友再度復活並殺回東京的原因,亦是他讓松重豐所飾演的正義警官憤然辭職離開體制的原因。
然而最終,在大友顛覆了東京花菱會並為拜把兄弟木村復仇之後,他選擇的是飲彈自盡。但就算他沒有自殺,張先生的二把手也將出於避免大友繼續製造麻煩的理由解決掉大友。問題在於,大友的自殺意味著什麼?
《極惡非道3》
在日本歷史中,赤穗事件十分著名,為家主復仇並慷慨就義的忠臣藏與四十六義士在反覆講述和演繹過程中成為了日本傳統文化的象徵之一,「忠義」即為其內核。
大友之死乍一看似乎也是武士道所謂忠誠、道義這一套。然而在《極惡非道2》中便已識破險惡棋局的大友,早沒有了盡忠的對象——張先生對他而言是一個恩人,但非主人。既然如此,將大友追封為「義士」恐怕不夠妥當。
《極惡非道2》
更重要的是,誠如論者指出的,赤穗義士這種「反貪官不反皇帝」的秩序內的反叛,事實上是在強化(不義的)秩序的存在。大友的復仇恰恰與此相反,從他乾淨利落地殺死黑白通吃的片岡警官再到他冷酷地對小弟笑著說「第一件事,打倒東京的花菱會」,他已然從「以叛逆姿態出現的順從者」成為了徹頭徹尾的規則破壞者。
然而說《極惡非道3》「不合時宜」的原因還在於大友之死這件事上。大友這樣的老派雅庫扎對於株式會社化了的黑社會而言早已顯得「不合時宜」,對花菱會而言如此,對收容他的張先生一派而言更是如此。
或者應該「悲哀」地說,不合時宜的根源在於無濟於事。
大友明白,他對組織已經喪失了價值,而作為個體,也再無衝擊殘酷社會現實的力氣,此非對江湖道義的緬懷,而是對黑暗的悲鳴,儘管他正是黑暗的代言人。
因此,自殺才能彰顯大友這樣的硬漢所具備的壓力下的氣度(grace under pressure)。
《極惡非道3》
從這個角度看,《極惡非道3》的大友便應當理解為刺殺豐臣秀吉失敗的俠盜石川五右衛門,最終在鐵釜的熱湯中從容死去。作為結果,是一種生死看透與人格尊嚴,但實質恐怕是廉頗老矣的無奈。
不過,儘管大友已經死透,縱使明確「全員惡人」,且《極惡非道3》已然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天鵝之歌,但北野武勢必不會放棄鬥爭。
這不,他即將再度折回純愛的極端,用催淚彈沖洗觀眾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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