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青樓中的多情公子
曾經有句名言:「人是感情的動物。」其潛台詞是,一個多情的人,是一個值得羨慕與尊敬的人,因為他(她)彰顯出人格的偉大。然而這樣的結論在青樓並不適用。對妓女來說,一個多情守節的妓女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妓女,因為在世人眼裡,朝秦暮楚是妓女的「職業」,人盡可夫是妓女的「義務」,能做到有情有義,實在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但對男人來說,這樣的說法並不成立,一個留連青樓的嫖客,即便他再怎麼多情,也會被指摘為「玩物喪志」、「不務正業」,為世人所不齒。
這當然與社會對男人的要求有關。男人從他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被賦予光宗耀祖的重任。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他必須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維繫祖宗的香火;另一方面,他必須建功立業,封官蔭子,將祖宗的基業發揚光大。這樣的重任,當然不是一個在青樓留連的男人能完成的,他必須像那參禪的法師,經過艱苦卓絕的「修鍊」方能成功。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這便如《笑傲江湖》中的《葵花寶典》,欲練此功的人,必須揮刀自宮一般,想要光宗耀祖的人,也必須與留連青樓bye-bye。
這並不是說男人不可以去青樓,而是說他應該注意去青樓的頻率,不能將逛夜總會當作家常便飯。五星級夜總會偶爾逛逛也未嘗不可,但去多了的話就會出現經濟危機。而更大的危機是一旦他沉迷於酒色,用情太深,忘記打理自己的「生意」,必然會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敗家子。這樣的結局是男人所處的家庭與家族所不願看到的,因而,男人從小便受到這樣的「教導」:青樓的女子是沒有情義的,和她玩玩也就罷了,千萬不要用情過深,否則會聲敗名裂,落得個可悲的下場。
俞蛟《潮嘉風月》曾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叫張和的男人對一三陪小姐用情至深。但可惜工資不高,每次的小費都給得很低,令鴇母非常不滿,經常借故說張和的風涼話,並命令小姐拒絕出台。可小姐卻與張和情深意篤,拆散不開,氣得鴇母祭出殺威棒,將小姐一頓亂打,逼她就範。誰知小姐是個剛烈性子,對情人說:「像我們這樣深的感情,怎麼忍心就此分離?但是現在形勢嚴峻,你又沒有錢贖我,鴇母又經常打我,這樣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不如我們倆一起服藥自盡,九泉之下結為夫婦!」張和本來就位卑人賤,早就沒有生存下去的勇氣,當下一口答應。不過,他們的自殺行動進行得並不順利,因為他們選擇的是吞鴉片自殺。張和就此一嗚呼,小姐卻福大命大,被搶救了過來,繼續過著倚樓賣笑的三陪生活。
俞蛟講述這個故事,目的是告誡男人:如果你認為三陪小姐會鍾情於你,那你是大錯特錯了。即便你為她殉情而死,只能是咎由自取,自討沒趣!
俞蛟的觀點其實代表社會上大部分男人的看法,到青樓的男人是不能投入感情的,一旦投入了,便容易上當受騙,既自取其辱,同時也受社會的鄙視。這種看法當然言之鑿鑿,很難翻案,因為它有許多過來人的教訓作證。如清人邗上蒙人曾在《風月夢》中以過來人的口吻見證了青樓的「無情」:
「在下也因幼年無知,性耽遊盪,在這些煙花寨里迷戀了三十餘年。也不知見過多少粉頭與在下如膠似漆,一刻難離,也不知罰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從良跟我,也有跟著滓。將在下的銀錢哄騙過去,也有另自從良,也有席捲資財回歸故里,亦有另開別處碼頭去了。從前那般恩愛,到了緣盡情終日,莫不各奔東西。因此將這玩笑場中看得冰冷,視為畏途。」男人有錢時,妓女便與你山盟海誓,如膠似漆,一旦錢財散盡,則對不起,捲起鋪蓋走路,真可謂「百般恩愛總成空,風月原來是夢」!
然而,無情的青樓還是強烈吸引著多情的公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當然與青樓的主要功能息息相關。青樓是個銷金蝕骨的窩子,裡面充斥著虛情假義,但不愧為一個談情說愛的最佳場所,因為它能讓那些平日缺乏愛的男人充分沐浴到愛的雨露。初入青樓的男人,通常會有眾星捧月的感覺,鴇母龜公的殷勤吹捧,小姐們的貼心侍侯,倚紅偎翠,讓男人們在花團錦簇中充分體驗到成功的滋味。其次,青樓是一個可以享受到高雅服務的好處所,既可以飽食美味佳肴,也可以欣賞優雅的歌舞,這樣的享受在青樓之外的地方很難得到。最後,當然是這裡還有善解人意,體貼入微的小姐,她們不僅有動人的容貌,更擁有含情脈脈的目光,只要不是鐵石心腸,男人都無法抗拒這「咄咄逼人」的氣勢。
大唐青年才子郭昭述愛上了色藝雙佳的長安名妓劉國容,兩人好得一蹋糊塗。後來昭述中了進士,授予天長縣簿的官職,兩人不得不暫時分別。當郭昭述行至咸陽附近時,突然發現劉國容的女僕騎馬趕來,並奉上劉國容的書信。信中寫道:「歡寢方濃,恨雞聲之斷愛:恩憐未洽,嘆馬足以無情!使我勞心,因君成疾,再期後會,以冀齊眉。」如此多情的信箋令郭昭述非常感動,當場填詞一首,讓女僕帶給心上人。在一般人看來,身為妓女的劉國容寫出這樣露骨的「艷詩」,實在是有違婦誡,而身為朝廷大臣的郭昭述,竟然留戀青樓,耽擱行程,影響工作,實在沒有一點國家公務員的樣子。因而,郭昭述成為長安人士譏笑奚落的對象,直接影響到上級對他的考察提拔。但郭昭述不以為鑒,反倒自鳴得意,因為在他眼裡,擁有一份實實在在的愛情,比那冷若冰霜的俸祿來得更實在。
而有的男人,更是因鍾情於妓女而被罷官削職。山東濟寧人李東,以進士身份授知縣之職,可他捨不得離開多年的相好妓女王四兒。於是讓王四兒冒充他的貼身傭人,隨自己走馬上任。但當時的法律是禁止官員攜妓上任的,一旦冒犯,要受嚴厲的處罰。李東的事不久便被人上告,上級調查屬實,將他削職為民,開除公籍了事。
不過,比起歐陽詹的多情來,郭昭述與李東只能算是小巫對大巫了。歐陽詹是福建泉州人,唐太宗年間著名的才子,文章出類拔萃,弱冠之年便中了進士,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樣年輕有為的才子當然也擋不住青樓冶遊的誘惑。一次,他到太原去遊玩,看中了一名姿容俱佳的歌妓,流連忘返,樂不思蜀。其後,他被朝廷授予國子四門助教的官職,留京工作。但他對該歌妓念念不忘,整天念叨有朝一日到太原迎娶回家,以致無心工作,年終考核不及格,官位岌岌可危。而遠在太原的情人也因為長期見不到歐陽詹,相思成疾,抑鬱而終。臨死前,她留下絕筆詩,詩云:「自從別後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來雲髻樣,為奴開取鏤金箱。」並給歐陽詹留下一封書信,對女僕說:「我將不久於人世,如果歐陽詹先生來太原的話,請替我將信與詩轉交給他!」後來,歐陽詹的部下到太原公幹,女僕將詩信轉交,當歐陽詹看到血淚淋淋的詩信時,悲痛過度,竟「一慟而卒」!
歐陽詹的遭遇說明,當一個男人用情至深時,可以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這是何等驚世駭俗的愛情!男人與妓女的愛情往往被稱為露水姻緣,不會長久,更難得生死與共,但這樣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當愛情遭遇挫折時,痴情的男女選擇了以死抗爭,以吞葯或投湖等方式來實踐愛的誓言。這樣的誓言,以泣血的浪漫見證了愛的偉大,足以令天地變色,讓鬼神動容!
蘇州人袁節,與一白姓妓女談戀愛,感情很深,發誓長相廝守。這當然讓妓院的鴇母極為不滿,對二人的戀愛百般阻撓。一次,有位大款想一親芳澤,開出高價,依然被白妓拒絕。氣得鴇母用殺威棒將她一頓狠打,並將袁節趕走。白妓相思成疾,竟憂鬱而死。臨終前,白妓對鴇母說道:「安葬我須等到袁郎(袁節)來也!」下葬之時,人們發現棺材非常沉重,十幾個人也抬不起來。鴇母奇道:「難道是她的相好袁節沒有來的緣故嗎?」等到袁節趕到之時,撫棺痛哭道:「我來了!」棺材應聲而起,如有神助,令在場的人都驚奇不已。
馮夢龍《情史》曰:「人,生死於情者也;情,不生死於人者也。人生,而情能死之;人死,而情又能生之。即令形不復生,而情終不死,乃舉生前欲遂之願,畢之死後;前生未了之緣,償之來生。情之為靈,亦甚著乎!夫男女一念之情,而猶耿耿不磨若此,況凝精翕神,經營宇之瑰瑋者乎!」其大意是,真情,足以令生者動容,令死者復活,張揚精神,氣沖牛斗,是宇宙間最偉大的力量。《牡丹亭》中,杜麗娘的真情打動上蒼,死而復活,抒寫了世間真情的瑰麗篇章。《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羅密歐與朱麗葉肉身雖然死亡,但他們追求愛情的精神卻與世長存。從這個意義上說,情既是肉身的托體,但又可以脫離肉身,成為一種不滅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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