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經的人生智慧〈上〉
心經的人生智慧
濟群法師
《心經》者何
《心經》,具稱《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是佛教典籍中文字最為簡練,而內容極為豐富的法寶。它和《金剛經》一樣,千百年來在社會上廣泛流傳,影響歷久不衰。
在佛教中,《心經》屬於般若系經典。按天台宗對《般若經》的判攝,稱為通教。所謂通者,具通前與通後之義。通前,是說它與阿含教的關係。在阿含經典中,佛陀對存在現象進行透視,指出其苦、無常、無我的本質。當然也談到空,但不是很深刻。唯有到了般若經教,才在阿含基礎上將空的內涵推向極致。通後,是指《般若》與《華嚴》、《涅槃》、《維摩》等經的關係。般若經教所揭示的緣起性空,是大乘一切經教建立的理論基石。如實把握般若中觀正見,對於聞思經教、指導修行具有重要意義。
通常,經典多由序分、正宗分、流通分三部分組成。而《心經》卻與其它經典不同,僅有正宗分。於是,人們便懷疑《心經》的獨立性。關於這個問題,當代佛學權威印順法師在《般若經講記》中作了說明。印老認為,玄奘大師所譯的《心經》,是從六百卷《大般若經》中單獨錄出的。《大般若經·學觀品》中,就有和《心經》基本相同的文句,是佛陀直接向舍利弗所說。也就是說,《心經》是《大般若經》最為精要的部分,古德為易於受持,特摘出流通。
《心經》在中國有眾多譯本。方廣錩先生所編的《般若心經譯註集成》中,就收集了十八種。其中,在教界流傳最廣的,是唐代玄奘三藏的譯本。至於本經註疏,自古以來更是多達百家,可見此經傳誦之盛。
人生的大智慧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本經全稱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在佛教典籍中,一部經典的題目,往往是全經內容的畫龍點睛之處。因此,在學習經典時,首先要了解經題蘊涵的深意。
先釋般若。般若,是梵語音譯。佛教經論的翻譯,有音譯和義譯兩種方式,音譯多是在特殊情況下使用。玄奘三藏在譯經時,就制訂有「五不翻」的規則:一、尊重不翻;二、順古不翻;三、多義不翻;四、秘密不翻;五、此方所無不翻。「般若」既屬於第一種類型,以尊重故不翻。另一方面,漢語中也缺乏與「般若」內涵相應的辭彙,即此方所無,故採用音譯。
由於般若是梵語音譯,我們顯然無法從字面上依文解義。那麼,般若又具有什麼深意呢?古德為了人們理解的方便,有時也將般若釋為智慧,但它顯然不同於通常所說的世間智慧。因為世間智慧是有限的,有缺陷的,更是夾雜煩惱的,不足以認識宇宙人生的真相。而般若智慧則不然,它是無限、圓滿、清凈的,能使我們通達宇宙人生的真相,從而徹底超越生命中的無明煩惱。
所以,般若對於生命改善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缺乏般若智慧,人們就會產生兩種困擾:
一、認識上的迷惑
凡夫因無明所擾,總是陷入各種迷惑狀態中,既不能透徹了解自己,也無法真正認識世界。或許有人會說:難道我們連自己都不了解嗎?這個問題聽來似乎令人費解,事實卻是如此。試問:你們知道「我」是誰嗎?這個問題看似簡單,有人可能會不加思索地回答:「我」就是我呵。其實,這是一個極為深奧的問題。我們以為,「我」就是我。那麼,究竟是以身體為「我」,還是以思維為「我」呢?倘若以身體為「我」,身體乃四大假合,四大解體之時,「我」在何處?倘若以思維為「我」,思維乃經驗及概念的積累延續,並無獨立自性可言。足見,這個問題遠不是我們以為的那麼容易回答。所以,西方哲學的最高名言就是:認識你自己。
「生從何來,死往何去」,也是人生的一大迷惑。記得有位西方哲學家曾對人生作過一番形象的比喻:人生有如過橋,而這座橋的橋頭、橋尾、橋下都布滿雲霧,人們就從一團雲霧走向另一團雲霧。以佛教觀點來看,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僅僅是一期生命的開端。當我們死亡時,也只是這期生命的終點,並不意味著它的徹底結束。事實上,生命還會生生不已地延續下去。在漫長的生命洪流中,今生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短暫片段。因此,我們在著眼於現世生存的同時,更應追尋「生從何來,死往何去」的答案,這也是每個人必須解決的切身問題。
在現實生活中,人人都很關心自己的命運。那麼,命運是什麼?人生是否存在命運?假如存在命運,它又是由哪些因素決定?由什麼力量推動?對於這些問題,世人的看法往往大相徑庭:有人不信命運存在,以為生命發展沒有既定規律可尋;有人深信命運規律,認為冥冥之中確實存在支配我們的力量。此外,有人認為命運不可改變;有人認為命運可以改變;有人認為支配命運的力量來自神靈;有人認為改造命運的機會來自自身,等等。那麼,命運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因果報應也是世人容易引起爭議的問題。從某些現象來看,世間萬物似乎各有因果,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如收穫來自播種,成功來自努力。但從某些現象來看,生活中又存在許多難以解釋的現象。比如,有人作惡多端,卻過得逍遙自在;有人行善積德,卻過得窮困潦倒。因而,多數人認可一生論,不信因果報應。而世間各種宗教大多認可因果報應的觀點。那麼,因果報應確實存在嗎?
人為什麼活著?生存的意義是什麼?也是人們經常提出的問題。生存在這個世間,許多人並不知道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是沿著前人約定俗成的習慣,上學、工作、成家、生兒育女、升官發財、享受欲樂乃至一命嗚呼。一代又一代,人們重複著幾乎相同的生活模式,卻很少去思考這種生活能否實現人生的真正意義。怎樣才能開發生命的最大價值?這就必須知道:人究竟為了什麼而活著。
二、執著慾望帶來的痛苦
佛經中,稱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為欲界。欲界的最大特點,就在一個「欲」字。可以這麼說,這個世界的人,都生活在強烈的慾望中。什麼是欲?欲,就是生命內在的希求,既有生理方面的,也有心理方面的。而由身心產生的慾望,又有著千差萬別的表現形式。佛經中,將之簡單歸納為五種,分別是色、聲、香、味、觸「五欲」。色慾,是眼睛希望看見亮麗的顏色;聲欲,是耳朵希望聽到悅耳的音聲;香欲,是鼻子希望聞到芬芳的氣息;味欲,是舌頭希望品嘗可口的美味;觸欲,是身體希望接觸舒適的環境。在佛經中,「五欲」有時會另有所指,分別指財、色、名、食、睡「五欲」。財欲,是對金錢財富的希求;色慾,是對男女情感的希求;名欲,是對名譽地位的希求;食慾,是對飲食的希求;睡欲,是對睡眠的希求。有情的生命,就是在不斷追逐五欲的過程中延續。當上述慾望得到滿足時,會產生暫時的快樂。因而,通常所說的人生幸福,無非是指慾望的滿足。
但慾望又是不穩定的。人類慾望雖與物質條件有關,但具備哪些條件才能滿足?並沒有具體、統一的標準。從整體來說,往往是隨著物質條件的改善而提升,所謂水漲船高。對古人來說,豐衣足食就能知足常樂;而對今天的人來說,衣食無憂已很難使人滿足,更難使人因此產生幸福感。隨著物質的繁榮,慾望也在隨之膨脹,而且是無止境地膨脹,這使人們永遠處在無休止的追逐中。
慾望的表現形式,有三大特徵:
〈一〉佔有:
人們被慾望驅使,總想不斷佔有。當溫飽尚未解決時,人們只求吃飽穿暖,有個遮風蔽雨的住處。一旦基本需求得到保障,很快就不會滿足,進而希求方便舒適的生活。洗衣服太麻煩,最好有洗衣機代勞;走路太疲勞,最好有私家車代步;工作之餘閑得無聊,應該有個電視消遣娛樂;外出旅遊固然瀟洒,還要有架攝像機隨時記錄。要求越多,需要添置的東西就越多,為此耗費的錢財也就越多。但錢財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相應的,我們就得為了賺錢,為了滿足不斷增長的慾望而拚命工作,忙碌不休。
有了物質財富之後,人們又會嚮往名譽地位。總之,別人擁有的,我必須有;別人沒有的,我也得有。慾望,常常使我們一生都在不斷追逐、佔有的循環中度過。一個慾望滿足了,新的慾望很快接踵而至。被慾望支配的人,往往忽略自己已經擁有的,忙於追逐尚未屬於自己的一切。卻很少考量,那一切究竟是不是人生的真正需求。俗話說:慾壑難填。一個對財富充滿慾望的人,即使有了百萬家產,還會繼續想著千萬、億萬。由於我們永遠把目標向前推進,怎麼可能有知足的時候?因而,即使擁有再多,也很難感覺幸福。
〈二〉比較:
生活在現實社會,必然會與他人發生關係。於是乎,就會相互攀比。你擁有百萬,我得擁有千萬,比你富有;你坐夏利,我得坐賓士,比你神氣;你吃千元一桌,我得吃萬元一頓,比你豪華;你穿新款時裝,我得穿國際名牌,比你時髦;你的電腦是386,我得買486,比你先進;你當縣長,我得當上市長,比你官大。
帶著比較心態去生活的人,總在期待出人頭地,希望從他人羨慕的眼光中感受幸福。但是,社會日新月異,即使我們不停地跟著跑,也難以長處潮流之先。比如電腦,前兩年286都難得一見,都覺得非常先進。短短几年,386、486就顯得過時了,因為586已閃亮登場。不過,就算換了最新型號又如何呢?要不了多長時間,又會落伍於時代。20年前,誰家如果有一輛自行車,就夠他們幸福很長時間了。但自行車普及後,需要擁有摩托車才會感到幸福。待摩托車普及後,則需要擁有私家車才會覺得幸福。
社會總在不斷推陳出新,處於比較中的人,雖然總在追求幸福,總在為達到某個目標努力,卻難有滿足之時。即使暫時處於領先地位,暫時感到滿足,但很快就會被新的比較驅使,繼續奔忙不休。
〈三〉競爭:
以比較的心態生活,必然導致競爭。在家庭中,兄妹間為博得父母寵愛而競爭;在學校內,同學間為成績高低而競爭;在市場上,同行們為佔領市場而競爭;在學術界,學者們為學術地位、作品影響而競爭;在國與國之間,則會因國土、資源的佔有而競爭。人類社會,難道也要像自然界那樣「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嗎?難道相互拼搏,乃至你死我活的爭鬥,才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嗎?在競爭中,多少人活得疲憊不堪,多少人過得不堪重負。
慾望,使人們不斷向外攀緣,並在這種無休止的追逐中迷失自我。佛經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某日,佛陀靜坐後在林中漫步。這時,一群年青人匆匆向前走來,向佛陀詢問,是否看見幾個女孩從這邊經過?佛陀問其緣由,年青人說:昨晚他們與這些女子尋歡作樂,清早起來時卻發現她們已逃之夭夭,並捲走了他們的全部錢財。佛陀反問道:那麼,是尋找女子、錢財重要,還是尋找你們自己更重要呢?
其實,現代人多數和故事中的年青人很相似。在一味向外追逐時,卻很少關注自己,更不知道認識自己的重要性。如今,幾乎全社會都在瘋狂地賺錢,所謂「十億人民九億商」。今天的中國大地,與經濟掛鉤的書籍特別暢銷,和經濟相關的科系生源爆滿。文化界尚且如此,何況其他?社會上,各種生財之道五花八門。多少人為了賺錢挖空心思,不擇手段。
隨著經濟發展,又創造了無數消費機會,以此不斷刺激人們的消費意識。其中比較突出的,是這些年來層出不窮的各類娛樂場所:如舞廳、酒吧、夜總會等等。人們白天忙於賺錢,晚上縱情享樂,在一刻不停的忙碌中,徹底迷失了方向。更令人擔憂的是,經濟繁榮了,社會道德卻每況愈下。
對慾望的過度追逐,必將導致痛苦的結果。正如《阿毗達磨俱舍論·分別界品》所說:「趣求諸欲人,常起於希望,所欲若不遂,惱壞如箭中。」這首偈頌告訴我們:沉溺於慾望中的人,總在不斷向外希求,一旦所求不能如願,就會沮喪失落,有如被利箭射中那樣痛苦難當。佛教中,將這種慾望不能滿足所造成的痛苦稱為求不得苦,與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五蘊熾盛合為「八苦」,是對人生一切痛苦的簡要歸納。
《中阿含經·苦陰經》中,也深刻闡明了欲的過患。《經》曰:「云何欲患?族姓子者,隨其伎術以自存活,或作田業、或行治生、或以學書、或明算術、或知工數、或巧刻印、或作文章、或造手筆、或曉經書、或作勇將、或奉事王。彼寒時則寒,熱時則熱,饑渴、疲勞,蚊虻所蜇,作如是業,求圖錢財。彼族姓子如是方便,作如是行,作如是求,若不得錢財者,便生憂苦、愁戚、懊惱……若得錢財者,彼便愛惜,守護密藏……若有王奪、賊劫、火燒、腐壞、亡失,便生憂苦、愁戚、懊惱。」記述了追求財富和失去財富導致的痛苦。《經》中又說:「眾生因欲緣欲,以欲為本故,母共子諍,子共母諍,父子、兄弟、姊妹、親族展轉共諍。彼既如是共斗諍已,母說子惡,子說母惡,父子、兄弟、姐妹、親族更相說惡,況復他人。」這些因爭奪財富而導致的糾紛,從古到今不曾停止。不僅社會上彼此爭鬥,即使在朝暮相處的家庭中,在血脈相連的親人間,也時常會因財產而造成各種糾紛,或是夫妻反目,或是父子敵對,或是兄弟失和,或是親族離散。究其根源,也是因為佔有慾造成的。
《經》中接著說:「眾生因欲緣欲,以欲為本故,王王共爭,梵志梵志共諍,居士居士共諍,民民共諍,國國共諍,彼因斗諍共相憎故,以種種器仗轉相加害,或以拳叉石擲,或以杖打刀斫。彼當斗時,或死、或怖,受極重苦。」在我們這個五濁惡世,世人因慾望而彼此爭鬥,永無休止。商人與商人爭,政客與政客爭,國家與國家爭。當年,德國法西斯席捲歐洲,日本侵略者危害亞洲,及人類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遭受的種種痛苦,其始作俑者,也是慾望導致的霸權擴張。在武器落後的古代社會,戰爭通常只會造成局部地區的災難。而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倘若某些大國無法遏制自身的擴張欲,人類就會面臨毀滅性的災難,其後果不堪設想。
人類若想解決由認識困惑和執著慾望帶來的痛苦,唯有依靠般若智慧的力量。《經》曰:「般若波羅蜜。」波羅蜜,漢譯為度,即到彼岸之義。所謂度,就是度過煩惱,度過生死瀑流。需要指出的是,這裡所說的到彼岸,並非東方琉璃世界,亦非西方極樂世界,恰恰是我們所在的現實人間。假如我們被無明所惑,就是煩惱、痛苦的此岸,就是彷徨、苦悶的此岸,就是空虛、不安的此岸。一旦開發般若智慧,正見諸法實相,如法起修,如理而行,就會抵達安樂、祥和的彼岸,抵達解脫、自在的彼岸。所以說,般若正是將我們從此岸度到彼岸的舟航。
解脫痛苦的原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經文大意是:觀自在菩薩進入般若深觀時,照見五蘊諸法皆空無自性,因而度脫一切痛苦與災難。印順法師在《般若經講記》中,將這段經文稱為「標宗」,即標明一經宗旨。可見,理解這段經文是學習本經的關鍵所在。
佛陀出現於世的根本目的,正是幫助有情解脫痛苦,超越生死。我們學佛修行,也無非是為了離苦得樂。但是,當我們說到離苦得樂時,卻有人不以為然,說什麼人生應該有苦有樂,才顯得豐富多彩;又說什麼苦樂是相對而言,有苦方能有樂。類似論調,乍聽似乎不無道理,然而仔細推敲,卻是站不住腳的。如果說人生應該有苦有樂的話,那麼,我們對待痛苦應該像迎接快樂一樣歡喜踴躍。事實上,痛苦來臨時,我們本能地就會逃避。
也正因為如此,人類的一切行為,始終是在通過各種方式逃避痛苦,追逐快樂。很少有人刻意追求痛苦,即使有,也不是以追求痛苦為目的。而是將之作為達到某種目的的過程,試圖追求更大的快樂。比如自虐,仔細考量的話,也往往是因為心靈痛苦過於沉重,為轉移痛苦,始有對肉體的自虐行為。從這個角度來看,自虐也是為了緩解心靈痛苦,而非有意製造痛苦。至於那些覺得人生應該有苦有樂才豐富多彩的觀點,也不過是理想主義者的說法,是「為賦新詩強作愁」的想像。一旦痛苦成為現實,任何人都會避之惟恐不及,都會想方設法地避苦趨樂。由此可見,解脫痛苦不僅是佛法需要解決的問題,也是世間法需要解決的問題。
那麼,如何才能解脫人生痛苦呢?佛法認為,首先要對苦有全面認識。唯有了解苦,方能對症下藥。說到苦,大體可分為身苦與心苦兩種。所謂身苦,即色身之苦,一般來說,感覺大致相同。比如在嚴冬酷暑中,人們都會被寒冷和炎熱折磨;處於病痛或被火燒刀斬時,都會感到疼痛難耐,不堪忍受。至於心苦,則是由內在煩惱引起的痛苦,其表現千差萬別、因人而異。例如同觀一輪明月,有人覺得清涼安然,有人卻會黯然神傷;同游一處風景,有人覺得心曠神怡,有人卻會悲從中來。
此外,佛教還將苦分為苦苦、壞苦、行苦三類。
苦苦,是切實感受到的痛苦。即使佛陀不曾指出,我們也認為是苦的。如出生之苦、衰老之苦、病痛之苦、死亡之苦。此外,還有內因和外境共同造成的痛苦。如親人天各一方,為愛別離苦;所求不能如願,為求不得苦;怨家狹路相逢,為怨憎會苦;身心不得平衡,為五蘊熾盛苦。
壞苦,則與苦苦相反,是我們以為的快樂感受。或許有人會不解,既然是快樂感受,如何又屬於苦呢?從佛法智慧來看,世間所有的快樂,同樣是以痛苦為本質。當我們飢餓時,吃飽會覺得快樂,如果繼續不斷地吃下去,還會覺得快樂嗎?當身體變髒了,洗澡會覺得快樂,如果沒完沒了地在水中泡著,還會覺得快樂嗎?當心情鬱悶時,看看電視會覺得快樂,但不分晝夜地看下去,還會覺得快樂嗎?由此可見,我們所謂的快樂,只是某種慾望滿足後,痛苦暫時得到的緩解,心理暫時出現的平衡。如果吃飯、洗澡的本質是快樂的話,那麼,無論吃多少、洗多久都應該是快樂的。而且,應該是越吃越快樂,越洗越快樂。事實不然,只要這種行為超過身體所需,快樂立即會轉為痛苦。吃飯如此,洗澡如此,一切因慾望滿足而產生的快樂莫不如此。正是因為這種樂受能夠變壞,所以,佛法將之稱為「壞苦」。同時,樂受與苦受、憂受、喜受一樣,屬於變化無常的情緒。我們貪著樂受和喜受,但這種感受並不能恆常擁有,樂受伴隨著苦受,喜受伴隨著憂受,時時都處在變化、轉換之中。在四禪八定的修行中,初禪、二禪、三禪正是因為喜樂感受未除之故,仍不能避免火水風(火燒初禪,水淹二禪,風打三禪)的災難,唯有到四禪舍念清凈,無喜無樂,才能平安無事。
行苦,是由遷流變化帶來的痛苦。世間一切都是無常變化的,此為自然規律。但世人不明真相,一味追求永恆,希望身體永恆、愛情永恆、家庭永恆、事業永恆、人際關係永恆。卻不曾想過,其中又有哪一樣,可以永恆不變?只要我們願意觀察,就會發現,再美好的事物也不可能堅固不壞,再健康的身體也不可能天長地久。由於自身認識與「行」的事實相違背,因而導致「行苦」。
認識苦,不是為了被動地接受苦,而是為了積極地解脫苦。那麼,什麼又是離苦之道?世人往往將改善生存環境作為解決方法,以為經濟繁榮了,物質條件改善了,人類就能由此獲得幸福。事實上,在物質條件遠遠超過古代的今天,社會問題及人類面臨的痛苦,並未比任何時代有所緩解,甚至還可能更多。原因何在?正是因為沒能抓住問題核心。因為人類痛苦的根源在於心靈,試圖通過改善外在環境來解除痛苦,只是揚湯止沸,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佛法認為,解脫痛苦的方法,首先是了解有情的痛苦現狀,然後,由此尋找痛苦之源。人類痛苦固然與外在環境有關,究其根源,還是生命內在的問題。從般若思想來看,一切痛苦都是對「有」(存在)的迷惑和執著造成。想要解脫痛苦,必須對存在具備正確認識。
《心經》曰:「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正是告訴我們,須以般若智慧觀照五蘊。五蘊,為色蘊、受蘊、想蘊、行蘊、識蘊。蘊,為集聚義。
色蘊,便是色的總和,聚集了過去色、現在色、未來色、粗色、細色等等,統稱為色。所謂色,此處相當於物質。對於物質現象,我們往往是從形狀(形色)、顏色(顯色)這些色相進行認識。因而,佛教以「色」代指物質。
受,為領納義,即我們面對順境或逆境時產生的情緒,包括苦、樂、憂、喜、舍等等。
想,為取像義,當我們接觸外境時,必然會攝取事物的影像,然後為之安立名稱概念。
行,為造作義,是對事物進行判斷並訴諸行動。
識,為了別義,是精神領域的統覺作用。
五蘊中,色蘊屬於物質現象,而受、想、行、識四蘊則屬於精神現象。
五蘊,是佛教對世間一切生滅現象所作的歸納和概括說明。世人對「有」的一切不能正確認識,在有情生命體上執有實在的我相,在六塵境界中執有實在的法相。此外,更對我、法生起種種顛倒分別及執著,造成人類的煩惱及痛苦。
《心經》的「照見五蘊皆空」,正是為了扭轉世人對「有」的錯誤認識。我們執「有」為實在,這「有」就成了實在有。然而,世間一切生滅現象並非實有,其本質是空無自性的。這裡所說的「空」,並非什麼都沒有,而是告訴我們,五蘊的「有」,不是我們執著的實在性。所謂的「有」,只是假有。而與之相對的「空」,則是對「有」的透視,是幫助我們破除對「有」的錯誤執著。倘能照見五蘊皆空,那麼,由此而生的煩惱痛苦也就不存在了,從而度脫一切苦厄。
有空不二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有與空,是哲學中的重要概念,也是佛法討論的重點。在《心經》中,色、受、想、行、識五蘊,代表有的存在。與有相對的,則是空。在常人經驗中,總以為有與空是截然對立的,認為有不是空,空不是有。或者說,有在空外,空在有外。本經卻為我們闡述了有與空的辯證關係,說明有空不二的甚深原理。
要認識有與空的不二,先得說明有。在常人觀念中,有,往往與「實在性」聯繫在一起。當我們說到有時,便會覺得那是自體有,實在有。人類對事物的實在感是根深蒂固的,具有普遍和相通性。原始人不知夢境不實,一旦做了惡夢,便驚恐萬狀,以為災難即將降臨,須以祈禱等方式化解。嬰孩不知鏡中影像是假,見到鏡中幻影,往往也會亂抓亂笑。我們的認識雖高於嬰孩和原始人,已知夢境不實,卻仍以為外在一切是實實在在的。科學家對事物的認識更深入一些,但在分析物質現象時,往往執著構成物質的元素是實在的,如原子說、極微說。哲學家似乎更高一疇,已能透視現象的虛假,卻又執著現象背後有永恆不變的本體,如泰勒士的「水」,巴門尼德的「存在」,柏拉圖的「理念」。從原始人到現代人,乃至科學家、哲學家,對存在的認識雖有不同深度,但所產生的實在感卻是一樣的。
人類對有產生的實在感,正是「自性見」的表現。「自性」一詞,或譯自體,具有實在、恆常之義,並具自已有、自已成、自已規定自已的含意。從「自性見」出發,我們對「有」的一切,必然會產生實在感。然而,若以般若中觀的智慧進行觀察,所謂的「有」,只是緣起有。世間一切「有」的現象,莫不是眾緣所生。也就是說,任何一種有為現象的存在,都是由眾多條件和合而成,是由條件決定它的存在。
緣起與自性是勢不兩立的。世人無知,不了解「有」的緣起性,才會出現自性見和實在感。假如認識到「有」的緣起性,必能了知其本質為無自性。所謂自性,乃是以「有」的現象是自已有、自已成、自已規定;所謂緣起,乃是以「有」的一切為條件有、條件成、條件規定。因此,緣起的「有」不是本來如此,更非恆常、實在的「有」。對「有」的實在感,是完全錯誤的。
《大智度論》卷十二也說到「有」,並將之分為三種:一為相待有,二為假名有,三為法有。
相待有:即相待而有,離開相待對象就無法說明。比如我們認為這個花瓶很大,那是相對小的花瓶而言。此外,高是相對低而言,長是相對短而言,美是相對丑而言,善是相對惡而言,慷慨是相對吝嗇而言。離開大,小是什麼?離開美,丑是什麼?因為大小、高低、長短、美醜、善惡都是相待假立,是為相待有。
假名有:事物存在不過是假名安立,隨不同因緣安立各自名稱。比如我們眼前的木頭用具,人們稱之為「桌子」。但這桌子並非本來就有,不過是木頭等一堆材料的組合。離開這些材料,桌子是什麼?這個以木料製作而成的用具,古人將之稱為桌子,它便是桌子了。若當初將之稱為椅子,它便是椅子了。所謂的桌子或椅子,不過是一個由人安立並沿用至今的假名,並不具有實在性。人,也同樣是一個假名。如果古人將我們這類有情生命稱為豬,而將豬稱為人。那麼,現在若是不稱你為豬,閣下聽了恐怕會生氣:你竟然瞧不起我,不把我當豬看待,真是豈有此理!可見,桌子或椅子,人或豬,乃至世間一切,都是假名安立,假名而有。
法有:世間萬物的名稱雖是假安立,但除名稱之外,尚有種種因緣形成的現象。比如桌子,雖然只是一堆材料、條件的組合,但這一現象是存在的,並具有相應的使用功能。所以說,這些因緣雖了無自性,但假相宛然。這因緣法的有,便是法有。
在《金剛經》中,佛陀也對有的實質進行透視,並作了精闢的總結,那就是《金剛經》中最為著名的偈頌:「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有為」,是指生滅、造作的一切現象。「如夢」,即夢境般虛假不實。夢境不實是眾所周知的,但夢中人卻執以為實,必待醒來後方知真相。諸法如夢,虛妄不實,有情卻因無明之故,執以為實,待見道後大夢初醒,乃知諸法實相。「如幻」,則是幻師以幻術變現的種種事物,如馬、車、房舍、人物等,雖無客觀實物,卻真切地出現於眼前,有色可見,有聲可聞。有的存在也是如此,雖空無自性,而假相宛然。如「泡」,指水因含有空氣而出現氣泡,華而不實,瞬間即逝,以此形容諸法的遷流變化,剎那生滅。如「影」,是指物體在陽光投射下顯現的影子,影由光而現,光線消失,影子將隨之消失,以此形容諸法但隨緣現,緣散即無。「如露亦如電」,同樣是比喻諸法存在的短暫性。「應作如是觀」,則是提醒我們以這一認識去看待「有」的一切。
在與《心經》、《金剛經》同屬般若思想體系的《維摩詰經》中,維摩大士假示疾為大眾說無常、空的道理:「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炎,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這是從色身的生滅變化來說明有為法的無常、空,從而顯示存在的虛假性。
明白了有,再來說明空。我們通常以為,有是存在,空是不存在。如是,有和空自然相互對立。既然有,必定不是空;既然空,必定不是有。但以般若中觀的智慧觀察,空和有卻是一體的,並非截然對立的二元關係。所謂空,不必在有之外,也不必待事物毀滅之後才是空。佛法所說的有是緣起有,有的當下,就是自性空。因而,佛法的特殊之處就在於依有明空,有空一體。
《大智度論》卷十二中,還提出三種認識空的方法:一為分破空,二為觀空,三為自性空。
分破空:又稱析空觀,通過對有的分析,由粗而細,由細而微。佛教的有部學者,就是採用這種方法對五蘊色身進行分析,發現在五蘊色身中,所謂的「我」了不可得,從而提出「我空」。但在分析色心現象時,一直分析到物質或精神不可分析的部分時,提出「極微說」,認為此極微法實有,因而形成「我空法有」的思想。分破空的意義在於破除人我執。至於物質現象,倘加以分析,極微也是不能成立的。《唯識二十頌》就對極微說進行了破斥:只要有體積,就存在東西南北上下六方,就還可以分析,由此認為極微說不能成立。
觀空:是從觀想的層面認識空。那些瑜伽行者進入止觀狀態時,能隨觀想顯現種種境相。修火觀成就時,所見之處皆為烈火;修水觀成就時,所見之處皆為大水。在現實生活中,「杯弓蛇影」的典故也說明了同樣道理。某先生誤將杯中弓影錯認為蛇,以為自己已將蛇喝入肚中,結果大病一場,待知道真相後,立刻痊癒如初。觀想中的水火及典故中的蛇影雖不存在,但在觀想境界中,卻彷彿現實般歷歷在目。正是從觀想顯現的境相中,唯識宗師證得了外境無實、隨心所現之理,即「諸法唯識」。但是,觀空者雖已破除外境實有的執著,卻難免落入心有境空,因而這種空還是不究竟的。
自性空:世間外道由於不了解諸法的緣起性,在接觸事物時,難免出現自性見,以為事物是自己有、自己成、本來如此的。小乘有部雖知緣起之理,但同時也認為諸法本有自性。而以般若中觀的觀點來看,自性與緣起是不能並容的。《中論·觀有無品》說:「眾緣中有性,是事則不然,性從眾緣出,即名為作法......性若是作者,云何有此義,性名為無作,不待異法成。」緣起是作法,由眾緣所作而成;自性乃無作,自已有、自已成,不待眾緣便可成立。因而,中觀學者認為:緣起必然無自性。此為自性空。
《心經》所說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從自性空的立場進行說明。色,不是世人所執的自性色,乃因緣所生的色;空,也非世人所以為的一無所有的頑空,或人死如燈滅之類的斷見,乃是不礙緣起的自性空。《中論·觀四諦品》說:「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十二門論·觀因緣門》也說:「眾緣所生法,是即無自性。」色是緣起的,其本質為無自性、空。因此,《心經》將之概括為:色不異空,色即是空。
也有人覺得,「色即是空」還好理解,「空即是色」似乎就說不通了。造成這種看法的原因,還是因為把空理解為頑空。中觀所說的空,乃是自性空,並不否定緣起假相。《中論·觀四諦品》說:「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說緣起法是無自性、是空,並不壞緣起的假相。所謂緣起有而自性空,自性空而宛然有。因此,色不異空,空自然也不異色;色即是空,空自然也即是色。原本在世人心目中截然對立的有空二法,藉般若中觀智慧的觀照,得到了統一。
空有不二的思想,是為了遣除世間的有見、空見。世人因為不了解有,才會對有的一切生起錯誤認識,進而執著不舍,導致人生種種煩惱。「色即是空」,正是幫助我們透徹有的本質,透徹其虛幻、無常、無自性、空的本質。倘能具備這一認識,還會因為有及有所帶來的問題煩惱嗎?還會為物所累嗎?還有一部分人,已能看破有的虛幻實質,但因不了解緣起因果,認為世間一切既是虛幻的,終要歸於毀滅,生存又有什麼價值可言,又有什麼意義值得追求呢?由此,導致虛無主義的觀念。或是因為沒有目標的極度苦悶而走上絕路,或是因此放縱身心,為所欲為,走上另一個極端。《心經》所說的「空即是色」,正是為了對治這一邪見。萬物雖空無自性,但緣起因果還在不斷延續中。因此,我們的一切善惡行為都會帶來相應果報。
諸法真實相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是諸法空相」:諸法,指一切法。空相,不是空,更不是有,乃是空所顯的真實相。空相也可稱為有相,即有所顯的實相。實相可以藉空而顯,或依有而顯,但實相本身卻是非空非有的。
「不生不滅」:是從事物的有無來說。不生不滅相對於生滅。如果要明白不生不滅的深意,先得說明生滅的內涵。生滅是有為法的特徵,三法印中有「諸行無常」印,正是說明一切有為法的無常變化。對於物質現象的變化,經論中有「生住異滅」四相說:從無到有曰生,生而相續曰住,新陳代謝曰異,離散衰亡曰滅。此外,還有「生異滅」三相說,將四相中的住、異二相合為異相。因為萬物在住的階段也是異的過程,兩者是同時的,故住相可以歸為異相。無論是四相或三相說,皆可簡括為生滅二相。
關於生滅,經論中又分為三類:一為一期生滅,二為剎那生滅,三為大期生滅。
一期生滅:即有情生命從出生到死亡的過程,也就是我們一期生死所經歷的時間。任何人都難免生死,在我們尚未走完這期生命之前,通常也會耳聞目睹過親人、鄰居、朋友的死亡,也會在現實生活或新聞報道、影視作品中接觸過相關內容。因此,一期生滅對於我們來說並不陌生。
剎那生滅:指事物在最短時間內產生的生滅變化,比較微妙。剎那,是梵語,意為極短的時間,印度人將之作為時間的最小單位。僅一彈指間,就有六十個剎那。對於一般人來說,是感覺不出剎那生滅的。雖然如此,事物仍在剎那中生滅變化,趨向敗壞。比如眼前這張桌子,從嶄新到敗壞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如果這張桌子有片刻不在敗壞之中,那麼,它的前一刻和下一刻也不應該在敗壞之中。如果每一刻都不在敗壞中,那它就永遠不會敗壞。孔子曰:交臂非故。大意為,在兩臂相觸的短暫時間內,這個手已不是過去的那個手了。西方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所說的「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也表達了同樣的含義。
大期生滅:是從整體的生命歷程而言。生命像一道洪流,從無窮的過去一直延續到無盡的未來,無始亦無終。在這漫長的生命洪流中,今生只是其中的一片浪花。浪花雖然時起時滅,但生命洪流卻在延續。這生生不已的生命洪流,便是大期生滅。
在人們眼中,通常總是將生滅視為實實在在的。說到生,就以為是自生,即自己派生自己,自己規定自己。或者,又將世間一切視為無因生,即毫無根據的偶然事件。世界為什麼會出現人類?是偶然的;我為什麼會成為媽媽的兒子?也是偶然的。自生或無因生,都是將生命視為實在、獨立的存在。生,就是有實物可生,就不同於不生。因而,生與不生形成對立的兩端。生,就不是不生;不生,就不是生。這也還是自性見的結果。
以佛法觀點來看,世間不存在任何自生或無因生的事物。生滅的規律,是「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所謂生,是緣聚而生。比如桌子,是因為具備木頭、油漆、鐵釘、木工等眾多條件,始有桌子的出現。又如這次講座,是因為明月居士林發心主辦,有眾多善信前來聽課,有應邀講經的各位法師,有活動場所,具足這些條件,才成就了這次「冬令營」。它的出現,也是取決於眾多因緣,所謂緣聚而生。既不是自生,也不是無因生。
生是如此,滅又是如何呢?其實,滅也是隨緣而滅的。比如前面說到的桌子,一旦油漆失色、鐵釘鬆動、木頭腐朽,隨著構成桌子的因緣敗壞,這個名為桌子的器具也將隨之消失。我們這次講座也是如此,七天活動結束後,在座各位及講課法師將各奔東西,冬令營也就不復存在了。這個滅,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了。你們雖然不在此處,但仍在別處,只是組成這個冬令營的各種因緣散了。由此可見,佛法是以緣散來談滅。
認識到緣聚緣散的道理,我們會發現,所謂生滅,其實就是不生不滅。我們從緣聚來看生,離開緣就無法可生;從緣散來看滅,離開緣又無法可滅。就如桌子,倘若離開鐵釘、木頭、油漆、木工等眾多因緣,哪裡來的桌子?因此,桌子的生,其實就是不生,因為它只是因緣的聚合,並非具有自性、獨立存在的事物。桌子的滅,也同樣是由於因緣的離散,並非徹底消滅,一無所有。可見,桌子的滅,其實就是不滅,因為離開組成桌子的那些條件,就無法談滅。桌子如此,我們的冬令營,乃至世間一切有為法都是如此。
與生滅相關的有無,也需要附帶說明一下。我們常常以為,有是實在的有,無是實在的無。因而,有者不可無,無者不可有。於是落入有見、無見中。佛法是以生滅談有無,以為一切法之所以有,所以無,不過是因緣和合與離散的推移;存在與不存在,不外乎諸法緣生緣滅的現象。從生滅看有無,使我們認識到,生的擁有與滅的消失都不過是一種假相。有,沒有絕對、永恆的有;無,也不是實在、徹底的無。因而,我們不必為有而得意,也不必為無而沮喪。
「不垢不凈」:是從事物性質而言。它所相對的垢凈,是隨有情好惡建立起來的一對概念。通常,我們會將自己喜歡的視為凈,將自己討厭的視為垢。基於垢凈這一前提,在每個人的世界中,繼續分別好的、壞的,美的、丑的,有價值的、沒價值的,有意思的、沒意思的,等等。並認為這些都是客觀存在、固定不變的。
事實上,垢凈並非在客觀的真實存在,而是人為賦予、因人而異的。比如服裝,有人以簡潔為美,有人以華貴為美;有人以亮麗為美,有人以素凈為美;有人以莊重為美,有人以怪異為美,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又如食物,有人嗜辣,有人喜甜;有人口味濃重,有人偏愛清淡;有人無肉不歡,有人終身長素,所謂眾口難調。再如居住環境,有人喜歡居於鬧市,有人願意歸隱鄉村;有人注重實用,有人講究情調;有人迷戀豪華,有人欣賞簡約,各有所好,各有所需。《大智度論》也記載了這樣一個例子:有位女子,情人看了起愛,冤讎看了生嗔,兒女看了起敬,鳥獸望而逃離。為何大家對她的看法如此懸殊呢?這就說明,垢凈並非固定的,只是根據各人需要形成的標準。而且,這一標準始終處於變化中。
至於事物本身的價值,也是人為賦予的。比如一隻精美的宋代瓷碗,在收藏家、鑒賞家的眼中,是價值巨萬的珍貴文物,為之朝思暮想,但求佔為己有;而在不諳此道的外行看來,那只是一件可有可無的精緻工藝品;至於那些根本不知文物為何的人,很可能將之視為普通用具,與隨處可見的瓷碗並無區別。雖是同一個碗,但因人們對它的認識及好惡不同,才有了價值上的巨大差異。
又如饅頭與金子,哪種更有價值?或許有人會覺得:這個問題簡直問得多餘。饅頭與金子,難道具有可比性嗎?答案還需要思考嗎?在通常情況下,固然是金子價高難得。但在特殊環境中,情況也可能發生變化。有個故事說:一艘船在海上遇難,其中有貧民,也有富翁。當他們跳入海中逃難時,貧民帶了饅頭,而富翁帶了金子。他們在水上漂流很久,飢餓難耐時,富翁想用全部金子來和貧民交換饅頭,卻未能如願。最後,富翁抱著金子餓死海中,而貧民卻靠這些饅頭度過了生死難關。在那樣的危難時刻,饅頭和金子,什麼更有價值呢?
因為人們的觀念、認識不同,以此為垢,以彼為凈。但這些所謂的垢凈,是隨人而異,也是因時而異、因地而異的,沒有絕對不變的標準。美與丑、好與壞、有價值與無價值等,也都是如此。在客觀世界中,並無絕對的垢,也無絕對的凈。因此,垢即不垢,凈即不凈。從這個意義上說,垢凈的實質,就是不垢也不凈。
「不增不減」:是相對於增減而言,是對事物數量的定義。由少到多曰增,由多到少曰減。通常我們也會以為,增便是實實在在的增,減便是實實在在的減。比如有人經商發財,名下資產猛增,於是心花怒放。過些時候生意虧損,資產一日少於一日,又為此焦慮傷心。其實,增減並不是固定的。就像大海,每天潮漲潮落。當潮漲時,海水看起來似乎增加了;潮落時,海水看起來似乎減少了。從局部來看,海水確實有增有減,但從整個大海而言,又何曾有增減呢?又如明月居士林舉辦了這次冬令營,大家從四面八方雲集於此。居士林的人員增加了,過幾天冬令營結束,諸位各奔東西,居士林的人員又減少了。從居士林這幾天的人數變化來看,似乎有增有減,但從整個世界而言,依然還是那些人,並沒有什麼增減。
時常有人會提到這樣一個問題:說佛教講輪迴,但過去地球人口不足幾億,現在卻增加到幾十億,這些多出來的人,究竟從何而來?之所以會提出這類問題,也是因為孤立地看待增減。佛教所說的輪迴,並不局限於人類或地球,而是從十方世界,從一切有情生命來說。人口所以會增加,是因為人類生存環境較為優越,投胎因緣較以往更多。但在地球人類增多的同時,其他類型的生命卻在減少,比如野生動物就在逐漸減少乃至滅絕。因此,僅從人類來看,數量雖然有增有減,但從生命總體而言,仍是不增不減的。
從以上眾多例子來看,佛法所講的增減,也是離不開因緣的。增,是由於因緣使然;減,同樣是由於因緣使然。離開因緣,是無法談增減的。既然是隨緣而成,那麼,客觀上便沒有孤立不變的增減。所以說,增減也只是一種假相。從這個層面來看,增減,也就是不增不減。
就真諦而言,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又有另外的深意。對於世俗中道來說,不生不滅,是生滅宛然;不垢不凈,是垢凈宛然;不增不減,是增減宛然。但在真諦上,生滅、垢凈、增減等一切差別皆了不可得,是為非生非滅、非垢非凈、非增非減,乃至言語道斷,心行處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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